朋友給我寄來了一本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遺囑》,這是本談小説藝術的書。書很長,有些地方我不同意,有些部分我沒看懂(這本書裏夾雜着五線譜,但我不識譜,家裏更沒有鋼琴),但還是能看懂能同意的地方居多。我對此書有種特別的不滿,那就是作者絲毫沒有提到現代小説的最高成就:卡爾維諾、尤瑟娜爾、君特·格拉斯、莫迪阿諾,還有一位不常寫小説的作者,瑪格麗特·杜拉斯。早在半世紀以前,茨威格就抱怨説,哪怕是大師的作品,也有純屬冗餘的成分。假如他活到了現在,看到現代小説家的作品,這些怨言就沒有了。昆
德拉不提現代小説的這種成就,是因為同行嫉妒,還是藝術上見解不同,我就不得而知。當然,昆德拉提誰不提誰,完全是他的自由。但若我來寫這本書,一定要把這件事寫上。不管怎麼説吧,我同意作者的意見,的確存在一種小説的藝術,這種藝術遠不是誰都懂得。昆德拉説:不懂開心的人不會懂得任何小説藝術。除了懂得開心,還要懂得更多,才能懂得小説的藝術。但若連開心都不懂,那就只能把小説讀糟蹋了。歸根結底,昆德拉的話並沒有錯。
我自己對讀小説有一種真正的愛好,這種愛好不可能由閲讀任何其他類型的作品所滿足。我自己也寫小説,寫得好時得到的樂趣,絕非任何其他的快樂可以替代。這就是説,我對小説有種真正的愛好而這種愛好就是對小説藝術的愛好——在這一點上我可以和昆德拉溝通。我想像一般的讀者並非如此,他們只是對文化生活有種泛泛的愛好。現在有種論點,認為當代文學的主要成就是雜文,這或者是事實,但我對此感到悲哀。我自己讀雜文,有時還寫點雜文。照我看,雜文無非是講理,你看到理在哪裏,徑直一講就可。當然,把道理講得透徹,講得漂亮,讀起來也有種暢快淋漓的快感,但畢竟和讀小説是兩道勁兒。寫小説則需要深得虛構之美,也需要些無中生有的才能。我更希望能把這件事做好。所以,我雖能把理講好,但不覺得這是長處,甚至覺得這是一種劣根性,需要加以克服。誠然,作為一個人,要負道義的責任,憋不住就得説,這就是我寫雜文的動機。所以也只能適當克服,還不能完全克服。
前不久在報上看到一種論點,説現在雜文取代了小説,負起了社會道義的責任。假如真是如此,那倒是件好事——小説來負道義責任,那就如希臘人所説,鞍子扣到頭上來了——但這是僅就文學內部而言。從整個社會而言,道義責任全扣在提筆為文的人身上還是不大對頭。從另一方面來看,負道義責任可不是藝術標準,尤其不是小説藝術的標準。這很重要啊。
昆德拉的書也主要是説這個問題。寫小説的人要讓人開心,他要有虛構的才能,並且有施展這種才能的動力——我認為這是主要之點。昆德拉則説,看小説的人要想開心,能夠欣賞虛構,並已能寬容虛構的東西——他説這是主要之點。我倒不存這種奢望。小説的藝術首先會形成在小説家的意願之中,以後會不會遭人背叛,那是以後的事。首先要有這種東西,這才是最主要的。
昆德拉説,小説傳統是歐洲的傳統。但若説小説的藝術在中國從未受到重視,那也是不對的。在很多年前,曾有過一個歷史的瞬間:年輕的張愛玲初露頭角,顯示出寫小説的才能。傅雷先生髮現了這一點,馬上寫文章説:小説的技巧值得注意。那個時候連張春橋都化名寫小説,僅就藝術而言,可算是一團糟,張愛玲確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但若説有什麼遺囑被背叛了,可不是張愛玲的遺囑,而是傅雷的遺囑。天知道張愛玲後來寫的那叫什麼東西。她把自己的病態當作才能了,……人有才能還不叫藝術家,知道珍視自己的才能才叫藝術家呢。
筆者行文至此,就欲結束。但對小説的藝術只説了它不是什麼,它到底是什麼,還一字未提。假如讀者想要明白的話,從昆德拉的書裏也看不到,應該徑直找兩本好小説看看。看完了能明白則好,不能明白也就無法可想了,可以去試試別的東西——千萬別聽任何人講理,越聽越糊塗。任何一門藝術只有從作品裏才能看到——套昆德拉的話説,只喜歡看雜文、看評論、看簡介的人,是不會懂得任何一種藝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