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先生曾說,從一個假的前提出發,什麼都能夠推論出來,照我看這就是小說的實質。不管怎麼說,小說裡可以虛構。這就是說,在一本小說裡,不管你看到什麼千奇百怪的事,都不應該詫異,更不該指責作者違背了真實的原則,因為小說就是假的呀。
據說羅素提出這一命題時,遭到了好多人的詰難。我對邏輯知道得不多,但我是羅素先生熱烈的擁護者。這是因為除了寫小說,我還有其他的生活經驗。比方說,做幾何題。做題
時,有時你會發現各種千奇百怪的結果不斷地湧現,這就是說,你已經出了一個錯,正在假的前提上推理。在這種情況下,你不僅可以推出三角形的內角之和超過了一百八十度,還可以把現有的幾何學知識全部推翻。從做題的角度出發,你應該停止推論,從頭檢查全部過程,找到出錯的地方,把那以後的推論全部放棄。這種事誰都不喜歡。所以我選擇了與真偽無關的職業——寫小說。憑良心說,我喜歡千奇百怪的結果——我把這叫做浪漫。但這不等於我就沒有能力明辨是非了。
生活裡浪漫的事件很多。舉例言之,二十四年前,我作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去了。以此為契機,我的生活裡出現了無數千奇百怪的事情,故而我相信這些事全都出自一個錯誤的前提。現在我能夠指出錯出在什麼地方:說我當時是知識青年,青年是很夠格的(十六歲),知識卻不知在哪裡。用培根的話來說,知識就是力量,假如我們真有知識,到哪裡都有辦法。可憐那時我只上了七年學,如果硬說我有什麼知識,那隻能是對“知識”二字的汙衊。不管怎麼說,這個錯誤不是我犯的,所以後來出了什麼事,都不由我負責。
因為生活對我來說,不是算草紙,可以說撕就撕,所以到後來我不再上山下鄉時,已經老了好多。但是我的生活對於某些人來說卻的確是算草紙,可以拿來亂寫亂畫。其實我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千萬人中的一個。像上山下鄉這樣的事,過去有,現在有,將來保不準還會有的。對此當然要有個正確的態度,用上綱上線的話來說,就叫做“正確對待”。這種態度我已經有了。
我們不妨把過去的生活看作小說,把過去的自己看成小說中的人物,這樣心情會好得多。因為不管怎麼說,那都是從假命題開始的推理,不能夠認真對待。如果這樣看待自己的過去,就能看出不少可歌可泣的地方。至於現在和未來是不是該這樣看待,則要看現在是不是還有錯誤的前提存在。雖然我們並不缺少明辨是非的能力。憑良心說,我希望現實的世界在理性的世界裡運作,一點毛病都沒有。但是像這樣的事,我們自己是一點也做不了主的。
現在的人不大看小說了,專喜歡看紀實文學。這說明我們的生活很有趣味,帶有千奇百怪的特徵。不管怎麼說,有趣的事多少都帶點毛病,不信你看有趣的紀實文學,總是和犯罪之類的事有關係。假如這些紀實文學紀的都是外國,那倒是無所謂,否則不是好現象。至於小說越來越不好看,則有另外的原因。這是因為有人要求它帶有正確性、合理性、激勵人們向上等等,這樣的小說肯定無趣。換言之,那些人用現實所應有的性質來要求小說、電影等等。我聽人說,這樣做的原因是小說和電影比現實世界容易管理,如此說來,這是出於善良的動機,正如堂吉訶德挑風車也是出於善良的動機。但是這樣做的結果卻很不幸。因為現實世界的合理性裡就包括有有趣的小說和電影,故而這樣做的結果是使現實世界更加不合理了。由於這些人士的努力,世界越來越不像世界,小說越來越不像小說。我們的處境正如老美說的,在middleofnowhere。這是小說發生的地方,卻不是寫小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