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歷史書上看到,在三十年代末的德國,很多科學家開始在學校裡講授他們的德國化學、德國數學、德國物理學。有位德國物理學家指出:“有人說科學現在和永遠是有國際性的——這是不對的;科學和別的每一項人類創造的東西一樣,是有種族性和以血統為條件的。”這話著實有意思。但不知是怎麼個種族性法。化學和數學的種族性我沒查到,有關物理學的種族性,人家是這麼解釋的:經典物理是由亞利安人創造的:牛頓、伽利略等等,都是亞利安人,而且大多是北歐血統,所以這門科學是好的。至於現代物理學,都是猶太人搞出來的,所以是邪惡的,必須斬盡殺絕。愛因斯坦是猶太人,他和他的相對論是“德國物理”的死敵——納粹物理學家宣稱,誰要是稱讚相對論,那就是喜歡猶太人統治世界,並對“德國人永遠淪為無生氣的奴隸地位”表示高興。可想而知,愛因斯坦要是落到德國人手裡,肯定沒有好。他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早早逃到美國去,保住了一條命。德國教學和化學的內容是什麼,我不確切知道,但知道它肯定會讓納粹科學家特別開心,讓猶太科學家特別不開心——因為一般來說,捱罵總是不開心的事情。
過去,在生物學領域裡,遺傳學曾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邪說,所以就有種無產階級的生物學——這就是李森科的神聖學派。這種學說我上學時聽過一耳朵,好像還有些道理,但不知為什麼一定要和遺傳學過不去。這股邪風是從前蘇聯傳過來的,老大哥教給我們些好的東西,也教了些邪的歪的。身在那個時代,不會遺傳學的人會很高興,但也有人不高興。我有位老師,年輕時對現代語言學很有興趣,常借些新的英文書刊來看。後來有人給他打個招呼說:你這樣下去很危險,會滑進資產階級的泥坑;我們的語言學要以一位前蘇聯偉人論語言學問題的小冊子為神聖的根基——而你正在背離這個根基。我老師聽了很害怕,後來就進了精神病院。他告訴我說,自己是裝瘋避禍,但我總覺得他是真被嚇瘋了,因為他講起這件事來總帶著一股膽戰心驚的樣子。這位老師後來貧困潦倒、提心吊膽,再後來雖然用不著提心吊膽,但大好年華已過。他對這些事當然很不開心。
我說的都是過去的事情,現在已經好多了。相對論、遺傳學,還有社會學和人類學,都不再是邪惡的學問,我們可以放心地學習了。但有些事情我們還是不明白——如果只是外行來摧殘科學,我們還可以理解,真正能在科學領域內興風作浪的,都是懂點科學的人。那些德國和前蘇聯的學者們,幹嘛要分裂科學,把它搞褊狹呢?有些史實可以幫助解釋這個疑問:從1905年到1931年,有十位德國猶太人,因為在科學上做出貢獻得到了諾貝爾獎金,這對某些以純亞利安血統而自豪的德國科學家來說,未免太多了些。近現代科學取得了很多成就,這些成就大多不是誕生在俄國,難免讓俄國科學家氣不順。因此就想把別人的成就貶低,甚至抹煞掉,對自己的成就則誇大,甚至無中生有;以此來證明種族或者這方土地有很大的優越性。中國血統的科學家成就也不少,諾貝爾物理獎、化學獎通通拿到了,雖然他們是美籍,但願我們能以此為榮。有件事正在使我憂慮:中國人和德國人不同。中國人對證明自己的種族優越從來就不很在意的,他們真正在意的是想要證明自己傳統文化的優越性。
最近我們聽說,從儒家道家、陰陽五行、周易八卦等等之中,即將產生震驚世界的科學成就。前不久我在電視上和一位作家辯論,他告訴我說,有位深諳此道的老者,不用抹膠水,腦門上能貼一疊子鋼。這件事無論是愛因斯坦還是玻爾都做不到,看來我們的諾貝爾獎又有門了。但我想來想去,怎麼也想像不出瑞典科學院的秘書會這樣向世界宣佈:女士們先生們,這位獲獎的科學家能在腦門上貼一大疊鋼。這是了不起的本領,但諾貝爾獎總不能獎給一個很粘糊的腦門吧。作家這樣瞎說還不要緊,科學家也有信這個的。像這樣的學問搞了出來,外國人不信怎麼辦呢?到那時又該說:科學和人類創造的一切東西一樣,是以文化和生活方式特異性為基礎的。以此為基礎,劃分出中國的科學,這是好的。還有外國的科學,那是邪惡的,通通都要批倒批臭。中國數學、中國物理和中國化學,都不用特別發明出來,老祖宗都替我們發明好了:中國物理是陰陽,中國化學是五行,中國數學是八卦。到了那時,我們又退回到中世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