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哆嗦了一下
她陡地垂下了雙手,火苗滅了
第二天,是去仙人洞的日子。
早晨,太陽昇起的時候,霧氣陡地散了,青山斷崖,奇松怪柏,從一片混沌之中凸現出來,抖摟了一身煙幕,冉冉地現出了。醒了似的,活了似的,霧氣如塵埃在降落,輕輕地,緩緩地,一層一層從上往下降落,最後落到了腳底,伏在了蜿蜒的山道上。地濕了,草尖上掛了晶瑩碧透的水珠。陽光一無遮蔽地照在身上,又暖和又幹爽。他們沿着錦繡谷,向仙人洞出發。山谷猶如一個人工的環形舞台,雲霧在其中表演着幻術,永不停息地聚散濃淡,谷里的山、石、樹、木,便顯出珍奇古怪的千姿百態。太陽熱辣辣地照射,將山谷照耀得絢麗奪目,白雲像個活物似的飄遊,又潔白又温柔。白雲永遠地遮掩着深深的山谷,叫人看不見真相。它將深不見底的山谷裝飾得又美麗又純潔,豈不知只要向裏跨進半步便是毫無商榷的死地。偶然地,有意無意地,白雲揭開一個角落,流露出一點深不可測的真情,然而卻是一瞬,叫人不及矚目,又掩上了,舒展着它白色的花瓣似的邊緣,鋪成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偽裝,只留下幾點疑惑。
她走在狹狹的山道上,沿着山谷一層一層盤旋而上,山谷越來越在她的腳底,她看見山谷的對岸,他們剛才走過的山道,狹窄而且傾斜,就像畫在山崖上的一條白色的痕跡,綿延不斷,行着長長的,沒有頭尾的螞蟻般的隊伍。雖是秋季了,已過了旅遊盛季,可廬山上的遊人依然很多。山谷是越來越深了,她一眼都不敢離開腳步,生怕自己會迷了心竅,一步踩上白雲,白雲是那麼誘人,叫人想去摸一摸。她有點兒心顫,不由伸出手去扶身邊的崖壁。崖壁很粗糙地擦破了她的手心,手心裏的傷痕叫她感到安全和踏實,她微微地安定了。她站住腳,靠在崖下,讓後來的性急的人們越過她先去,她摘下白色寬邊的遮陽帽,將它挽成一個小小的圓盤,裝進挎包。這時候,她又看見了山谷的彼岸,他們剛剛走過不久的那山道上,綿延不斷地蠕動着螞蟻般大小的隊伍,傍着高高的山崖,臨着深深的山谷,那隊伍活像一隊工蟻。她怔怔地站着,太陽照在她臉上,她流汗了。
忽然,一隻手拉住了她肩上的挎包帶子,她一驚,卻見是他,心裏微微地激動,卻毫不奇怪,從這一早起,她好像就在等他。不,從昨天就開始了這等待,或者是更早,早在他那班1157次飛機降落之前。他確是在她的等待和預料中來的,所以她不意外。他將她的揹包奪去了,背在他的肩頭,他沒有揹包,口袋裏裝了煙,這就儘夠了。挎包到了他肩上,她便不得不隨着他一起走了,他們就不得不在一起活動了,因為包裏總有着一些隨時要用的東西,比如扇子、毛巾,還有錢包,等等。於是,他們便在一起走了。他很懂得她對山谷的心情,讓她靠着崖壁走,自己則走在路邊,將她與山谷隔離。就在他腳邊,浮着一朵蓮花般的白雲,他的腳已經觸到了它的花瓣,而他泰然自若地走了過去,她看見他鞋上的細小而晶瑩的水珠。
太陽高高地照着山谷,白雲透明瞭,好像是一個幻覺的世界,一個海市蜃樓,一層一層地顯示出來。松柏伸展着手臂,岩石昂着頭,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毫不受人干擾,它們是在自己的家裏。她的目光,在他寬闊的肩膀的保護下,攀附着山谷邊的奇石怪樹,一點一點朝下去,去到很深的地方,有一叢血似的杜鵑花,不可思議的殷紅殷紅,盛開着,美得邪惡,她的目光被它灼了,可卻離不開了,鑽進了它的心裏,被它攫住了,灼熱灼熱地攫住了,好不容易才掙脱出來,再拉扯着崖邊的枯藤,一點一點艱難地往上攀援,終於攀上了山谷。陽光稍一斜目,白雲又遮蔽了。
他停住腳步,忽然要吸一枝煙。她便也站住了腳等他。他從短袖汗衫上的口袋裏掏出煙。很普通的煙,又從短褲口袋裏摸出打火機,卻不那麼平凡了,是一個狹狹、扁扁、黑色的金色鍍邊的打火機。他開始點煙,從山谷裏吹來了風,竟把他的火熄滅了。他努力地扣着打火機,火苗搖曳,掙扎了片刻,依然滅了。他用手擋着東面,風從西面來,擋着西面,風從東面來,他彎下腰,風從下邊來,他挺起身子,風從頂上來,風從四面八方來,包圍他,圍剿他,這是錦繡谷里的風。他註定是點不着這枝煙了,他註定是自己獨個兒點不着這枝煙了。她終於看不下去了,便走上一步,走近了他,站在了他的面前,然後伸過兩隻手,圍住他的顫抖的火苗,火苗在她手心連成的圍牆下顫抖,終於不滅了,他急急地用力吸了幾口,煙頭急驟地明暗明暗着,終於點着了。就在點着了的那一剎那,他抬起了眼睛,看着了她的眼睛。他們是近在咫尺了,他與她,近在咫尺。他的凌亂的額髮幾乎與她的額髮相連,他們的眼睛在咫尺之內對視,目光好比是兩截飄零的斷絲,在空中互相觸到了,碰着了,接上了,連接了,然後,就將開始慢慢地織成一張網了。她陡地垂下了雙手,火苗滅了。
不知什麼時候,不知怎麼開始的,他們又在走路了,繞着錦繡谷。他們是不知不覺地走動起來的。錦繡谷像一個圈套,怎麼走也走不出去似的,這條路是多麼多麼的漫長啊!太陽已經將露水曬乾,道路很乾燥,且又柔軟,山谷裏的白雲像流水似的迴流。他們的腳步落在乾燥了的青草裏,地響。她微微側過臉,望着峻峭的崖壁,他則望着身邊的山谷,他們將眼睛挪遠了,將那條連接起來的遊絲延長了,但並未斷。她知道了,那準備已久的事情,這會兒終於是發生了,多日來的不安的預感似乎都有了回答,都找到了出處與歸宿。心裏反倒平靜了。她終於平靜了下來,從山崖這邊轉回了頭,正視着前方,前方突然地喧騰起來,山迴路轉,仙人洞到了。
他們登上了台階,平台上擁滿了人,人聲鼎沸,他們竟都有些糊塗,記不起這究竟是什麼地方了。他們擠到石欄前石桌邊上,坐下了,這時方才看見他們的人幾乎都圍在了幾張石桌邊上,喝着那種由香精與糖精調製成的苦殷殷甜膩膩的汽水,見他們來到,紛紛熱情地招呼,要他們依次站在石欄外的一棵松樹下拍照。霎時間,他們有了一種回到人間的感覺,雖是嘈雜紛亂,應付不及,心裏卻踏實了許多,有了許多可攀附的東西。他們心甘情願地由着人們擺佈,然後與大家一起聊天,嗑着多味瓜子,他則吸煙。煙依然是難點,可她卻不再幫他。方才那用手握住火苗的一瞬,是如此的寶貴而可珍惜,重複一遍都會將它褻讀了似的。那是於他於她都有着特定意義的一個動作,決不可濫用的,任何濫用都將把它歪曲,使它平凡,喪失它的意義和價值。這是僅只有她與他了解,懂得,僅僅屬於她與他所有的一個動作,這是一個秘密。坐在眾人之中,而有着一些絕對私有的東西,會使人那麼快樂,比任何人都富有似的。於是她便又比往日更加慷慨大度,越來越博得了大家的好感,再沒有比她在這個集體裏相處得更好的了,也再沒有比她在這個集體裏更得到快樂的了。他們各自與各自的同伴很有興味地談話,很注意地聽着對方的發言,再不互相看上一眼,然而他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又都是為着對方的。他們好像共同策劃並保守着一個詭計,因為所有的人除了他倆,都無法參與,心裏便得意萬分。
太陽很曬人,她卻不向他要回她的包,好從裏面拿出遮陽帽戴上。她不願與他多説話,多接觸,似乎是擔心不小心會碰碎了他們之間的一個還很不堅強,甚至相當脆弱的默契,她也是不敢濫用這默契的,她是極珍視它的。而他似乎也是這樣,以後的一路,他再不與她同行,她的包卻還掛在他的肩頭,守着他似的,又被他守着。他們遠遠地分開,各自匯入了人羣,那恍若隔世的錦繡谷,遠成了一個夢,這夢存在他們心裏,與他們時刻同在着,時時地温習着他們,又被他們所温習。遠遠地與一個人温習着同一個故事,這歡樂是莫大的。他們懷着莫大的歡樂,走着極狹的山路,與人羣擁在一起,與人們七嘴八舌地説話。此時此刻,這人羣,似乎全是為了陪襯他們的故事而存在的了。
下午的半天,就在療養所的會議室裏座談,談的總是文學,也就無所謂確定題目了。編輯與記者聞訊而來,早早地坐滿了會議室的一週,三時左右,作家們才陸續來到,開始座談。先是照例的靜場,靜了有不多不少半個小時,然後照例的彼此謙讓,讓了也有半個小時,便開始慢慢地發言了。起初都是矜持着,卻越來越投入,激情洋溢起來,觀點新穎,措辭激烈,話沒落音,便有奮起的反駁者,加倍激昂地説了起來。然而,細聽了幾句,便可發現他並沒針對前者的發言而發表自己的反對意見,只是從前者發言中劫取了一個契機,開始傳播自己的宏論。十七八種並不相對也不相抵的論點在空中交錯穿插,討論沒有中心,也無主題,你談這,我談那。編輯記者們則埋頭疾書,生怕遺漏,每一個字都是那麼落地有聲,漏掉一點兒都會無限地遺憾。她也不例外,這些光彩四射的思想使她尤其地激動,因她是尤其的聰慧,極善領會又極富情感,不甘寂寞又不甘平凡。這一時刻,與她往日裏平淡的生活與工作形成了極鮮明的對照。這裏在座的有不少幾位作家的稿子經過她的手,一行一行地糾正錯字與別字,拼着版樣,審着插圖,然後送廠,再從廠裏返送回來,已成了鉛字,她再從鉛字裏捕捉着遺漏與錯誤……思想落成文章,文章拆成文句,文句再拆成一個一個的漢字,這是最後的解體和還原,每一個孤立的漢字都失了意義,她天長日久的工作是多麼多麼地乏味,她乏味地工作了偌多年,竟不知覺。她覺着自己身體裏和頭腦裏,有着什麼東西被喚醒了,如一股活水,源源流淌,她真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她真是來對了,如果她不來,那麼,她將是多麼地不幸啊!這時候,她看見了他,坐在鋪了白桌布的長桌的盡頭,他開始發言。他才説了一句,便低下頭點煙,他用嘴唇銜着煙,微微皺着眉,眯縫起眼,似乎被煙燻着了似的,那一苗火焰跳躍了一會兒,熄了。她心裏就像也有什麼亮着的東西熄滅了,忽感到一陣黯然。那神奇的錦繡谷里神奇的景色泯滅了,在這煙氣瀰漫,人聲鼎沸的屋裏,無影無蹤。在切實可見的他面前,錦繡谷里那一絲迷夢般的聯絡,忽然碎了,碎成粉末,細細的,透明的,四下裏飄散,什麼也沒有了。她心裏空落落的,竟沒有聽見他在説什麼,她的筆佇在本上,畫着一個又一個的五角星,連成了串,一串又一串。她只知道他不像別人那麼激昂,他總是異常含蓄,不露聲色,言語不多而內涵豐富。她還知道大家都更靜了,更集中注意地傾聽他説話,説明他的觀點更有價值。她知道他有不同於一般的價值,她深知他的價值。這時候她有點兒害怕,害怕早上錦繡谷的一幕僅僅是個幻覺,僅僅是個想象,她心裏有些焦灼,她要抓住它,要用手觸摸它,感覺它,無論它是多麼飄忽不定,多麼撲朔迷離,多麼不可觸覺。
這時她忽然哆嗦了一下,在她頭頂正中,響起一個巨大的聲音,當——一聲,隨即門外遠處便有丁零零的回聲,她正茫然,卻見屋裏的人們都活動了起來,他也正做了個結束了的手勢。她這才想起來朝頭頂上方看了一眼,在她背靠着的牆的上方,有一架大鐘,而遠處傳來的則是開飯的鈴聲。她昂頭看着大鐘,有些惶惑,慢慢站起,隨着人羣走出了會議室。鐘聲還在響,當,當,當的。他在人羣裏浮動,像海洋上的一個孤島,他似乎沒有意志似的,隨着人羣的推動,越來越向前。
晚飯以後,依然是舞會,在這山野地方,晚上是寂寞的。山是早早地隱進霧障後面,好像霧障後面便是它們的家。雖説有個牯嶺鎮就在不遠處,可是從大城市來到這裏,卻是為了山水。牯嶺鎮是引不起他們興趣的,何況到處是無處可宿的旅遊者來回遊蕩,不如在此地跳舞既清靜又熱鬧。她不大想去,卻又暗暗地不捨,猶豫了很長時間,依然去了。到得很是時候,舞會已開始了五六支曲子,人們剛注意到了她的缺席,可她卻到了。舞場上的人們翩然着,她悄悄地走到牆邊,在一張方桌邊坐下。樂曲稍一間斷,屋外潺潺的水聲便湧了進來,傳遞着山的消息。這時候,他向她走來了,是的,絕無疑問的,他向她走來了。可是,在他之前,已有人在向她走來,他分明是遲了半步,他發現自己遲了半步,便猶豫起來,想要退卻似的。沒有辦法,她只得站起來了,她只有迎上去了,如再猶豫半秒鐘,他就要退卻了。她向前走了半步,將他留住了。等他們步入舞場,走過了數十步之後,她才意識到,她與他在跳舞了,她與他相離得那麼近,那麼親暱。舞伴之間原本沒有意義的距離與形式,這會兒突然升起了許多含義,使她激動了。她微微紅了臉,她再想不起她是如何與他走到了這一步。她的腳隨着舞曲自然地移動,他們從一開始起就取得了一個合適的節奏。可是他們畢竟不是舞場老手,不至於熟練到可以邊走步邊説話。他們放鬆不得,他們無法交談,心裏卻也暗自慶幸不必交談。她的手在他的手裏感覺到他的手,她的呼吸在他的呼吸裏感覺到他的呼吸,有時,她的腿碰了他的腿,於是便在這碰撞中感覺到了他的腿。她的心復又寧靜下來,傍着他真實可感的身軀。她的眼睛看着他肩膀的後邊,他們的眼睛再不曾交流。錦繡谷的交流是他們最後一次交流,也是他們最神聖的交流,他們都不願用平庸的對視來腐蝕那一次神聖的交流。他們在迴避中相遇,他們在無視中對視了。她忽然感到了他心裏的悸動,她的左手放在他的右肩上,她從她手心裏感覺到了這悸動。她知道,他絕不會是無動於衷的,絕不是的。
舞曲馬上要結束,樂句已有了終止的感覺,做夢似的。她聽見他在説話,他在她的耳畔説,又像是在極遠極遠的地方,再清晰不過了,又再混沌不過了,再自然不過,又再彆扭沒有了。他説,屋裏挺悶的,還不如出去走走再説呢。他説得很平常,又很不平常,他這麼説道:
“屋裏挺悶的,還不如出去走走再説呢!”
這句話,在相當一段日子以後,回想起來,便具有了一種強烈的象徵的意義:
屋裏挺悶的。
還不如出去走走。
再説呢。
似乎再不需要有什麼猶豫,拒絕更是不近人情也不自然。她從椅背上拿了她的外衣,他則從桌上拿了他的香煙和打火機,走了出來。沒有人注意他們,一直有人頻繁地進出,進來出去從引不起人注意。他們走了出來,門在他們身後彈回了,關上了,陡地將音樂與人聲隔遠了。走廊上極靜,他們的腳步在水磨石地上擊出清脆的聲音。他們互相都有些窘迫,互相不敢沉默了,連腳步也不敢滯怠。他們匆匆地走着,並且很快地説起話來,試圖以平常的交談來沖淡這一時窘迫的氣氛。他們窘迫得都有些後悔了,並且是那麼緊張,生怕弄壞了一些什麼。可他們又不敢沉默。他們膽戰心驚地,開始説些淡而無味的話,説屋裏的空氣是混濁的,而屋外則很清新;説夜裏很涼,可也正好;説山泉很甜,喝多卻怕傷身。他們免不了要重複,還會自相矛盾,可他們來不及想了,他們急急忙忙地説,生怕靜默了下來。他們極怕靜默。一整幢房子都寂靜着,卻又極其明亮,舞曲已被他們留在身後很遠的遠處,在這空寂而明亮得一無遮蔽的屋子裏,他們必須製造點什麼來遮蔽一下。他們的聒噪擊破了屋裏的空蕩蕩的寂靜,這寂靜似乎是一種奇怪的物質,他們感到了這物質的壓力;這寂靜又是一種低迴的聲波,就像透明的水上的水膜,他們的説話攪擾了平穩的水流,他們聽見了水流被划動了的聲音。他們聒噪着踏出了療養所的台階,他們突然看見了山,隱在霧障後面的山的影子。沒有人的攪擾,山便活了,在説話似的。他們靜了下來,再不叨叨了。這時候,他們竟不再覺得有什麼不妥與難堪,黑暗包裹了他們,他們有了可以蔽體的,再不是裸着的了,再不必羞愧了。而且,山是那麼解人心意地,而又洞察一切地俯視着他們,一切都不必偽裝了。他們漸漸地卸去偽裝,覺得輕鬆,自由,無拘無束,他們在台階前站着,沒有走出去,沒有走進霧和黑暗裏,他們還沒到走進去的時候似的,自覺地,不約而同地停在了台階下。霧裏就像有另一個不為人知曉的世界,他們都不夠勇敢,也不夠冒昧,誰也沒動這個念頭。
星星照耀着最高最遠的山巒,看不見的泉水湍湍地流,與風裏的沙沙樹葉作着對話。
今天的太陽和昨天的一樣地升起。她和他卻再不是昨天的她和他了。於是,太陽也變了,從一個不是東方也不是西方的地方升起了。從此,無論她與他離得多遠,在漫漫的山路上相隔了多少級台階的距離,她都安心了。他的目光與她同在,她時刻感覺到這目光的照耀,她便愉快地心甘情願地努力着,努力使自己做得好一些。生命呈現出新的意義,她如再生了一般,感到世界很新鮮,充滿了好奇和活力。她走着無盡的九百五十六級台階,每一級台階都是為他而走,為他這台階才不使她疲勞與乏味,即使筋疲力盡她也是歡欣鼓舞。由於有一雙目光的注視,她又是加倍的緊張,唯恐有一個閃失而露了醜,她自己也不曾意識地小心翼翼地保護着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那形象是很美好的,美好得竟使她自己都陌生了。她為自己也為他愛惜這新的自己,如若有了什麼損害,便是傷她,也傷了他,傷了他的注視,也傷了他的感情。
呵,她竟想到了“感情”這兩個字了。這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早已陌生了的面目,此時提起,她頓感到心潮激盪。九百五十六級台階,級級朝下,已經聽見三疊泉的瀑布聲響,在陡峭的山壁碰出回應。她亦步亦趨地走下台階,整齊的台階由於長久的凝視,竟成了一條平鋪的道路,枕木似的排了無盡的一條。她有些恍惚,住了腳,抬頭望望藍天,藍天叫山像一口井似的圈起了。他們已經下了山谷,他們越來越走入山谷了。她望着藍天下青蒼的山巒,目光忽地回到了自己腳下,不由得一驚,險些兒跌下了她那一級台階。那一條平鋪的石枕,就在她走神的那一會兒,筆陡得垂直了,從她腳尖前邊直垂下去,耳邊充滿了嗡嗡的水聲,猶如山在轟鳴。石階上,蜿蜒着人羣,如蟻般地蠕動,她看見了他的背影,他用他的背影照耀着她。有了這背影的關注,她唯有鎮靜地穩當地一步一級地下去了。明明是九百五十六級台階,卻像是無限,明明是無限,卻是可數的九百五十六級。她對三疊泉已不抱什麼指望,她不以為三疊泉是可以到達的了,可她必得這麼一步一級地下去,她不得不這麼一步一級地下去,似乎是命運的驅使,幾乎是一種宿命。她只看得見他的背影,在那一級級的台階下面,什麼都消失了,只有他的背影,飄飄忽忽地在前面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