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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她心裏怨怨的,身上汗淋淋的

    她心裏怨怨的,身上汗淋淋的,開始淘米,心裏開始激烈地訴説起來,呼吸都有些急促。她急不可待地等待着他,而他不回來。她明明知道他尚有十分鐘才能到家,卻要焦急地等他,心裏升起許許多多不無惡意的猜想,想象激動了自己,不覺紅了眼圈。還有五分鐘,他便回來了。可是這時候,她忽然有些希望他遲到,遲到十分鐘,二十分鐘,甚至更多的分鐘。如是這般,她的怨氣與怒氣便都有了理由,都可盡情地放縱了。可他偏偏到得準時,剛剛六點整,門上響起鑰匙摸索鎖孔的聲音。她幾乎感到了失望,心中怒火卻越燒越烈,她極力地,可説是痛苦地耐着。門推開了,為了不叫門邊的煤氣灶火熄滅,他將門開得極小,先探進頭來,臉上掛着和善卻木訥的笑容,然後慢慢地擠進身體,而她已怒不可遏地叫了起來:“快啊!火要滅了!”他趕緊搶身而入,迅速關上門。不料門關得過速,反掀起風浪,火苗掙扎了一會兒,依次滅了一週。她忽感到一陣亢奮,於是一連串的指責與怨言便如漲滿後又決堤的河水,一瀉千里。

    他趕快避進裏屋,她則更來了氣,鍋鏟在鐵鍋內發出不必要的巨響。她喋喋不休地訴説,與其説是向他發泄,不如説是向自己解釋,她必得有充分的發難的理由,否則,便是她輸了,她自己先就公正地判了她輸。好耐心的他終也止不住開口了,他説道:“好了,好了。”以一種息事寧人的口氣,卻流露出一股厭煩與冷漠,她更加地激怒,且委屈。她心下常想,倘若他能大張旗鼓,摩拳擦掌與她大幹一場,她興許反會平和下來,而他卻只一味地忍讓。和平的時候,她也向他表達過這種願望,可他從來沒有足夠的勇敢這樣嘗試,因而也無法證實她的假説,於是,她對他便一味地失望下去了。無人幫助她約束自己,控制自己,她的易怒與緊張的情緒,便不可收拾地生長起來,令人生厭,也令她自己生厭,她是又厭惡又疲倦,可她無法收拾了,她無法解決了。為了證明自己的令人生厭並不是無端的,責任並不在自己,她又是加倍加倍地絮煩地辯解。房間裏充滿了夾了油爆聲的聒噪,幸而他有着極其堅韌,堅韌得近於麻木的神經。他默默地忍着,她看出了他的默默的忍耐與小心翼翼,她為他難過,更為自己難過,為自己竟成了這副模樣又自卑又沮喪,甚至有一種改變自己形象的渴望。可是他對她是熟到底了,她還有什麼瞞得過他的!她已經是這樣了,她已經是這樣了啊!就這樣了,就這樣!她淚汪汪、氣洶洶地在心裏嚷。誰也聽不見這聲音,只聽見她的聒噪,她的聒噪破壞了他的晚上,也破壞了她的晚上。她漸漸地疲倦了,漸漸地生出另一個指望,指望他來撫慰她,她需要温和的撫慰,然後她便可以休息並恢復了。可是沒有。他已是身經百戰、百折不撓了,他早已被她聒噪得麻木了,他不得不麻木,他必得封起自己的眼、耳,一切器官,將自己好好地保護起來,以迎接下一場突如其來的發難,堅忍不拔地慢慢地度着這平凡得偉大的歲月。於是,他們倆孤獨地掙扎在一方屋頂之下,摩擦着,卻又遙遙相隔着,互相不能給予一點兒援助。

    然後,他們吃飯。經歷了這一幕之後,他們居然都還有好胃口,爾後,還有看電視的興致。她終於靜了下來,一旦靜下便是徹底的寂寥的靜,只有電視播音員清脆悦耳的聲音在迴盪。他們雖都覺着厭煩,卻又不走出這狹小的蝸居,各自去尋一份快活。他們好像早已被掛在了一起,只能夠在一起了,是好是壞就是在一起了。於是,他們就這樣,在小小的又暗暗的只開了一盞枱燈的屋裏活動,一個靠在牀上,一個坐在椅上,他看書,她看晚報;然後,再他看晚報,她看書。電視總是開着,上演着拙劣的悲歡離合,並不認真地瞧上一眼,只為取它一些熱鬧。否則,屋裏是太冷寂了。

    她已徹底地平靜下來,開始想到了廬山,這時候,甚至有些愉快起來。暴怒激盪過後的心境,是格外的明澈而又温和,有些可憐巴巴的。她這才告訴他她要出差的消息,他便問她幾時走,她回答還有五天,他們就這樣開始交談,談得很安寧也和平。他也靠到了牀上,她這才得以向他偎依過去,吸取她久已渴望的温暖。這時分,她是無限無限的温暖與安慰。他將她像只無家可歸的小貓似的撫慰着,她也以温柔的小小的動作回報他。他們覺得非常的幸福與值得,一日的疲勞與方才的激動全得到了安撫。他們將前前後後的不快全放在了一邊,他們只顧眼前的快樂,他們只有從眼前的短暫的快樂裏吸取精力,以對付其餘的冗長而乏味的時光。她有些睏倦,他也有些睏倦,沉沉地入了睡,睡夢中,兩人不知不覺地分了手,各自躺在一邊,直到天明。天光從竹簾的細縫裏一絲一絲滲進,終於織成一張光明的網絡,籠罩了房間。然後,太陽也來了。她起牀,先在牀沿上坐着,風吹動了竹簾,晃動了陽光,他身上忽明忽暗,然後,陡地一動,四肢一劃,盤腿坐起了。他們木木地相望着,昨夜的激怒與繾綣消散得無影無蹤,恍若夢裏。

    過了五天,她終於到了出發的時間。車是晚上八點的快車,票買的是硬卧。這一日,她沒有去上班,早上便起得很晚。等他起牀以後,她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還做了一個長夢,醒來時卻什麼也不記得了。

    睜開眼睛,太陽穿透竹簾,已上了牀邊。她遠遠看見牀頭櫃上有他的一張便條,卻懶得伸手。她很舒坦,動也不願動。睡覺,多麼好啊,她想。她慢慢地移動胳膊和腿,胳膊和腿感覺到蔑席的清涼和光滑,便來回地動着。她很想再睡,無奈已經睡足,再也睡不着,連眼睛都合不嚴密了。透過半合的眼瞼,她看見了自己睫毛的倒影,穿過睫毛的倒影,她慢慢地不知覺地移動眸子:書櫥頂上堆滿了報紙,報紙上落了灰塵;灰塵在陽光裏飛揚,陽光將灰塵照得發亮。陽台門上掛了一盆了不起的吊蘭,全部死去,尚留有幾條葱似的葉子,影子正巧投在梳妝枱上;梳妝枱上有一把電動剃鬚刀,接了電源,也沒拔下。她恍恍惚惚想起方才是有過一陣突起的噪音,自己似乎還嚷了聲什麼。門前東一隻西一隻地丟了他的拖鞋,煤氣灶上坐了鍋子……她的目光周遊了一遭,回到牀頭櫃上,那裏有一張字條,壓在她的手錶下面。她鼓起勁,伸出手去抓到了字條,字條上寫道,他買來了包子,就在煤氣灶上的鍋子裏,還説他下午請假回家陪她。她微笑了一下,懶洋洋地伸了伸胳膊,翻個身,趴成一個極舒服卻極難看的姿勢。她忽然有些不想去了,為什麼要去呢?在家裏不挺好的,為什麼要去受那個累呢!擠一夜的火車,下了車要去找出版社,找到出版社要交涉,還有,要找旅館。她忽然憂慮起來,她今晚將住在哪裏呢?她一無所知。她將一個人在那陌生的地方奔走,得不到一點兒援助。她有些懊悔了,可是時間在逼近,她還有很多事沒做呢,要收拾行李,等等,哦,她多麼厭煩啊!這時候,她想到了丈夫的種種好處,想到要將他撇在家裏十天了,可她也不痛快呀,她更累呀!她感到極累,並感到時間極緊,趕緊起牀,忙完了一切,卻連中午還沒到,於是,她便又有些着急,心裏急急地等着天黑,等着出發的時刻,等得有些焦灼。到了傍晚,那焦灼使她疲倦了,莫名地升起一股厭倦,於是,她又變得易怒了。心裏湧起無名之火,為了極小的事情,數落了半天。即便是久經鍛鍊的他,也不由得有些氣餒,低了頭默默地喝酒。她如同下飯似的絮叨,戴了滿頭的捲髮筒。捲髮筒又不是一色,奼紫嫣紅,顯得十分的熱鬧和繚亂。

    直到最後,他忍無可忍,才抬起頭,欲語還休了幾番,然後説道:

    “算了,你要走了,我不和你吵。”

    説完又低下頭去,接着喝酒。這句話一出口,不知怎麼,她竟住了聲,其實,她原本是可以回説:“如若我不走,你就要與我吵嗎?你有什麼道理可與我吵,我倒願意聽聽!”由此下去,另一個新的題目便又開始,她儘可以無休無止了。可是她卻住了口,竟沒有説出一句有力的回答。她的靜止於他也覺着有些異樣,不覺又抬起了頭,兩人默默地對視了一眼。復又低頭吃各自的飯,她的絮叨就此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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