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里斯蒙多是如何到達那裏的呢?原來在阿季盧爾福從法國到英國,從英國到非洲,又從非洲回到布列塔尼的這段時間裏,這位科爾諾瓦利亞公爵府的被推定為合法的後裔從南到北、由東至西地橫穿直越,踏遍了所有基督教國家的森林,尋找聖盃騎士們的秘密宿營地。由於聖團習慣於每年換一次住地,從不在世俗人前露面,托里斯蒙多在他的旅途中很久沒有發現任何可供依循的跡象。他便任意流浪,以驅除心中的失落感。在他看來,落寞的感覺是與沒找到聖盃騎士團相關的。他是在尋找虔誠騎士團,還是更多地追憶在蘇格蘭的荒地上度過的童年呢?有時,一條長滿落葉松的蒼黛色的山谷豁然出現,或者一道灰色岩石峭壁橫空而出,它下面湧出一條泛着白色泡沫的溪水,它們使他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激動,他認為這是一種預示。“對,他們可能在這裏,就在附近。”如果在那個地區遠遠地響起低沉的號角聲,那麼托里斯蒙多就確信不疑了。他一步一步地搜索每條溝壑,找尋騎士們的足跡。但只是偶爾遇見一個驚呆的獵人或一個趕着羊羣的牧民。
他來到偏僻的庫瓦爾迪亞的地方,在一個村莊停步,向村民討些鮮奶酪和黑麪包。
“給您,很樂意送給您這些東西,少爺。”一個牧羊人説,“可是您看看我、我的妻子和孩子們,我們瘦成骷髏一般了!我們必須交納給騎士的捐獻太多了!這座樹林裏住滿了您的同行,他們只穿戴得同您不一樣。他們是整整一支軍隊,您可知道,一切供給全落到我們身上!”
“住在森林裏的騎士嗎?他們穿什麼衣服?”
“披風是白色的,頭盔是金子做的,插着兩根白色的天鵝羽毛。”
“他們很虔誠嗎?”
“哼,他們假裝很虔誠。金錢當然不會弄髒他們的手,因為他們身無分文。但是他們有慾望,讓我們來滿足他們的種種要求!如今發生饑荒,我們都餓成柴火棍了。下次他們再來,我們拿什麼給他們呀?”
年輕人已向森林奔跑而去。
一條溪水靜靜地流過草地,一羣天鵝緩緩地順水遊動。托里斯蒙多緊跟着天鵝沿水邊走。從樹木的枝葉裏傳出豎琴聲:“丁咚,丁咚,丁咚!”在枝葉疏朗之處出現一個人的形象。他是一個戴着插白色羽毛的頭盔的武士,他手裏拿着一杆長矛,還有一把小小的豎琴,他正一下一下地試撥那根和絃:“丁咚,丁咚,丁咚”他不説話,他的眼光並不迴避托里斯蒙多,但是隻從他的頭頂上掠過。他彷彿不理睬他,又好像在陪伴着他。當樹幹和灌木叢將他們隔開時,武士就用他那“丁咚”的琴聲呼喚他,引導他繼續往前走。托里斯蒙多很想同他説話,向他打聽,然而他只是默默地。小心謹慎地跟着這個武士走。
他們鑽進了一塊林中空地。四周盡是手持長矛、身穿金甲、披白色斗篷的武士,他們直挺挺地站立着,一動不動,眼睛向空中凝視着。一位武士用玉米粒兒喂一隻天鵝,眼睛卻望着別處。彈琴的武士奏起一支新曲子,一位騎馬的武士吹起號角應答,發出一聲長長的呼喚。當號聲停息時,全體武士走動起來,每人朝各自的方向前進幾步,然後重新站立不動。
“騎士們……”托里斯蒙多鼓足勇氣開口説道,“請原諒,也許我弄錯了,你們是不是聖盃騎士……”
“永遠不許説出這個名字!”一個聲音從他背後插進來打斷他的話。一位騎士,滿頭銀髮,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你打攪了我們的靜默還嫌不夠嗎?”
“啊,請寬恕我吧!"年輕人轉臉向他,“同你們在一起我是這樣的幸福!你們可知道我找了多久哇!”
“為什麼?”
“因為……”想説出心中的隱秘的衝動超過了對瀆聖罪的顧慮,“……因為我是你們的兒子!”
老騎士聽後仍然面無表情。“這裏不認父子,”他在沉默片刻之後説,“加入聖團的人棄絕塵世間的一切親屬。”
托里斯蒙多覺得自己被遺棄了,感到很失望,他原來甚至考慮到可能從他的那些道貌岸然的父親那裏得到一個惱羞成怒的否認,而他可以提出證據加以反駁,並動之以骨肉親情。可是這個答覆是如此之平靜,並不否認事實的可能性,卻不容有任何討論這個問題的餘地,他泄氣了。
“我只想被這個聖團承認為兒子,並無其他奢望。”他試圖堅持自己的意見,“我對它懷着無限的崇敬!”
“既然你很崇敬我們的團隊,”老者説道,“想必你不會沒有被它吸收為成員的願望。”
“您是説,這也是可能的嗎?”托里斯蒙多驚呼,他立刻受到這個新前景的誘惑。“如果你合格的話。”“應當做些什麼?”“逐漸滌除一切情慾,讓聖盃的仁愛主宰自己。”“喲,您不是説到它,它的名字了嗎?”“我們騎士是可以的,你們凡夫俗子不能。”“請告訴我,為什麼在這裏大家都不説話,惟有您説話呢?”“同世俗人打交道的事情歸我管。由於言語經常是不潔的,如果不是聖盃通過他們之口有話要説,騎士們寧願戒除。”
“請告訴我,從頭開始我應當做什麼?”
“你看見那片楓樹葉子了嗎?一滴露水落在它上面了,你站着,不要動,眼睛盯住葉子上的那滴露水,忘掉世界上的萬事萬物,把自己與那滴露水化為一體,直至你感到失去了你的自我,而充滿了聖盃的無窮力量為止。”
於是他像一棵樹似的立在那裏。托里斯蒙多直愣愣地看着露珠,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心事。他看見一隻蜘蛛落在楓葉上,他望望蜘蛛,再看看露水,挪動一隻站得發麻的腳。唉!他厭煩了。在他身邊騎士們從樹林裏進進出出,他們腳步緩慢,口張目睜,與天鵝相伴而行,不時撫摩天鵝柔軟的羽毛。他們當中有一人突然張開雙臂,向前奔跑幾步,發出一聲充滿嚮往的叫喊。
“那邊的那些人,”托里斯蒙多忍不住向又出現在他身邊的老者發問,“他們在做什麼?”
“神遊。”老者説道,“如果你這樣心猿意馬和好奇心重,你將永遠不能進入這種境界。那些兄弟終於達到了與萬物相通之功。,,
“而另外那些人呢?”年輕人問道。一些騎士一邊走一邊扭動腰肢,彷彿渾身都在輕輕抖動,而且嘴裏嘿嘿直笑。
“他們還處於中間階段。在感到自己與太陽和星星化為一體之前,初學者只感到附近的東西進入了自己的身體裏,然而這感覺是很強烈的。這對於年輕人有一定的特殊功效。你看見的我們這些兄弟,溪水的流動,樹枝的搖動,蘑菇在地下生長,都傳給他們一種愉快且輕微的撓癢的感覺。”
“時間長了,他們不累嗎?”
“他們慢慢進入高級階段,那時他們不僅僅感覺到周圍的振動,而且天體的偉大呼吸也輸人體內,久而久之就失去了自我感覺。”“大家都能這樣嗎?”
“只有少數人。在我們當中只有一個人能修成圓滿之功,他就是特選者,聖盃王。”
他們來到一塊空地上。一大批騎士在那裏演練兵器,在他們前面擺設着一把帶有華蓋的椅子。在華蓋之下好像是什麼人坐着,或者説蟋縮着更恰當一些。他毫不動彈,不大像個人,更像是一具木乃伊池穿着聖盃騎士的軍服,但更加奢華。在他那枯皺得像一粒於栗子似的臉上,睜開着一雙眼睛,甚至是圓圓鼓鼓地瞪着。
“他還活着嗎?”年輕人問。
“他活着,但已被聖盃的愛佔據,他不再需要吃喝,不需要運動,沒有任何需求,幾乎不再呼吸。他看不見也聽不見。沒有人瞭解他的思想。那些思維一定反映了遙遠的行星的運轉。”
“既然他看不見,為什麼還讓他閲兵呢?”
“這是聖盃騎士團規定的禮儀。”
騎士們演習擊劍。他們眼睛朝天,一步一跳地揮動長劍,他們出步沉重而突然,彷彿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然而他們的一招一勢卻沒有出錯。
“他們帶着那麼一副半醒半睡的神態怎麼能打仗呀?”
“聖盃附在我們身上揮動我們的寶劍,宇宙之愛能變成強烈的憤怒,推動我們欣然刺死敵人。我們的團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正是因為我們打仗時既不用力氣又不看對手,而是讓神聖的憤怒在我們身上發作。”
“總是很見效嗎?”
“是的,對於失去一切個人意志、只讓聖盃的力量來控制他的每一細微動作的人來説,是有效的。”
“每一個細微動作嗎?您現在的行走也是嗎?”
老者像患夢遊症的人一般向前行:‘當然。不是我在邁動我的腳,我讓腳被推動着走。你試一試。大家都是從腿上開始練的。”
托里斯蒙多開始嘗試,可是,首先他沒有辦法讓腿動彈,其次他沒有體驗到任何感覺。這裏是一座鬱鬱葱葱的森林,到處都有鳥的咽嗽聲和翅膀扇動聲,他喜歡在這裏輕鬆地奔跑,愉快地尋找野味,以他自身、他的力量、他的勞動、他的勇氣去反抗那黑暗,反抗那神秘,反抗那外在的自然界。他適得其反,不得不站在那裏,渾身戰戰兢兢的,像一個麻痹症患者。
“你要放鬆,”老者告誡他,“讓周圍的一切佔有你。”
“可是我,説實話,”托里斯蒙多忍不住説了出來,“喜歡的是我去佔有,不是被佔有。”
老者舉起兩條胳臂交叉擋在臉上,以便將眼睛和耳朵一起堵住:‘小夥子,你要走的路還長着哩。”
托里斯蒙多留在聖盃騎士團的營地裏。他努力學習和模仿他的父親們或兄弟們(他不知道怎麼稱呼他們),儘量剋制他認為大個人化的心理衝動,力圖將自己融進那無邊的聖盃之愛中。他留心在自己身上體驗將那些騎士送進神遊狀態的每一細微的徵兆,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了,而他的淨化沒有任何進展。一切使他們喜歡的東西,都令他厭惡用那些叫喊聲、那些音樂。那些準備隨時發作的顫抖。尤其是同會友們不斷接近後,他看見他們半裸着身子穿胸甲,肌膚白慘慘的,有些人略呈老態,年輕人顯得嬌嫩;瞭解到他們愛發脾氣,好衝動,個個都是見俚吝人;覺得他們越來越令他反感了。他們藉口是聖盃讓他們行動,放縱任性,不守規矩,卻一貫以純潔自詡。
他眼望空中,不去注意別人的所作所為,很快就忘卻了自我,這樣的精神狀態出現使他覺得難以忍受。
徵收貢獻物的日子到了。森林周圍所有的村莊必須定期向聖盃騎士們交納一定數量的物品:一塊塊奶酪,一筐筐胡蘿蔔,一袋袋大麥,一隻只羔羊。
一位村民代表走上前:“我們想説,在整個庫瓦爾迪亞地區,年成不好。我們不知道怎樣養活自己的孩子。災荒使富人同窮人一樣遭到打擊。虔誠的騎士們,我們哀求你們,免除這次捐貢。”
聖盃王坐在華蓋之下,一如既往地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在某個時刻,他慢慢地鬆開原先交叉放在腹部上的雙手,朝天舉起(他的指甲特別長),嘴裏噓出:“噫噫噫……”
聽到這聲音,騎士們一齊將矛頭對準貧苦的庫瓦爾迪亞人,朝他們逼近。“救命!我們要自衞!”人們怒吼,“我們去拿斧頭和鐮刀武裝自己!”他們向四面逃散。
當天夜裏,騎士們在號角和吶喊聲中,兩眼朝天,衝向庫瓦爾迪亞的各個村莊。從一壟壟的啤酒花地裏和籬笆裏跳出手持乾草叉子和整枝剪刀的鄉民,他們奮力阻止騎士的進軍。但只是少數人能夠抵擋住騎士們那無情的長矛。自衞者的幾條防線被摧垮,騎士們騎着沉重的戰馬衝向用石頭、稻草和泥巴築成的茅屋,用鐵蹄的踐踏將它們摧毀,對婦女、兒童的悲泣和牛犢的哀哞充耳不聞。另一些騎士舉起熊熊火把,點燃房頂、乾草棚、馬廄、空糧倉,使村莊變成了一片片火海,不斷傳出撕裂人心的慘叫聲。
托里斯蒙多在騎士的隊伍中被推來搡去,他感到十分驚懼,“您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叼?”他大聲質問跟在他身後的老騎士,他作為惟一能夠聽他説話的人,一直跟在他身後,“這麼説,你們對萬物充滿愛不是真的!喂,小心,你們撞倒了那位老婦人!你們如何忍心施虐於這些無家可歸的人?快搶救呀,火就要燒到那隻搖籃了!你們這是在幹些什麼呀?”
“你不要探問聖盃的意圖,見習生!”老者警告他,“不是我們在這麼幹,是聖盃,它附在我們身上操縱我們的行動!在它這瘋狂的愛中尋找樂趣吧!”
但是,托里斯蒙多跳下馬鞍,箭一般地快步跑去幫助一位母親,將摔倒在地上的孩子送回她的懷抱。
“不行,你們不能拿走我的全部糧食!我花費了多少血汗哪!”一個老頭子怒吼着。
托里斯蒙多正站在老頭的身旁。“放下口袋!強盜!”他向那位騎土撲過去,奪下他的不義之財。
“願天主賜福於你!你站在我們一邊!”一些窮人對他説。他們以一堵牆做掩護,仍然用剪刀、刀子、斧子堅持自衞。
“你們排成半圓形,我們一齊向他們衝過去廠托里斯蒙多對他們大聲喊道,他率領起庫瓦爾迪亞的民兵。
他很快將騎士們從房屋裏驅趕出來。迎面遇見老騎士和另外兩名拿着火把的騎士。“他是叛徒,你們抓住他!”
一場大規模的激戰開始。庫瓦爾迪亞人用烤肉叉迎戰,婦女和孩子們投擲石頭。突然響起號角聲。“撤退!”面對庫瓦爾迪亞人的造反,騎士們從各處撤退,一直退出村莊。
那一夥緊逼着托里斯蒙多的人也退卻了。“走吧,兄弟們!”老騎士大聲喊,“讓我們去聖盃帶領我們去的地方吧!”
“聖盃勝利了!”其餘的人齊聲呼喊,掉轉繮繩。
“萬歲!你救了我們!”村民們圍到托里斯蒙多身邊。
“你是騎士,卻見義勇為!終於有了這樣一位騎士!你留在我們這裏吧!你説要什麼,我們一定給你!”
“現在……我所要的……我不知道是什麼了……”托里斯蒙多結結巴巴地説道。
“在這場戰鬥之前,我們什麼也不懂,不懂得自己是人……現在我們認為我們能夠……我們需要……我們應當做一切……無論多麼艱苦……”他們轉而悼念起死難者。
“我不能留在你們這裏……我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再見……”他翻身上馬,飛馳而去。
“你回來!”當地的居民們大聲呼喚他,但是托里斯蒙多已經離開村莊,離開聖盃騎士的森林,離開庫瓦爾迪亞而遠去了。
他重新開始在各國流浪。自從他把聖盃騎士團作為惟一的理想來懷念之後,他曾對一切榮譽、一切享樂不屑一顧。現在理想破滅了,他將替自己不安的靈魂找一個什麼樣的追求目標呢?
他在森林中摘野果充飢,在海邊捉岩石上的刺海膽果腹,有時遇到一座修道院,就能喝上一碗豆粥了。在布列塔尼的海灘上,當他進人一個巖洞捉海膽時,發現一位正在熟睡之中的女子。
她那長長的黑色睫毛垂覆在蒼白而豐滿的面頰上,柔軟的身體舒展着,手放在隆起的胸脯上,柔軟的望發,朱唇,豐臀,腳趾,呼吸均勻。霎時,他覺得那種推動他走遍世界,走遍一處處覆蓋着一層柔軟的植被、風兒貼着地面低低吹過的地方,度過一個個不出太陽也晴朗的日子的願望得到了滿足。
他俯身向她,當索弗羅妮亞睜開眼睛時,他正凝視着她。“請您不要傷害我,”她軟綿綿地説,“您在這荒蕪的礁石上尋找什麼?”
“我一直在尋找我所缺少的東西,只是在我看見了您的此刻,我才明白它是什麼。您如何來到這海岸邊的?”
“我是一個修女,被迫嫁給一個穆罕默德的信徒,但是婚禮並沒有完成,因為我是他的第三百六十五個新娘,幸遇一位基督徒拔劍相助,後來在我們返回的途中,船隻觸礁沉沒,我被安置在此洞內,像是被兇惡的海盜擄掠而來。”
“我明白了。您是孤身一人嗎?”
“據我的理解,那位救命恩人去皇帝那裏辦事了。”
“我願意用我的寶劍為您提供保護,但是我擔心您在我身上點燃的感情過分強烈,可能使您覺得我的動機不純。”
‘懊,您不必顧慮,您要知道,我已經遭遇過幾次危險了。然而,每次,正在關鍵時刻,那位救命恩人就跳出來了,總是他。”
“這次他也會來嗎?”
“那,説不準。”
“您叫什麼名字?”
“阿齊拉,或者是帕爾米拉修女。這要看是在蘇丹的後宮裏還是在修道院裏了。”
“阿齊拉,我好像早就一直愛着您……好像已經為您神魂顛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