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委會的推薦有了結果,李慧泉得到了先進個體勞動者的提名。街道辦事處發下一張表格,讓本人填好之後交上去。羅大媽拿著這張紙來到後院,發現他死了似地躺在床上,已經醉得一塌糊塗。
桌上什麼吃的也沒有,一瓶汾酒喝得只剩了瓶底。地上扔著半個啃過的蘿蔔和一片菸頭。屋裡很冷。他沒蓋被子,也沒脫衣服。兩隻穿著皮鞋的大腳搭在床頭上。
"泉子!你怎麼啦?"
"……嗯……誰?"
"怎麼又自己糟踏自己呀!"
"……沒事,您坐……"
他坐起來,晃晃悠悠地又要倒下去。羅大媽說起表格的事,他似懂非懂地點頭,眼睛看著那張紙,眼神兒卻像什麼也沒看見。
天陰得發黑。下午掉了一些雨點,後來顆粒明顯了,變成了雪粉。地氣還不冷,溼漉漉的積不住雪花。房頂上的黑瓦亮晶晶的,像潑了一層油。
他傍晚才真正醒過來。腦袋輕了,但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他找了一支圓珠筆,在那張複雜的表格上填了名字。
手很生,李慧泉三個字像別人的名字,看著彆扭。民族。當然是漢族。可是,真的是漢族嗎?籍貫。親生父母是哪兒的人?
北京人不會對他留下這麼高的顴骨和這麼厚的嘴唇。年齡,二十五歲,不!又一個秋天正在完結,他從那條電纜溝踏進人世已經走過了二十六十年頭。家庭成員。受過何種獎勵和處分。主要事蹟。
居委會意見。辦事處意見。
我的家庭成員?
他撅斷了圓珠筆,走進秋冬交接的初雪之夜。街上像落了雨,只有背陰的牆根鋪著不大整齊的白色長條。行人忙忙碌碌,無數雙腳啪啪地濺起泥水。汽車開著大燈艱難地行駛,燈光裡雪花繽紛。
他在電影院西邊的飲食攤上買了一把羊肉串,邊走邊吃。沒有目標。沒有事做。腦袋裡也空空蕩蕩。
他一直往東走,再向北拐,走進了樂聲悠揚的卡啦OK。他要了一杯酒,喝完後又要了一杯。他坐在平時愛坐的角落裡,靠著讓手摸髒了的塑料壁紙。他臉上沒有表情。腦子裡沒有思想。
周圍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像木偶。音樂是亂七八糟的永遠也聽不明白的聲音。
女服務員們驚訝地看著他。
他一直喝到咖啡館關門。沒有按原路走,而是踉踉蹌蹌地一直走到水碓子。看不到幾個人。銜道邊緣積了薄薄一層雪,腳印是黑色的,一個挨著一個。他在團結湖自選商場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從牆根抓了一撮乾淨雪塞進嘴裡,又多抓了一點兒抹臉。
他走進了西邊一條窄街。左邊是平房,右邊是正在施工的磚樓。街頂搭著防護棚,走在下面像穿過一條陰森的隧道,樓與樓挨著,隧道沒有盡頭。前邊是呼家樓大街。他知道。再前邊是東大橋。他知道。過了東大橋離家就不遠了。他在回家。
這條路是回家的路。
有人拍他肩膀。他晃了一下。
"哥們兒,喝多了?"
右邊又夾過來一個人,貼得很緊。
"借點兒,讓哥們兒也喝喝!"
他想轉身說點兒什麼,立即被推推搡搡地擠到牆角。腦袋在磚牆上磕了一下。舌頭硬邦邦的,想吐。幾隻手在他身上摸來摸去,風雨衣嚓的一聲,釦子掉了。
他嘿嘿地笑起來。幾隻手停了。頭上重重地捱了一拳。他疼得蹲下去。膝蓋上又捱了一腳。一隻手伸進了西服口袋,風雨大衣的前襟像一張皮被人扯起來。
"老實點兒,這兒拆遷了,喊沒用!"
"服不服?不服放了你丫頭養的!"
服不服?這說法真熟悉。兩個傢伙聲音嫩嫩的,是待業青年還是高中生?手上真有勁,搡一把像撞了一下。跟他當年一樣強壯,卻比他當年卑鄙。他們偷襲了他!
"把他的表薅下來!"
"小子挺肥……"
來了!來了!送上門來了!
他假裝跌了一跤,順手抓住牆根的半塊磚頭,另一隻手護住腦袋。一陣拳打腳踢過後,他弓著的身子突然彈起,身手向最近的那個腦袋拍過去。磚頭啪一下碎在掌裡。打偏了,可那人的肩膀已經坍下來,他抬起皮鞋蹬過去,踹到一條年輕的粗壯的大腿。另一個人趁勢給了他肚子一拳,打得不重,可他疼得抽搐了隧道里響起一陣腳步聲,像幾匹馬從眼前奔騰而過。想吐。
他扶著牆呆了一會兒,慢慢向西挪。出了防護棚,地面有了雪。他皺著眉頭,腦袋裡仍舊空空的,什麼也沒有。連傷心都沒有。這是第一次失敗。他跟人打架從來沒有失敗過。今天他嚐到了一種奇怪的滋味。很輕鬆,甚至有點兒高興。
"小兔崽子!"他走上呼家樓大街的便道,白色在蔓延,風很涼。釦子掉了好幾個,口袋裡的東西也不見了。他上下摸了摸,意外地發現褲帶裡的東西都在。手絹、煙、錢幣,火柴,還有一個讓人莫名其妙的瓶子蓋。
想吐,而且腿出奇地綿軟。
他靠著電線杆子點菸,火柴滅了,再點。他剛抽了幾口,覺得身子突然失去了支撐,腳下的便道像輸送帶一樣動起來。
他倒下了,像根木頭,半張臉撞了雪地。肚子一陣刺痛,他使勁用手捂了梧,手頓時粘上了溼淋淋的一層暖意。他看見了眼前不遠的菸捲,伸手去拿,在手上看到了令人吃驚的鮮紅的顏色。
把菸捲塞進嘴裡,抽不著。火柴不知哪去了。菸捲也被染紅,雪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小坑,手上的紅色還在向下滴,像沒有關緊的水龍頭。
他把手移回肚子。腦袋裡還是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一輛孤獨的卡車隆隆地開過去了。發動機很寂寞,讓車拉得老遠還在沙沙地哭泣。他終於發現肚子上、手上、菸捲上的紅玩藝兒是血。是他自己的血。
前邊是呼家樓。再往前是東大橋。再往前就是神路街,他離家不遠了。他的三輪車在後院放著,忘了蓋塑料布,淋溼了是要生鏽的呀!它是他最後的朋友啦!
草原上出現了兩個入影。他拉著一個小女孩走向紅紅的太陽,小女孩兒不見了,剩他一個人慢慢地走。太陽落下去了。
薛教導員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爬起來!"
"薛大爺,我對不住你。"
"爬起來!"
她笑著看他。上唇淡淡的絨毛僚一片影子,像嘴唇的影子。
"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
"你拉我一把吧!"
"把手給我……"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他疼得在雪地上蜷起來。頭上的路燈指引著無數小雪花,輕輕地撲下來蓋他。空空的腦海裡終於浮出了瘦瘦的冷冷的父親,坐在病床上一言不語。病床上的母親軟軟地拉著他的手,眼睛盯著他身後的什麼地方。他呆立著無地自容。
"我養了一個沒有出息的孩子。"
血燙著他的手。他看見自己躺在電纜溝裡,溝邊的土正在坍落。他蹬著兩隻腳,想站起來。他聽到了髒雪的譏笑聲。他害怕"……救救我!"
路對面一個穿得很厚的騎車人跳下車,像個警覺的獵手,東張西望地窺伺著。
"救救我!"
獵手站在原地,看看這座樓,看看那座平房,甚至看看空中,想捕捉到那個虛無縹緲的微弱的聲音。
獵手終於失望,跨上車子向南騎去。車輪子蹭著擋泥板,發出小心翼翼的很溫柔很甜蜜的聲音。
"你們救救我呀!"
他向走過他腦海的每一個人求救。聲音小得連他自己也聽不見。他喊過之後便笑了,像個地地道道的正沉醉在美妙境界中的醉鬼。他的身上散發著酒味兒和血腥氣,把涼雪的清新味道攪得一片渾濁。
"祝你們走運,丫頭養的……"兩個茁壯英俊的少年在他眼前逃竄,倉皇地奔向遠方。他緊緊盯著他們,分不清是哪一個害了他,或者,幫了他的忙?
一片黑色的腳印在雪光中向前鋪去。
身子緩緩地排洩多餘的液體。腦袋裡多餘的念頭也紛紛離他而去。他擺脫了恐怖和孤獨,靜靜地閉著眼睛。他像頭負傷垂死的野獸,在獵手捕獲他之前,默默地回想著昔日的痛苦和榮光,以及展現在前方的無窮無盡無際無涯的巨大悲哀。
雪花在他厚厚的嘴唇上不停地親吻。似乎要贈他許多補償。
夜深了。城市的肚子裡傳出沉重的腳步聲,正一步一步地步到地面上來。
他不動聲色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