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泉睡了一天。傍晚醒來,發覺桌上放着一碗雞蛋掛麪。恍惚記得羅大媽叫過他,不知怎麼又睡着了。他下牀把掛麪熱了熱,吃了以後來到前院。
羅大爺正在興致勃勃地收拾魚竿兒。
"怎麼樣了?""沒事了!泉子,多虧了你!明天大爺給你釣條鯉魚下酒。"李慧泉把碗還給他,站着呆了一會兒。西屋的狗頭髮在水龍頭底下喜氣洋洋地洗菜,彷彿為鄰居的災禍而高興。她男人蹲在門口擦車子,屁股撅得高高的。這個家庭不知為什麼又和睦了。路燈還沒亮。兒個孩子在踢球,球像個小動物軟塌塌地貼着路面,很可憐地滾着。它停不下來,讓人踢得撲撲直響。
他這麼大的時候玩彈球。沒有彩芯,是那種不透明也不圓的玻璃泡子,一分錢兩個。他老輸,只能輸,他贏了會捱揍。他小時候是個受了欺負也不敢吭聲的孩子。
那些欺負過他的人不知哪兒去了。他們可能都混得不錯。他們小時候比他強,現在也比他強。沒有人敢欺負他了,他活得還是窩囊,這跟欺負不欺負似乎沒有什麼關係。
路燈"啦"一下亮了。到處都是陰影。踢球的孩子們臉是青色的。
第二天他交足了十一月份的税款。想了想,把十二月份的也交了。税務所的人開了票,好奇地看着他。
"少跑一趟。"他笑了笑,覺得自己很灑脱。
他騎車到全聚德,要了半隻烤鴨。吃起來才覺得沒有胃口。
但他坐在那兒,細心地把醬抹在薄餅上,碼好葱絲,捲成小筒,像吃果丹皮一樣輕輕地咬。
他泡了兩個多小時。
他騎車沿着二環路毫無目的地逛起來,在西便門拐彎的地方,他想起老癟就是在這一帶撞死的。
沒有任何痕跡。所有水泥電線杆都筆直地豎向空中,不知哪一根要了老癟的命。它挺拔而堅不可摧,也許是老癟一生中見過的最讓他害怕的東西。
他繞到北海。遊船已經停止開放,湖上是一片空曠的秋水,白白的顯得很冷。岸邊的樹黃綠相間,沒有什麼生氣。路過美術館的時候,在廣告牌上看到一張巨大的剪紙,是來自陝北民間的展覽。
剪紙是兩個抵在一起的牛頭,牛眼睛是雙眼皮兒。
他在鴻雲樓吃了晚飯。海蔘沒怎麼動,卻吃光了一盤葱爆羊肉。
他每進一個飯館都想起過去的日子。他像個傻子一樣被人邀請,為這個報仇,為那個打抱不平,在讚美聲中喝得暈頭暈腦,把自己當成眾人之上的英雄。
現在他花的是自己的錢。錢是乾淨的,自己卻仍舊不乾淨。
有誰來救他麼?吹棒他的人都躲到哪兒去了?他把錢給了方叉子,把自由也給了出去。公安局的人説不定就等在東巷的衚衕口,在他露面時突然撲過來。
他不能讓事情鬧到那個地步。
回家躺到牀上,看着頂棚抽煙。腦子裏有個聲音清清楚楚地告訴他:"自首吧!"
眼前頓時一團漆黑。方叉子來過,又走了。這件事就是出現在夢裏也是不可思議的。他蠢到了這個地步,再怎麼想也沒有必要了。
星期三,他在東大橋賣了一天貨。當他以十五塊的價錢賣掉一打毛線衫的時候,其他攤主都看出他一定出了什麼事。他們用一種仇恨和猜疑的目光看着他,批發價是二十四,假充純毛能賣到三十八,跟錢沒仇的人誰也不會像他這麼幹。這是買骨灰盒缺錢急糊塗了,要麼就是得了不識數的病。
他把一頂帆布圓帽扣在一個小男孩兒腦袋上,收了一塊錢。
孩子的母親拿過帽子反反覆覆地看。看得他直想罵她。
"質量沒問題吧?"她過馬路的時候還在察看。不收五塊錢她心裏不會踏實。你要白給她,她會從帽子裏猜出一顆炸彈或幾種毒藥來。李慧泉看着這些憂心忡忡的顧客,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捉弄誰。人跟貨一樣,統統掉價,統統不值錢了。
他收攤回家。抓攤架的時候手微微發抖,生鏽的螺絲、發灰的白帆布罩子讓人心煩意亂。最後看了一眼用白漆-劃出來的三、四平方米的小小空間,025三個阿拉伯數字佔了半塊水泥磚,已經看不清了。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踐踏它。它早晚會徹底消失。沒有人會關心這個位置,這個命運為他安排的無足輕重的位置。它小得尤如田野裏的一粒瘦土。
他終於發覺自己是喜歡這個位置的,他已經無處可呆,不得不放棄它了。
路過朝外大街的海洋書店,在馬路對面的人叢裏極偶然地看到一個身影。他想把車騎過去,一輛往東行駛的電車擋住了他,後邊還有出租車、冷藏車。
"刷子!"那人猛一回頭,正是他。車流中斷之後,他不見了。李慧泉往前騎了幾步、在中藥鋪旁邊那條向南的小衚衕裏看見了馬義甫倉皇的背影,已經跑出了四、五十米。
馬義甫是從工人俱樂部方向過來的。從驚恐的賊一樣的目光裏,李慧泉知道他不僅還在倒票,而且還在繼續賭博。刷子永遠不可能贏,他逃竄的姿勢就是輸家的姿勢,不冷靜,搖搖晃晃。
他會一直輸下去,直到把生命一條一塊一疙瘩地賭刊底。他可能騙了不只一個人。他真是吉普車公司的工人嗎?胖姑娘是他的戀人還是他另一個大騙局的受害者?簡直不能肯定刷子説過的話哪一句不是假的。
李慧泉覺得輸得最慘的是自已。這就是他的朋友。僅僅剁掉這個人的中指已經不夠了。他想宰了他。在公安局的便衣警察逮住自己以前宰了他。
神路街東巷十八號。他曾千萬次在這裏出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緊張。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像刷子那樣受驚之後瘋了似地奔跑。他希望自己不要那樣做。他必須面帶微笑坦然地伸出雙腕,給大棒子爭點兒光彩。
院子裏一切如常。羅大媽温暖地笑着,告訴他小芬好多了。
羅大爺釣魚遠征再一次失敗,臉盆裏泡着兩條小鯽瓜子。西屋傳出剁餡的聲音,噹噹響的菜刀聽不出什麼恐怖,遠不是在女主人屁股後面呼呼生風的狀態了。
大家都活得很好。
事情或許沒有他想的那麼嚴重。他在自己嚇唬自己。誰沒有一點兒見不得人的秘密呢?西屋的和睦氣氛不正常。戴綠帽子的男主人很可能和第三者達成了默契。對這種軟王八來説私了不是困難的事情。羅大媽對女婿讚不絕口,而狗屁助教説不定已經看中了別人的女兒。只要若無其事,外人就永遠矇在鼓裏。李慧泉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一些。睡覺以前,他看了會兒晚報,一位顧客在信裏發牢騷,新買的高跟鞋剛穿幾天就成平底鞋了,她對質量問題那麼關心、本意可能是想讓鞋廠老老實實給她換一雙。飛機失事,意大利的飛機,死亡一百二十八人,倖存五人。哪兒都有倒黴的傢伙。哪幾都有走運的人。個體修車户上街免費服務。丫頭養的真會裝蒜,平時少收點兒比什麼不強!
他睡得很好,沒有夢。
李慧泉在沙家店沒有找到崔永利。給他開門的是一個小個子男人,禿頂,死魚眼,歲數在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看不確切。
"他不在。"
"我上哪兒找他去?"
"他回家了。"
"他家在哪兒?"
"不知道。"
"他還來嗎?"
"不知道。"小個子堵在門口怕他進去。高身量的鄉下姑娘從一間屋往另一間屋裏搬東西,是不大不小的紙板包裝箱。她沒看見他。
他心平氣和地離開這個地方。他有足夠的耐心找到那個人。他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一切依照情況而定。他沒帶擀麪杖。用不着擀麪杖。沒別的意思,只想聊聊。明天才是星期五,趙雅秋將在京門飯店的舞廳登台唱歌。很長時間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
泥水弄髒了我的鞋,
我的鞋像兩隻沉沒的小船。
她只在他的心中歌唱。只有這兩句。他背熟了這兩句歌詞,他想起它們的時候實際上想的卻是那片陰影似的絨毛。他的厚嘴唇時時都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存在。當想象朦朧的時刻,一束清涼的草葉便柔和無比地輕輕歸過去。
亮馬橋一帶的公路車少人稀。商品住宅樓孤零零地立在已經被徵用的田野上,四周是停工的工地,基坑、土堆、預製板、歪斜的工棚,一切都顯得破敗。
崔永利把趙雅秋毀了。這個預感使他渾身的肌肉繃緊,雙拳像兩個榔頭塞在口袋裏。幹吧!另一個聲音卻告訴他,何必呢?
你太小氣了。
我什麼都沒有。我還小氣麼?
"大鬍子?四樓……"一位老太太警惕地關上門,又打開:"中單元。"
問了幾家,這是第一個知道崔永利的人。樓的質量很好,樓道卻很髒,到處是浮土。中單元的門口擺着長方形的棕腳墊。他很認真地蹭着鞋底,按了門鈴。裏面傳出敲木琴的聲音。隨後半天沒有動靜。
又按了一下。
拖鞋響。鎖響。崔永利的大鬍子出現在門縫裏,吃驚,不太高興,甚至有點兒惶恐。他穿着花格子睡衣。大白天的穿着睡衣。
"你怎麼來了?"
"找你聊聊。"
"出什麼事了?"
"盼點兒好行不行,想跟你喝一杯。"
"……你等等。"
門關上了。李慧泉點上煙。地毯、壁紙、吊燈、巨大的白色冰箱。崔永利過的是第一流的生活,儘管他是個騙子。
崔永利穿着風衣走出來,臉上換了一種表情,他拍拍李慧泉的肩膀,表示歉意。
"我老婆不喜歡外人進家。破地毯比她的命還值錢,臭娘們幾一個……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打聽的。你甭問了。"
"咱們上哪兒喝去?"
"隨你的便。"
"你臉色不太好。"
"是嗎?"
李慧泉摸摸下巴,有點兒氣餒。走了半站地,崔永利把他領進了一家靠近公路的飯館。李慧泉把錢扔在桌子上。崔永利看看他,看看菜譜,點了幾個菜。
李慧泉剛把酒斟上就喝了一大口。
"從廣州搞了點兒什麼俏貨?"
"什麼也沒搞。我説歇就歇,不是説着玩兒的。"
"我在沙家店看到不少箱子。"
"那是我表弟弄的。我把院子轉租給他了,想幹就讓他幹。我是説什麼也得好好歇歇,太他媽累了……"
"磁帶錄得怎麼樣?"
"沒錄成。"李慧泉盯着他。
"你不是聯繫好了麼?""這種事我見多了,沒什麼可奇怪的。翻臉不認人,今天説得好好的,明天就跟你裝傻充愣。小趙剛開始想不開,後來就無所謂了。我陪她逛了沿海幾個地方,聯繫了幾次臨時演出。她玩得挺開心,我也挺痛快……人想不開可不行。"
"她……人怎麼樣?"
"比較懂事。"
"她好像沒出過遠門兒?"
"看樣子像。新鮮勁兒大,誰都一樣,第一次上學,第一次辦貨,第一次戀愛,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後面的事就好辦了。"
"你們……"李慧泉找不到恰當的話。崔永利淡然地低着腦袋,假裝對一盤溜三樣很感興趣。
"她提到過我嗎?"
"讓我想想……"崔永利一拍腦門兒:"在永嘉飯店有個男服務員長得有點兒像你,當時她説你像廣東人,沒説別的。"
"我跟她説過一些話,她沒提?"
"沒有。她跟我提這個幹什麼?你都説什麼了?"
"沒什麼。都是廢話。想讓她學好什麼的。我這種人配説這個?"
"沒説。她沒提。"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自己斟酒,誰也不敬誰。氣氛有點兒彆扭。李慧泉咬校牙,抬起浮出紅絲的眼睛。
"你動她沒有?"
"大棒子,你怎麼了?"
"我問你動她沒有?"
"你小子喝多了。"
"你怕什麼?"
"我?害怕?"崔永利笑起來,笑得很響,菜渣子噴在鬍子上。李慧泉捏着酒杯。別幹蠢事。千萬別幹蠢事,他叮嚀自己。
"大棒子,你太嫩了。你的事都在臉上掛着呢!我不説了。説也沒用。你有問我的功夫,什麼事幹不成?咱們是朋友,實話實説,活該讓別人搶你前邊!琢磨去吧。"崔永利用手絹仔細擦鬍子。
"瞧你活得費勁,我都替你難受。你看上她了,幹嗎不追她,跟她説?她不願意,你就連哄帶嚇唬,實在不行就先幹了她!光想管什麼用?不過,你得把人看準了。看不準,一玩兒真的準保又得栽進去。"崔永利又"咯咯"地笑起來,他的眼神兒表明他笑得並不輕鬆。李慧泉的一舉一動都讓他感到緊張。李慧泉也看出來了。
"操你姥姥的……"
"罵吧。你心裏有事,罵罵痛快。"
"我佩服你!"
"這可真叫我害怕了。説真的,你小子講義氣,路子正,哥們兒也服你。"
"別捧我,我不想把你怎麼着!"崔永利好像受了驚,愣了一下,立即敷衍過去了。李慧泉覺得酒的味道不對,可能是冒牌貨。他原以為自己會忍受不住,結果發現他的仇恨非常脆弱。八寸大瓷盤扣在崔永利臉上一定很合適,但他已經沒有這麼做的慾望了。崔永利比他強。他的自信心再一次受到打擊。他看着崔永利,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張非常機智的臉,那把精心修剪的鬍子也非常漂亮。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想炫耀一下,聳人聽聞的話脱口而出。崔永利的臉頓時白了。
"你讓他住下了?"
"我還給了他八百塊錢。"
"他走了?"
"走了。"
"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你給出個主意吧。"崔永利放下筷子,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姿勢,揪鬍子,李慧泉想笑。
"我實在看不透你了,大棒子。"
"別見死不救。"
"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你的話我沒聽見,完了。"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這事你得自己看着辦,要麼包着,要麼捲鋪蓋卷兒自己到分局去……"
"你讓我自首?"
"我沒説,我什麼也沒説。"
"我認識你了。"
李慧泉給崔永利斟了一杯,自己斟了一杯,把瓶底的剩酒倒進嘴裏。
"你跟我想一塊兒去了。幹了吧?"
"我不喝了。你……沒開玩笑?"
"我不懂什麼叫開玩笑。"
"大棒子,你幹事沒深沒淺,你不行……我以前以為你挺穩當。"
"少他媽教訓我!你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我不想宰你,你放心好了。"
崔永利絕望地搖了搖腦袋,一聲不吭。倆人先後站起來,互相看了看,崔永利有點兒招架不住,先把目光移開了。
公路上塵土飛揚。兩個人各走各的路。崔永利想起什麼,站住了,用討好和乞求的聲調招呼李慧泉。
"以後有什麼事儘管找我,咱得對得起朋友……"李慧泉頭也不回,直往西走。拳頭塞在褲袋裏,脹得難受。不能停下來,他怕自己停下來會忍不住朝大鬍子撞過去,蠢事幹得太多,這一次就免了吧,朋友?朋友是什麼東西?這兩個字比任何時候都陌生。崔永利一定後悔結識他了。崔永利的好日子以後會增添一點兒提心吊膽的滋味兒。想到這些,心裏輕鬆了許多,好像慘輸之後又撈回了一點兒。
他沒有醉意。怕喝得過量沒敢騎自行車,不得不步行去找汽車站。48路公其汽車在三環路,離這兒還有一段距離。他貼着路邊慢慢走。十一月的田野零亂荒涼,遠處的高層大廈聳立在骯髒的空氣裏,塔吊像一棵棵孤零零的大樹。他的路快走到頭了。
羅大媽説有人來找過他。他險些癱倒,但立刻平靜了。個體户協會通知他開會,準備評選先進個體勞動者。不是公安局的不是。方叉子正在順利越境,就要進入緬甸了。緬甸是個自由自在殺人都沒人管的怪地方,方叉子已經如魚得水。
這裏水正在乾涸,他是一條喘不上氣來的死魚。夜裏口乾,爬起來開燈找水喝。呼吸困難地坐在牀沿上,焦急地等着水涼一涼,在對面大衣櫃的鏡子裏不期而遇地看到了一條絕望的魚乾。
她説他像廣東人。
她已經跟崔永利同流合污。
他一點兒也不難過。難過沒有用。他只有慾望,要毀滅什麼的慾望。那片絨毛像鍋底上的一塊黑,他想用石頭或瓦片把它狠狠地刮下去,磨下去。
星期五晚上七點鐘,他準時來到京門飯店。舞廳里人不多,他挑了一張離樂隊演奏台近一些的桌子。服務員推着餐車走過,給他擺上一聽可口可樂和一碟奶油蛋糕,水果是兩根香蕉和一個很大的廣柑,直接放在桌布上。別人的東西跟他一樣。
他把廣柑的皮剝下來,放下,又剝香蕉的皮。樂隊開始入座,人陸陸續續地從一個小門裏走出,樂器在摺疊椅上輕輕磕碰。首先登場的是一位中年婦女,手拿麥克風輕快活潑地寒暄了一陣兒,然後與指揮相互點頭。她走到台邊,樂聲驟然而起。
舞池裏響着嚓嚓的腳步聲,燈光轉暗。女歌唱家的嗓音婉轉自如,表情異常豐富。李慧泉盯住那個空蕩蕩的小門。
他看見了趙雅秋。她站在門口,滿面笑容地跟門裏的人説着什麼。淺色西裝。短髮蓬鬆,腦門上垂下的一束掛住了半張臉。
小的鼻子和小的嘴依舊流露着天真,但眼圈塗得太藍了,眼窩深深大大的不成比例。
她的嘴唇四周白白淨淨。陰影消失了。她的表情是一個胸有成竹的女人的表情。李慧泉覺得自己彷彿不認識這個人。
那片温柔無比的絨毛哪兒去了?
舞廳裏靜悄悄地湧入了一大股日本人。都很年輕,穿着相似的衣服,可能是學生旅遊團。中年歌手下去了。趙雅秋接過麥克風,大大方方地走到燈光打出的白柱子裏。
她剛一張口,安靜的日本人一陣騷動,接着就鼓起掌來,紛紛跳進舞池。她唱的是他們的歌曲。
她的日本話不知對味不對味?
李慧泉呆呆地看着她,像看着一顆正在升上來的或正在落下去的太陽。
她向每一個人微笑。
她比他年輕。生活在她眼裏是什麼洋子?周圍這些陌生人在她眼裏是什麼樣子?她認為自己生活得幸福嗎?她每天早晨醒來都想些什麼呢?
他站起來到休息室抽煙。他的裝扮跟任何人比都不遜色。新理的頭髮,七月份訂做的西服套裝。
嶄新的長城牌華達呢風雨衣,皮鞋又黑又亮。他挑不出什麼毛病。
但是,他對周圍的人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他斷定自己跟他們不一樣。他再怎麼努力也不能消除那種差別。他不如他們。
他是一個無依無靠而又愚蠢透頂的人!
掌聲噼啪噼啪地傳過來。換了一支樂曲。他穿過舞廳,徑直朝那道神秘的小門走去。唱歌的換成了一個動作狂放的小夥子,嗓音嘶啞,像驢叫,下邊的反映似乎更熱烈了。
小門裏是幽暗的夾道,靠牆一排座椅上碼着樂器盒子。沒有人攔他。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到化妝室把趙雅秋叫出來。
她正在吃巧克力。她跑過來跟他握手。但李慧泉看到她皺了皺眉頭。她跟化妝間裏的什麼人大聲説道:"找到這兒來了,這是我最最忠實的歌迷!"露出幾張男人和女人的臉,都化了妝,很漂亮地注視着他,又縮了回去。化妝間裏傳出竊竊的低笑。
趙雅秋把聲音放得更大。
"你給我帶花兒了嗎?"
"……我……"她跟化妝間裏的人笑出了一片動聽的聲音,夾道里嗡嗡直響。他能在五分鐘裏把她們收拾得永遠不會笑。但是,讓她笑去吧,讓她們笑去吧。他也許向來就是可笑的。他是美麗而幸福的人們難得的笑料。她們可能沒見過像他這樣不倫不類的人吧?
他來了,讓她們見識見識,看看蠢人的標本是個什麼樣子。人是喜歡侮辱不如自己的人的。這一點他早就明白了。但他沒想到會在這裏受到嘲弄。活着好像成了令人羞愧的事情。
"我在飯店門口等你。"
"……小李,你別誤會!"
"我在飯店門口等你!"
"我還沒唱完呢……"
他不再答話,傲慢地走出小門。舞廳裏的音樂温暖而快活,男人和女人擁着聚着款款而動,歡樂的氣氛正在膨脹。他視而不見,穿過華麗的廳堂,來到秋風浮游的夜裏。出租車亮着小黃燈出出進進,車輛把飯店門前的空場擠得滿滿的。天上星星稀少,月亮很黃很大。他靠着門口的大理石柱子,認真地抽着煙捲,認真地聽着下車的外國人嘰哩咕嚕地説話聲。
他等了一個小時。
她卸了妝,顯得很文靜。她穿着薄呢大衣,把領子豎起來。他感到渾身的力氣正在一點兒一點兒地讓風吹走。
"小李,你有什麼事?"
"想看看你。"
"平時有男的找我,大家都嘻嘻哈哈的,窮開心,你別往心裏去。"
"沒事……你的臉在廣州曬黑了。玩得痛快麼?"
"還可以吧。大崔有路子,沒遇到什麼麻煩。我見了不少世面……"她把目光從腳尖上抬起來,很勇敢地注視着他。她的臉模糊不清,像另一個人。他的手在風雨衣口袋裏抓着那個首飾盒子,掌心潮乎乎的。他沒有勇氣拿出來,怕自己陷入更可笑的境地。
"大崔怎麼樣?"
"挺滑的,不過人還可以……"
"他……有妻子。"
"我知道。"
她驚了一下,好像説露了嘴。李慧泉反而冷靜下來。
"你不該跟這種人打交道。"
"嗨,就那麼回事……"
她咬着嘴唇,偷偷看了他一眼。
"大崔都跟你説什麼了?"
"沒説什麼。"
"你找我有什麼事麼?"
她做出玩世不恭的樣子,嘴唇嘬成小圓球,噓噓地向外吹氣。他知道她在裝樣子。她覺得尷尬了。到底是誰應該覺得羞愧?難道是我嗎?他掏出首飾盒子,鼓足勇氣遞給她。
"喲!金戒指,我可要不起!"
"我喜歡聽你唱歌……"
"是金的嗎?"
"你唱歌唱得越來越好了……"
"戒指我不能要,換成頂鏈可以考慮。"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確定關係,再説我們只是一般朋友,我一點兒也不瞭解你。"
"我沒這個意思!"
"……都這麼説,到時候就咬住不放了。你跟他們不一樣,可是我的確不能要。我的首飾都全了。你要送我小絨兔小絨狗什麼的我肯定收下。"
"我的確……沒這個意思。"
她笑的時候裝模作樣,不笑的時候也是裝模作樣。她有了一張永遠不卸妝的臉。
"你喜歡我嗎?"
"你要喜歡我,就應該尊重我的意見。把戒指拿回去吧,留着向別入求婚的時候用。我還是你的朋友,喜歡聽我唱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她顯得有點兒不耐煩,回頭朝飯店的自動門看了看。
李慧泉這時才發覺大門的玻璃後面站着一個穿黑色西服的人。一個新的保鏢。他認出那人是樂隊敲小鼓的傢伙,一個在音樂聲中不住踩電門打哆嗦的怪物。
"我再説一遍,我沒那個意思。"
"風真大……我該吃夜宵去了。"
"……我以後不來了。"
"為什麼?"
"我覺得噁心!"
"你……"
"你保重吧。"
李慧泉接過首飾盒子,把它摔在台階上。沒怎麼用力,可小盒子彈得很高,變成了兩部分。一道閃光濺到旁邊的豐田車底下,像被吸進去似的。趙雅秋呀了一聲,門裏穿黑衣服的人躥了出來。
李慧泉走到台階最底層,回頭看了看。燈光從背後照過來,那兩個靠在一起的人變成了粗大的黑影。看不清輪廓,更看不清她的臉。她叫人毀了。那個在他心裏主宰了那麼多日子的純真的女孩兒消失了。他既不瞭解她,也不瞭解自己。他戰戰兢兢地給自己設了一尊神,結果發現這尊神是個聰明的娘子。他沒有動過她一根毫毛。他在心裏愛護那片唇上的陰影。她跟人胡搞的時候也是那麼甜甜地笑着的吧?他卻不敢在夢中姦淫她!
他站在京門飯店大門外邊的公路上,用平生最大的力氣罵了一句髒話,聲音出奇的小。飯店蜂窩似的窗户有明有暗,遠方建築物的燈光像鬼火,公路盡頭的機場那邊亮着一塊天空,藍中泛白,公路另一頭的城市正在沉睡下去。郊區的村落在田野里布下團團黑影。空中有飛機下降,紅色尾燈一亮一滅,響聲震耳。終於掉下去了,黑夜重新寧靜。
他向出租車招手。豐受驚似的一頓,恭順地停在路邊。他一頭鑽了進去。
"神路街!"在東巷胡固口,長着一張猴臉的司機跟他要三十塊。他笑眯眯地看着司機,隨便抽出幾張扔進車窗。
"多了的留着擦屁股吧!"他在車上已經打定了主意,他沒什麼可羞愧的,他活得也不是不乾淨。他明天出攤,後天出攤,大後天還出攤。直到有一天他不能幹了為止。直到有一天病死,讓車撞死,讓人抓起來為止。
他沒什麼可害怕的。方叉子、警察、羅大媽、趙雅秋、刷子……數不清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統統跟他沒關係。別人都為別人活着。
他為他活着。人都為自己活着!方叉子如果再一次半夜歸來,他將二話不説掐死他。如果誰敢像那幫化了妝的狗男女一樣嘲笑他,他將二話不説敲光他們的牙齒!如果哪個女孩兒向他露出像趙雅秋一樣的笑容,她們就別指望他會唯唯喏喏、猶猶豫豫了,他將毫不客氣地威脅、逼迫,直到她們屈服。他誰也不怕!
"操你媽!"他在東巷窄小的衚衕裏又情不自禁地吼了一嗓子。這一次聲音出奇地大。整條巷子都搖起來,他自己也站不穩了。一些鹹鹹涼涼的小東西爬過臉溝,固執地鑽進了嘴角。他靠着十八號的大門蹲下來。周圍沒有聲音。
月亮還在原來的地方,變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