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織路咖啡館增設了露天冷飲攤。幾把太陽傘蘑菇似地出現在便道上。傘下是竹桌和藤凳,漆成白色。晚上喝冷飲的比白天多些。營業廳不掛窗簾,裏面的情景看得很清楚。因為有空調,密封的窗户使聲音不能傳出來,營業廳裏的人很像在表演啞劇。
啞劇的主角是趙雅秋。她手拿麥克風在營業廳裏走來走去,表演風格更加成熟自然了。因為神情一點兒也不誇張,猛一看她似乎在唸什麼注意事項或在緩慢地講演,只是口型有些奇怪罷了。
便道上的行人不時停下來。
"閃開點兒!"
喝冷飲的人們不樂意了。於是行人匆勿走開,一邊走一邊回頭盯着營業廳一堵牆似的大玻璃。趙雅秋十分引人注目。
李慧泉坐在最南端的太陽傘下面。這裏離營業廳很近,而且正對着營業廳過道的盡頭。坐在藤凳上不動窩就能看清趙雅秋的一舉一動。他要了三份冰激凌。剛吃了一份,另兩份已經開始化了。
他的臉微微發紅。整個身子都發紅。除了三色霓虹燈外,營業廳這邊新裝了小型的紅色的霓虹燈,緊挨着蜂箱似的空調器。
是那並不加閃動的很普通的霓紅燈,燈的圖案是四個字,很獨特的四個字。
五講四美。
瘦瘦的韓經理是個精明的人。他使這一小段馬路沉浸在淡眼了。口紅不應該塗那麼多,好像嘴有多大似的。嘴大了牙齒顯得更不整齊。她,不該穿這種袒胸露背的裙子。她是一個純潔的姑娘。
她應當穩重。她應當活潑真誠地演唱,不應該懶洋洋地哼哼。她不是那種騷氣烘烘的下賤女人!
冰激凌化了,甜汁從竹桌的縫隙滲下去。李慧泉想進去喝杯酒,但營業廳里人太多。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是走呢,還是再等等?他站在玻璃窗跟前,在玻璃的反光中看見了自己。白襯衣、灰筒褲,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臉上的細節看不清楚。他手插在褲袋裏,斜着一條腿,樣子滿瀟灑的。
窗户裏有人向外看,眼神兒視而不見的樣子。趙雅秋是不可能看見他的,哪怕他貼到玻璃上去。
但是,他希望她看到他。
李慧泉擠進營業廳,靠牆站着。有十幾個人靠牆站着,手裏端着飲料。一羣搖頭晃腦的歌迷。那個呼家樓的學生在嗎?
他彎腰往幾個牆角看了看。沒有。
"您來啦!沒座位了,喝點兒什麼?"
"咖啡。"
"加奶麼?"
"不加。"
服務員衝他笑笑。他叫不上她的名字。她是那個第一次接待他的女孩兒,換了別人,也許會跟她耳語:"下了班,我陪你走走。"或者説:"交個朋友怎麼樣?"他看過幾個熟客是怎麼跟她開玩笑的。他們佯裝用腳絆她,她嬉笑着拍打他們,作出一些嬌態。
他們的手很不老實,他看到過。在桌子下邊。不過,她被招到這兒做工以前就不是正經女孩兒吧?
"端好!"
服務員從他身前擠過,裙緣在他腿上掃了一下。腿很長,有幾個被手撓傷的蚊子咬的小紅包。高跟鞋的後跟像鋼筆那麼粗,隨時可能折斷。這東西也是經理辦來的嗎?他花了多少力氣打扮她們?
經理是個流氓。他想。
他抬起眼睛,趙雅秋的身影閃電似地掃過來。白色的肉體,黑裙子。她比這兒的女孩子漂亮多了,她比所有的女孩子漂亮一千倍。
他無望地看着她。
她的樣子有些疲乏,上唇的絨毛掛着細微的汗影。她的肩膀很圓。如果沒有Rx房阻擋,這筒狀的裙子會不會掉下去?她裏邊的內衣是什麼樣的?是那種只有巴掌大的康佳牌的嗎?她真美。她,發育得真好。她乳峯之間的深深的肉窩像外國人。她盤在頭上的高高的發塔也像外國人。她是故意把自己的身體弄成這種樣子的吧?
李慧泉身上有些熱。咖啡裏糖放多了,味道平淡。趙雅秋開始唱最後一支歌曲。
風雨打濕了我的傘,我的傘像一朵流淚的小花。
泥水弄髒了我的鞋,我的鞋像兩隻沉沒的小船……
李慧泉把咖啡杯放在窗台上。走出咖啡館。月亮大大的,很圓得黃,星星不太多,便道旁的楊樹輕輕喧響。風十分微弱,不遠處的路燈底下有光着膀子打牌的人,太陽傘下邊已經是情侶的世界。
老人和孩子都不見了。馬路對面的居民區裏傳來吵吵鬧鬧的聲音,不一會兒又消失了,有人喊了一嗓了。不知在什麼地方,也不知是不是罵入。喝冷飲的人很安靜,男的跟女的在悄悄説話。男的説女的點頭,或者女的説男的點頭。這些情侶説動可能是相同的語言。
"我愛你。"
"我也愛你。"
"你真的愛我麼?"
"是的,我非常非常愛你。"
"我也是,除了你我沒有愛過別人。"
"我要愛你一輩子!"
"我愛你愛得發瘋!"
是説的這些麼?他聽過。不!他看過。他在書中看到過。他在不同的書中看到不同的男女主人公説着一模一樣的話。這樣的書他半年來買了好幾本。編造愛情故事的人們已經沒有想象力可言,但所有細節對他來説都是陌生的。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扮演一下這種角色。他並不討厭那些枯燥無味的表白。這樣的話他還從來沒有説過呢!
他嫉妒那些談情説愛的人。他們太幸福了。
他們的幸福對不幸的人是一種譏諷,也是一種侮辱。他恨他們。他只是在某一瞬間恨他們。幸福是強有力的,他最終還是被他們所吸引。人不能拒絕幸福的誘惑。但是,幸福是什麼呢?是接吻嗎?
有人又在當眾幹這件事。
他已經二十五歲,他只是看、乾巴巴地看。看書,看電影,看別人。他自己的嘴唇從來沒有幹過這件事,他的身體略微有些戰慄,彷彿對這種情景充滿仇恨。
吻,女人的頭往後仰,脖子將要折斷。男人的手抱着她的頭髮,她陷在男人的臂彎和脖彎當中。
吻。
李慧泉移開目光。他蹲在一棵楊樹後面,點着香煙。趙雅秋在鞠躬。小白臉幫助整理麥克風的導線,看人鼓掌。趙雅秋跟誰打着招呼,小心向外走,許多日光在撫摸她光溜溜的肩膀。她胸前的肉窩是藍色的,寬鬆的黑裙顯得温柔而神秘。
她走進售貨廳。韓經理隔着櫃枱遞給她一個信封。輕鬆地談笑。她把信封摺好塞入肩挎的白色珍珠包。她舉着一根手指説了些什麼,韓經理和服務員突然哆嗦着笑起來。小白臉像聽差站在她身後,揹着一把紫色的吉它。
李慧泉注視這一切,思想像飛速掀動的書一樣,紛紛晃過她走出了咖啡館,向注意她的人們笑笑,低頭匆匆走上馬路,路燈的光線發藍,她的皮膚失去光澤,顯得粗糙厚重了。一輛尼桑轎車飛馳而過。她親暱地抓住小白臉的胳膊肘子。兩個人偎者走到馬路對面。她跟他分開了些,一前一後走進樓羣之間的那條水泥路。
他幹了一件自己無法解釋的事情。他扔掉香煙,追過了馬路。他拍拍小白臉的肩膀,用温和的口吻請他走開。一切都跟他的想象相符,他剛才對着大玻璃窗曾經演習多次。他沒想到自己會如此鎮靜。
"我今天沒事,我來送送小趙,""……你是……""你不認識我了?"男的已經嚇軟,趙雅秋過一會兒才看清是誰,她馬上笑了。笑得有點兒假。
"是你呀!好多日子沒見……"
"我想跟你説點事,我來送你行麼?"
"好吧,小徐你今天省事了……"
小白臉露出極度失望的表情。他膽怯地盯着李慧泉,仍舊有些緊張,李慧泉毫不客氣地瞪着他,十分輕蔑。
趙雅秋把小白臉拉到旁邊嘀咕了一會兒。她在解釋什麼,她的表情也有些緊張。李慧泉趁此機會默唸自己要説的話,想好的話尚未記往,新的話又不斷湧出。他能恰當地表達自己的意思麼?他沒有信心。
那人走了。不住地回頭。
"你嚇了我一跳。你最近很少來,聽我的歌聽膩了吧?"她輕描淡寫地説道。
"太忙,買賣很累人。"
"賺錢當然累人,我也累。"她好像突然想起什麼,説:"我現在每天比過去多掙兩塊,你聽説了麼?"
她很得意,這時她才像孩子。李慧泉喉嚨發乾。路燈照亮她的後背,脊樑上的淺溝毛茸茸的,她是那種汗毛很重的女人。
"小趙,我覺得……我覺得你這人挺不錯的……我覺得……"
"我也一樣,我們交往不多,可是我覺得你很真誠,讓人信得過,以前我老覺得生活沒意思,現在我想開了,有這麼多信得過的朋友關心我,我特別高興,真的……"
"我覺得……"
"你想説什麼就説吧。"
她很乾脆,一點兒也不驚奇,她可能見慣了這種吞吞吐吐的樣子,聽慣了這種吞吞吐吐的聲音。
她讓他説,實際上似乎是巴不得把他的嘴堵住。她的高傲中流露着一些不耐煩。這是經驗的結晶。
她熟知對付這種場面的辦法。男人把她寵壞了。
勇氣悄悄地離開李慧泉。
"你年齡太小,沒有吃過虧……""我都二十了!""你過去穿的衣服很好看,這一件不怎麼好……"
"我也覺得有點兒露。我是跟我媽賭氣才穿它的。我看也沒什麼,穿了就穿了,還不是那麼回事。頂多讓人多看幾眼,損不了我一根毫毛,再説,也挺涼快的……""你的頭髮梳成這樣,我沒想到。其實,你從前那種頭髮讓人覺得特別親切,改了真可惜……"一股暖融融的東西在心裏流。他想表達一種温柔,讓自己也讓對方感動。他不知不覺地做到了這一點。
"是嗎?還從來沒有人説到我的頭髮……你覺得可惜麼?好吧,我以後再改回去……你的心真細……"
她摸摸發塔,對它的式樣確實有些懷疑了。燈光把人影投在水泥路面上,她的頭上像倒扣着一個花盆。她的腳步與他的腳步交替發出一輕一重的"嚓嚓"聲,就像咖啡館音箱中抖動發音的沙錘兒。
她的小青上也有一層微暗的汗毛。
"你年齡太小,處事應該穩重一點兒,萬一摔了跟頭爬起來就難了。別輕信別人,哪兒都有騙子。搞不好就要吃大虧。""……我知道。""你要覺得主活沒什麼意思、千萬要忍注!別像我似的。我整天胡折騰混日子,結果倒了大黴……你別笑。"
"我好好聽着呢。"
"我覺得你很有前途,只要好好幹,一定能混出樣子來。你嗓子很好,別糟踏了自己的好條件……"
"我一定照辦。真想不到,我一點兒也沒想到,真的……"
她咯咯笑起來。李慧泉看不出有什麼可笑的。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這些話聽起來井不可怕,挺自然的。他沒什麼要説的了。有些話一時想不起來,有些話想得清清楚楚卻一個字也説不出。
趙雅秋還在笑。他站住了。離她的家越來越近,時間已經不多。他不想帶着羞恥離開。他説的是真心話,他沒有假模假式。
"你笑什麼?"
"沒什麼……"
"你到底笑什麼?"
"我笑……你的話跟我爸爸的話一樣,連詞兒都差不多,我笑這個,沒別的意思。"
李慧泉心裏發空,有一種無聊的感覺。他悄悄注視她豐滿的胸部和肩膀,知道自己實際上是喜歡她穿這件裙子的。他只是受不了別人肆無忌憚地去欣賞她。他心裏埋伏着一種隱隱約約的衝動。
他痛苦萬分地膘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臀部,最最真實的想法是在她裸露的脊溝上輕輕地撫摸一下。他想吻她。
他想幹的半情報多,他卻在心裏對自己大喊大叫:我沒有假模假式!我説的那些話都是真心實意的!他在短促的自我感動中真切地看到了赤裸裸的慾望。
他的手心攥出了汗水。
"呼家樓中學有個小夥子老跟蹤你,你知道麼?"他四下看看。
"知道。我沒離校的時候他就給我寫信。我剛開始還可憐他,可是他的信越來越不像話,像個小流氓。"
"他喜歡聽你唱歌。"
"這種人多了,可沒有他那麼下流的!"
李慧泉愣了一下。他是為你才下流的,他愛你,滿腦子空想,所以下流了。李慧泉有些傷感。
"不知道那小子今天在不在?"他問。
"不會了。我的朋友嚇唬了他一下,膽小鬼不會再搗亂了。"
李慧泉張了張口,什麼也沒説。他自己是否也在搗亂呢?而且,他似乎正是個膽小鬼。他比那個可憐的單戀者強不了多少。
他如果有勇氣,應該立即抓住她的肩膀,劈頭蓋臉地向她表明心跡,然後吻她並咬住她嬌嫩的嘴唇。征服她的人一定是這種兇猛的傢伙。她被寵壞了。她需要肉體上的打擊。
但是,他只能無所作為。
"謝謝你的忠告。我的朋友很多,可是有人表面很熱情,實際上是想佔我的便宜。他們想錯了,我唱了幾年歌,在學校就被人請出去唱,我什麼都見過了,我誰也不怕。我的路不順,可是我會闖一條路出來,我想好了就幹到底,真的!……謝謝你今天送我,明天不麻煩你了,還讓小徐來吧。他感情特別脆弱,動不動就尋死覓活,我現在拿他沒別的辦法,得哄着他……"
"他挺精神的。"
"我不喜歡這種男人。"
"他嗓子還行。"
"他在這方面沒什麼前途.做個朋友他還是蠻稱職的……再見吧!"
她匆匆地飛進了那座樓房,黑裙子像蓬鬆的黑色羽毛。她裸露的身體部位離得稍遠之後,又在燈下顯出瓷器般的光澤。她乾淨得就像一朵剛剛開放的鮮花。然而,她的老練卻令人害怕。她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表面上卻不表示厭惡,這是一般的二十歲女孩子能夠做到的麼?在誘人的肉體裏面包着一顆任何人無法揣測的靈魂。她在本質上和那個澡堂姑娘沒有什麼不同。他遇到的一切都可以概括為那句使自尊心大受損害的妙語。
"有這個必要嗎?"
是的,一切都沒有必要。他昏頭昏腦地對她説出那些話純粹是自作多情。他像個小丑讓一個姑娘耍來耍去。除了扇她耳光,扒她的裙子,除了野蠻地擺弄她,一切都沒有必要。當世界毀滅的時候,他會這麼幹的!他遲早會看看她公主式的傲慢到底是什麼貨色。
他離開這座樓房時,突然想起自行車丟在針織路咖啡館了。
他順原路走回。小松樹在水泥路上布出一排又一排黑影。乘涼的人羣開始縮回樓房。老人們在咳嗽。他小心聽着看着,在這條路上似乎發現了趙雅秋的什麼痕跡。香水味兒,鞋印兒。揪落的樹葉。談話的餘音。似有若無。似是而非。他想起她唇邊陰影似的絨毛時,禁不住渾身顫抖。什麼東西丟掉了。永遠也找不回來了,東西本來就不屬於他。他自己讓自己鬧誤會了。
這就是看到、聽到、讀到、猜到、想到的愛情嗎?他回到家中,躺在涼蓆上輾轉難眠。想到那張盼時,腦子裏竟閃電似地冒出一連串類似強xx的野蠻的念頭。
他目瞪口呆。
他對針織路咖啡館的興趣無情地談漠了。七月下旬,他一次也沒有去,他晚上出攤,每天頂多賣四個小時。其餘時間他看書,到公園看入下棋,參觀傢俱展覽和汽車展覽,他差點參加一個私人開設的健美班,後因離家太遠才沒去成。
方叉子沒來找他。聽不到逃犯的任何消息。劉寶鐵卻始終處於緊張狀態,什麼時候去居委會都能看到他。李慧泉給他送過一次電影票,他沒去,讓女朋友去了。李慧泉挨着劉寶鐵的女友看了一場電影,發覺她自始至終在吃零食,一會兒是糖,一會兒是瓜子。李慧泉回來沒跟任何人講起,只是覺得很好玩。這就是羅大媽為片警介紹的、引以為自豪的女朋友。她除了吃零食之外,看電影時還脱鞋。她的皮鞋在電影院座椅下散發出淡淡的醃蘿蔔味兒。
夠劉寶鐵一嗆。
馬義甫也沒來找過他。這小子借走四百塊錢之後便銷聲匿跡。李慧泉有時候忍不住想,這個朋友很可能把他給騙了。世面上什麼人都有。人越來越不像人。晚報上有登載,門頭溝一個傢伙用開水澆老母的頭,恨她不死。這是畜生也做不來的事。
崔永利是八月初從深圳回來的。他在東大橋攤羣找到李慧泉,説準備在沙家店租的房子裏請客。
崔水利鬍子依舊茂密,但人瘦了,皮膚曬得發黑。他的舉止神態都顯得很疲倦,好像剛剛打了一場架。
李慧泉覺出這人有什麼事要求他幫忙。
星期六下午,他準時赴宴。崔水利只請了他一個人。菜是鄉下姑娘炒的,也是鄉下姑娘端上來的。兩個姑娘口音相似,長得也差不多,李慧泉有點兒分不大清楚。那個身量稍高的姑娘老拿眼瞟他。人不怎麼正經。他沒有多想。酒是好酒,菜炒得也不錯,崔永利像是很夠朋友的樣子,不住地講些外地的笑話逗樂。崔永利好像很長時間沒這麼高興過了。
李慧泉看出這人有些孤單。他也是那種沒有什麼朋友的人。
跟自己一樣。
吃了一半飯,崔永利把他拉進裏屋,讓他看一樣東西。靠牆擲着兩個裝肥皂的紙包裝箱,崔永利打開蓋子,裏面碼着書一樣的黑色長盒。錄相帶。有幾十盤。
"這叫南水北調,黃水兒!"
"什麼意思?"
"廣州九十塊一盤,到齊齊哈爾能漲出十倍。夠嚇人的吧?"
裏屋有一張雙人鐵牀,涼蓆上胡亂地扔着枕頭和毛巾被。牀下有三隻拖鞋,大小不一。屋的裏角一面是雙人長沙發,一面是電視機櫃。後窗户用磚砌住,前窗户掛着厚厚的紫色窗簾,屋中潮濕而昏暗。
崔水利情緒激動。
"八十盤。二十盤原裝,六十盤復錄,我得快點兒脱手,這東西粘時間長了膩歪。"
"想不到你是幹這個的。"
"別的也幹。"
"還弄舊衣服麼?"
李慧泉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崔永利好半天才明白這不是譏諷。
"弄得不多,都倒蘭州、銀川去了,那玩藝兒在北京賣着玄。"
"我不怕玄乎、有了貨給我留七、八包,我上次賣賺了。"
"哥們兒別擠兑我,現在説什麼也不能讓哥們兒掄這個!賺錢的路午有的是,哥們兒只要有膽量,哪條路都走得通。"
"舊衣服我敢賣,這東西……"
李慧泉搖了搖頭。
倆人走出來繼續喝酒,李慧泉的眼睛在茶几、寫字枱、窗台兒上掃來掃去。他在搜尋上次看到的那本畫報。他很敏感地想到它,連自己也感到挺不好意思。
崔永利給他點煙。
"跟我跑一趟怎麼樣?就一趟。"
"哪兒?"
"佳木斯幾個地方。那邊有肥主兒,不宰他們宰誰呀!冷地方人色,愛看這個。我不是第一次趟道,都熟了。你就陪我走走,保證賺錢。"
"你一個人不是幹着挺好嗎?"
"這次數太大……最近我膽子有點兒往回縮了。沒辦法。我認識浙江一個倒茶葉的,愣叫人給剁了,想起來嚇人。現在為幾百塊錢玩命兒的主兒哪兒都有,見了大數不把你吃了才怪呢!跑外的人見了面煙酒不分,親熱得要命,可誰知道他心裏怎麼想的?捅黑刀子的人全出在這裏邊……不怕哥們兒笑話,我想帶個熟人壯壯膽子。錢怎麼分聽你的。"
"我不能去。"
李慧泉連想都沒想便一口回絕了。崔永利正給他斟酒,聽後一愣。
"別説死,你再想想。"
"我沒法兒去。"
"怎麼了?不給面子……"
李慧泉喝口酒。
"公安局的人盯着我呢。"
"出事了?!"
"沒有。我有個朋友在青海服刑,逃跑了。公安局的人怕我幫他,三天兩頭找我。我離不開。"
"麻煩……"
崔永利鬆了口氣。
"這次去不成下次。好歹幹一次試試,順手的話咱倆綁一塊兒幹,怎麼樣?"
"我不給人當保鏢。"
"誰説讓你當保鏢了?!"
"我喜歡一個人幹,沒牽掛。我猜不透別人,別人也猜不透我,幹着費勁,何必呢……還是一個人幹好……"
"你他媽真犟!連便宜都不會佔!我在街上隨便拉一個,非把他樂死不可,這是算正的一本萬利!"
"你找別人吧。我不去。"
"媽的!我不是不放心麼……要找得着能找你麼?你算哪廟的和尚……"
崔永利有些醉,白襯衣的前襟滴了菜湯。他殷勤地為李慧泉夾菜斟酒,話卻十分粗魯。李慧泉一口接一口地吃着涼拌海蟄皮。這個萊比他做得好吃,不知什麼緣故。
不能攪進去!李慧泉提醒自己。他不瞭解這個人。他甚至不知道這個人最最簡單的身世。這個人即便告訴他點兒什麼,又有誰能保證話裏有多少是真的呢?他們同是咖啡館的常客,同是個體經商的人。他們喜歡獨自做事,煩悶的時候也希望彼此談談。如此而已!如果這個人在外邊被人騙了兩萬塊錢,想設圈套僱他做打手,去報復那個騙子,那麼他顯然是想錯了。他低估了李慧泉。
這是假設,但有可能是真的。崔水利的請求有點兒飢不擇禽,李慧泉覺得這人一定在買賣上吃了虧、獨自一人招架不住不能攪進去!不能。
李慧泉頭有些暈,仍舊喝下去。崔永利説喝的是五糧液。果然不錯。他品得出來。崔永利在這一點上沒有騙人。
酒粘得能拉出絲來。真好。
燈亮了。李慧泉到院子裏上廁所。他差點兒嘔吐。崔永利怪聲怪氣地笑着,把他扶到裏屋的沙發上,在電視機那邊擺弄起來。
屏幕上五顏六色的。音樂。咕嚕咕嚕的説話聲。笑聲,好像是外國人。
李慧泉想吐。
"別走了,在這屋睡吧,我上她們那屋去……你看過這玩藝兒麼?"
笑聲。男男女女在説話。
"真他媽邪了!"
崔永利的腳在地上打拍子。
尖叫。有人在喘氣。快速的嘟嚷和呻吟。屏幕上是亂七八糟的光斑。
"老一套……這驢!"
崔永利打了個哈欠,走近電視機。儀器的咔咔聲代替了人聲。又換了一盤帶子。旋律浪漫的音樂突然奏響,由強漸弱,大海的聲音出現了,緊接着又是撒嬌的聲音。
"你自己看吧,我睡覺去了。這一面放完一小時,不想看甭管它,自己能關上……你他媽癮還挺大……"
屋裏黑着燈,電視裏的形象像一堆灑了的顏料汁,四處漫延,形狀不定。
李慧泉還是想吐。喝了有七兩,少説也有六兩。很久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喝過白酒了,酒真是好東西。
崔永利把一包煙扔在沙發上。
"讓她們過來一個陪陪你?有什麼!你真他媽笨蛋!?"
崔永利在鐵牀上絆了一下。
"你放心,乾淨!人都不錯,你試試就知道了,老實着呢,沒斜的歪的……你搖頭呢還是點頭呢?!……
你看着辦吧,算我沒事找事,操他媽的!"
崔永利跌跌撞撞地出去了。他也喝過量了。李慧泉想。他眼睛睜得很大,但看不清東西。一閉眼胃裏的東西就朝上湧。他看着電視,感到莫名其妙。
這是人麼?
只有聽覺是敏鋭的。女人的呻吟像小刀子似地割着他的心臟,他疼得一陣陣抽搐。事情更美了,還是更醜惡了?有噁心的感覺。也有昏天黑地的感覺。不知道過去對自己的身體是太愛惜了,還是太糟踏了。人原來竟是這樣辦事的。他剛剛知道。儘管他的幻想曾走得很遠,他還是看出自己太幼稚了。彷彿白白辜負了二十五歲的年華似的。
人是免不了做牲口的。人,就是牲口。這個留着小鬍子屁股像馬似的白人不正是個地地道道的畜生嗎!像殺豬一樣給他一刀,有誰會可憐他呢?那女人一定會樂得哈哈大笑的。不是她殺了他,就是他殺了她,事情早晚得鬧到這一步。他們太兇惡了。他們的卑鄙也超出了人的想象。
但是,這個長着兩條長腿的外國姑娘簡直美透了,李慧泉感到內心十分虛弱,好像無法承受那種無以言傳的打擊。
鄉下姑娘進來點蚊香,劃了好幾根火柴。是那個身量較高的姑娘。第一次進這個院子,是她給開的院門。剛才端菜的時候,她老衝他笑,人生得很秀氣。
她給他倒了一杯茶。她沒有步,竟然爬到鐵牀上脱起衣服來。
"你幹什麼?"
"崔哥讓我到這邊睡……"
"怎麼搞的!"
"你睡鐵牀還是睡沙發?"
李慧泉昏了頭,不知如何回答。姑娘低低地笑起來,什麼也不説便躺下了。
電視裏仍有聲音傳出。李慧泉走過去,半天找不着開關。姑娘提醒他。
"在小紅燈旁邊,向左扳一下。"
頓時安靜了。屋裏屋外的寂靜凝成了一體,只有空氣在不安地湧動。姑娘的皮膚在涼蓆上發出磨擦聲,彷彿直接觸到了他的耳膜。他摸到煙和火柴,哆哆嗦嗦地點上。眼睛適應了黑暗,在席子上看到一幅很妖媚的輪廓……
他覺得自己不行,沒有喝酒也不行。他幹不來這種事。做夢時或許可以有一番舉動,醒着無論如何不行。他有些害怕。不僅僅是害怕。嚮往中有許多噁心。他是想幹的,他有數不清的預習。
但對手須是正兒八經的女人,不能是別人丟棄的母狗。
崔永利花了錢,讓他自己留着享用吧。
他站起來向外走,差點兒撞在牆上。姑娘支起身子,可能感到驚奇了。
"你睡麼!不要了麼……你睡麼!"
一股土包子味兒,天真、淫蕩、傻乎乎。她的歲數可能還趕不上趙雅秋。他心裏一動。如果是趙雅秋躺在這裏,他會怎麼樣呢?他還會這樣無動於衷甚至沮喪麼?
他只能更快地逃離這個地方。
"告訴姓崔的,少跟我玩兒這套,我見過……"
見過什麼,他也不知道。覺得不大妥當,又加了一句。
"你睡你的,我現在得回家了……我把門給你們撞上,你甭起來了……"
姑娘一動不動地坐在牀上。
李慧泉在院裏找到車子,捅了半天才打開車鎖。月光下一條白魚似的身子隨着拖鞋聲來到門口,打開了院門。
"你呼一下崔哥!"
"不了。"
"你緩走,""知道。"
姑娘齜了齜白牙。她在內心是感激他的吧?要麼,就是把他看作最大最大的笨蛋。他也許就是一個笨蛋。
"崔永利,操你媽我就!"
他罵了一句,推着自行車搖搖晃晃地在土道上走。塵土味兒、糞便味兒、菜地的腥味兒、工地上的石灰味兒,一齊隨着夜風遊蕩。他擺脱了一種危險,但內心並不怎麼暢快。許多似人似獸的東西在漆黑的夜幕上做着淋漓盡致的羞恥事,尚未竣工的樓羣和長勢不好的菜地裏傳出令人耳熱的古怪聲音,他發覺自己非常嫉妒那個外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