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張大民。他老婆叫李雲芳。他兒子叫張樹,聽着不對勁,像老同志,改叫張林,又俗了。兒子現在叫張小樹。張大民39歲,比老婆大1歲半,比兒子大25歲半。他個子不高。老婆1米68。兒子1米74。他1米6l。兩口子上街走走,站遠了看,高的是媽,矮的就是個獨生子。去年他把煙戒了,屁股眨眼就肥了一倍。穿着鞋84公斤,比老婆沉50斤,比兒子沉40斤,等於多了半扇兒豬。再到街上走走,矮的在高的旁邊慢慢往前滾,看不着腿,基本上就是一個球了。
張大民不是聰明人。李雲芳瞭解他,他3歲才説話,只會説一個字,"吃"!6歲了數不清手指頭,沒長六指卻回回數出11個來。小學晚上了一年,還蹲了一班,聽不懂四則運算。中學又蹲了一班,不會解方程,經常求不出未知數。不聰明也沒耽誤高考,那是七十年代的事了。語文47分。數學9分,歷史44分。地理63分。政治78分。張大民感到驕傲。李雲芳也考了,總分只比他多5分。政治不及格。人家問馬克思主義的三個組成部分,她寫的是《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這麼胡説八道是很能説明問題的。李雲芳也不是聰明人。張大民太瞭解她了。
他們是青梅竹馬。張大民的父親是保温瓶廠的鍋爐工,李雲芳的父親是毛巾廠的大師傅,同屬無產階級,又是鄰居兼酒友,沒事兒就蹲在大樹底下殺棋。文化不高,脾氣也柴,殺着殺着能揪着脖領子打起來。
"老子拿籠屜蒸了你!"
"老子拿鍋爐涮了你!"
孩子們就跟着吐唾沫。張大民很早就明白,李雲芳的唾沫星子是酸的。蒸完了涮完了吐完了,兩個老混蛋加臭棋簍子又和好了。孩子們蜂擁到沙土堆上繼續玩耍。張大民壘碉堡,挖壕溝,李雲芳嘻嘻一蹲,半泡尿就把炮摟給端了。後來的新婚之夜,李雲芳就噴着酸酸的唾沫星子説話。
"大民,你愛我嗎?"
張大民都快暈過去了。
張大民的父親是讓開水燙死的。他站在離鍋爐房八丈遠的地方跟人説話,轟隆一聲,鍋爐黑乎乎地躥出了房頂,一邊飛一邊灑開水,像一架滅火的直升機。鍋爐工哎喲媽哎,就給澆趴下了。
那時候張大民不愛説話,死淘死淘的。看着父親像氽丸子一樣的腦袋,靈魂突變,變成了粘粘糊糊的人。話也多了,而且越來越多,等到去保温瓶廠接班,已經是徹頭徹尾的耍貧嘴的人了。不變的是身高。鍋爐爆炸以前是1米61,一炸就愣住了,再也不長了。
李雲芳晚一年接班,愛上了毛巾廠的技術員。張大民很難過,心想戀愛了也不跟哥們兒打聲招呼,什麼東西!假小子越長越苗條,越長越嫵媚,不光唾沫星子是酸的,連套着高跟兒鞋一撇一撇的腳丫子都是酸的了。張大民找茬兒跟她説話,有話沒話都想辦法一句挨一句地跟她説話,不説憋得慌。他拎着塑料桶站在公共水龍頭旁邊,像看珠穆朗瑪峯一樣看着她,自己都聽不清自己在説什麼。
"你們廠夜班費6毛錢,我們廠夜班費8毛錢。我上一個夜班比你多掙2毛錢,我要上一個月夜班就比你多掙6塊錢了。看起來是這樣吧?其實不是這樣。問題出在夜餐上面。你們廠一碗餛飩2毛錢,我們廠一碗餛飩3毛錢,我上一個夜班才比你多掙1毛錢。我要是一碗餛飩吃不飽,再加半碗,我上一個夜班就比你少掙5分錢了,不過你們廠一碗餛飩才給10個,我們廠一碗餛飩給12個,這樣一算咱倆上一個夜班就掙得差不多了,就沒有什麼區別了。可是你們廠的餛飩餡兒肉擱的多,算來算去還是我們廠虧了。表面看起來你們廠的夜班費少幾毛錢,實際上1分錢都不少!雲芳,你覺得呢?"
"我覺得我都糊塗了。"
"哪兒糊塗了?我幫你算。"
"大民,你説點兒別的吧。"
"夏天到了,你爸爸都穿上大褲衩兒了,你媽也穿上大褲衩了,你………
李雲芳心想,他怎麼這麼羅嗦呀!又想他爸爸燙死以後,他們家的生活確實困難多了,連一碗餛飩都要數着吃了,太慘了。她的目光一軟,他的嘴皮子就受了刺激,硬梆梆的越説越來勁了。
"你爸爸的大褲衩用綠毛巾縫的,是吧?你媽的褲衩是粉毛巾縫的,對不對?你兩個弟弟的褲衩是白毛巾,你姐姐和你的大褲衩子是花毛巾,我沒説錯吧?吃了晚飯,你們一家子去大馬路上乘涼,花花綠綠是不是挺……"
李雲芳紅着臉笑了。"我們一家子穿開襠褲,你管的着嗎!"
"你看你看,你根本沒明白我的意思。我覺得花花綠綠挺……挺温馨的。我就是不認識你們家,一看這打扮也知道起碼有三個人在毛巾廠上班。這能賴你們嗎?不發獎金老發毛巾,你們家柳條包都撐得關不上了,這能賴你爸爸,能賴你嗎?我要是毛巾廠的,就用花格子毛巾做套西裝,整天穿着上班,看看廠領導高興不高興!"
"大民,你貧不貧呀!"
"其實我也沒別的意思。你們一家子穿着毛巾在屋裏待著,我就什麼都不説了。上了街還是應該注意影響。縫褲衩的時候應該把字兒縫起來。每個屁股蛋兒都印着一行光華毛巾廠,好像你們全家走到哪兒都忘不了帶着工作證一樣。"
"快閉嘴吧,水都溢了。"
"我的話還沒完呢!"
"你少説兩句不行嗎?"
"不行,不説夠了我吃不下飯。"
"那你就餓着唄!"
李雲芳不當回事,閃着細腰嘻嘻哈哈地走開了。他嘴唇發乾,嗓子眼兒裏塞滿了自知之明,知道一堆廢話她一句也沒聽進去。他自卑得睡不着覺,摸着兩條短腿,想着兩條長腿,發現自己跟她沒什麼好説的了。
天下的王八蛋都是一樣的。聰明的技術員去了美國,走前説不吹,走後來了一封信,説還是吹了吧,李雲芳得了憂鬱症,開始幾天不説話,隨後就不吃東西了。她披着一塊粉色的緞子被面,在自己的牀上坐了三天,誰勸也不下來。她母親的哭聲在大雜院上空久久迴盪。張大民很高興,心説該,該!大半夜睜開眼,接着説該,活該!鼻子突然一緊,眼窩兒就濕了。
李雲芳的姐姐找到張大民,流着淚嘟噥,好話有一萬句了,死馬當活馬醫,你也給幾句試試?張大民矜持了一下,她姐姐忙説我們沒別的意思,這麼沒出息誰還要她呢。張大民又矜持了一下,梳了梳頭髮,漱了漱口腔,換了一雙厚底兒鞋就跟着去了。
他嚇了一大跳。李雲芳臉色蒼白,兩腮深陷,腫眼像兩隻爛桃子,目光凝視着桌子底下的一個地方,他坐在她對面,半天不知道説什麼。她的小虎牙以前特別好看,現在兇狠地毗着,像野豬的牙一樣。
"雲芳,你知道你披着什麼東西嗎?"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你披着一塊杭州出的緞子被面,你知道嗎?它是你媽給你縫結婚的被子用的,你把它披在後背上了,你還給披反了。你現在的樣子就像個變魔術的,不是台上的,是天黑了馬路邊兒那種,你覺着自己挺高級是不是?"
還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你為什麼不説話?江姐不説話是有原因的,你有什麼革命秘密?你要是再不吃飯,再這麼拖下去,你就是反革命了!人家董存瑞黃繼光都是沒辦法,逼到那份兒上了,不死説不過去了。你呢?裹着被面嚥下最後一口氣,你以為他們會給你評個烈士噹噹嗎?這是不可能的。頂多從美國給你發來一份唁電就完事了。你還不明白嗎!"
李雲芳眼珠兒一動,把臉轉過來了。張大民擦擦腦門子上的汗粒子,扭頭説有煙嗎?李雲芳的弟弟顛顛地跑進來,給地點了一支煙,悄聲説你接着説我爸讓你接着説,又顛顛地跑出去了。張大民暗叫説個屁!這是美麗活潑的假小子李雲芳嗎?他的心都碎了。
"雲芳,我幫你算一筆賬,你不吃飯,每天可以省3塊錢,現在你已經省了9塊錢了。你如果再省9塊錢,就可以去火葬場了,你看出來沒有?這件事對誰都沒有好處,你餓到你姥姥家去,也只能給你媽省下18塊錢。你知道一個骨灰盒多少錢嗎?我爸爸的骨灰放在一個罈子裏,還花了30塊錢呢!你那麼漂亮,不買一個80塊錢的骨灰盒怎麼好意思裝你!這樣差不多就一個月不能吃東西了。你根本堅持不了一個月,這件事就這麼算了,你還沒掙夠盒兒錢呢!雲芳,西院小山他奶奶都98歲了。你才23歲,再活75年才98歲,還有75年的大米飯等着你吃呢,現在就不吃了你不害臊嗎!我都替你害臊!我要能替你吃飯我就吃了,可是我吃了有什麼用?穿鞋下地,雲芳,你吃飯吧。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就是飯了,吃吧。"
李雲芳嘴唇動着,外邊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似乎要急着喝彩了,張大民舉着一隻手,不知要幹什麼,大家靜下來,靜得能聽見李雲芳腸子的聲音,咕兒咕咕兒咕咕咕兒咕咕咕咕兒。
"雲芳,你有什麼話就直説吧。別裝模做樣了,我早知道你為什麼不吃不喝了。不就是怕上茅房嗎?你嘴唇哆嗦什麼?你是不是尿褲子了?沒尿褲子你捂着被面幹什麼?你不説話也沒用,你不説話説明你心虛,説明你的褲子早就濕了。別以為你捂着被面我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快把被面扔了吧,充什麼大花蛾子,你不煩我們早就煩了。你換一個花樣兒行不行?你頭上頂個臉盆行不行?不頂臉盆頂個醬油瓶子行不行?我們煩你這個破被面了。"
李雲芳嘴唇都咬白了。張大民欠欠身子,從晾衣繩上揪了一條毛巾,又從牀上揪了一條枕中,他把枕巾蒙在腦袋上,把毛巾遞給李雲芳,用鬼鬼祟祟的目光看着她,口氣有點兒傷感。
"我拿你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你把它蒙上,我領着你偷地雷去吧。你知道哪兒有地雷嗎?"
李雲芳張着大嘴,哇一聲巨響就把一切悲憤和憂傷都哭出來了,她撲倒了張大民,噴了他一臉唾沫,一邊號啕一邊連咬帶掐,把他做了愛和恨的朦朧替身。李雲芳的家人衝進來,找不着那兩位人物,只看見粉晃晃的緞子被面攤在牀上,像飄來飄去的旗子。旗子底下漾着哭聲和胡言亂語,是跑調跑得厲害卻非常誘人的男女聲二重唱了。
"大民,你怎麼這麼壞呀!"
"雲芳,我不壞你就好不了啦!"…
"大民,你怎麼……這麼好呀!"
"雲芳,恕我直言,你的腿你的腿你的腿腿腿……怎麼這麼這麼這麼長呀!"
聽看聽看,李雲芳的母親也號啕了。李雲芳的姐姐也跟着號啕了。病人思路清晰,愛憎分明,不用擔驚受怕了,李雲芳的父親跑到小廚房俏悄抹眼淚,一個人嘟嘟囔囔,多好的一對兒呀!貧了點兒,也矬了點兒,可是這倆小兔崽子一公一母是多麼合適的一對兒呀!
李雲芳不治而愈,嫁給了張大民。從此,兩個人就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張大民家的房子結構羅嗦,像一個掉在地上的漢堡包,撿起來還能吃,只是層次和內容有點兒亂了。第一層是院牆,院門和院子。院牆不高,爬滿了牽牛花,有虛假的田園風光,可以騙騙花了眼的人,院門鬆鬆垮垮,是拼成一體的兩扇舊窗户,釘着幾塊有弧度的五合板,號碼都在,告訴來人它不是一般的木頭,它是大禮堂的椅子背兒。推開院門,裏面是半米深的大坑,足有4平米。左邊支着油氈棚,摞滿了蜂窩煤,右邊支着一輛自行車,牆上掛着兩輛自行車,自行車旁邊還掛着幾辮兒紫皮蒜,蒜辮兒底下擱着一個裝滿垃圾的油漆桶。張大民家的人管這個填滿了的大坑叫——院子。第二層便是廚房了,蓋得不規矩,一頭寬一頭窄,像個醬肘子。這是漢堡包出油的地方。前後窗,左右牆,頭頂上腳底下,全是黑的和粘的,怎麼擦也沒用。燈泡永遠毛絨絨的,吊在電線上,像個長不大也爛不掉的癟茄子。廚房的門檻不錯,有膝蓋那麼高,水泥很厚,怪怪的像一道水壩。穿過廚房就進了第三層,客廳兼主卧室,10.5平米,擺着一張雙人牀和一張單人牀,一張三屜桌和一張摺疊桌,一個臉盆架和幾把摺疊凳。後窗不大,朝北,光淡淡的,像照着一間菜窖。最後一層是裏屋,6平米,擺着一張單人牀和一張雙層牀,猛一看像進了卧鋪車廂一樣。牆上沒窗户,房頂上有個窗户,白光直着照下來,更像菜窖了。這個多層的漢堡包掉在地上,掉在城市的灰塵裏,又難看又牙磣,讓人怎麼吃它呢!
張大民嚼了一百遍,還是咽不進去。婚前一個月,鍋爐工的長子召集了家庭會。大家腿碰腿擠在客廳裏,像一堆蒜辮兒湊成了一顆大頭蒜一樣。李雲芳坐在門口,孤零零的,像大蒜旁邊的一粒葱花兒。張大民兄妹五個。弟弟是單數,三民五民。妹妹是雙數,二民四民。幾個民都不愛説話,話都讓最大的民説了。做母親的也不愛説話,她有病。鍋爐工一死她就病了,不是腦子的病,是燒心。當胃病治了多年,還是燒心。她愛喝涼水,有了冰箱就改吃冰塊兒了。相框裏的鍋爐工心情不好,愁眉苦臉地看着他的老婆和一窩孩子們,嘴角撇着,像剛剛罵完了一句髒話似的。李雲芳的心情也不好,未來的婆婆咔喳咔喳地嚼着冰塊兒.讓她後脊樑直冒冷氣。幸好未來的丈夫令人愉快,耍貧嘴都耍到她的心坎兒和胳肢窩裏去,多難的事聽看也不難。
"再過一個月我就要結婚了。本來説好再過三個月結婚,可是我等不及了。水不是一下子燒開的,不小心一下子燒開了,也只好灌暖壺了。把開水灌到暖壺裏,蓋上蓋兒就踏實了,沏茶還是洗腳,就隨你的便了。明白嗎?這是我第一次結婚。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老想我還缺哪幾樣東西,越想越睡不着,人我是不缺了,在門口坐看呢。我就缺個結婚的地方。結婚跟睡覺根本不是一碼事。睡覺哪兒不行?鑽到箱子裏都能睡。躺在馬路邊也能睡。結婚試試?不行。媽,弟弟們,妹妹們,我和雲芳要在咱們家裏屋結婚,只好委屈你們在外屋擠一擠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覺,就是説不出這句話。現在我把它説出來了。聽懂了沒有?我們兩個人睡裏屋,你們五個人睡外屋。這麼幹你們同意嗎?我和雲芳沒意見,你們要是沒意見就這麼定了。下午我就可以收拾屋子了。四民你想説什麼!你是不是反對我結婚?"
四民嘴唇動了動,不説了。她是護校的走讀生,一説話就臉紅,在家裏也改不了,張大民笑着,東看看西看看,臉皮有城牆那麼厚,骨子裏卻慚愧得不得了,汗都貼着耳朵一股一股地流下來了。
"結婚就結婚唄。這院兒裏結婚的多了!説那麼多廢話幹嗎?"
二民冷冷地説着,頓了頓,站起來出去了她在肉聯廠下水車間大腸組做清洗工,身上老帶着説不清楚的味道,脾氣也差些,她一出去,空氣立刻不一樣了。三民做了個深呼吸,咳嗽了幾聲,朝左右笑了笑,挪挪屁股,又沒有動靜了,母親嚥了一口冰,對三民説老三,你放屁了嗎?你哥等你話呢。三民是郵差,在平安里一帶給人送信送報紙,在家裏煩了也常常冒出一句報——哩,嗓門兒滿大的。
"三民,你也反對我結婚嗎?"
"我不反對。我憑什麼反對?"
"你心裏有話,我看出來了。"
"不説了。都是自已的事。"
"説吧。你不説我結婚都不踏實。"
"我第一個女朋友要是不吹,我就在你前邊了。第二個女朋友要是不吹,還能趕你前邊。現在……我什麼都不説了。"
"你要有現成的,我先緊着你。"
"哥,你不用客氣了。"
"談幾個了?"
"六個。"
"慢慢挑,彆着急。"
"哥,我先挑着,您結婚吧。"
母親説老三,是挑蘿蔔呢還是挑冬瓜呢?又説老三,給我拿塊冰,挑磁實的,不磁實不涼。老三給母親取了一塊冰,似笑非笑地鑽到裏屋去了。李雲芳悶頭坐着,心想一個個看着挺老實,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五民,我結婚你反對嗎?"
五民不吭聲,讀着破舊的數學課本。五民是家裏的知識分子,戴眼鏡,穿運動鞋,擦正規的護膚霜,是兄妹中的異類。去年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人深沉了不少,今年摩拳擦掌準備再來一次。看他不屑的眼光,結婚似乎是件昆蟲界的事情。
"問你呢,你反對我結婚嗎?"
"真沒意思。我本來不想説話,你逼着我説話。其實你的本意是想堵別人的嘴,不讓別人説話。誰有資格反對你結婚?我覺得除了你的情敵、沒人反對你結婚。你問我根本就是問錯了對象。哥,你別不高興。你應該佔一間房子。我們知道此地有銀三百兩,你就別羅嗦了。我只想知道你讓我睡哪兒?"
"是啊,睡哪兒?洗洗都不方便。"
四民跟着嘟囔,臉紅得像西紅柿,張大民嘆了口氣,覺得小弟的説法實在有理,廢話太多了,應當説點兒實質性的問題了。
"早替你們想好了。我能白白睡不着覺嗎?總的原則是少花錢多辦事,做到增加一個李雲芳,不增加一件新傢俱。除了東西要擺得合適,我們還得給人留出下腳的地方,屁股撞腦袋是免不了的,都是一家人也就無所謂了。我爭取一碗水端平,除了雲芳,咱都是一個媽生的,我……"
母親説你快説,説完完了,我燒心!
"裏屋的單門衣櫃不動,外屋的雙人牀和三屜桌搬到裏屋。鏡子擱在三屜桌上,代替梳妝枱用,李雲芳對此沒有意見。裏屋的雙層牀搬到外屋東北角,三民睡下鋪,五民睡上鋪。上鋪離窗户近離燈也近,讀書方便。五民呀,哥是真心為你好,你要明白。裏屋的單人牀架在外屋的單人牀上,變成一個新的雙層牀,擺在靠門口的西南角,進出方便,在屋裏洗不成的可以到小廚房洗。四民,你要心疼姐姐你就睡上鋪。二民胖,還要趕肉聯廠的早班……"
"我願意睡上鋪,可是,哥,我覺着牀都睡滿了。你讓咱媽睡哪兒呢?"
"箱子!雙人牀底下有兩個箱子,單人牀底下有一個箱子,裏屋單人牀底下還塞看一個箱子,加起來是四個木頭箱子。拼起來剛好是一張牀,寬90公分,長200公分,高50公分,放在外屋西北角分毫不差。我早就量好了。我真想睡這幾個箱子。要不是結婚,要不是非得跟雲芳睡一塊兒,我真想睡箱……二民,別在廚房嘟囔,進來説。"
"箱子不平,你想硌死媽!"
"用磚頭和木頭找平。"
"磚都上來了,你就是想硌死媽!"
"嚷嚷什麼?我還沒往箱子上放東西呢!瞎嚷嚷什麼?你以為我心裏好受嗎?媽,您少吃點兒冰,聽我説。我不讓您睡箱子,我讓您睡席夢思。找買一張彈簧墊子擱在箱子上,這能叫睡箱子嗎?二民,你説説看,我讓咱媽睡席夢思,你心裏是不是還硌得慌?你要還硌得慌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踉箱子就沒關係了。"
二民不響了。
五民撩開牀單,看看牀下的箱子,直起腰來,什麼也沒説。四民也跟着看了看,把手擱在母親腿上,似乎表示着沒法子了,只能這樣了。
母親説瞎花錢,給弄個草墊子吧。
張大民笑着,羞傀地搓了半天手,好像上面打滿了肥皂一樣。
"媽,咱就席夢思了……咱該擺桌子了。摺疊桌直徑90公分,三民的牀和媽的牀隔着60公分,二民的牀離門口只有30公分,擺在哪兒呢?告訴你們吧,我把它擺在三張牀的結合部,離二民的牀更近一些。你們不用看,我早就擺過108遍了。晚上,中間是一塊布簾,外邊男裏邊女。白天,把布簾拉開,支上摺疊桌,吃飯的吃飯,做功課的做功課,高興了還可以打打牌。又到了晚上,把摺疊桌折起來,把摺疊凳也折起來,統統放在門後頭去。這樣,夜裏起來就不會絆倒了,也不會因為繞來繞去踩到尿盆上面了。"
"摺疊桌放在門後頭……門後頭的冰箱放哪兒呢?"
五民目光真誠,充滿信服與困惑。
"五民,這就牽扯到敏感的問題了。你往這裏看。你和三民的雙層牀擺好以後,到這個地方。那邊是裏屋的門框。中間的距離是55公分。你知道冰箱的寬度嗎?55公分!什麼叫活見鬼?這就是活見鬼了!我不把它擺在這個地方都對不起它了。可是冰箱不是五斗櫃,它是要出聲兒的。過一會兒嗡一下,嗡得越來越勤了。聽,又嗡了,還哆嗦!太敏感。你和三民只好委屈一下了。尤其是三民,喜歡頭朝外睡,以後不得不腳朝外了。"
裏屋沒有動靜。大家的注意力剛放鬆,咚一聲,三民的腦袋從裏屋伸到外屋,臉有點兒白,氣有點兒粗,受了辱的樣子。他嗓門兒很高,不過沒提冰箱,提的是另一件家用電器。
"電視放哪兒?"
張大民愣住了。
"你把三屜桌搬到裏屋當梳妝枱,我沒意見。你把電冰箱擱我腦門子上,我也沒意見!可是,三屜桌上的電視放哪兒?放哪兒!"
張大民真的愣住了。他把18英寸的崑崙牌彩色電視機乾乾淨淨地忽略掉了。他在心裏朝自己怒喝,比三民的聲音還大,放哪兒放哪兒放哪兒哪兒哪兒,滿腹回聲不絕。
"三民,急什麼?不就是嗡一下嗎。"
"……電視放哪兒?"
"我天天拿手抱着它,都解氣了吧?"
張大民在切菜板的四個角上緊了四條螺栓,在四條螺栓上擰了四根鐵絲,然後在切萊板的四條螺栓和四根鐵絲之間擺上了電視機。然後……然後,張大民就把這個黑糊糊的呆頭呆腦的東西掛在外屋的房樑上了。
婚禮比較寒酸,但是這台空中電視機成了眾人驚喜和讚美的中心。張大民撇開新娘子,站在切菜板底下講解了半個小時。他一會兒拔掉天線,一會兒拔掉電源線,就像忙着給自己挑選合適的上吊繩似的。
曲終人散,新人入了洞房。終於結婚了。終於把所有人擋在門外,赤條條地爬上只屬於兩個人的雙人牀了。張大民跪在牀腳,像急等着跑百米,又像剛剛跑完了馬拉松,百感交集,眼神兒像做夢一樣。李雲芳靠在牀頭問:
"大民,你愛我嗎?"
"我不愛你,我費這麼大勁幹嗎?"
兩個人紮紮實實地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第二年七月,下了三場大雨。下第二場大雨的時候,大雜院的下水道讓一隻死貓堵住了。三民用雨衣罩着第十一位女朋友,情意綿綿地濕乎乎地來到家門口。哇!女的尖叫了一聲,跳起來足有半尺。張大民正在舀水,屁股上墜着三角褲衩,像一塊破抹布,聽到聲音連忙蹲下了。小院兒變成了游泳池,中間橫着一塊跳板,跳板旁邊的水面上浮着一個洗臉盆和一顆腦袋。腦袋水淋淋的,沒有表情,彷彿脱離了身體而單獨漂在那個地方。只憑一聲叫喚,三民的第十一位女朋友就給張大民留下了十二分惡劣的印象。挑來挑去,八畝地的蘿蔔都挑遍了,就挑了個這!哇,不是味兒。
三民牽着女友踏上跳板,像離船走向碼頭,更像離開碼頭登船。屋裏黑洞洞的。雨聲轟鳴,水勢悄悄上漲,小船就要在風雨飄搖中沉沒了。哇!張大民又聽到一聲尖叫。小姐剛上船就把接雨漏兒的尿盆踩翻了。
三民來到雨中,一邊幫着舀水,一邊報告了一個沉重的消息。他説哥,我在傢俱店訂了一張雙人牀,錢已經交了。空中一串兒炸雷滾過,張大民縮着脖子哆嗦了好幾下,就像雙人牀正從天上轟轟隆隆地砸下來一樣。
"哥,幫我想想辦法,擺哪兒啊?"
"不接着挑了?累了?"
"怎麼挑也是剩下的,好賴就是她了。"
"一驚一乍的,行麼?"
"習慣了,還行。"
"看着挺妖的。"
"長的就那德行,其實不妖,挺懂事的。看電影老掉眼淚。我不跟她好,她就鑽汽車軲轆,挺懂感情的。這是緣分。反正雙人牀已經買了。她是巫婆是蛤蟆,我也不換人了。"
"買牀急什麼,傢俱店又塌不了?"
"我的水也開了,我也要灌暖壺。哥,你選好了地方,明天我僱輛三輪兒把它拉回來,後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別僱三輪兒,貴着呢。我替你把牀揹回來,你自己找地方得了,行不行?"
"不行。運的事你別管。你就管擺,一家子數你會擺。你讓我擺哪兒我就擺哪兒。你不給我擺,你不管我,我就不結婚。"
"廢話,擺茅房去,你去嗎?"
"不去。"
"你不去我去。明兒我上茅房住去。茅房不讓住我住耗子洞,耗子洞不讓住我住喜鵲窩,鳥窩不讓我住我住下水道!我他媽鑽下水道找死貓就伴兒去!我……"
"哥你衝我發火,你衝着大街嚷嚷什麼!"
"我樂意!"
張大民跳到門口,在風雨中大喊大叫。他的無名火來勢洶洶,滿口胡説八道,三角褲衩朝膝蓋方向慢慢滑去,半個黑不溜秋的屁股都露在外邊了。
"明兒我睡茅房睡警察樓子,我樂意!"
屋裏咣噹一聲,然後是——哇!小姐不長眼,也不長記性,又在相同的地方把那個接雨漏兒的倒黴的尿盆踢翻了。
哇!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有人要住茅房啦!
事後,張大民向鄰居解釋,他説的是氣話。他明白茅房是幹什麼用的,總而言之不是睡覺用的。如果是自己家的茅房,住一住倒也罷了,用雙人牀堵塞公眾的出口,不合適,也不道德。他怎麼可能住在那兒呢?
母親搭腔説這是實話,他怕蛆。
茅房問題解決了。雙人牀問題擱在老地方,誰也沒有辦法。第三場大雨傾盆而下的時候,張大民半夜醒來,眼珠兒一轉,想出了一個辦法,打了個哈欠,又想出了一個辦法。他睡不着覺了。他摸到廚房喝水,沒摸到暖瓶,摸到了一把頭髮。閃電在雨夜中劃過,頭髮下面是三民的臉,發呆,發綠,還有點兒發藍,像一顆剛剛摘下來的掛着絨兒的大冬瓜。張大民剛要發作,嗓子突然一堵,覺得再這樣愁下去,三民就要出人命了,雙人牀就要殺死他可憐的弟弟了。
"幹什麼呢你,不睡覺?"
"不敢睡,一閉眼全是腿兒。"
"什麼腿兒?女的?"
"不是……是馬。一大羣馬跑過來,撲稜撲稜的,全是馬腿兒。一閉眼沒別的,全是咖啡色的馬腿兒!"
"三民,你有病了。"
"跑近了一看,不是馬腿兒。"
"什麼腿兒?"
"牀腿兒,數都數不清。"
"三民,你真的有病了。"
"哥,我沒病。"
張大民給三民點了一支煙,自己也點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嘆氣,聽着風聲和雨聲,覺得生活——幸福的生活——讓一羣長了蹄子的奔騰的雙人牀給破壞了。
"我沒病,可是我很難受。"
"你哪兒難受?"
"我説不出來。"
"得説出來,憋着不説就長瘤子了。"
"就這兒……兩根眉毛中間,偏上一點兒,裂了一條縫兒,很難受。昨天下午,我找我們領導談話,我找我們領導借房子,我……我找我們領導談借房子的事,我找我們領導……找我們領導……"
三民掉淚了,抽嗒了幾下。
"快説,別憋着!…
"領導對我很好,問我你排隊了嗎?我説我排隊了。他説好同志,好青年,你慢饅排着吧,如果中間沒有人加塞兒,到21世紀上半年你一定可以分到自己的房子了。"
"張着嘴請人往裏塞大糞,你自找的!"
"……我説我可以加個塞兒嗎?領導説你是好同志,好青年,你不能加塞兒。我説小王怎麼就加塞兒了,來的比我晚,乾的沒我好?領導説……領導説你知道小王的爸爸是誰嗎?哥,我難受極了。"
三民又落淚了。
"我也難受。可是,讓咱媽現給你找一個長翅膀的爸爸,好像是來不及了。你當時就跪下來,認你們領導當乾爸爸,人家未必就缺兒子,好像也來不及了。"
三民不吱聲了,狠狠地櫓了一把鼻涕。張大民挪到廚房門口,隔着水壩似的門檻朝外看了看,積水不多,離警戒線還早着呢。他把煙屁股丟在雨裏,小火頭兒哧一下就不見了。
"三民,我有辦法了。"
"你有什麼辦法。"
"我想的不成熟。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告訴你。想來想去,我決定還是告訴你。這樣對你的心情有好處。你老想牀腿兒凳子腿兒,鑽進牛角尖兒就出不來了。你應當鑽到別的地方試一試。下水道堵了一隻死貓,那是死貓,你一鑽説不定就鑽過去了。不是真鑽,是打個比方,説明一種態度。咱們這種人不能靠別的,靠別的也靠不上。只能靠東鑽鑽西鑽鑽,上鑽鑽下鑽鑽。本來沒有路也讓咱們鑽出一條路來了,本來沒有地方擱雙人牀,使勁兒一鑽,擱雙人牀的地方就鑽到了,三民,我的辦法其實很簡單,我都不好意思説出口。咱們家不是有雙層的單人牀嗎?"
"你的意思是……"
"把兩張雙人牀摞起來。"
"……摞起來?"
三民小聲笑着,自己問着自己,很興奮,搓了半天手。不過,他很快就沉默了,大概看清了摞起來是件很嚴峻的事,一點兒也不值得高興。他搖頭,嘆氣,抱緊兩條胳膊,好像剛剛被奔馳而來的牀腿兒踩了肚子一樣。張大民也沉默了。他聞到了一股餿味兒。摞起來確實不是一個好主意。初想也還不錯,深入地想一想就不行了。摞起來的雙人牀不光搖搖欲墜,一關電燈它還沒完沒了地叫喚,咯吱咯吱咯吱的,粗俗,沒有教養,還下流!張大民直納悶,這麼不要臉的辦法是怎麼想出來的?他真想鉚足了勁給自己一個大嘴巴了。
"三民,我這兒還有一個辦法。"
三民捂緊腦門兒,好像有點兒害怕。張大民給三民續了一支煙,自己也續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問自己,説好呢還是不説好呢?不説吧,好歹也算一個辦法,説了吧,還是一個不要臉的辦法!牀沒地兒擺,身子沒地兒放,單單要張臉擱哪兒呢!豁出去了。
"摞着擺不合適,咱挨着擺!"
"挨着擺?"
"我們的牀挨着你們的牀。咱不摞着了,不分上下了。咱分裏外。你們是新婚,你們在裏邊。我們在外邊。我們是老夫老妻了,臉皮有冰箱那麼厚了。我們把雙人牀擺在你們的雙人牀旁邊,不知你們的心裏怎麼想,反正我們是不在乎了。"
"挨着擺不就成大通鋪了嗎?"
"你這麼理解也不算錯。"
"……不挨着不行嗎?"
"行不行,你聽我給你分析。我的左手是我們的牀,我的右手是你們的牀,你看明白唆。裏屋只有這麼大,摞着擺可以,挨着擺塞不進去,只能擺在外屋。外屋也只有這麼大,右手擺在裏邊,左手擺在外邊,中間不挨着,你看怎麼樣,左手這裏出了什麼事?"
"出了什麼事?"
"我們的牀把門口堵住了!"
"……我懂了。"
"你真懂了嗎?"
夜雨茫茫,張大民的手在三民眼前上下翻飛,代表着兩張不幸的雙人牀,像兩隻飢餓的野獸的爪子。又一道閃電划過去,照亮了張大民的臉,是淡紫色的,也照亮了三民的臉,是深綠色的。彼此恐懼地望着,至少在一瞬之間生了懷疑,懷疑對方也懷疑自己到底還是不是人。不是人,是什麼東西呢?是人,又算哪路人呢?
三民的婚禮很熱鬧。出了風頭兒的不是新郎,不是新娘,是五民。五民苦讀三載,考中了西北農大,喝完喜酒便要遠走高飛了,眾人給新人敬酒,也給五民敬酒,都捎帶着問一句,為什麼考農大呢?考農大也要考北京的農大,為什麼考西北的農大呢?五民含笑不語,咕冬咕冬地往嗓子裏灌酒,灌着灌着就出語驚人了。
"我受夠了!我再也不回來了。畢了業我上內蒙,上新疆,我種苜蓿種向日葵去!我上西藏種青稞去!我找個寬敞地方住一輩子!我受夠了!螞蟻窩憋死我了。我爬出來了。我再也不回去了。哥,我有獎學金,你們別給我寄錢!我不要你們的錢!你們殺了我我也不回去了。我自由了!我……"
五民起初傻乎乎地笑着。眾人也跟着笑,後來就不笑了。五民淚流滿面,舌頭髮硬,眼神兒完全不對了。眾人連忙打圓場,別喝啦別喝啦,再喝就該想媳婦啦!張大民把五民搡到沒人的地方,想給他幾下。五民腦袋一低,紮在張大民肚子上就失聲了。
"家裏缺錢花。你們別給我寄錢!"
"你是親生的,不是媽在大街上撿的!"
"把我的牀拆下來。別讓媽睡箱子了,讓媽睡我的單人牀吧!"
"媽睡箱子睡舒服了,睡別的睡不慣了。"
"咱們家太憋了,喘不過氣來。"
"吃兩勺胡椒麪兒就不憋了。"
"哥,我都快憋死了!"
"你自己不找死,誰也憋不死你。"
婚禮圓滿結束了。太陽落山了。新郎張三民攙着新娘毛小莎姍姍而來,翩然如在夢中。他們推開了釘着椅子背兒的院門.走過大坑似的院子,跨過高高的門檻兼擋水壩,穿過廚房的菜味兒和油煙昧兒,蹭過大哥和大嫂的牀頭,繞過用三合板釘的像廁所檔板似的隔斷,眼前豁然一亮,不由長長地長長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們終於看見自己的雙人牀了。它在新郎的心裏奔騰過。它在新郎的眼睛裏奔騰過。現在,它安靜了。
在三合板隔斷的南邊,張大民仰面躺着,比牀還安靜。他一隻手摟着李雲芳的脖子,另一隻手摸着李雲芳的肚子。肚子很飽滿。一分鐘比一分鐘飽滿。他們的孩子已經四個多月了。在三合板隔斷的北邊,貼着的都貼着,繞着的都繞着,含着的也含上了。起初是多麼安靜。月亮正捎悄地升上來,可是,且慢!這片黑洞洞的詩意傾刻之間就出了問題。
哇!
接下來就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張大民暗自呻吟,再一次深深地感到生活--幸福生活——讓弟媳婦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聲音破壞了。他想起了五民的抱怨。憋得慌?喘不過氣來?他覺得自己也快憋死了。
哇!
天吶.又他媽來了。
張大民在小飯鋪請三民吃飯。他點了炒腰花兒。溜肥腸兒、拍黃瓜,煮花生,又要了四兩白酒。他有點兒心疼。他掙錢不多,所以很愛錢,花錢的時候特別難受。他從來不請別人吃飯,也不請自己吃飯。只有別人請他吃飯的時候他才去。吃別人請的飯,他不難受,也不心疼,胃口特別好。現在,他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了。看着三民有滋有味細嚼慢嚥的樣子,自愧弗如的感覺又一次撞疼了他的心頭。本想等三民度完了蜜月再請這頓飯,可是情況愈演愈烈,不得不提前破費了。
"三民,婚後感覺如何?"
"還行。哥,怎麼臊乎乎的?"
"腰花兒洗的不乾淨。"
"我感覺還行,就是挺累的。"
"是累。日子還長着呢,悠着點兒。"
三民紅着臉得意地笑了。
"我是心累。哥,怎麼臭哄哄的?"
"肥腸兒就是這味兒。"
"哥,真的,我就是心累。"
"別的地方不累?"
"不累。"
"你不是心累。三民,我瞭解你。你小時候的臉色就跟別人不一樣。我一直在觀察你,一直觀察到現在。你瞞不了我。心累,你臉是綠的。幹活兒累了你臉白。你臉要黑了就是吃多了,撐着了。你能瞞我嗎?快撒泡尿照照你的臉,看看它現在什麼色兒?"
"什麼色兒?"
"跟你的牀一個色兒,咖啡色的!牀是咖啡色很正常,人沒曬着沒燙着的,憑什麼跟咖啡一個色兒?你看看你的下眼皮,是發了黴的咖啡,都長藍毛兒了。三民,我再給你點一個炒腰花兒,臊乎乎的你也得吃,多吃。你得好好補補你的腎。我認為你的心不累,你的腎太累了,搞不好已經累壞了。小姐,再來一個腰花兒,炒嫩點兒,夾點兒生最好,快啊。三民,我對你説,我是過來人,我的話你要聽進去,人,不能為了一時痛快,連自己的腰子都不顧了!不顧腰子,到時候你後悔可來不及了。吃吧,多吃。"
三民依舊吃着笑着,卻不敢得意了。
張大民咂了一口白酒,很苦,沒有他的心情苦。他應當怎樣表達自己的不滿呢?他還是拿不定主意。他是長子,管弟弟可以,管弟弟的媳婦可以不可以?管弟弟的熄婦的……聲帶可以不可以?好像不可以。但是,不管行嗎?這算不算干涉別人的私生活?可是,不干涉,別人還生活不生活!
張大民含着酒,像含了一口別人的尿。三民吃的很香,滿面春風,根本不考慮請他吃飯的人的心情。
"哥,再給我來一個腰花兒。"
"我帶的錢……算了!來一個就來一個。"
"剛開始臊,吃着吃着就不臊了。"
"這就叫身在臊中不知臊啊!"
"哥,你什麼意思?"
"三民,你見過公雞踩蛋兒嗎?"
"聽説過,沒見過。"
"公雞往母雞背上一踩,母雞吱吱嘎嘎胡叫喚,就跟有誰要宰它似的,德行大了。"
"哥,你到底想説什麼?"
三民慢饅放下筷子,笑的很難看,從耳朵到胳膊全紅了。張大民不動聲色,目光坦然,心裏很緊張,手心兒和腳心兒都在冒汗,尾巴骨也隱隱作痛,有點兒坐不住椅子了。本想説三合板隔斷北邊的事,怎麼説到公雞踩蛋兒上去了?張大民語重心長地看着三民,給三民挾了一片半生不熟的腰花兒,覺得自己顧不了那般許多了。
"三民,你覺得幸福不幸福?"
"挺幸福的。怎麼了?"
"不管多幸福,眼裏也不能沒別人。"
"我們怎麼了?"
"大家都是過來人。吃過豬肉,見過豬跑,也跟着一塊兒跑過,誰瞞誰呀!可是,為什麼我們能做到的,你們就做不到呢?"
"你們做到什麼了?"
"我們從來不叫喚!"
張大民很壓抑,嗓音猛了些。三民木呆呆的,似乎沒聽懂,嘴唇上掛着一片腰花兒,就像剛剛咬掉了一塊舌頭。小飯鋪靜了片刻,不多幾個人都朝這邊看着。張大民有點兒不自在,壓低了嗓音,眼睛卻盯着別處。
三民,我得正正經經告訴你,這麼叫喚,不符合國情,也不符合咱的身份。您要在外國有一大別墅,別外國了,您就是在郊區弄一小別墅,您和您媳婦都可以隨便叫喚,你們把手攏在嘴上大聲嚷嚷也不礙事,高興麼,舒服麼,嗓子眼兒癢癢麼!可是,如果七、八口子擠在一間半破屋子裏,我看咱們還是得慎重。我和你嫂子已經挺過來了。你們打算怎麼辦?
張大民的目光追着一隻蒼蠅,飛飛停停,最後很不情願地落在三民的臉上。三民的臉發紫,嘴唇更紫,有點兒缺氧。他閉着嘴,牙疼似地皺緊眉毛,挾起一片炒腰花兒看了看,又放下了。
"哥,你別激動。我還沒激動呢。我們的情況你瞭解嗎?每天上牀我們都互相叮囑,小聲點兒小聲點兒千萬小聲點兒,你知道嗎?我趴在那兒像趴在一塊豆腐上面,腦袋上頂着一碗水,屁股上也頂着一碗,好像一動彈水就灑出來了。我們容易麼!我們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我們又不是木頭,控制不住了哼哼幾聲都不許嗎?"
"那也叫哼哼?真會哼哼!"
"哥,你別激動。"
"只許你們哼哼,不許我激動?你們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還不許我激動?我們也是人,我們不是木頭,我們都有耳朵,我們倒想不激動,行嗎?人家讓嗎!小姐,再來一盤炒腰花兒,別洗,越臊越好。"
"哥,我不吃了,我夠了。"
"我吃!我的腎還沒補呢!"
三民不説話了,捂着腦門兒嘆氣。張大民一邊吃一邊激動,一邊激動一邊算着花了幾個錢,越算越心疼,越心疼越激動得受不了,胳膊和手抖得厲害,下巴也跟着抖,筷子説什麼也挾不住東西了。
回家的路上,張大民幾次想吐沒吐出來。
回家就上牀了,翻來覆去的,怎麼也睡不着。他口中念念有辭,聽不清説什麼。李雲芳推他問他,他一概不理,繼續嘟囔。月到中天的時候,他推醒了李雲芳,想説什麼半天沒説出來。月光映着他的額頭,表情非常痛苦,好像他整個肚子裏的東西都被人挖走了。
"你怎麼了?"
"雲芳,虧了。"
"虧什麼了?"
"他們多收了一盤腰花兒錢!"
"鬧了半天你算賬呢!"
"怎麼算怎麼不對,多收了我7塊錢!"
"我給你7塊錢。睡吧。"
張大民還是睡不着。三合板隔斷的北邊靜悄悄的,靜得讓人不放心,好像有人故意跟他搗鬼似的。他又一次推醒了李雲芳,小聲説你聽你聽,神秘兮兮的樣子令人惱火。
"聽什麼?什麼也聽不見。"
"這就對了。雲芳,這説明花錢花得值,我們一點兒也不虧。我不心疼。他們多收兩盤炒腰花兒的錢,我也不心疼。我們花錢買的是什麼東西,他們誰也不知道,只有我們自己心裏明白。多花7塊錢又算得了什麼呢?雲芳,我真的不心疼。我就是有點兒堵得慌,這兒,就是這兒……堵得慌。不是腰花兒,好像是一個特別大的豬腰子,整着堵這兒了。"
張大民指了指脖子下邊的某個地方。李雲芳敷衍了事地給他揉了揉,知道他醉着,也知道他是心疼錢,又好氣又好笑,真想把他從牀上掀下去。
"你別嘟囔起來沒完沒了,快睡!"
"我睡我睡,值了太值了……這就睡。"
可惜,他想睡也睡不成了。
哇!
張大民一骨碌爬起來,三步兩步跑到院子裏,一摸便摸到了垃圾桶,埋頭就吐。錢白花了。他吐得很仔細,把一肚子腰花兒和一腔悲憤全都吐出來了。李雲芳跟到院子裏給他捶背,聽見他滿嘴臊哄哄的卻還在不停地嘟囔,好像跟那個垃圾桶有説不完的悄悄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