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鈞在星期六下午從新加坡回到北京,星期一早晨剛走進維西爾北京的辦公室,他就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洪鈞對自己説,還是先忘了新加坡的會,更應該趕緊把和科克的談話都忘到腦後去吧。洪鈞很清楚,他現在首先要證明自己的能力,在維西爾先站住腳,生存下去,然後再用不斷的成功為自己搭出向上爬的台階。
傑森好像也根本沒把新加坡的會放在心上,他只是在星期一上午來了個電話,客套地問了一句是否一切順利,洪鈞説還好,沒什麼不順利的。傑森就又説了一句:“怎麼樣?我沒有講錯吧,是不是很無聊?”
洪鈞知道傑森只是在發泄他的情緒,並沒有想聽自己説什麼,便只是“呵呵”地笑了一下。看來傑森並沒有想請洪鈞傳達會議“精神”的意思,而洪鈞其實也想不出這次會議有什麼真正的“精神”可言,惟一的一點收穫就是那個晚上和科克的一場交談,但交談的內容乃至有過這麼一場交談的事都是不能讓傑森知道的。
傑森似乎早已料定洪鈞會比較認同自己事先的判斷,便再也懶得提這個“無聊”的會議,隨便和洪鈞嘻嘻哈哈了幾句,便掛了電話。
洪鈞可絲毫沒有嘻嘻哈哈的心情,他得和他手下的三個兵開會了。他剛一來維西爾上任,就讓他們都做好準備,他要聽他們介紹目前各自在做的項目,如果不是冒出來這個去新加坡開會的事,他自己佈置的這個會早該開過了。也好,讓他們幾個能多幾天時間準備,希望不至於太糟,洪鈞心想。
四個人坐在洪鈞的小辦公室裏,擁擠得像是沙丁魚罐頭,洪鈞覺得這樣也好,起碼先打消了他和他們在物理上的距離,再打消心理上的距離就容易些了。
還不到半個小時,洪鈞就知道自己曾有的希望和幻想都破滅了,他明白了,即使再給他們三個一年的時間,他也休想從他們嘴裏聽到讓他滿意的項目彙報。
剛開始當洪鈞召集他們三個一起開會的時候,郝毅和楊文光都愣了一下,弄得洪鈞也愣了一下,便問:“怎麼?有問題嗎?”
郝毅和楊文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互相推託了半天,最後還是郝毅囁嚅着低聲説:“幾個人都在一起開呀,我們還以為您是要分別聽我們的彙報呢。”
洪鈞明白了,他們沒想到會四個人一起討論各自的項目,便説:“沒關係,大家都是同事。咱們這麼小的公司,這麼小的團隊,沒什麼要擔心的,大家都靠得住。”洪鈞當時還覺得這兩個人還有些保密意識,不願意把手裏的項目拿出來被別人瞭解,後來,洪鈞才意識到,其實是因為他們自己都覺得他們的那些項目實在是拿不出手。
三個人都在洪鈞的辦公室裏擠着坐下了,外面的人想進來恐怕連門都推不開。洪鈞笑着,目光從郝毅掃到了楊文光,又掃到了菲比,然後再往回掃,開口説:“怎麼樣?一直想聽聽你們説説正在做的一些項目的情況,然後大家可以一起出出主意,看看怎麼做更好,我也很想和你們一起去見客户,咱們都是sales嘛,應該很容易溝通。怎麼樣,誰先説説?”
郝毅和楊文光又開始了他們非常默契的你看我、我看你的交流方式,像是用目光玩兒着太極推手。菲比閃着眼睛,一會兒看一下洪鈞,一會兒又看一下她右邊的郝毅和楊文光,嘴閉着,可洪鈞彷彿聽到菲比的眼睛在説:“他們男生為什麼不先説?”
這麼沉默了一陣,洪鈞剛要開口點將,郝毅説話了:“我把我的項目情況做了一份EXCEL表,想到的就都寫在表裏了,您可以看一下。”説着,便遞給洪鈞一張表格。
洪鈞把表格接過來拿在手裏,很快掃了一遍,看到大約有十多個項目,分別列出來客户公司的名稱、公司的大致簡介、郝毅在這些公司裏的聯繫人都是誰、具體的聯繫方式,每家公司後面都寫着三組數據,一個是日期,是郝毅覺得能和各家客户籤合同的時間,一個是錢數,是郝毅估計能和客户籤的合同金額,最後一個是百分比,是郝毅判斷的在各個項目上獲勝的可能性。洪鈞沒有細看錶裏的各項內容,而是抬起頭,看着郝毅説:“嗯,整理得挺清楚的,一目瞭然。你看這樣好不好,你把這些項目給我分別做一下分析,表裏已經有的這些基本情況,你都不用再講,我會仔細看的,你把表上沒寫的每個項目的競爭情況説一下。”
郝毅看起來有些緊張,似乎不太明白洪鈞想讓他説的是什麼,愣在那裏。洪鈞便又很耐心地解釋了一句:“比如説,你可以挑一個你覺得希望最大的項目,説説看,你覺得要想贏得這個項目,還需要做些什麼工作?”
這時郝毅好像明白了,探過身子用手指着洪鈞手裏拿着的表格説:“這第一個,就是我覺得應該能贏下來的項目。已經去做了好幾次presentation了,他們還讓我們給他們做了demo,我們也已經把方案書和報價都給他們了,他們説讓我等消息,大概月底他們就能最後決定了。”
洪鈞看了一眼表格,知道了郝毅指的是排在最上面的那家客户,在末尾的一欄裏填的百分數是80%,就是郝毅覺得最可能贏的項目。洪鈞剛想説什麼,好像忍住了,只是沉吟了一聲,接着問郝毅:“這第二個呢?你也給它標的是80%,你覺得這個項目是不是也有比較大的把握?”
郝毅立刻回答:“是,他們是主動來找咱們的,説對咱們的產品初步瞭解以後感覺有興趣,想深入瞭解一下。他們提出要看demo,我們就給他們做了,他們説印象挺好的,後來他們説想去走訪一下咱們的老用户,我給他們安排了,還陪着他們去了,那家老客户幫着説了不少好話,我覺得效果不錯。這個項目我也向Jason彙報過,Jason也覺得這個項目希望挺大的,還特批了折扣,所以客户覺得咱們的報價挺有競爭力的。他們説年底以前肯定會定的,因為時間比剛才那家晚一點兒,所以我就把這家排在第二位了。”
連着如數家珍一般地説了這麼多,郝毅似乎神態自然起來了,眼睛看着洪鈞,等着洪鈞接着問,又像是在期待着洪鈞的讚許。
洪鈞笑了,把手裏拿着的那張表格輕輕地放在桌面上,忽然問郝毅:“誰給你發工資?”
郝毅一下子愣住了,旁邊的楊文光和菲比也都呆住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快速地瞥了一眼張着嘴的郝毅,就都轉過來盯着洪鈞。
郝毅見洪鈞依然面帶笑容看着自己,便硬着頭皮説:“工資?工資都是直接打到我卡里的,每個月Helen發給我一張工資單。您是問這個嗎?”
洪鈞便笑了起來,説:“這麼説,是維西爾每個月給你發工資嘍,怎麼我覺得好像是客户給你發工資似的。”洪鈞看見三個人仍然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便慢慢收斂了笑容,認真地説:“因為客户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三個人都愣着,郝毅最先明白了過來,臉一下子紅了。洪鈞接着便看出來菲比和楊文光也都先後琢磨出來了,但他不想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因為現在不是深入點評他們每個人的時候,更不可能靠説教就能解決他們可能已經根深蒂固的毛病,他也不想再聽郝毅説其他的項目了,便把目光轉向了楊文光,説:“Vincent,説説你目前的項目吧。”
楊文光手裏拿着個黑色的小本子,看來他準備的一些東西都寫在本子上了,他説了沒幾句,洪鈞心裏已經有數了,這個楊文光的能力和悟性看來一點也不比郝毅強些,但洪鈞還是耐着性子聽他講了個大概,他總不能一棍子把他的幾個兵僅有的一點自信心全都打掉吧。
輪到菲比了,菲比把一個很精緻的真皮封面的文件夾攤開在膝蓋上,用一支圓珠筆在文件夾裏的紙頁上指指點點着,向洪鈞介紹着她目前在做的幾個項目,當洪鈞聽見她説到其中一個項目的時候,立刻變得非常專注了。菲比説:“我現在還在跟的一個項目就是普發集團,從我瞭解的情況來看,普發可能是個很大的項目,估計他們在軟件上的預算就要在一百萬美元以上。我聽説ICE和科曼盯這個項目也盯了很長時間了,尤其是ICE,你和小譚,不,小譚他們應該和普發的人挺熟的。我現在的問題就是還沒見到他們的高層,我都是和他們下面的一些人打交道,我一個小sales,人家的大老闆怎麼會願意見我呢,再説,我就是見了他們的大老闆,我和他説什麼呀。我和Jason提了好幾次,希望他能出面去拜訪一下普發的人,可是普發的人能抽出時間的時候Jason都是在上海,他不肯單單為了普發專門飛來北京一下,他來北京每次就只呆一兩天,他讓我安排他和普發的人見面,可普發的人不是你想什麼時候見就能什麼時候見的。所以我挺為難的,現在你來了,我想讓你幫我去見普發的老闆,光憑我自己,我可搞不定他們。”
菲比一口氣連着説了這麼多,洪鈞都想關切地問問她是否需要喝口水,一看桌上只擺着自己的杯子,就算了,心想,以後和菲比説事,得讓她自己端着水杯來。
洪鈞等菲比説完,就笑着對他們三個人説:“行,今天就先聊這麼多吧,大致的情況我有了一個初步的瞭解,我會分別和你們每個人單獨溝通。”
洪鈞心裏感覺很不是滋味,他原本計劃這個會得熱熱鬧鬧地開一個上午的,沒想到半個多小時就已經讓他決定結束了。他起初還想讓他們三個人互相分析一下別人的項目,彼此多出出主意,對別人對自己都能有所啓發,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現在看來,他們都不是臭皮匠。
三個人都站了起來,挪着椅子以便騰出空間好把門打開,菲比把她的文件夾抱在胸前,用一隻手正搬着一把椅子,聽見洪鈞叫着自己的名字説:“菲比,你留一下吧,我和你商量一下普發集團的事。”
郝毅和楊文光都回頭看了一眼洪鈞,便又拉開門,走了出去。在門剛被打開的一瞬間,洪鈞看見外面的辦公區裏有個人正趁着門開時往裏張望着,洪鈞看見了這個人的臉,是李龍偉,那個做技術的工程師。自從洪鈞來維西爾上班的頭一天,李龍偉結結巴巴地和洪鈞打過招呼以後,兩個人就沒有再説過話,洪鈞還是想不出來為什麼他覺得以前就知道這個人的名字,而且洪鈞似乎感覺到,這個李龍偉對他的興趣,一點不比他對李龍偉的興趣小。這時,兩個人的目光就正好撞上,李龍偉發現洪鈞在看着他,便立刻低下頭走開了。
洪鈞看見菲比關上了辦公室的門,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便問了一句:“要不要去把你自己的水杯拿來?”
菲比怔怔地看着洪鈞,大大的眼睛瞪着,搖了搖頭,反問道:“幹嘛要拿水杯?”
洪鈞笑了,解釋着:“沒事,就是想你可能要喝水了。”
菲比一聽也笑了,雙手猛地一抱拳,結果右手裏握着的長長的圓珠筆差點扎到自己的臉,説了一聲:“謝謝老闆關心。我拿水杯幹什麼?又不是我要做報告。”
洪鈞聽出菲比話裏的意思,就説:“我也不是要給你做報告,要不我這報告的聽眾也太少得可憐了。咱們必須好好討論一下普發這個項目。”
菲比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正了正自己的身體,右手把圓珠筆握緊了,做出好像隨時準備記錄的樣子。
洪鈞的腦子裏在想,究竟應該把話對菲比説到什麼程度。洪鈞從見到菲比的頭一面就感覺這個女孩具有很好的心態,或者説心理素質,而這在洪鈞看來,是成為一名出色的銷售人員的最重要的條件。今天聽菲比介紹她做的項目的情況,洪鈞也已經看出她的經驗、能力和技巧的確還非常“初級”。洪鈞決定毫不保留地實話實説,不留任何情面,菲比的承受能力應該能夠經得起他的話,普發項目目前面臨的關鍵局勢也使他不能再顧及婆婆媽媽的事。
洪鈞的臉色仍然很温和,甚至還帶着剛才的那種微笑,但是話語裏已經帶着足足的份量了:“菲比,剛才你説的那些項目裏面,我目前想和你談的,只有普發這一個項目。要和你談普發,並不是因為你已經在普發項目上有很大的機會,恰恰相反,我可以不客氣地説,現在維西爾在普發項目上是沒有贏的可能的。我和你談普發,是因為我相信你的所有那些項目裏面,只有普發才是真正的項目,而且肯定會是一個很大的項目,而其他那些,在短期內根本不會有結果,甚至永遠也不會有結果。我們必須把寶全都押在普發項目上,必須贏得普發的單子。你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其他項目從你的紙上劃掉,從你的腦子裏劃掉,只想着普發這一個項目。”
洪鈞説完,忽然覺得倒是自己該喝口水了,他端過杯子喝了一口,眼睛始終看着菲比,他也搞不清自己這麼囉嗦地講了一大通,菲比有沒有聽明白。
顯然,菲比完全聽明白了,她圓圓的白皙的臉變紅了,原本像機關槍一樣的快嘴也卡了殼,手攥着圓珠筆,大拇指的指肚一下下地按着上端的撳鈕,下意識地把筆尖不斷地彈出來又收回去,洪鈞小小的辦公室裏一片寂靜,只有菲比手裏圓珠筆的撳鈕和彈簧“咔”、“咔”地響着。
忽然,菲比像是被圓珠筆的聲音驚醒,臉一下子更紅了,簡直讓洪鈞想起來“猴子的屁股”那個比喻,洪鈞沒笑出來,當前的話題太嚴肅了,另外,洪鈞好像也不願意把那麼不雅的形容放在菲比身上。菲比回過神來,甩了一下腦袋,好像要把耷拉在臉頰上的頭髮甩到耳朵後邊去,又像是要把剛才腦子裏的凌亂也一併甩掉。
菲比開口説:“老洪,怎麼樣?忍不住開始做報告了吧。”可她的這句玩笑,既沒有讓自己也沒有讓洪鈞笑出來。菲比接着説:“我知道普發項目的希望不大,我剛才就和你説了,我到現在都還沒見到他們的高層,所以,就是因為我覺得普發的單子可能沒戲了,我才想爭取其他的單子,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吧。我覺得另外的幾個項目裏面,還是有機會的,你可能覺得我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可總比最後連芝麻都沒撿到強吧?”
洪鈞完全理解菲比現在的心情,其實菲比的反應比洪鈞做的最壞估計要平靜得多,洪鈞也清楚,另外的那些項目裏,如果真花大力氣去做,也可能把一兩個項目催熟,沒準兒能籤個合同下來的,但是這種合同只會是客户礙於面子,實在不忍心看着菲比等人這麼忙活,而施捨出來的小單子,的確也就會是芝麻大的東西。菲比現在追求的是籤成合同,就像在麻將桌上打了幾圈,一直沒“和”過牌,一心想和一把,哪怕是“小破和”也行,而洪鈞要的不是小破和,小破和對他沒有任何意義,他是要和一副大牌。洪鈞不想把這一點對菲比挑明,他要徹底打消菲比對其他項目所抱的幻想,同時增強菲比對普發項目的信心,讓她和自己一起賭一把。
想到這兒,洪鈞對菲比説:“我擔心的恰恰是那幾個項目連芝麻都不是。那幾家公司,要麼是根本沒立項、沒預算、沒需求,就根本沒打算買軟件,只是下面的幾個人想了解咱們的東西,甚至可能只是他們不好意思明確拒絕你,所以才和你一來一往地接觸着;還有的,可能要惡劣得多,客户已經拿定主意買別家的軟件,但不是都要求要貨比三家嗎?他們必須找幾家陪綁的,找咱們就是要用咱們做‘分母’,他們的選型報告裏面就可以這樣寫,經過對包括維西爾等國際知名公司的產品的多方詳細調研,綜合評估,最終決定選擇某某公司的產品。你的所有心血和努力,只是被他們用來在報告裏面提一下維西爾的名字。像剛才郝毅的那兩個項目,他都覺得形勢挺好,希望挺大,都估計了至少有80%贏單的把握,可我憑直覺就相信,那兩個項目咱們都是在陪綁,他一路按照客户的要求把該做的都做了,就等着客户通知他去籤合同,可我敢説,客户一定會和別人籤合同,恐怕到最後都不會通知他一聲,這些我會自己找郝毅談的,你就不要和他講了。你要記住,銷售就是一個引導客户的過程,而如果你被客户引導着,這個合同一定不是你的。”
説到這裏,洪鈞自己一下子噎住了,因為他忽然想到了合智集團那個項目,他不正是被合智集團和俞威一起“引導”着最後走到今天這步田地的嗎?自己居然還有臉教訓菲比。
菲比趁着洪鈞頓住的空隙,毫不客氣地説:“郝毅那兩個項目都是你當初和小譚設計好的吧?耍郝毅是不是就是你在ICE的時候教客户做的?我的那幾個項目,是不是也都是你們ICE已經贏定了的?”
洪鈞還沒把自己從合智項目的陰影中拉回來,又被菲比的這番話噎得夠嗆,他生氣了,盯着菲比的大眼睛,一字一頓地説:“菲比,我最後説一次,你和我現在是維西爾的同事。ICE也好,小譚也好,是你和我共同的對手。”
菲比被洪鈞的氣勢鎮住了,其實她自己剛才話一出口就已經後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麼邪,竟然這樣和新來的老闆説話。她自己也覺得奇怪,明明腦子裏對自己喊着“停,別説了”,可嘴裏卻越説越快,而且不僅説了郝毅的項目,還傻乎乎地把自己也帶了出來。菲比盯着洪鈞,心裏還在奇怪,到底應不應該對這個傢伙心存敬畏呢?按理説是必須的,可自己怎麼對桌子後面的這個人一點都不怕呢?
菲比迎着洪鈞的目光,又甩了一下頭,口氣軟了很多,可是目光裏毫無畏縮的意思,説:“本來嘛,你想啊,你説我在普發項目上根本沒有贏的可能,其他項目呢,要麼根本不是項目,要麼就是陪綁,照你這麼説,我還有什麼可做的?”
洪鈞被菲比氣樂了,他暗自檢討自己剛才的一番話還是説得重了,菲比就算再有承受能力,也受不住被別人説得一無是處啊,而且洪鈞意識到,自己只是把面前的菲比當作是手下的一名銷售人員,而沒有把她當作是一個女孩兒。
洪鈞面帶微笑,目光柔和了很多,剛才是為了打消菲比對其他項目的幻想,下面該給菲比打氣了,洪鈞説:“大小姐,把我的話聽清楚了再叫喚好不好?我説的是現在咱們在普發項目上沒有機會,不是以後還沒機會。如果我覺得普發一定不會買咱們的軟件了,我幹嘛還要和你全力以赴地去爭這個項目,我有病啊?”
洪鈞稍微頓了一下,看看菲比的反應,見她沒有插話的意思,看來覺得沒有必要對洪鈞到底有沒有病做出判斷,便接着説:“説實話,ICE和科曼的確一直盯着普發,這只是恰恰説明了普發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大項目,他們兩家比咱們現在有優勢,但都沒有勝勢,咱們還有機會,關鍵看咱們能不能在剩下的時間裏扭轉局勢,後來居上。依你看,你覺得咱們下一步應該採取什麼樣的策略?”
菲比把圓珠筆的一端頂在下巴上,然後又移到嘴唇上,再從嘴唇上挪開的時候才説:“我就是覺得,關鍵是要見他們的老闆。”
洪鈞對菲比的回答不是很滿意,她的腦子裏的確是沒有什麼策略可言,可她始終堅持無論如何要見到客户的老闆,這種執着和目標明確,倒讓洪鈞覺得高興。洪鈞笑着説:“説對了一半,你講的是一步很關鍵的動作,但還不是策略,咱們現在的策略就是一個字:拖。如果普發現在就敲定買誰的軟件,一定不會選維西爾的,但三個月以後,普發就會決定選咱們。咱們現在最需要的是時間,在爭取來的時間裏用比對手更高的效率來做客户的工作。”
菲比興奮起來,説:“三個月?咱們三個月以後就能拿到普發的合同?你真神了!”
洪鈞嘴上只好説:“我相信咱們能拿到普發這個單子,而且是個大單子。”其實,洪鈞心裏也沒底,如果有把握,那還能叫賭博嗎?
洪鈞正想和菲比商量去拜訪普發集團的安排,忽然想起了什麼,隨口問菲比:“哎,對了,李龍偉有英文名字嗎?叫他龍偉總覺得有些彆扭。”
菲比笑了,説:“像龍的尾巴吧?我們都這麼説。他的英文名字是Larry,我們都不叫他Larry,就叫他龍偉,你注意到他的大腦袋了嗎?我們叫他虎頭龍偉,哈哈。”
洪鈞沒有跟着菲比笑,其實菲比説的後幾句話他都沒聽進去。Larry,李龍偉就是LarryLi,洪鈞想起來了,他知道自己為什麼覺得這個名字以前聽到過了。
普發集團的總部在北京城的北部,四環路的旁邊,樓層不高,正好八層,但是非常氣派,尤其是大樓正門的台階和廊柱,簡直就像是按比例縮小了的人民大會堂,但是把整個大樓作為總體一看,就覺得有些滑稽了,好像人的一張臉,被嘴和下巴佔去了一大半。
洪鈞還是按照自己的習慣,比和菲比約定的時間提早十分鐘,坐着出租車到了普發的樓下。車剛停穩,洪鈞抬頭看了眼普發的大門,就發現不對勁了。台階上圍了很多人,吵吵嚷嚷的聲音也很大,洪鈞再往上看,看見上面幾層的窗户上都佈滿了人臉,都把鼻子壓在玻璃上向下看呢。
洪鈞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他現在也不是和民工們同場放歌時的那個洪鈞了,他付了車費,收好發票下了車,便遠遠地站着,看着大樓台階上的人羣。台階上站着一些穿藍色衣服的人,洪鈞一看便知道是普發集團的員工,藍色的套服是普發集團統一的工作服,似乎不太受員工的歡迎,否則員工們也不會抱怨大家都成了“藍精靈”;還有一些人好像穿着一種也是統一製作的馬甲,黃色的,上面有字,但看不清楚寫的是什麼。“藍精靈”大多站着不動,看來是在看熱鬧;“黃馬甲”們大多四處忙活,看來是熱鬧的製造者。洪鈞再往四周一看,看見了幾輛被塗得花花綠綠的南京依維柯,停在馬路對面的不遠處,車上面也寫着不少字,這次洪鈞看清楚是什麼字了,他也明白這場熱鬧是怎麼回事了。洪鈞以前就聽説過已經有劇組利用普發大樓的台階拍電視劇的外景,普發集團的保安已經客串了不少次羣眾演員了,沒想到自己正好趕上了這麼一場。
洪鈞看了眼手錶,還早,但他也沒心思看熱鬧,便抬腳向普發大樓的門口走。台階中間已經被清了場,看來是等一會兒演員們要在此出沒,“藍精靈”們被“黃馬甲”們向兩邊轟着,站在台階高處的一些人被轟了下來,也有的乾脆被轟進了大門裏面。洪鈞沿着台階的最邊上,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台階,被幾個“藍精靈”夾着裹進了普發大樓的大門,進到前廳裏面。
前廳裏面其實挺空的,有些人圍在大門兩旁的落地玻璃上,墨色的玻璃再加上反光,外面的人看不到玻璃裏面的人,所以他們得以在玻璃裏面看熱鬧。但一圈落地玻璃容不下太多人,擠不上去的人只好跑到樓上尋找有利地形去了。洪鈞孤零零地站在前廳裏面,和他在一起的只有前台的兩個接待員。接待員看着洪鈞,洪鈞只衝她們笑了一下,他不想去填訪客單,那是菲比應該做的,就轉頭去看牆上張貼着的東西。
洪鈞站着等了一會兒,抬手看了下表,快到十點了,便要拿出手機給菲比打電話。就在這時,一個高高瘦瘦的骨感美女從大門裏擠了進來,菲比一臉興奮地出現在洪鈞面前,上面是西服上裝,下面是條西服長褲。
菲比還沒站穩,就比劃着説:“呀,你到了。你看見了嗎?他們説那誰,就那誰,待會兒就該走這個台階了,然後在台階上被別人叫住,他們在台階上説話,那誰叫什麼來的?就是演那個什麼的那個。”
洪鈞本來有些着急,讓菲比這麼一通胡説八道徹底逗樂了,他用下巴往前台指了一下説:“愛誰誰,就算你想起來了,我也不知道是誰,快填單子吧,要晚了。”
菲比笑着,揚了一下自己的手,洪鈞看見她手裏捏着一張紙片,已經讓她攥得皺皺巴巴的了,知道她剛才早就到了,是先填了訪客單,才溜出去看熱鬧的。
菲比翻着自己挎着的大包,嘴上説:“我先給孫主任打個電話。”她翻出手機,一邊撥號一邊嘟囔着:“我還是覺得,沒必要單獨見孫主任,這樣一個一個按順序見,得見到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們的大老闆呀?”
洪鈞沒回答,因為他估計菲比的電話已經撥通,果然,菲比不等洪鈞説話就已經對着手機説話了:“孫主任嗎?您好啊。我是小劉,維西爾公司的,……,對對,我在您樓下呢,……,對,我們洪總也在呢,……,那行,那您先忙,我們等一下,……,沒事沒事,您別客氣,好,再見。”
菲比掛了電話,對洪鈞説:“他説他手頭正忙着一份文件,讓咱們等他幾分鐘,他就下來。”
洪鈞點點頭説:“辦公室主任嘛,他不忙誰忙,咱們等會兒。”説完,又想起了什麼,接着説:“對,剛才説為什麼要專門見他。我上次不是説了嗎?我在ICE的時候,沒有專門拜訪過他,都是那個小譚約的他,我見他們的周副總和柳副總的時候他倒是都在場,但是都不是專門和他談。我現在來了維西爾,要像以前沒和普發接觸過一樣,要先拜訪他,不能越過他直接去見周和柳,因為畢竟孫主任是這個項目名義上的協調人,雖然他什麼都説了不算,但不能讓他對我、對維西爾有情緒。”
菲比嘴上説着:“嗯,明白了,咱們就從山腳下開始磕頭,一直磕到最上面。”説完,眼睛就往大門外面瞟着,還踮起腳尖、抻長脖子向那邊張望着,讓洪鈞想起來在電視上的動物欄目裏看過的那些貓鼬。洪鈞笑了,心想不知道菲比想沒想起來“那誰”究竟是誰,真有意思,連名字都想不起來的“星”,還值得這麼去“追”嗎?
洪鈞好像能聽到外面的人羣安靜了下來,黃馬甲們也都各就各位,看來是要實拍了。過了沒幾分鐘,又亂了起來,看來是已經走了一遍。洪鈞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十點十分了,菲比注意到洪鈞的動作,也看了下表,説:“都過了十分鐘了,怎麼還不下來?要不我給他打個電話?”
洪鈞搖了搖頭説:“不用,再等會兒吧,不要催人家。”
然後,洪鈞話題一轉,笑着問菲比:“哎,我問你,你注意到所有的手錶廣告了嗎?廣告上手錶的指針都指的是什麼時間?”
菲比懵懂着想了想,搖了搖頭説:“沒注意,都是同一種時間嗎?”
洪鈞説:“對,不信你從現在開始可以去找、去看,都是同樣的時間。而且就是現在這個時間,十點十分。”
菲比像個孩子似的笑了,説:“真的嗎?你沒騙人?可為什麼呢?”
洪鈞笑着説:“真的。我也沒研究過為什麼,不過我想可能因為這時候指針的位置看上去最美觀。你看,十點十分,”洪鈞説着把手腕抬起來給菲比看他的手錶,“兩個指針都向斜上方,之間張開差不多是一百二十度角,而且兩個指針沿着中線對稱。不對稱就不好看了,張開的角度太大或太小也不好看,就現在這樣最好看。”
菲比歪着腦袋看了看,還轉了幾個角度,好像是想象着其他時刻指針的位置,然後説:“真的哎,我以前怎麼沒注意到。我這個週末就去太平洋啊、東方廣場啊什麼的專門看錶去,我倒要看看是不是都是十點十分。”
洪鈞接了一句:“不是去看錶,是表的廣告,報紙雜誌上的、廣告牌上的。”
這時,外面又靜了下來,沒過多久又一陣忙亂,這次簡直有些像騷亂了,黃馬甲們開始收拾傢伙裝箱,藍精靈們蜂擁着往大門裏擠,看來是拍完了。洪鈞一邊和菲比往旁邊挪着躲避着人流,一邊心想,估計不是什麼精心大作,不然怎麼走了兩遍就算拍成了呢,看來這位導演不是什麼精益求精的大師。轉念又一想,普發的管理也夠“人性化”的,外面的電視劇什麼時候收工,裏面的普發就什麼時候才開始上工。
菲比把踮着的腳尖放下來,活動了幾下脖子,看了眼表,時針和分針已經成了一條直線,樣子的確不好看,已經過了十點二十了。菲比又問洪鈞:“都過了二十分鐘了,該打電話了吧?”
洪鈞“嗯”了一聲,眉頭稍微皺了起來,他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但沒説出來,他不想影響菲比打電話。
菲比又撥通了手機,洪鈞聽着她説:“喂,孫主任,還是我,對,小劉,怎麼樣啦您忙得?……哦,突然要開個會啊,……,周副總剛通知的,大概多長時間呢,……説不好啊,哦,……那我們等着?……,先回去,下次再約?……您等一下,我問一下洪總啊。”
菲比沒有掛電話,兩隻手把手機捂得嚴嚴的,她不想讓孫主任聽到她和洪鈞的談話。她看着洪鈞,洪鈞卻不等她説話,就用手指指着腳下站着的地方,張大口型,不出聲地説:“等。”菲比明白了,洪鈞的意思是就在這兒等着。
菲比又對着手機説:“孫主任,要不這樣吧,您開您的會,我和洪總在下面等您,……,我們沒其他安排,……,沒事,您別這麼客氣,……,那您先忙,好的,再見。”
菲比掛上手機,望了一眼洪鈞,兩個人都苦笑了一下。
洪鈞問:“他都沒説安排咱們先去樓上的會客室等着?”
菲比搖了搖頭,説:“真怪了,都約好了的,剛才也沒説要開會啊。”
洪鈞笑了笑説:“人家不是説了嘛,周副總剛通知的。你覺得是真的嗎?”
菲比又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説:“不像,他是故意不想見咱們。如果真是突然要開會,他肯定剛才會主動打電話告訴咱們,而且他應該下來和咱們打個招呼。”
洪鈞用讚賞的目光看着菲比,點了點頭説:“嗯,有道理。只是有一點不太準確。”洪鈞看見菲比歪着頭在等着,就接着説:“他不是故意不想見咱們,而是不想見我,不包括你,如果你一個人來,他肯定下來見了。嗯,也不是不想見我,而是不想這麼輕易地就見我。”
菲比一聽就嚷了起來:“憑什麼呀?”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嗓門太大了,因為前台的兩個接待員都看着她,她一邊吐了下舌頭,一邊縮了下脖子,小聲説:“他不就是個小主任嗎?我都覺得你不用專門見他,他還擺什麼譜啊。”
洪鈞笑了,説:“我起初也是這麼想的,我洪鈞專門來見你孫主任,你還不立刻來見?看來是我錯了。首先,前天約他的那個電話應該我自己打,而不是由你來打,而且,剛才我應該主動接過你的手機和他説話。你知道嗎?越是咱們認為是小人物的,他們越不希望被咱們看作是小人物。我以前在ICE的時候都是越過他直接見他的老闆,他心裏就已經不舒服了,現在我來維西爾得從頭開始拜山門,他還不趁此機會擺擺譜過過癮?”
菲比撇着嘴,一臉不屑,説:“那咱們怎麼辦?真這麼等着?還是回去吧,下次再來,他讓咱們白跑一趟,也應該可以滿意了吧。”
洪鈞搖了搖頭,説:“不回去,不然下次再來又得把今天這些重來一次,而且又耽誤了幾天的工夫。咱們就在這兒等,再等半小時,等到十一點的時候我給他打電話。我今天不僅要滿足他的虛榮心,還要滿足他的虐待狂心理,我要讓他徹底滿意一回。”
時間一分一秒地向前挪着,洪鈞和菲比各自看手錶的時間間隔也越來越短了,起初每看一次手錶,表都往前走個五、六分鐘,後來每看一次,才走個兩、三分鐘,而且,他們都覺得這時候的手錶錶盤可真難看啊,兩個指針就像是兩根枯樹杈,怎麼擺怎麼不是地方。
洪鈞和菲比都把整個前廳掃了好幾遍了,的確是沒有一張椅子,洪鈞甚至在想會不會是姓孫的昨天特意把椅子挪走了,心裏罵着:“姓孫的,真夠孫子的。”
前台裏的兩個接待小姐也看着洪鈞和菲比覺得奇怪,早早地填了訪客單,可是就見着給樓上打電話,卻見不着人下來接,而且還堅持着不走,開始時眼光裏滿是狐疑,慢慢地也多了份同情。
洪鈞最不習慣於站太久了,可是現在他又不能在人家的前廳四處走動,也不能大庭廣眾之下舒展腰腿,只能小範圍地挪着地方,慢慢地晃着腰算是活動活動。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又看了一眼表,立刻不約而同地看着對方,笑了一下,十一點到了。
洪鈞讓菲比用手機撥了孫主任的座機號碼,然後接過手機放到耳邊,通了,裏面傳出孫主任的聲音:“喂,哪裏?”
洪鈞説:“孫主任,我洪鈞啊,以前在ICE,現在來維西爾了,這不是專門向您報到來了嗎?”
孫主任立刻故作驚訝地説:“哎呀,洪總啊,你們不是回去了嗎?我剛才是個很急的會。我還以為你們已經回去了呢,看這事鬧的,怪我怪我,還在樓下呢嗎?”
洪鈞笑着,而且故意讓孫主任聽得到他的笑聲,爽朗地説:“沒事沒事,我就知道這種很急的會都不會太長,等一下沒關係的。您那麼忙,下次再想抓您的時間就更難了,我乾脆來個死皮賴臉,今天非見着您這位真佛不可。”
孫主任忙説:“哎呀哎呀,我能有什麼事?你有事電話裏和我講一聲就行了,哎呀,別説了,我馬上下來接你們。對了,你都等這麼長時間了,看來中午也沒什麼安排吧,我叫他們準備一下工作餐,就在這兒吃了。你等我一分鐘,我馬上下來。”
洪鈞掛上電話,把手機還給菲比,笑着説:“怎麼樣?沒白等吧?這下馬威來得值,人家已經答應管飯了。”
菲比也笑了,説:“誰稀罕。他足足晾了咱們一個小時。”
洪鈞認真地説:“希望中午吃飯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陪咱們吃,那樣的話,我保證這頓飯以後,讓他孫主任成為咱們的辦公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