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鈞連着好幾天都在琢磨,為什麼傑森讓自己替他去新加坡出席亞太區的會議,好像猜出來一些,但又覺得似乎有些不合常理,最後只好搖了搖頭。傑森看來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像個不定向導彈,讓人琢磨不透,更無法預測他下一步的軌道是什麼樣。
按傑森自己給洪鈞的説法是,他之所以自己不想去,是因為他不想浪費時間聽那些老外們的指手畫腳,他説他們是在“聒噪”。而他給亞太區找的理由是他的太太忽然病了,可能是因為在上海水土不服,所以傑森不能在這時候飛到新加坡去開兩天的會。洪鈞覺得好笑,他還是頭一次聽説台灣人在上海會水土不服的,起碼台灣男人對上海的水土和上海的水土養的一方女人都“服”得很,也許正如此,台灣女人也可能會對上海不“服”了吧?誰知道。
至於傑森為什麼選洪鈞代替他去,傑森自己的説法是希望洪鈞利用這個機會去熟悉一下環境。洪鈞覺得更可笑了,他剛來公司,連維西爾北京這個小環境他都還沒熟悉呢,跑去熟悉維西爾亞太區幹什麼?用去趟新加坡作為加入維西爾的獎賞?應該不會。洪鈞不是沒出過國的人,他已經跑過世界上太多地方了。
當傑森上次在星巴克裏説出“維西爾亞太區那幫混蛋”的時候,洪鈞就已經很清楚傑森和維西爾亞太區的關係不好,當時還只是以為那是傑森內心情緒的宣泄,沒想到他竟這麼直截了當地拒絕去開會,簡直是向亞太區示威和叫板。洪鈞總覺得這樣做過於情緒化,他很難理解傑森怎麼會這麼不加掩飾地公開他和亞太區的矛盾。
另外,洪鈞推測傑森讓自己去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進一步向自己示好,表現他傑森對洪鈞毫無戒心,完全信任,沒有任何顧忌,可能他也有些後悔上次在星巴克無意中透露出的話,提到他曾經擔心維西爾把洪鈞挖過來替掉他,所以想打消洪鈞的疑慮。的確,傑森肯定已經不再擔心,洪鈞現在只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小經理了。另一個隱藏得更深的原因,是因為洪鈞新來乍到,對維西爾的情況不瞭解,傑森就不必擔心他向亞太區當面告狀了。
不管怎樣,洪鈞並不喜歡跑這趟差事,維西爾北京的爛攤子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呢。早上又被前台的那個瑪麗把他噎得夠嗆,讓他心裏慪了不少氣。
早上剛上班,洪鈞走到前台,對瑪麗説:“Mary,幫我個忙好嗎?這是申請新加坡簽證的資料,我都弄好了,你幫我跑一趟嘉裏中心,送到簽證處就行了。”
沒想到,瑪麗卻皺了眉頭,一臉難色地説:“哎呀,可我這會兒走不開呀,Laura給我佈置了一大堆事,正愁忙不過來呢。要不您給上海打個電話,和Laura講一下,她不發話,我真不敢出去啊。”
洪鈞一聽就火了,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女孩兒,卻也知道利用外企的矩陣式架構搞小動作了。外企裏的很多崗位都是有兩個頭兒的,瑪麗在北京,洪鈞是她的老闆,算是屬地管理;瑪麗是前台的接待員,做行政的,上海的財務經理勞拉也是她的老闆,算是業務管理。水平低一些的,會利用這種雙重管理來偷懶,洪鈞讓她做事的時候,她推託正忙勞拉的事,洪鈞知道肯定當勞拉讓瑪麗辦事的時候,她會推託正忙洪鈞的事呢。水平高一些的,會在這種雙重管理下走鋼絲,想辦法讓兩個老闆都努力爭取發展自己成為心腹,自己左右逢源,兩邊得好處。洪鈞相信這瑪麗還只屬於低水平的玩法,洪鈞恨的是那種走鋼絲的高手。
洪鈞壓住火氣,皺着眉頭,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對瑪麗説:“那我自己去吧,你忙你的。如果Jason來電話找我,你告訴他我去辦簽證了。Laura也真是的,給你派那麼多活,也不看看你幹得完幹不完,想把你累死啊。我得和Jason説説,應該再請一個秘書來,這麼多事一個人忙不過來嘛,除非找個能力更強一些的。”
瑪麗聽着洪鈞的這些話,臉上就像是個萬花筒,變化了好幾次。剛聽了洪鈞的頭一句話,她是一陣輕鬆得意,心想又把一個差事推出去了;聽洪鈞接着説,她臉有些紅,洪鈞這麼心疼她倒弄得她不好意思了;沒想到洪鈞話鋒一轉甩出了最後一句話,把她砸懵了,臉色變得白裏透綠、綠裏透白。她愣了半天,剛回過神來,想叫住洪鈞説句什麼,洪鈞早已不理她,徑直走出去,坐電梯下樓了。
嘉裏中心寫字樓的北樓裏,有一家獵頭公司,在它裏面的一間會議室裏,西裝革履的三個人正圍坐在一張圓桌旁邊。其中一個頭發溜光水滑的人,是三個人裏面的東道主,但他卻是三個人裏面最少説話的一個。他的左手,是個外國人,四十多歲,彬彬有禮,謙和中又透着嚴謹;他的右手,是個中國人,應該不到四十歲,膚色有些黑,樣子比實際年齡老一些。這個有着溜光水滑的頭髮的人,是這家獵頭公司的合夥人,就是他,把兩家直接競爭的公司中的兩個人撮合到了一起,他旁邊的外國人是個英國人,就是ICE公司的皮特·布蘭森,他旁邊的中國人,就是科曼公司的俞威。
這已經不是他們的第一次碰面了,實際上,他們這次碰面就是為了達成最終的協議,看樣子,一切順利,已經在收尾了。
“溜光水滑”幫着兩個人整理着已經簽署的文件,大家都微笑着,都很滿意。皮特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俞威説:“我想再次確認一下,你確信你離開科曼公司後可以馬上直接加入ICE公司嗎?”
俞威立刻用英語説了句:“沒有問題。”他好像覺得應該再多補充些更翔實的東西,可一時又好像不能用英語脱口而出,憋在那裏。
“溜光水滑”便馬上接口用英語對皮特説:“我第一次和俞先生談時,就問了這個問題,他完全可以確認,他和科曼公司沒有簽過非競爭性條款,科曼公司不可以限制俞先生去哪家公司。”
俞威完全聽得懂,點了點頭,表示這也是他原本想表達的意思。
皮特很滿意,但還是又開玩笑似的説了一句:“但ICE不是科曼,我們要求所有員工都要簽署非競爭性條款的,尤其是首席代表。俞先生,你不會有問題吧?”
俞威忙笑着用英語説:“沒有問題,沒有問題。”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皮特又説:“從今天到我們定好的你來ICE上班的日子,只有這麼短的時間,你確信你和科曼公司可以完成交接嗎?”
俞威一邊笑着,一邊連連點頭説:“沒有問題,我保證科曼公司會很快讓我走的。”説完,他又有些擔心皮特會不會誤解成科曼正巴不得他儘快走人呢,他看了眼皮特,皮特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沒什麼別的表示。
“溜光水滑”拉開門,走出去裝訂文件,皮特便和俞威聊天,問道:“我聽説你和Jim·洪很熟,一直是朋友?”
俞威回答:“以前是朋友,後來不怎麼聯繫了。”
皮特又問俞威:“你知道他離開ICE以後的情況嗎?”
俞威便説:“不知道,我不關心他的事,我和他不是朋友了。”
皮特喃喃地,像是在對自己説:“我希望我和他還能是朋友。”
皮特立刻注意到俞威臉上好像變得紅一塊紫一塊的,正想解釋一句或把話題岔開,恰巧“溜光水滑”推門進來,已經把兩份文件都弄好了,很專業的樣子。皮特和俞威便都站起身來,各自收好文件,三個人的手摞着握在一起,慶祝着。
皮特對俞威説:“歡迎加入ICE,我希望你能為ICE籤更多像合智集團那樣的合同。”
俞威臉上又非常不自然了,説:“我會盡我的全力。”
“溜光水滑”説:“一定的。”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正要走出會議室,俞威忽然説:“布蘭森先生,還是像以前一樣,我先走,五分鐘以後你再走,好嗎?”
“溜光水滑”笑着説:“俞先生就是謹慎,所有的事都定下來了,還要這樣小心。”
皮特笑着同意了俞威的建議,和俞威又握了手,便被“溜光水滑”陪着進了一間辦公室。
俞威走出獵頭公司,向電梯走去,他沒想到,洪鈞坐的出租車也正好在這時停在了嘉裏中心寫字樓的門口。
洪鈞付了出租車費,走進寫字樓的大堂,往左邊向北樓的電梯走去,他也沒想到,俞威正坐電梯下來。
洪鈞離電梯間大概有十幾米的時候,一台電梯從上面下到了大堂,門開了,俞威和幾個人一起走了出來。俞威和洪鈞幾乎是同時看見對方的,兩人的腳步不約而同地頓住了,但只是一霎那,幾乎又是同時,兩個人都邁步走了過來。兩人走到近前,迎面站住了,臉上都沒什麼表情,卻互相問候着,説的頭一句話都是“好久不見”。
洪鈞問:“來這兒辦事?”
俞威説:“啊,有點事,你呢?怎麼樣?”
洪鈞説:“我現在在維西爾公司,來辦新加坡的簽證。”
俞威怔了一下:“哦,你去維西爾了?噢,我應該想到的,就這麼幾家公司,還能去哪兒?去新加坡開會?”
“不是,去參加個培訓,剛到新公司嘛。”洪鈞不想告訴他是去亞太區開會,那是公司內部的事。
俞威笑了:“呃,你還用去培訓?是去培訓別人吧?怎麼你還用親自來辦簽證啊?叫秘書跑一趟不就成了嘛。”
洪鈞面帶笑容,平靜地聽着俞威的嘲諷,等他説完,便説:“那先這樣?都挺忙的。Bye。”説完,便向電梯間走去。俞威也説了聲bye,便向門口走去。
洪鈞在電梯間站了一會兒,並沒上電梯,回頭看着俞威出了大門,便轉身折回來,走到大堂牆壁上貼着大廈裏各家公司名錄的水牌前,瀏覽着北樓裏都有哪些公司,想從中找到線索,看看俞威究竟是來幹什麼的。洪鈞也説不清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因為俞威是個競爭對手,還是恰恰因為他是俞威?
洪鈞正仰着脖子看着那一排排一列列的公司名字,忽然覺得有一個曾經很熟悉的身影從眼角的餘光裏閃了過去,洪鈞下意識地扭過頭,看見一個老外,提着個電腦包,向大廈門口走去,即使只是背影,洪鈞也已經認出來了,那是皮特!而且從皮特穿過大堂的路線洪鈞可以確信,他也是從北樓下來的。
洪鈞便又抬起頭,更加仔細地在那些公司名字裏找着。很快,他的目光停住了,停在了那家他很熟悉的獵頭公司的名字上。俞威、皮特、獵頭,洪鈞的腦子裏只轉了一下便已經把一切串了起來,弄明白整個來龍去脈了,他不相信巧合,他相信他的推理和判斷:俞威要去ICE了,應該是接替洪鈞做首席代表,不過應該不是代理的,而是正式的。
洪鈞的腦子裏,好像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一片平原上孤零零地有兩個山坡,自己剛從比較高的那個山坡頂上滾下來,還沒顧得上拍打身上的塵土,就蹣跚着爬上了這個矮些的山坡,剛站直身子,便看見俞威已經騎着馬衝上了自己曾經佔據的那個高坡,向自己揮舞着手中的長矛。洪鈞知道,又要有一場惡戰了,可自己手裏好像一無所有。這麼想着,他忽然有一種非常複雜的感覺,各種滋味湧上心頭。洪鈞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轉身向電梯走去。
俞威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上,電腦包放在旁邊,俞威忍不住又把剛才籤的協議從包裏拿了出來,攤在腿上看着,文件上的那幾個簡單的數字,讓他越看越開心,越看越喜歡,他更加得意自己討價還價的本事了。他知道ICE的工資待遇本來就比科曼更好一些,自己又是從科曼的銷售總監跳到了ICE的中國區首席代表,再加上幾番要價,他這回真是鯉魚跳龍門,又有名又有利,賺大發了。
俞威一邊看得過癮,一邊掏出手機,正準備撥號,冷不防手機先響了起來,嚇了他一跳,讓他稍微有些懊惱。俞威看了眼來電顯示,知道又是合智集團的趙平凡打來的,心想,這趙平凡應該改個名字了,叫“招人煩”,便按了接聽鍵,説:“喂,你好。”
他的“好”字還沒出口,趙平凡已經急不可待地説上了:“老俞嗎?找你真難啊,剛才打你電話一直沒接,你在哪兒呢?”
俞威心想,剛才我正和皮特談大事呢,怎麼可能接電話,再説,管我在哪兒呢。但他嘴裏還是客氣地説:“剛才在開個會,所以我把手機調成靜音了,現在正在路上呢。”
趙平凡忙説:“在路上?那你現在過來一趟吧,這事急着和你談啊。”
俞威暗笑,我在路上,又不是去合智的路上,而且你要談的事正是我要躲的事呢。俞威好像很無奈地説:“哎呀,現在過不去啊,我正急着去另一個會呢,早都定好了,現在肯定去不了你那兒了。”
趙平凡現在不僅是“招人煩”,他自己也煩上了,沒好氣地説:“算啦算啦,那就在電話裏説吧。你們的軟件有問題啊,裝倒是裝上了,可是很不穩定啊,最近這一個星期每天都要重新啓動好幾次,這怎麼行?將來根本不能用啊。”
俞威好像覺得不可思議似地説:“不會吧?當初不是專門裝了個模擬環境做了測試了嗎?”
趙平凡都快罵出聲了:“壞就壞在那次只是個模擬環境,誰知道你們怎麼給我模擬的呀?把整套軟件裝在我們真正的環境裏面,就成現在的德行啦。”
俞威一點兒不急,慢條斯理地説:“我們的工程師不是去看過了嗎?我聽説又重新裝了一遍,還不行嗎?”
“不行不行,根本沒用。我問你的工程師了,他説他從來沒在Windows的服務器上裝過你們的軟件,都是在UNIX的機器上裝的。他照着你們內部的操作指南裝,裝是裝上了,可出了問題他也不知道能有什麼辦法。”趙平凡壓住火氣説。
俞威接着糊弄:“版本不一樣,他可能沒什麼經驗,這樣吧,我把你們的情況向亞太區和總部説一下,爭取讓他們派個有經驗的過來。”
趙平凡一聽就急了:“那要等到什麼時候?!陳總可都生氣了,連徐董事長都知道了,問了陳總好幾次,陳總要求你們務必馬上解決!”
這時候俞威反而來了興致,他好像是貓在逗弄着一隻老鼠,笑着説:“老趙,這技術上的事得講科學,急不得,光聽命令蠻幹,出不來還是出不來啊。”
趙平凡被俞威徹底激怒了,真要罵人了,大聲嚷着:“老俞,當初可是你拍着胸脯告訴我,説你們的軟件裝在我們這些服務器上肯定沒問題,你當初説這話的時候講沒講科學?還是你瞎説的?”
俞威卻一點不急,更沒發火,而是心平氣和地出着主意:“老趙,科曼的軟件在世界上的確有不少都是裝在你們這樣的Windows機器上的,但是我們北京的工程師可能沒怎麼接觸過,我説請外面的專家來,你又嫌慢,那現在換UNIX的服務器,還來不來得及呢?”
趙平凡的聲音裏好像都帶着哭腔了:“老俞,我這次可以等你從國外請個人來,可是以後呢?誰想到你這裏的人根本沒辦法支持呀?我可不能提心吊膽直到你們培養出人來。要想換機器,那些預算已經挪去準備出國用的,雖然還沒去,可是該花的已經花了,剩下的也都是留好用途的,要不然出國的時候肯定安排不好。買新機器,時間倒是來得及,可沒有預算了啊,再申請預算可來不及了,而且這事就捅大了。”
俞威用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説:“老趙,我是這麼建議啊,你們出國,也不要太鋪張了,只把幾個老闆安排得好些,下面那幫傢伙能去趟美國已經知足了,條件差些都能忍了,就能剩下些錢,買幾台UNIX的服務器,先別買太好的,配置不用太大,剛剛夠用就行,反正剛開始的時候軟件也不會真正用起來,等將來真要用了,再申請預算換大機器。”
説完了,俞威都被自己感動了,他現在已經要去ICE了,還管科曼的客户幹嘛呢?
趙平凡想都沒想,便開了口,語氣又強硬了:“不行,出國的事,大都已經安排好了,不好再變,從別的地方也擠不出錢了。我看,就得從你們的軟件款上想辦法了。”
俞威便問:“你們給我們打過來多少了?30%?”
“嗯,我們已經給你們付了30%了。”
俞威懶得再和趙平凡玩兒,他覺得是攤牌的時候了,就説:“老趙,事到如今,我也盡力了,你們少付款,甚至不付款,都不關我的事了,陳總是和香港的託尼籤的合同,你請陳總直接找託尼吧,我這邊已經要開會了,咱們再聯繫吧。”
説完,俞威便掛上了電話,他覺得自己再也沒必要搭理趙平凡了,趙平凡肯定被他最後這幾句話搞懵了,肯定覺得俞威怎麼會一下子判若兩人?俞威懶得再理他,反正過些天他自己會知道俞威跳槽的事,到時候他自然就會明白了。不過,剛才這個電話,讓俞威覺得非常得意,自己怎麼就能把一切都安排得這麼好呢?恰恰就在合智的項目出事的時候,俞威已經有了更好的去處,別人用了八抬大轎來請他,他正好可以甩手扔下這個爛攤子,另謀高就去了。
咦,本來剛才拿電話是要打給誰來的,結果卻讓趙平凡給攪了?哦,想起來了,是要打給託尼那傢伙的。俞威心想託尼這下要有好日子過了,合智這麼大的客户要想改合同、少付款,可不是小事,估計這官司得扯很長時間。合智恐怕一時半會兒擠不出錢來買新的UNIX機器,除非科曼下狠心自己負擔費用,把一個外國專家派到北京常駐,專門為合智提供技術支持,否則這個項目看來就要一直在糾紛中擱置下去了,不過以俞威對託尼的瞭解,這個香港人幹不出這麼有魄力的事來,所以合智項目的歸宿也就顯而易見了。
俞威一邊想着,便撥了託尼的電話,把手機放在耳邊等着,嘴角向上翹,他禁不住得意地笑着。
電話通了,他聽見託尼的聲音,便説:“喂,託尼,我是俞威,和你説個事啊。”
電話裏傳出託尼不太情願的回答:“俞威啊,我這邊正好有要緊的事,你可不可以再過十五分鐘以後打過來?”
俞威根本不願意理睬,直接説:“我就一句話,但是很重要,説完就沒事了。”
託尼好像沉吟了一下,顯然很不高興,但還是説:“那你講吧。”
俞威對着話筒大聲地嚷着,好像要把胸中積攢許久的怒火和怨氣都發泄出來:“我決定辭職了。我馬上會給你發個電子郵件,正式的,我現在是先用電話和你説一聲,讓你有個思想準備。”
俞威就是要在電話裏聽到託尼的反應,才打這個電話的,他本來真希望能當面向託尼提出辭職,好親眼看到託尼的驚愕、慌亂,可惜現在只能親耳聽到了,但這也足夠讓俞威感覺到極大的快感。
託尼的確被驚呆了,停了好久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説:“怎麼突然就?也不提前打個招呼?不好的嘛,我要和你談談,好好談談。”
俞威感覺舒服、滿足、痛快,笑着説:“不突然。這不是向你打招呼了嗎?等你收到我的郵件,咱們再談吧。你不是正忙要緊的事呢嗎?那你接着忙吧。”
俞威剛想説拜拜,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急忙加了一句:“喂,對了,差點忘了,還有件事,也是件大事,也是向你打個招呼,讓你有個準備。合智集團想要修改合同金額,甚至可能退貨。拜拜。”
俞威掛了電話,解氣啊,渾身的毛孔好像都張開了,他此時就想到了一個字:爽。
洪鈞從嘉裏中心回到公司,走過前台的時候,看了一眼坐在裏面的瑪麗,瑪麗衝他笑着,洪鈞覺得她笑得不太自然。洪鈞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剛坐下,門就被推開了,原來瑪麗也跟了過來。
洪鈞看着瑪麗,等着她説話。瑪麗站在洪鈞的桌子前,兩隻手垂在身體前面上衣下襬的位置,左手握着右手的四個手指,攥得緊緊的,看着洪鈞,用很細小的聲音説:“我都忙完了,您的簽證還要去取吧?您把取簽證的單子給我吧,我給您取。”
洪鈞見她主動來為自己做事,知道是剛才出去前甩下的幾句話起了作用,但看到她這麼緊張侷促,沒想到她會被嚇成這個樣子,又有些不忍心了。
洪鈞拿出取簽證的單子,遞給了瑪麗,笑着説:“謝謝你啦。”
瑪麗雙手從洪鈞手裏接過單子,垂下眼簾,不去看洪鈞,嘴上説:“這是我應該做的。”同時轉過身,就要拉開門出去。
洪鈞想起了什麼,説了句:“等一下。”
瑪麗立刻轉過身,臉都紅了,低着頭説:“啊,忘了問您還有什麼事了。”
洪鈞簡直有些哭笑不得了,他沒想到自己已經被當成了個凶神惡煞,只好笑着,儘量温和地説:“沒事,我就是剛想起來,想請你幫我訂一下機票。”
瑪麗跺了下腳,甚至帶着些懊惱地自言自語:“哎呀,剛才還想着要問呢。”
洪鈞一下子笑了起來,拿過一張便箋,寫了幾行字,遞給瑪麗,説:“你就按這上面的日子訂航班吧,你幫我訂國航的。”
瑪麗又雙手接過了便箋,看着,問了一句:“您不坐新加坡航空公司的嗎?不是都説新航服務好嗎?”
洪鈞選國航,其實是為了積攢他的國航知音卡上的里程,但他沒明説,而是換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新航的機票貴,國航的便宜不少呢。”
瑪麗露出了一種又欽佩又感動的表情,好像面前的洪鈞簡直是個光輝高大的楷模似的。
洪鈞又補了一句:“不過訂國航的時候你要注意一下,我不要經停廈門的,你幫我訂直飛的。”瑪麗點頭答應了。
洪鈞笑着説:“我想想,從新加坡能給你帶些什麼呢?那兒好像實在沒什麼東西可帶的。紀念品嘛都是那種魚尾獅,可是做得怎麼看怎麼像是個魚尾狗。估計我只能給你帶些巧克力什麼的糊弄一下你了。”
瑪麗愣了一下,因為這的確出乎她的意外,但很快她就高興起來,看着洪鈞笑了,擺着手説:“哎呀,您什麼也不用帶,真的。”
洪鈞也很高興終於讓瑪麗開心一些了,他知道不是因為什麼巧克力的小恩小惠,而是瑪麗看到了他並沒有成見和惡意,終於不再提心吊膽了。瑪麗笑着又問了一句還有沒有別的事,洪鈞搖頭説沒有了,瑪麗才轉身出去了,洪鈞彷彿可以聽到瑪麗的腳步輕快了許多。
洪鈞的腦子裏還在想着航班的事,他想起了新航的空姐,嬌小的身材,可人的笑臉,腳上的涼鞋,尤其是柔軟的衣裙,緊緊地裹着身子,她們的腰怎麼都那麼細呢?但洪鈞受不了她們身上濃烈的香水味,而且好像有一種東南亞特有的氣味,但洪鈞又一想,如果不是這樣,像他自己這樣的蒼蠅、蚊子恐怕早都叮上去了。
洪鈞腦子裏的原本不願意去新加坡開會的想法,在他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以後,就一下子改變了。亞太區老闆的秘書發了封郵件來,是發給所有將要出席會議的人的,郵件裏提到了大家住宿和開會的地方都將是新加坡的里茲·卡爾頓酒店。洪鈞對郵件中還列出的出席人員名單、議題和日程都沒什麼興趣,這種會他已經參加過太多次了,而且他這次完全就是去“湊數”的,是替傑森“點卯”去的,但是,選定的這家酒店倒讓洪鈞想去開這個會了,甚至變得有些期待。
洪鈞去新加坡已經去過N次了,也已經把魚尾獅雕像北面那片出名的酒店區裏的各家酒店差不多都住遍了,從西面的斯坦佛酒店、萊佛士酒店,到東面的濱華、東方、康拉德和泛太平洋等幾家酒店,都住過了,惟獨沒有住過的就是這家裏茲·卡爾頓酒店,洪鈞曾經在附近經過時注意到這座板型建築的酒店,從上到下有一溜溜八角形的窗户,他就覺得有些好奇,是在客房裏有這種形狀的窗户,還是有什麼特別的功用?
現在,當洪鈞打開自己在里茲·卡爾頓酒店的房間的大門,把行李扔到地毯上,站在房間的中央四下一打量的時候,他就看見了那八角形的窗户,是在衞生間裏的,窗下就是浴缸。
洪鈞走進衞生間,看見了馬桶旁邊還有一個像馬桶一樣的東西,只是沒有蓋子,也沒有那麼大的水箱,他知道那是做什麼用的,反正不是給他預備的,他想起來朱利亞·羅伯茨在電影《漂亮女人》裏衝到陽台上,對李察·基爾喊着她終於搞明白這個東西是做什麼用的了,不禁笑了。
洪鈞走到浴缸邊,把水龍頭打開,調好温度,關上浴缸裏的下水閥,從浴缸邊的枱面上拿過來兩個精緻的小瓶子,把整整兩瓶浴液都倒進了浴缸,龍頭裏流出來的水攪拌着浴液,很快就把整個浴缸都充滿了晶瑩透亮的泡沫,洪鈞又從枱面上的一個瓷罐裏舀出不少浴鹽,撒進了浴缸裏,一粒粒藍紫色的浴鹽起初都被泡沫託着,慢慢墜下去、溶化了,看不見了。
一切準備就緒,洪鈞沒有忘記還有一個動作要做,他走到衞生間的門口,按了下開關,關上了整個衞生間裏所有的燈。他一回頭,呆住了,衞生間裏暗下來,卻能看見這時的八角窗就像一個精美的畫框,窗外的美景就像一幅高清晰的畫面,鑲嵌在牆壁上。八角窗讓洪鈞想起蘇州園林裏的那些精緻的傑作——窗含岫色,他終於領略到了這種東方特有的意境。
洪鈞脱了衣服,藉着窗外照進來的光亮,走到窗前,坐進浴缸半躺下來,腦袋枕在浴缸邊沿上,左手邊就是八角窗,他抬着手腕用手指敲打着玻璃,歪着頭看着窗外。他的房間是朝向北面的,能看見遠處泛島高速公路上長串車燈組成的流光溢彩的光帶,左面的幾條是紅色的,因為都是尾燈,右面的幾條是白色的,因為都是前照燈,這裏的交通是左行的。洪鈞想,如果住在南面的房間裏,應該正好可以看見中心商務區的那些鱗次櫛比的樓羣和月色下的海灣,景色應該更美,他有些後悔剛才應該專門要一個南面的房間的。
十年前,當他剛入行、還在打雜的時候,頭一次到上海出差,住的是一個晚上二十塊錢的招待所,還是和一個什麼鄉辦機械廠的長得像李逵似的銷售員同住一個房間,因為洪鈞包不起一個人住這個房間,四十元一間的房價超標了。他一直為他身上的那筆五百塊錢的“鉅款”提心吊膽,那是他全部的差旅費。他最初把錢放在枕頭下面,結果怎麼也睡不着,後來只好找了個小塑料袋,把錢放進塑料袋裏再把塑料袋塞在內褲裏,終於安然入睡。就在當時,他的一個朋友同樣也是個打雜的,但人家是在IBM打雜,也到上海出差,人家住的卻是錦滄文華。洪鈞當時對IBM每年有多少銷售額、在世界五百強裏面排第幾名還不甚了了,但一聽説這事,就覺得IBM的實力絕對太了不得了,讓他咂舌了很長時間:打雜的都住錦滄文華,嘖嘖。不僅對他震撼不小,他那個住了錦滄文華的朋友,在後來的一年裏面都常常動不動就説“上次在錦滄文華……”,自豪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洪鈞曾經想不通,外企讓員工住那麼貴的酒店,得花多少錢啊,這外企得多有錢啊。後來,洪鈞慢慢想明白了,其實這是外企非常精明的地方。外企鼓勵員工甚至不相干的人都入住同一家酒店,靠消費總量就可以和頂級的豪華酒店談下很好的公司價格,比普通檔次的賓館再貴也貴不了多少,正是這不大的代價,卻可以非常直接地提升公司的形象,展示着公司其實可能並不怎麼強大的實力,讓客户、合作伙伴甚至公眾都會肅然起敬。另外,對員工也有很有效的功用,員工出差住進當地最好的酒店,會成為他一段長久的美好回憶,讓他以在這家外企工作而自豪,讓他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他也會有意無意地把這美好體驗向他的家人、同學、朋友分享。當外企經營發生困難需要節約開支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控制差旅的數量,能不出差就不出差,能只去一個人就不派兩個人,但他們不會降低差旅的規格標準,不會改住低檔的地方。
洪鈞躺在浴缸裏,想起他在ICE的時候,正是因為這種考慮,他規定員工不分級別,出差時都可以住當地一流的酒店,他嚴加控制的是出差的次數、人數和天數,但他不在酒店的單價上省錢,算下來,這樣“奢侈”一年,比大家即使都去住大車店也沒高出多少錢,酒店費用佔全部經營費用的比重仍然很小。
現在,他到了維西爾,他出差住哪裏,其他人出差住哪裏,這些已經不是他能説了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