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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國貿中心西邊的星巴克咖啡館裏,洪鈞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的一張桌子旁邊,桌上放着他剛要的但還沒有動過的中杯摩卡,他一會兒看看摩卡上面漂浮着的一層厚厚的奶油,一會兒扭頭向外,看着落地窗外路邊的景色。

    馬上就到“十一”了,可天氣還是挺熱,現在正是下午兩點,太陽毒毒地曬着。還好,連接星巴克對面的國貿西翼的過街樓形成了一個門洞,陽光只能從門洞裏透過來一些,星巴克外面的路邊全都被過街樓和西翼遮擋在黑影裏,讓洪鈞感覺到很愜意。路上走着的人行色匆匆,星巴克裏坐着的人高談闊論,這都是他以前最熟悉的景象。洪鈞想想就覺得很有意思,昨天的這個時刻他還蹲在馬路牙子上看路上的人流和車河,現在又坐回到他曾經熟悉的圈子裏了,這種時空變幻會讓洪鈞搞不清楚,究竟自己屬於哪裏。

    就是因為這一帶洪鈞太熟悉了,所以昨晚傑森在電話裏提議在這兒見面的時候,洪鈞是猶豫了一陣才同意的。世界很大,圈子很小,洪鈞擔心在這個外企一族人來人往的交通要道接頭,要想不被認識的人碰到簡直是小概率事件。洪鈞總覺得附近桌上的人就有認識他的,隨時會有個人走過來和他打招呼;外面路上瞬間閃過的人裏,隨時會突然有一張熟悉的臉,衝着窗子裏的他笑着招手。洪鈞對傑森説圈子裏的人常去國貿星巴克的,很容易碰到熟人,能不能換個地方。傑森很不以為然,大大咧咧地説被人看見有什麼關係,你洪鈞已經不在ICE了,咱們就是朋友小聚,又不是競爭對手私下密談。洪鈞心裏覺得很不舒服,他知道傑森一定明白,以他們倆現在的狀況,任何認識的人看到他們坐在一起談事都能立刻猜出他們在談什麼,他總感覺傑森有種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而且好像就是有意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似的,但洪鈞沒再説什麼。

    兩點過了五分了,傑森還沒有到,洪鈞端起中杯的摩卡喝了一口,然後用紙巾擦了一下粘在上嘴唇邊上的奶油沫,靜靜地等。又過了五分鐘,洪鈞看見一個人衝進了星巴克,腳步定在門口,四處張望着。洪鈞認出是傑森來了,雖然他們沒有單獨呆過,但以前在各種公開場合已經見過不少次了。洪鈞站起來,衝傑森揮着手,傑森也看見了洪鈞,便走了過來。

    傑森身材不高,雖然不算胖,但也已經有了肚子,只是在四十多歲的男人裏面肚子還不算太大,臉上皮膚顯得有些黑,皺紋不少,似乎是因為疏於保養而顯得有些滄桑,洪鈞腦子裏突然跳出來一個詞:“漁民!”洪鈞忙想把這個念頭甩掉,可發現這印象卻好像已經牢牢地刻在腦子裏了。傑森穿着白襯衫,打了條領帶,領帶看來是被有意鬆開了些,能看到襯衫最上面的紐扣也解開了,洪鈞估計他是趕過來的時候走得有些出汗了。

    傑森走過來,咧着嘴笑着,用手指着洪鈞説:“Jim,是吧?終於見面了。”似乎是頭一次見面的樣子。洪鈞又覺得不太舒服,傑森裝出多忘事的樣子,好像就説明他是貴人了,也可能傑森覺得今天的洪鈞是“新洪鈞”,不是以前見過的那個了。

    洪鈞笑了一下,伸手和傑森先探過來的手握了一下,沒想到傑森非常用力地攥着洪鈞的手,像是攥着個握力器正想打破自己握力的最好成績。洪鈞真想立刻把手抽出來,但他忍住了,也加力握了一下傑森的手,傑森便放開了。兩個人都坐下來,洪鈞在桌子底下活動着自己右手仍有些發麻的手掌和手指,心想,看來外企圈子裏有這種臭毛病的真是為數不少,不知道在哪兒學的,都要通過使勁地握手體現自己熱情、堅定、強有力、有魄力,結果讓握手變成了“攥手”。

    傑森剛坐下,就像椅子上有個彈簧又把他給彈起來了一樣,弄得洪鈞一愣,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再陪着站起來,傑森説話了:“我去拿一杯咖啡。”説完就轉身去了櫃枱,過了幾分鐘,端着一杯拿鐵咖啡回來了。

    洪鈞看着傑森坐下,心想終於可以開始了吧,沒想到傑森又欠起身子,雙手遞過來他的名片。洪鈞雙手接過來,本都不想看了,因為名片上沒有他不知道的東西,可是出於禮貌,還是仔細地看了一遍。名片上正反面分別印着中英文,中文名字叫林傑森,英文名字叫JasonLin,洪鈞當初第一次聽到傑森的名字就想,這人的中英文名字的發音簡直是太吻合了,都無法去猜他是先有的中文名還是先有的英文名。公司的英文名稱是“VCL”,三個字母縮寫,所以根據英文發音起的中文名稱“維西爾”也還算貼切,只是洪鈞每次聽到這個名字,總覺得更像是一家女性內衣的品牌,讓他浮想聯翩、心馳神蕩。

    傑森終於落了座,喝了一口他的拿鐵咖啡,臉上洋溢着一絲笑容,看了洪鈞幾秒鐘,才開口説:“久仰你的大名,只是以前一直沒有這樣子的機會能和你好好聊一聊。”

    洪鈞看着傑森,臉上露出不卑不亢的平和的笑容,等着傑森接着説。

    “聽説你離開了ICE,有沒有弄得你不太愉快?究竟怎麼回事呢?”

    洪鈞回答:“ICE終止了和我的合同,沒有什麼不愉快,情況我相信和你聽説的一樣,不會差很多。”

    傑森笑了,説:“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洪鈞看着傑森搖頭晃腦地説着這些酸溜溜的文詞兒,又感覺到傑森似乎有一種得意的神氣,他仍然笑着沒有説話。

    傑森説:“來維西爾吧,我們合作。”

    洪鈞沒想到剛才磨蹭了半天的傑森,卻冷不丁一下子徑直切入主題,一絲試探和鋪墊都沒有,洪鈞被他弄得一愣,心裏倒有些喜歡這種直率的風格,這是洪鈞頭一次覺得傑森身上有些閃光之處。洪鈞畢竟是洪鈞,他知道在這種時候應該如何應對。他沒有回答,因為這時候説什麼都不合適,他繼續面帶笑容,等着傑森往下説。

    傑森説:“其實我一直很欣賞你,圈子這樣小,以前維西爾和ICE差不多在哪個項目上都會碰到,有時候你們贏,有時候我們贏,當然有時候是科曼贏了,就像這次的合智這樣子。我一直很留意你,很欣賞你的能力,也很欣賞你的為人,我是一直希望我們能有機會一起合作這樣子。”

    洪鈞心裏暗笑,他又一次感覺到了傑森似乎掩飾不住他的幸災樂禍,難道是洪鈞自己過於敏感了?以前洪鈞是ICE在中國的一把手,傑森是維西爾在中國的一把手,兩家直接競爭對手的一把手,要想有所合作簡直是天方夜譚,但洪鈞的“落魄”,倒的確創造了兩人“合作”的機會,一個傑森可以“收容”洪鈞的機會。

    傑森並沒有想聽洪鈞答話,而是自己繼續着自己的獨白:“説老實話,我們維西爾公司的產品很好,只是我們的銷售團隊比較年輕,沒有經驗,結果銷售老是做得這樣子,所以我這次是來請你大駕出馬,幫我帶一帶銷售這個team。我剛一聽説你離開了ICE就想立刻過來請你,又擔心你可能心情不太開心,可能也想休整一下這樣子,這次是專門來北京請你出山。”

    洪鈞很明白,傑森肯定是動了腦筋才拖到現在來找自己談的,傑森是覺得如果太早就急於來找洪鈞,會讓洪鈞自我感覺良好,會端架子、要條件,傑森就是要等洪鈞求職四處碰壁,心灰意冷、走投無路之際再來輕易“收編”的,傑森肯定還曾經盼着洪鈞主動找上門去到維西爾求職,卻見洪鈞一直沒動靜才主動來約的。洪鈞暗自感嘆自己忍的那四十天還算沒有白忍,終於把傑森熬得受不住,主動來找自己了。

    洪鈞不能再不説話了,便很誠懇地説:“傑森,我對維西爾公司一直印象很好。以前沒和您直接打過交道,但聽過圈子裏不少朋友説起過您,我也一直希望能有機會能和您多接觸。”洪鈞很自然地稱起了“您”,可是昨晚在電話裏,還有剛才見面時洪鈞都是稱“你”的,現在既然雙方已經在談即將開始的“上下級”合作,洪鈞便開始改了口。

    洪鈞接着説:“其實我離開ICE的時候,就想去找您毛遂自薦的,可是一方面覺得冒昧,怕被您拒絕,接連受打擊;另一方面也是想趁機休息一下,因為以後不管是開始在哪家公司做事,恐怕就再也沒有輕閒的時候了。”

    傑森笑起來,他很開心,指着洪鈞説:“你這個Jim,亂講,我怎麼會拒絕你呢?我還怕你另謀高就了呢。”

    洪鈞覺得雙方的誠意已經充分表達,氣氛也已經足夠親熱,該是談正事和細節的時候了,便不想再嘻嘻哈哈,問道:“傑森,您希望我來維西爾做什麼呢?”

    傑森咳嗽了一聲,喝了一口咖啡,又清了清嗓子,他這連着的三個準備動作讓洪鈞隱約地又感覺不舒服了,他聽見傑森説:“我們維西爾北京這個team尤其弱一些,我人又在上海,老往這邊跑都照顧不過來,我就是一定要請你來幫我帶一帶北京這個team,這樣子。”

    洪鈞一下子呆住了,心裏猛地一沉,從昨天接到電話到剛才的所有設想全錯了,他沒想到傑森只是給他一個北京地區銷售經理的位置,他一直以為他會被傑森請到維西爾做中國區的銷售總監。洪鈞在ICE就是銷售總監,而且實際上是ICE中國區的頭兒,如果他到維西爾做銷售總監,雖然頭銜兒一樣,但他將是傑森的幾個下屬之一,最多隻能當個二把手,這在洪鈞看來已經是降格以求,“屈就”了。沒想到,這麼下決心準備“屈就”,看來都太樂觀了,都遠不夠“屈”。

    洪鈞還愣着,他不想掩飾,不想讓自己一下子裝得自然起來,他必須讓傑森知道他的感受。傑森早就看到了,忙解釋説:“Jim,我瞭解你的能力,我這樣子也是仔細考量過的。你來帶維西爾北京的團隊,應該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你就是把上海和廣州的團隊都帶起來,能力也是沒有問題的,可是,你剛來,維西爾的情況你還不瞭解,上海和廣州的兩個teamleader很難搞的啦,上來就帶太大的team不容易的啊,這三個地方的人,現在也就我可以搞得定他們。所以你先帶北京,慢慢來,我會給你機會的啦。”

    洪鈞聽着,他心想,藉口維西爾在上海、廣州的兩個負責人會不服他,這理由是站不住腳的,那兩人比他的資歷背景都差很遠,以洪鈞曾代理ICE中國區首席代表的身份,來管維西爾三個辦公室的銷售團隊沒有人會不服的,反而像這樣先只讓他做北京的頭兒,和上海、廣州的平起平坐了,以後再想提升的時候那兩個人倒很可能不服了。不過洪鈞已經從傑森的後半段話中揣摩出了傑森真正的心思,像維西爾這種軟件公司,在中國的業務其實就是銷售和市場,誰掌握了銷售,誰就掌握了這家公司,傑森擔心讓洪鈞來當銷售總監遲早會把自己架空,從而威脅自己的地位,所以傑森是不會設銷售總監這個職務的,更不會讓洪鈞來坐這個實力派的位子。

    洪鈞腦子裏很亂,他開始懷疑自己,當初自己不辭職而是要求皮特把自己開掉,就是準備來維西爾的,他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居然只被施捨了這麼一個職位,他覺得傑森是在趁火打劫了,而他直到剛才還幼稚地以為自己是要被請來做銷售總監的呢,他為什麼沒有想到傑森絕不會請個人來架空他自己呢?

    洪鈞喝了一口摩卡咖啡,裏面有很多巧克力,據説巧克力可以讓人鎮定,在寒冷中感覺到温暖,洪鈞正需要自己讓自己暖起來。他平靜了下來,看着傑森那張“漁民”的臉,覺得恰恰自己是個“愚民”,説:“具體來講,有哪些工作呢?”

    傑森説:“我們維西爾北京不大,只有不到十個人,有三個sales,向你彙報,還有三個工程師,他們的經理是Lucy,Lucy在上海,但這三個工程師每天的工作,你也可以管起來。其他幾個都是backoffice的,有前台一個女孩子,還有個出納,她們的經理是Laura,也在上海,有什麼事你讓她們幫你做好了。”

    説了這些,傑森停下來觀察了一下洪鈞的臉色,又接着説:“我理解,你在ICE的時候帶那麼大的一個team,來維西爾只帶三個sales,委屈你了。可以這樣子,你的title可以用北方區總經理,或者北方區銷售總監。”

    洪鈞笑了,傑森真夠“慷慨”的,可洪鈞並不在乎頭銜。他在乎的是他下一步會有什麼樣的職業發展機會和能否獲得成就感。維西爾北京是個爛攤子,手下就這麼幾個人,還肯定要受上海的露西和勞拉兩個人的牽制。在ICE的時候,和維西爾在上海、廣東還曾經有過幾次像樣的爭鬥,在北京,維西爾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洪鈞很清楚那個團隊有多弱。在業績一直不好的地方,哪怕做出一點成績都是飛躍,都會讓人刮目相看,這是洪鈞惟一可以寄希望“賭”一把的。

    洪鈞偏過頭,看着窗外,他需要想一想,傑森會給他這幾分鐘時間讓他考慮的。外面的路上,衣着光鮮的男男女女都在急匆匆地走着,好像所有人都在趕時間。忽然,一個女孩的身影吸引住了洪鈞,只有她在溜達。她穿得山青水綠的,肩上背個包,腋下夾着些文件,裙襬被門洞裏的風吹得飄動着,連她的身體好像都隨時可以飄起來,洪鈞感覺這個女孩很熟悉啊。女孩的頭轉在一邊,看着星巴克的窗户,掃過來,洪鈞看見了她的臉:是琳達!洪鈞剛想轉過頭或用手擋住臉,可已經來不及了,琳達的目光已經掃了過來,掃到洪鈞的臉上,又掃過去了,就像洪鈞是個透明的人。洪鈞心裏長舒了一口氣,看來是這窗户的玻璃太暗了,琳達只是在看外面街上的風景映在窗户上的影子,而不是在看窗户裏面的人。洪鈞想,琳達準是到國貿中心的那家公關公司辦事,然後就跑出來逛街了。

    傑森突然説了一句:“哦,看見哪個美眉了?”

    洪鈞吃了一驚,原來傑森也注意到了自己剛才看到琳達的樣子,便説:“沒什麼,好像是以前的一個熟人,走過去了。”

    傑森笑着説:“這裏是在北京看女孩子最好的地方,不過還是比上海差很多,在上海,坐在哪裏都可以看,滿街的漂亮女孩子。所以我要把你放在北京,這樣子你才可以專心做事。哈哈哈。”

    洪鈞説不清是為什麼,好像剛才飄過去的琳達的身影,讓他下了決心。洪鈞很明白,他現在處於谷底,維西爾北京也處於谷底,所以,無論向哪個方向走,都是在向“上”走。

    洪鈞打定主意,便説:“Title無所謂,按照公司的規定好了。Package方面您怎麼考慮的呢?”

    傑森坐直了身子,爽快地説:“錢的事,這樣子,你在ICE是什麼樣的package,來維西爾我給你一樣的package。”

    洪鈞心裏又暗笑了起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在ICE的時候拿到的錢,絕不會是維西爾的一個經理能拿到的數目,他明白傑森只是在賣個人情,自己必須也做個姿態才行,否則就把傑森僵在那裏了,便笑了一下説:“那不用吧,每家公司都有自己的體系的,來維西爾做,您就按維西爾的規矩來定吧,我想我應該沒有問題。”

    傑森的臉上露出非常讚賞的神情,接着誠懇地説:“Jim,不愧是Jim,非常professional。這樣子,你在直接向我彙報的幾個經理裏面,我一定做到讓你的package最高。咱們這樣子,你的basesalary是每年五萬美金,如果完全達到你的業績指標,每年總共可以拿到十萬美金。”

    洪鈞覺得傑森很有意思,剛誇了洪鈞很“專業”,自己就做了很不“專業”的事,他不應該對洪鈞説他的工資和其他經理的相比如何如何的,但洪鈞心領了,他知道傑森是在買好,他也不關心這個數目是否真是維西爾的經理級能拿到的最大數目,他沒想和他們比。

    洪鈞知道現在自己沒有什麼可以用來討價還價的籌碼,他想要的大多是這些單純的數字以外的東西,但那些東西都不是能“要”來的。洪鈞看着傑森的眼睛説:“可以,我説過我對package不會有問題,如果以後有問題我會主動和你談。”

    傑森很開心,笑着説:“好啊好啊,我巴不得你馬上做出業績馬上就來找我談呢,我一定給你加上去。對了,你什麼時候可以來上班呢?”

    洪鈞是個很細心的人,做事也循規蹈矩慣了,就問:“還有沒有什麼其他的process要走嗎?比如做一下referencecheck,我可是被ICEfire掉的人啊。”

    傑森笑着罵了一句:“Check個鬼,那是對我不瞭解的人,才要問問別人的評價。你也不用再見其他人,咱們都談妥了,回去我把offerletter發電子郵件給你,你上班那天我們籤正式合同好了。你哪天來上班?”

    洪鈞想都沒想,隨口説:“隨時可以,明天就可以啊。”

    傑森沉吟着,好像在想着什麼,洪鈞覺得有些意外,過了一會兒,傑森才説:“你真是很敬業喲,不過不用這樣急嘛,你也可以再多休息幾天,你們這裏的‘十一’長假也要到了,多調整一下,這樣子,你十月八號和大家一起來上班好啦。”

    洪鈞一下子明白了,傑森算得真細啊。是啊,明天去上班,連着就是十一長假了,那幾天的工資傑森也就必須發給洪鈞,如果讓洪鈞過了長假來上班,那七天的工資傑森就省了。洪鈞不由得感嘆自己剛才判斷的正確,像傑森這樣錙銖計較的人,是絕不會給出洪鈞在ICE時那麼高的工資待遇的。

    洪鈞便答應了十月八號上班。傑森顯然覺得大功告成,臉上笑着,把皺紋又多擠出了好幾層,他端起沉沉的咖啡杯,向洪鈞做了個乾杯的動作,自己喝了一口,好像連喝咖啡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都沒有褪去,洪鈞看着都擔心傑森會讓咖啡嗆着自己。

    傑森放下杯子,嘴邊帶着咖啡的泡沫,也顧不上去擦,而是雙手抱着放在腦後,身子向後仰着,眯着眼睛,對洪鈞説:“Jim,你知道嗎?以前我還聽説維西爾亞太區的那幫混蛋,好像想把你找來換掉我呢,我聽説這個以後就對你特別留意,你的確很棒,哈哈。説起來我得好好感謝你老闆呀,如果他不開掉你,你不可能來為我做事,我還得擔心你來搶我的飯碗呢,哈哈。”

    洪鈞心裏像被什麼尖東西扎到,他渾身激靈了一下,驚呆了,這傑森喝的只是杯拿鐵咖啡,不是酒啊,怎麼會説出這種醉話、昏話?洪鈞搞不清這傑森是城府極深呢還是毫無城府,他看不透了,但無論如何,將來要和這樣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老闆打交道,他得格外小心了。

    整個國慶長假,北京都在下雨,直到八號早晨天上還淅淅瀝瀝地掉着雨點兒。八點五十分,洪鈞到了維西爾北京辦公室所在的寫字樓的大堂,説是大堂,只不過是從台階上來到玻璃門再到電梯間之間的一片空間而已,靠牆擺着幾個沙發,洪鈞坐在沙發的角落裏,等着傑森。洪鈞已經養成了習慣,他總會比約定的時間早五到十分鐘到達,無論是約的什麼人、什麼事。

    洪鈞翹着二郎腿,手臂搭在他的皮箱上,是個很精緻小巧的沙馳牌的手提皮箱,其實裏面幾乎是空的,但洪鈞覺得頭一天上班空着手來好像不太好,便把這個多年不用的皮箱找了出來。自從幾年前開始用筆記本電腦以後,這種當年很流行、外企的先生們幾乎人手一個的小皮箱已經被各種電腦包取代了。

    洪鈞望着大堂裏的人,看着人流單向地沿着台階上來,轉着旋轉門走進大堂,再擠在電梯口,等門一開便蜂擁而入,門剛一關上門口就又聚了一堆人。洪鈞想着這些人裏面有哪些會是維西爾北京的員工呢?有哪幾個會是自己要管的銷售人員呢?想着的時候,便猜着玩兒,是這個吧?那個應該是吧?

    人流好像變得稀少了,偶爾進來幾個,不管是紳士還是淑女都顧不得風度一路狂奔着,一看就是遲到了,洪鈞看了眼手錶,九點已經過了。

    又過了一會兒,洪鈞看見外面停下了一輛出租車,右後門一開,傑森鑽了出來。看來傑森也知道自己又晚了,着急地拉開右前門站在一邊,催着司機把發票趕緊打印好遞過來。發票剛遞過來,傑森一把抓住,轉身就跨上台階走了進來,連出租車的車門也顧不上關了。

    洪鈞已經站起來,提起皮箱迎了上去,傑森也看見了洪鈞。洪鈞本來只揚了一下手算是打招呼,可是傑森的右手已經伸了過來,洪鈞沒有辦法,只好也伸手過去,又被傑森緊緊地“攥”了一次,因為洪鈞這次已經在伸手時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這一次被“攥”的痛苦小了很多。

    傑森引着洪鈞走進電梯,按了標着“18”的按鈕,電梯向上移動了。

    傑森説:“這個樓層多好,我們的生意一定好,沒問題。”他説着豎了一下右手的大拇指,洪鈞不知道傑森是在“贊”誰。傑森接着説:“原來是在7樓,我一直不喜歡。我讓他們一直給我留意,後來説18層退出來一間,我馬上就定了説我們要移過來,這個號碼一定好的。”

    洪鈞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一下電梯裏的另外幾個人,都很年輕,愣愣地聽着傑森説話,洪鈞便只是微笑着而不説話,這些年做銷售,已經讓他養成了一個習慣,只要電梯裏有外人,不管是否認識,他都從不説話,更不要説討論公司的事,因為他早已體會到,這世界太小了,而事情往往又那麼巧,隔牆都會有耳,同在一個電梯裏的人又怎麼能不防呢?

    電梯停了幾次,其他幾個人都下去了,只剩下洪鈞和傑森。傑森發現洪鈞一直不説話,還以為洪鈞有什麼想法,便忙補上一句:“當然,號碼好,更要靠你喲,如果不是換了這個號碼,我還請不到你來這裏喲。”

    洪鈞見傑森想多了,也忙解釋一下:“哦,不是,我剛才是在想咱們的公司是什麼樣子,呵呵。”

    傑森也笑着説:“不用費腦筋了,這裏就是了。”説着,電梯停在了18層,洪鈞謙讓着,讓傑森先走出了電梯。

    如果不是傑森在前面領着,洪鈞要想自己找到這間辦公室還真要花些功夫,因為離電梯挺遠,拐了兩個彎,門就在一個拐角的後面,一不留神就會錯過了。傑森走到門口,回頭對洪鈞説:“這裏很好,很安靜,沒有人在外面走來走去。”説完,便走進了維西爾北京辦公室,洪鈞深吸了一口氣,跟了進去。

    門裏先是迎面一個前台,很小很侷促,裏面的一個女孩兒已經站了起來,笑着向傑森説早上好。傑森扭頭對洪鈞説:“這是Mary,我們的大美人。”又對瑪麗説:“這就是我説的Jim,你們的新老闆。”

    瑪麗一聽傑森的話,已經紅了臉,扭捏着,又看着洪鈞,笑着説了一聲:“您好。”

    洪鈞也笑着向瑪麗説了聲你好,同時趁機打量了一下“大美人”,他便立刻得出了一個結論:看來傑森最不吝嗇的就是誇獎,尤其是與事實出入很大的“謬獎”。

    傑森和洪鈞轉過前台後面像影壁一樣的一面牆,整個維西爾北京辦公室便盡收眼底了。洪鈞看了一圈,估計不到一百平方米,兩個角各隔出了一間小房間,洪鈞猜其中一間是自己的辦公室,另一間應該是個小會客室。中間就是一個大的開放式的辦公區,洪鈞數到有十張辦公桌,分成兩列,一列五張,都是帶個轉角的那種寫字枱,辦公區雖然不能説擁擠,但好像也不能再塞進什麼了。

    很明顯,桌子比人多,洪鈞實際上比數桌子數得都快,就已經知道他面前一共有六個人了。

    傑森指着離得最近的一個女孩説:“這是Helen,是不是很像特洛伊裏面那個海倫?她是你的大內總管,出納、行政啊都是她做。”

    洪鈞已經領教了傑森誇獎別人時候的誇張,看着海倫,問了一聲你好,心裏暗想,只做公司的大內總管就好,不要進我的大內喲,我可不要這樣的生活秘書。又一想,這次傑森可能説的還算正確,特洛伊裏面的海倫要是活到現在,的確也就是這種模樣了。

    傑森接着向洪鈞介紹另外幾個人,洪鈞與名叫武權和肖彬的兩個工程師簡單寒暄了一下,更多地是和兩個客户經理聊着,這兩個是他直接的下屬,一個叫郝毅,英文名字是Harry,另一個叫楊文光,英文名字叫Vincent,洪鈞和楊文光開玩笑,問他和楊家將裏的楊文廣是不是親戚。這兩個小夥子都很年輕,見到洪鈞都很靦腆,甚至有些拘束,洪鈞心想,要把這兩人培養成像狼一樣兇猛的銷售好手,看來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第六個人,是個男人,坐在最遠處角落裏的座位上,一直背對着眾人,在打電話。傑森看到洪鈞在望着那個人,便對洪鈞説:“也是個做技術的,先不用管他,等他忙完你再和他打招呼好了。”

    洪鈞問傑森:“記得您説過應該有三個sales,這裏好像還差一個……”

    “哦,還有個女孩子,總是四處跑,等她回來再認識好了。”説完,傑森又問洪鈞:“怎麼樣?Jim,要不要講些什麼,算是你的就任致詞或是開場白?”

    洪鈞笑了,擺擺手説:“不用了吧,都是自己人,不搞那些了。我們也都已經認識了,各自忙吧。”

    傑森便招呼大家各忙各的,然後帶着洪鈞走向他的辦公室。洪鈞走到辦公室的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角落裏的那個男人,那人正好剛放下電話,微微轉過臉來往這邊看了一眼,發現洪鈞也正向他望着,便馬上把頭扭了回去,開始收拾桌子上的東西。這一下讓洪鈞來了更大的興趣,他要弄個究竟了,便向傑森説了句話,讓傑森先進了辦公室,自己轉身向那個人走去。

    洪鈞走到那個人的身後,他相信那人一定在豎着耳朵聽着洪鈞走過來的腳步聲,但仍然不回頭,手上胡亂忙着。洪鈞走到他的桌子旁邊,轉到他的面前,伸出右手,大聲説:“你好,我是洪鈞,今天新來的,你叫我Jim好了,很高興認識你。”

    那人的身體震了一下,抬起頭,看見洪鈞伸過來的手,便把右手伸過來和洪鈞握在一起,身子慢慢從椅子上抬起來,就像是被洪鈞拉着手拽着站起來似的。洪鈞見他個子不高,貌不驚人,眼神閃閃爍爍的,好像總在迴避着洪鈞的目光,洪鈞覺得他以前沒見過這個人,便等着聽他自己介紹。

    那人終於開口説話了:“李龍偉。”又嘀咕了一聲:“您好。”

    洪鈞相信自己以前一定聽過這個名字,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是在什麼時候、因為什麼事情了,他拍了下李龍偉的肩膀,轉身往辦公室走,他決定不再想了,他相信一定會在不經意的時候一下子想起來。

    洪鈞站到自己的新辦公室門口,不由得笑了,這房間真夠小的,幾乎和外面每個人佔的空間差不多大,只是被牆圍了起來,結果反而顯得更加狹小。傑森在房間裏站着,看洪鈞到了門口,便説:“很小,委屈你了,不過這樣子蠻好,你就會經常出去跑到客户那裏去,不會呆在這小房間裏。”

    洪鈞笑了笑,走了進來,也説了一句:“蠻好。”

    傑森讓洪鈞做到自己的椅子上,便説要打幾個電話,走進那間小會客室了。肖彬拎着個電腦包走了進來,告訴洪鈞這是公司給他配的筆記本電腦,又把寫着密碼、用户名等登錄信息的紙片遞給洪鈞。

    洪鈞把自己帶來的皮箱放在一旁的牆邊,打開電腦包,拿出裏面的黑色IBM電腦,這讓他一下子懷念起在ICE時候的那台也是IBM的筆記本電腦了。

    洪鈞正在擺弄着電腦,設置着自己喜好的各種選項,門一下子被推開了,洪鈞先是感覺到了一陣風,然後發現他面前站着一個女孩兒。

    洪鈞還沒來得及説話,女孩兒已經開口了:“洪總,對不起啊,放完長假今天頭一天上班,有太多事了,我剛才是先去給一家客户送些資料,本來十一前就應該給他們送過去的,可他們臨放假根本沒心思幹正事,所以我就想等放完假一上班再送去,本來是想送去放到他們桌上就回來的,可是他們上午好像不忙,非拉着我説這説那,講的都是沒意思的瞎説八道,我就一直急着趕緊往回跑,這不,才趕回來。”

    洪鈞張着嘴,被這女孩子的一長串連珠炮搞懵了,也在呆呆地看着這個女孩兒的樣子。她高高瘦瘦的,典型的豆芽菜骨感身材,長長的頭髮,染了一些淡黃色,挽在腦後,臉倒是圓圓的,不算長,洪鈞心想謝天謝地,不然高個子長臉,真像個驚歎號了,現在的樣子挺好,是個向日葵。女孩的容貌很端正,皮膚很白很細,因為跑進來又説了一大堆話,五官稍微有些變形,慢慢恢復自然了,洪鈞就發現她很耐看,尤其是一雙眼睛,特別有靈氣,洪鈞好像找到這女孩為什麼話這麼多的原因了,因為她臉上的嘴巴和一雙眼睛都會説話。女孩兒穿了一身很普通的衣服,上面是件襯衫,下面是條褲子,很利索的樣子。

    女孩見洪鈞盯着自己,好像明白過來了,臉一紅,忙説:“哦,我是這兒的客户經理,叫劉霏冰,你叫我菲比好了,P、H、O、E、B、E。”

    洪鈞聽着菲比把她的英文名字拼完,才注意到菲比直接稱呼自己“你”,而沒有像剛才的幾個人一樣對自己稱呼“您”,雖然覺得有些意外,但又好像覺得挺舒服的。他對着菲比微笑着,説:“別叫我洪總,你要叫我洪總,我就叫你劉副總,因為咱倆是上下級,我是總,你就得是副總了,叫我Jim好了。”

    菲比説:“好吧好吧,反正我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一直想認識認識你,沒想到你來當我老闆了。你們做銷售真厲害,我都輸給你們好多回了,好多回都不知道是因為什麼輸的,你們那個小譚老在項目上給我下套兒,他下了套我就鑽進去,都不知道為什麼老上當。這個小譚就是你帶出來的吧?太恐怖了,我從來都沒有從他手裏贏過單子。”

    洪鈞笑得更厲害了,他以前從沒見過心態能始終這麼好的常敗將軍,看來這個菲比倒是個可造之材啊。洪鈞打斷菲比:“不要還是‘你們你們’的呀,現在是咱們和他們了。”

    菲比笑着説:“對對,我忘了,現在你和我是一夥兒的了,歡迎你棄暗投明,革命不分先後。你來了就好了,我以後才不怕什麼小譚了呢,別説小譚,老譚也不怕了,因為我有老洪了……”菲比忽然停住了,好像猶豫了一下,然後接着説:“我就叫你老洪吧。”

    洪鈞笑着説:“隨便。不過,你的名字都不太好念,中文名字吧,不太上口,英文名字呢,好像也不是特別好。”

    菲比已經轉身走到門口,手扶在門上説:“你先忙吧,我來打個招呼,不打擾你了。名字嘛,怎麼你一見面就想給我改名字呀?對不起,您湊合着叫吧。”説完,又像一陣風一樣颳走了。

    洪鈞愣在那裏,臉上還帶着剛才的笑容,他正在咂摸味道呢。這時,傑森推開門進來,洪鈞便站了起來。

    傑森説:“我們去那邊會客室聊聊吧,我把這裏的情形都和你講一講。對了,亞太區在新加坡要開個會,我不想去,沒時間,我想請你代替我去,帶着耳朵濫竽充數就好。”

    洪鈞聽了覺得很奇怪,跟着傑森向小會客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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