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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背崩鄉的歌聲

    墨脱縣背崩鄉政府辦公室主任。(圖一)

    住宿區的中心地域,小孩向我招呼、敬禮。(圖二)

    是什麼聲音那麼美妙動聽,從天上飄下來,緊貼我的耳膜?是悦耳的音符?啾啾鳥語?彷彿什麼都像,又什麼都不是。我仍然掀不動緊閉的眼簾。

    過了一會兒,我費勁地掀開眼簾,模糊中,不遠處一排排跳動的色彩在起伏,一陣陣悦耳的聲音掠過,我慢慢睜大眼睛,原來是一大羣蓬頭赤腳的小孩,手握樹枝、野花,喊着、笑着正朝我跑來……

    驀地,我站了起來,重新背好行包,緊提攝影箱,抬起頭,朝着背崩鄉,朝着眼前這羣孩子們走去——

    寂靜的背崩鄉沸騰起來,門巴族人紛紛從各自的木屋內走出,腰掛砍刀、肩背弓箭的門巴族漢子睜着迷惑不解的眼睛看着我,隨即友善地向我點點頭,咧開嘴笑着;那些門巴族老人移動不太靈活的腳,扶着木欄搖搖晃晃地走下扶梯,弓着背、靠着扶欄望着我,眼睛裏流露出茫然與凝重;幾乎在每一個木樓洞開的小窗户上,都探出一張張黝黑的臉;有時,小窗户上會同時出現兩張緊緊相貼的臉,他們都專注而驚訝地注視着我。

    我的到來驚動了這些深居木樓內的老人,也許此刻他們正按照深山內的生活規律,蜷曲在木樓內靜靜地享受休眠呢。

    穿越木樓,穿越村落,我從錯落有致的木樓羣西端走到東端,又從南面走上北坡,在一大羣衣不遮體、蓬頭赤足的門巴族小孩的簇擁下,在高腳竹樓間走來走去。

    背崩鄉的中心地段大約居住了七八十户人,每户人家的木樓建造幾乎一模一樣。用樹木搭建的木樓高高地懸在半空中,笨重的木梯連接敞開的門户與黑油油的濕地,牛、豬就圈養在木樓下。一根根碗般粗的竹子被人們從中對剖開,首尾相接,將遠處飛濺的瀑布水引接至村落的中央,解決了全村人的生活用水。

    村落裏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幾乎全是赤着腳在稀泥窪道上走來走去。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坡崖的半山腰處,還有一片木屋,這是背崩鄉小孩唸書識字的學堂。

    我默默地在村落中獨自走着,拍攝那一排排古樸而獨特的建築,拍攝那些衣不遮體、一羣羣嬉鬧着在村落中來回奔跑的小孩,拍攝靠在木欄前的飽經滄桑的老人,以及揹着弓箭、彎着腰、為改變艱苦的生活環境而世代勞作的男人和女人們。每當我的鏡頭對準他們,他們都會放下手中的勞作,友善地向我點點頭。

    晚上,一位上些歲數的老人將我帶進一排木樓的空房內,這排整齊的木樓是他們聚集的地方,黑暗而窄小的空屋裏放置着兩張木板牀。這位能説幾句漢語的老人是背崩鄉政府的辦公室主任,他用結結巴巴的漢語向我介紹背崩鄉的情況。幾個婦女給我送來了一壺水。這就足夠了。

    一個門巴族小夥子走進屋來,這個腰掛砍刀身材結實的小夥子用結結巴巴的漢語對我説話。我慢慢聽懂了他的意思,是叫我上他家去坐坐。全鄉僅有幾個人會幾句漢語,他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很驚奇,也很興奮,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能與這些門巴族人接觸,面對面地交談!

    如同所有的門巴族家庭一樣,木屋內有一個大火灶,圍着火灶坐了十幾個人,這是家庭中的全部成員。歲數不算大的夫妻倆養育着八個孩子,來叫我的小夥子就是八個孩子中的老大,家庭中也僅有他會説幾句漢語。我的到來使他們全家非常高興,都挨坐在我的身邊,仰起臉看着我。八個兄妹既標緻又活躍,他們為我盛了滿滿一大碗米酒,端在我的面前。

    我抬起頭,環視着周圍的每一個人,這些門巴族人的眼中顯出善良與期盼。我將這碗酒捧在嘴邊埋頭籲一小口,然後一揚脖子,將這碗渾濁的米酒全部傾倒進我那長時間沒有裝食物的胃裏。

    胸腹頓時火燎般地燙起來,原本不喝酒的我有些飄飄然。他們全都大笑起來,隨即用酒碗在木桶內盛酒,相互傳遞着一口又一口地猛喝。我的眼睛漸漸模糊,灶內的火苗在眼前搖晃着雙影。恍惚之中,我又聽見一種很好聽的歌聲。

    又是歌聲,是小夥子在唱,在烈火面前忘情地唱。他的目光穿過洞開的窗户,直射遠方的夜空。門巴語的歌詞我聽不懂,但那無伴奏的歌聲從他那厚厚的嘴唇中唱出,與燃燒的烈火相融,格外美妙動人。歌聲在木樓內、在夜空中迴盪,人們隨歌聲的起伏痛飲米酒,我完全沉浸在這種發自內心的歡愉中。

    激越嘹亮的歌聲引來了幾個門巴族女孩,她們靜悄悄地坐在灶火旁,美麗的睫眸間透溢出深情,她們喝着米酒,望着周圍的一切,望着唱歌的小夥子。

    歌聲進入高xdx潮,小夥子的身體在顫抖,隨着歌聲的節拍,他的手腳開始運動起來。我的心也和着他的歌聲在跳動。

    其他木樓也斷斷續續地響起歌聲,有男人和女人的聲音,有小孩和老人的聲音。

    據資料記載,能在背崩鄉安家落户的門巴族人是大峽谷中最勇敢、最具開創精神的人。

    當第一批勇敢的門巴族人從門隅由西向東走進大峽谷時,他們歷經艱辛走到了白馬崗(今墨脱縣城所在地)——這個在大峽谷裏地理位置最低窪、氣候最温和宜人、土地肥沃、物產富饒的地方,經過多年的艱辛努力,終於使白馬崗這塊油浸浸的黑土地成了大峽谷里門巴族和珞巴族人賴以生存的家園寶地。

    兩年後,又有一批開創者從白馬崗出發由東向西,深入大峽谷,探尋開拓新的家園。

    這次艱難行程自始自終充溢着危險,他們在從未有人跡進入的峽谷深處開山劈路,披荊斬棘,一步步朝自己理想的家園靠近,當他們來到峽谷豁口處那終年瀑布飛瀉的背崩地區時,已無力繼續前行,一條咆哮湍急的大河阻擋了他們的去路,這條奔騰、寬廣的大河就是流經西藏地域上那條最大的江河——雅魯藏布江。

    就這樣,受阻於雅魯藏布江的開創者們就在背崩這塊能俯視雅魯藏布江的坡崖修築起了新的家園。今天的背崩鄉規模,是幾代勇敢的門巴族和珞巴族前輩艱辛勞作的結果。

    如果以雅魯藏布江為劃分線,江的東面靠背崩鄉這面,居住着幾乎所有的門巴族和珞巴族人,而江的另一面幾乎沒有人居住,地理環境造就了今天背崩鄉的規模。

    這是個令我肅然起敬的民族。我迅速舉起相機,拍攝着純樸的門巴族人。

    背崩鄉的夜空,男人的歌聲和女人的笑聲形成的聲浪,一波又一波響徹夜空,直至深夜。他們將人類最原始的需求和最質樸的慾望表現得淋漓盡致。

    喜愛唱歌、頑強勇敢的民族是能夠戰勝一切困難的民族,能夠戰勝一切困難的民族是偉大的民族。歷盡千辛萬苦,我已經走進了這個民族之中,我所看見的及我將要看見的,我相信會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這晚上,歌聲不知是什麼時候結束的,也許一直唱到天亮,然而,我已沉沉入睡,將門巴人的笑容和深情的目光帶入我的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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