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的最後一天,洪鈞很早就被“嘀嘀嘀”的鳴叫聲吵醒了,他掙扎着從枕頭上抬起頭,伸手從牀頭櫃上抓過鬧鐘把鈴聲關上,在黑暗中看見帶熒光的指針正指向五點半。洪鈞坐在牀沿上,忽然聽到周圍有一種很微弱的蜂鳴聲,他抬眼往牆上搜尋,隱約看見一個很小的綠色光點,他立刻想起來了,昨晚睡覺之前忘了把空調設置成延時自動關機,結果空調一直開到現在。洪鈞摸索着打開牀頭燈,拿過空調的遙控器一看,上面設置的温度是攝氏二十度,他馬上按鍵把空調關上。
洪鈞扭頭看了一眼旁邊的菲比,頓時覺得又好笑又心疼,菲比背對着洪鈞側卧着,頎長的雙腿蜷起來,上身佝僂着,膝蓋幾乎頂到了胸口的位置,縮成一團的身體緊緊裹着一席薄薄的毛巾被,洪鈞見菲比冷成這樣,懊悔地把空調的遙控器扔在枕頭上。
洪鈞輕輕探過身子,發現菲比的臉也讓毛巾被捂得嚴嚴的,全身上下只有長髮露在外面,披散在枕頭上。洪鈞凝視着菲比,忽然感覺自己像是一隻大灰狼,面對一隻團成刺球的刺蝟找不到可以下口的地方,他正在躊躇,卻發現菲比的耳垂在頭髮的縫隙間若隱若現,便湊過去輕柔地吻着。
菲比立刻顫抖了一下,咕噥着翻過身來,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問:“要走了?”
洪鈞站起身,説:“嗯,我換好衣服就走,你接着睡吧。”
菲比的手從毛巾被裏伸出來揮了兩下,就又無力地垂在牀上,説:“到機場給我發個短信。”
“航班太早了,起飛之前我就不發了,等到了虹橋機場我再發,睡吧。”洪鈞説完,見菲比哼了一聲就又沉沉睡去,便轉身走出卧室,他一邊暈暈乎乎地洗漱穿衣,一邊暗自抱怨菲比害得自己這麼早起牀。
從大學時代開始,洪鈞就一直習慣於晚睡晚起,他如果早起哪怕只是半個小時,都像受了極大的折磨,而五點半對他而言實在是太早了。洪鈞以往在國內出差,除非遇到極特殊的情況,否則他無論往返都儘量乘坐晚上七、八點鐘的航班,把晚上的時間用於旅途可以一舉兩得,既不影響白天的正常工作,也不影響他早上的睡眠。但是,自從和菲比好上以後,他的“好日子”便一去不復返了。菲比老抱怨洪鈞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太少,她希望洪鈞儘量減少在外住宿,要求去程坐早班飛機、回程坐晚班飛機,這樣兩頭都不至於影響她和洪鈞難得的團聚,可以把因為洪鈞出差而造成的損失降低到最小,菲比把這種行程安排稱作“早出晚歸”,作為一項制度確立下來,並強調“晚出晚歸”或者“早出早歸”都應儘量避免,而“晚出早歸”則是被明令禁止的。
洪鈞收拾完畢,拎着行李哈欠連天地出了門,隨手掏出鑰匙把門鎖好,腦子裏想着他即將開始的上海之行。頭一天羅傑打來電話突然提出辭職,洪鈞正在電話裏竭力挽留,羅傑的辭職信已經通過電子郵件和傳真兩個渠道幾乎同時遞到了洪鈞手裏。洪鈞試圖打聽出羅傑辭職的真正原因和去向,但羅傑並不肯透露更多詳情,只是説自己不打算繼續這樣打工,想探索一下其他的發展空間,他一再強調他的辭職與洪鈞或任何人無關,他對洪鈞和維西爾公司也沒有任何不滿意之處,純粹是出於個人職業發展考慮,想趁着自己還年輕、還有衝勁,嘗試一下風險很大但預期回報更大的事業。
洪鈞雖然感覺到羅傑去意已決,但仍然決定親自去上海一趟,即使實在挽留不住,也可以當面和羅傑料理一下“後事”,尤其是他手上那些項目的交接工作。照洪鈞以往的風格,遇到這種突發的重大事件,他一定會放下電話就直接打車去機場的,但如今有了菲比,他的行動便延後到了第二天。
上午九點半,國航CA1831航班平穩地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的跑道上,四引擎的空客340型寬體飛機徐徐滑向將要停靠的廊橋,機艙裏的乘客大都已經不顧機艙廣播的提醒和空姐的勸阻,紛紛打開手機並起身抓取行李箱中的行李,擁擠在走廊上躍躍欲試,中國人的急性子在此時暴露無遺,彷彿搶先走出機艙的人就能在以後的競爭中拔得頭籌。洪鈞在商務艙的座位上穩穩地坐着,後面的乘客已經各自對着手機大呼小叫,洪鈞回頭一看,各有一位空姐擺着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站在兩個走廊上經濟艙和商務艙的分隔處,看來若不是她們挺身而出,後排的乘客早已湧進來擠在艙門前面了,其實空客340在機艙前部是有兩個艙門供乘客上下飛機的,不知是不是因為虹橋機場的廊橋設施所限,只能啓用一個艙門。
飛機剛一停穩,洪鈞迅速站起來拿好自己的行李,快步走出艙門,他一邊沿廊橋走着一邊打開手機。很快,手機屏幕上顯示有三條短信,他剛要查看短信的內容,手機已經響了起來,他看一眼來電顯示,奇怪,怎麼會是他自己家裏的座機號碼呢?
他按了通話鍵,剛放到耳邊,菲比的聲音就灌進了耳朵裏:“洪鈞!你乾的好事!”
洪鈞已經基本掌握了菲比的“習性”,每當她連名帶姓地直呼自己的中文名字時,往往是因為自己沒幹什麼好事,洪鈞忙問:“怎麼啦?”
“怎麼啦,你把我鎖在家裏啦,我出不去啦!”
洪鈞一時沒反應過來,怎麼會呢?但他馬上想起來了,自己早晨出門時竟然糊里糊塗地把自己家的大門從外面反鎖上了,菲比從裏面無論如何是打不開的,洪鈞沒想到這種雙向防賊的門鎖居然頭一次發揮了作用,他忍不住笑了出來,一方面是在嘲笑自己的糊塗,另一方面覺得菲比被鎖在房間裏無計可施的樣子一定很好笑,他説:“喲,對不起,給你來了個甕中捉鱉。”
“哼,你才是鱉呢。”菲比説完,又覺得這句話把她自己也給罵了進去,忙説,“還笑呢,氣死我了。我們公司同事見我沒上班,打手機問我在哪兒呢,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想什麼辦法了嗎?”
“八點鐘吧,我全都收拾好了,剛要出門上班,才發現門打不開了,你還在飛機上呢,手機關機了,就給你發了幾條短信。想給樓下的保安打電話讓他們來開門,可我又不想讓被他們問這問那的;我都想從陽台上把鑰匙遞給隔壁的鄰居,讓他們過來開門,可又不想被他們看笑話,就這麼一直傻坐了一個半小時。氣死我了,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你快點想辦法呀。”
洪鈞對菲比的“威脅恫嚇”毫不在意,因為菲比每次所謂的收拾他都變成了被他收拾,這時,他已經走過行李提取區,能看見前方到達大廳裏熙熙攘攘的接機人羣了,他想了想説:“可是我現在已經到上海了呀,總不能坐飛機回去給你開門吧。”
手機裏立刻傳來菲比帶着哭腔的聲音:“那怎麼辦呀?都怪你,老糊塗了。那我只好找保安了,我就説是被你誘拐來的,讓他們救我出去,然後再把你抓起來。”
洪鈞剛才已經想到了解決方案,但覺得有些不夠穩妥,他沉吟着説:“其實我還有一套家裏鑰匙放在公司桌子的抽屜裏,Mary有我的辦公室和抽屜的鑰匙,她可以拿到,不過……”
洪鈞猶豫的正是這個,他不想讓瑪麗拿着鑰匙去他家,結果打開門裏面是菲比,雖然瑪麗等人都知道洪鈞和菲比的關係,但這種細節還是過於隱私了些,尤其是女孩子之間太過敏感,果然,菲比在電話那邊也反對道:“啊,讓Mary來給我開門呀,那多不好意思呀,我見到她該怎麼説呀?”
洪鈞已經想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他對菲比説:“好啦,我知道怎麼辦了,我先打個電話安排一下,然後馬上給你打回去。”
洪鈞掛斷電話,在手機存儲的電話簿裏找到了他的人選,按了呼叫鍵。
***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菲比一直像是隻籠中困獸,在洪鈞家的客廳裏來回踱步。她越想越生氣,馬上就到十點了,就算自己的工作再悠閒、再無足輕重,也不能平白無故地遲到一個多小時啊。她也開始後悔,如果早知道要拖這麼久,還不如直接把鑰匙扔給保安或鄰居請他們來開門了。
十點整,菲比忽然聽到有人敲門,聲音不大,一下、兩下、三下,簡直像是特務的接頭暗號,為什麼不用門鈴?菲比不由警覺起來,她衝着門口問道:“誰?你找誰?”
敲門聲停了,片刻的寂靜之後傳來一個男聲:“嗯——,不找誰,我是來給你開門的。”
聲音不大,但菲比還是聽清了,她長舒了一口氣,説:“那你倒是快點把門打開呀,還敲什麼敲?”
門外嘟囔着説:“我怕走錯門,也怕嚇着你。”話音剛落,就傳來一陣開鎖的聲音,但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對這套鑰匙和門鎖都不熟悉,先是顯然插錯了鑰匙,等選對鑰匙之後又在鎖眼裏轉錯了方向。菲比更不耐煩,剛走過去要指點一下,門鎖“嗒”的一聲打開了,門被從外面推開,一個小夥子怯生生地站在門口。
菲比上下打量着這個人,感覺他和自己的歲數應該差不多大,中等身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相貌,一身典型的公司小白領的穿着,襯衫領帶,西褲皮鞋。菲比一方面因為終於重獲自由而覺得輕鬆,另一方面畢竟是初次見面,便露出一張笑臉,禮貌地問:“你好,你就是……小薛?”
小薛迎面看了菲比一眼,就馬上把頭偏向旁邊,説:“是我。您好。”
菲比一愣,她還是頭一次遇到男人看了她第一眼之後就不願意再看她第二眼,又聽到小薛用“您”來稱呼她,更覺得詫異,自己有那麼老嗎?她馬上懷疑自己的化妝和裝束上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不由自主地轉身對着門廳側面的鏡子仔細審視了一番,光彩照人,一切都很好啊。
菲比心想大概是這個小薛自己不好意思吧,嘴上説着:“謝謝你啦,麻煩你跑一趟。”
小薛還是不願正眼看菲比,而是把手裏的一串鑰匙遞過來,説:“洪總説把鑰匙交給您就行,不用再放回他的抽屜裏了。您要是沒別的事,那我先回去了。”
菲比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忙説:“等等,我也得趕緊去上班了,一起走吧。”
鎖好門進了電梯,兩人在電梯裏始終保持沉默,等出了樓門沿着花園小徑走向小區的大門時,菲比才説:“你剛才叫他什麼?‘洪總’?他讓你這麼叫的?”
小薛始終走在菲比身旁稍稍側後的位置,眼睛一直盯着腳下的小徑上用碎石鋪成的花紋圖案,聽到菲比問他便回答道:“不是,洪總一直讓我管他叫‘Jim’,他不喜歡我叫他‘洪總’,可我習慣了,改不過來,也不想改了。”
“呵呵,估計維西爾公司上下那麼多人裏,只有你一個人這麼叫他吧?哎,對了,聽老洪説你是剛來的?”
“是啊,7月23號到維西爾上班的,還不到六個星期。”
不知是因為自己和洪鈞的關係,還是因為感覺自己比小薛資格老,畢竟菲比離開維西爾的時候小薛還沒加入呢,但也可能是由於小薛對她如此客氣甚至是謙恭,菲比忽然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她側過臉看了小薛一眼,説:“呵呵,原來你剛過‘滿月’啊。我剛才還奇怪老洪為什麼那麼信任你,單單叫你來,可能就是因為你在維西爾是新人吧。”
小薛淡淡地笑了一下,但沒説什麼。兩人走到小區門口,小薛招手叫來一輛等候的出租車,替菲比拉開後車門,菲比扶着車門問:“你去哪兒?回維西爾嗎?”
小薛點點頭,菲比就説:“那一起走吧,你先送我,然後再去維西爾,差不多正好順路,老洪和我每次都這麼走的。”剛説完,菲比自己的臉不由得紅了。
小薛痛快地説:“行。”菲比便坐進後座,她正往裏面蹭着,好把右側的位置騰給小薛,小薛卻已經關上後車門,自己坐在了司機旁邊,菲比暗笑自己傻,小薛肯定不會挨着自己坐的。
菲比把先後兩個下車地點告訴司機,車開動之後就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小薛直直地盯着前方,菲比則看着他的後腦勺,彷彿都能感到小薛渾身的緊張和僵硬。
好在菲比的公司也在東三環上,很快就到了,菲比對司機説:“就停在前面的過街天橋底下吧,馬路對面就是我們公司了。”
小薛對司機説:“還是到前面掉個頭吧,把車停到馬路對面去。”
菲比忙説:“不用了,你們接着走,前面右轉彎就到維西爾了,要不然還得掉兩次頭,老洪每次都是把我扔在這兒,我自己走天橋的。”
小薛沒有回頭,説了一句:“天這麼熱,還是開到門口吧。”又側臉對司機語氣堅定地説:“你照我説的走,到前面掉頭。”
菲比心裏就像外面的天氣,熱乎乎的,她有些過意不去地説:“那太麻煩你了,耽誤你那麼多時間。”
小薛還是沒回頭,只嘟囔一聲:“沒事兒。”
車繼續往前開,到了一個跨線橋底下才掉頭開回來,一直把菲比送到她公司所在的寫字樓門口。小薛迅速下車替菲比拉開車門,像保鏢一樣守在車旁,等菲比從車裏出來,便説了聲:“那我走了。”又回身坐到前排座位上。
菲比衝小薛招了下手,剛説了句“謝謝啊”,車子已經開走了,菲比眺望着出租車匯入三環路上的車流,直到徹底不見了蹤影,心裏還覺得暖融融的,她暗想:“臭洪鈞!你什麼時候也能學會這麼疼我?!哼!”
***
洪鈞在上海只住了一晚,第二天晚上就飛回北京,他早晨一進公司就把李龍偉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兩人隔着寫字枱面對面坐下,李龍偉見洪鈞一臉疲憊,就問:“不是好消息?他還是要走?”
洪鈞斜靠在座椅的扶手上,左手不停地按壓兩眼之間的睛明穴,低着頭説:“嗯,簡直是義無反顧啊,怎麼拉都拉不回頭。”
李龍偉又問:“他有沒有透露下一步是什麼打算?”
洪鈞坐直身子,又恢復了以往的精神,笑着説:“其實任何人離開都沒什麼好奇怪的,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但我關心的是:為什麼在這個時間離開?而且還走得這麼急?之前一直沒看出有任何徵兆,而且他連合同上規定的一個月的提前期都等不了,恨不能明天就是他在維西爾的lastworkingday。”
“你估計他會去哪家公司?”李龍偉換了個方式問道。
“Roger是這麼向我解釋的,説他會自己去開公司當老闆,不想再給任何公司打工了,這種志向我倒是很讚賞。我問他自己的公司準備開展哪些方面的業務,他説還是做軟件、培訓和諮詢服務,仍然是圍繞企業管理軟件這一領域,還説很可能會和咱們保持密切的合作,我説好啊,求之不得啊。可是,當我讓他把手裏的項目逐個給我介紹一下,他又顯得心不在焉,始終是輕描淡寫、閃爍其辭,不過所有的客户資料和他以往與客户的聯繫情況倒是已經都在咱們的數據庫裏了。”
“哦,只要不是去競爭對手那邊,對咱們的影響倒不會太大。至於交接嘛,他可能是怕把有些深層的東西都交代給你,咱們會很快把項目接過來,他今後想和咱們合作就沒有什麼籌碼了。”李龍偉分析道。
“可能吧。我和Roger商量好了,各自讓一步,9月15號是他的最後工作日,這兩個星期之內他把項目交接完成。”
“那他的攤子誰來接?那幾個sales和所有的項目?”李龍偉見洪鈞對自己露出一絲微笑,立刻猜到了洪鈞的心思,馬上擺着手説,“嘿,你可別打我的主意啊。”
“為什麼?”洪鈞湊近桌子問道。
“我可擔當不起啊,如果把郝毅他們那幾個sales再劃給我來管,我就得帶二十幾個sales,這肯定不是一個理想的比例,既要照顧到每個人,又要把精力重點放到大項目上,我很難兼顧啊。如果你真這麼打算,那我就要建議把這二十幾個sales按行業分為四個組,每組設一位teamleader,我直接帶這四個人,他們每個人帶四、五個sales,但這樣就平白無故地多出了一箇中間管理層,我覺得並不可取,結構還是越扁平化效率越高。而且平心而論,我也不建議你把所有的sales都放在我這裏,總不能把所有雞蛋放到一個籃子裏吧?呵呵,這是為你考慮,不是我有意推卸責任啊。”
洪鈞聽了,知道李龍偉聽到羅傑離職後已經有所考慮,所以他的説法於情於理都站得住腳,看來他很關注洪鈞下一步的舉動,而這也正是令洪鈞發愁的地方。其實洪鈞在上海的時候就想到了另一個人選:自己在ICE公司的舊將——小譚。當初自己拒絕接納小譚是因為在維西爾沒有給小譚留出位置,但羅傑這一走,正好給小譚騰出了一個機會,小譚對製造業很瞭解,接羅傑的攤子應該駕輕就熟。但洪鈞也有一層擔心,小譚和信息產業部關係很好,對電信行業的業務和人脈都比較熟悉,他肯定希望在製造業之外,還能再把電信這塊肥肉納入自己的管轄範圍,這就會與李龍偉發生摩擦,兩人都在北京,這種摩擦可能更會加劇,而李龍偉被從技術工程師破格提拔成銷售總監才僅僅四個月,還處於證明自己、樹立威信的階段,在這個時候引來一個小譚,很可能會在公司銷售團隊內部埋下隱患,不如先緩緩吧。
洪鈞沉思片刻,便拿定主意説:“我看這樣吧,你還是繼續帶你現在的team,管那三個行業,不用分心,我會從外面物色一個人選來接Roger的位置。在這個過渡期內,Roger的工作我自己先接下來,郝毅他們幾個原來report給Roger的,暫時report給我。另外,還有個歷史遺留問題,Roger手上有幾個客户是他自己在做的,像浙江澳格雅那個項目,當初我就叫他轉給下面的sales,身為銷售總監不應該有自己獨自直接做的項目,不然難免會和sales有利益衝突,結果他還沒來得及交出來,自己倒要離開了。小薛不是還掛在你下面嗎?你把他交給我吧,我讓他去負責浙江澳格雅那幾個Roger自己做的項目。”
李龍偉頓時眉開眼笑,洪鈞搞不清在自己的這兩個安排裏面是哪個更讓他高興,是躲開了羅傑的攤子,還是終於擺脱了小薛?李龍偉並不掩飾自己的輕鬆,説:“那你可就太辛苦了,老闆親自當銷售經理,對我們前線將士的鬥志是莫大的鼓舞啊。”
洪鈞白了他一眼,説:“你少説風涼話,我天生就是個勞碌命。還好是暫時的,最多三、四個月,年底之前新人必須到位,這樣可以接手明年整年的工作。”
李龍偉估計洪鈞找自己來的話題已經談完,就説:“中國第一資源集團那個項目,我心裏有些不踏實,帶着楊文光等幾個人去接觸了幾次,覺得還是隻停留在表面上,沒有深入進去,項目是肯定要上,而且絕對不會是個小單子。客户和ICE走得比較近,但據我瞭解,好像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我有些奇怪,這個客户好像對哪家都是不温不火的。”
洪鈞沉吟着説:“摸不到客户的脈搏,是吧?不知道他們真正想要什麼,也就無從引導項目的進程。你不是急着今天就要討論出對策吧?”見李龍偉搖了搖頭,洪鈞便接着説,“那你先把第一資源集團的整個項目背景做個簡單的分析報告,然後咱們儘快找時間專門討論一下。我現在得趕緊把Roger的離職和咱們剛商量好的安排在公司宣佈出來,對了,你先幫我把小薛叫來,我向他交代幾句項目的事,讓他有所準備,好不好?”
李龍偉答應着起身走了,很快,小薛站在門口敲了一下敞開的房門,説道:“洪總,Larry説您叫我。”
洪鈞招手讓小薛進來坐到自己對面,笑着問:“前天的事,辛苦你了,謝謝啊。”
小薛愣了一下,才明白洪鈞指的是什麼,忙説:“您別客氣,不就是跑一趟嘛。”
洪鈞又問:“她沒欺負你吧?她被我關在房間裏,氣壞了。”
“沒有沒有。”小薛忙搖着頭説。
洪鈞言歸正傳,説:“來了一個多月,各方面應該都熟悉了吧?我們可沒有養兵千日的條件啊,你上陣的時候到了。”
小薛的臉紅了,心怦怦地跳着,自從加入維西爾,儘管他忙忙碌碌地幹了不少雜事,但身為一名銷售人員,卻沒有承擔明確的銷售任務、沒有獨立負責具體項目,在外人的眼裏簡直就是一個閒人、廢人,他當然希望能真正擁有自己的位置;另一方面,雖然他感覺自己已經學到了很多東西,大大開闊了眼界,但他也越來越見識到自己與專業銷售高手的差距。聽了洪鈞的話,他既有所期待又心存疑慮,不知如何表態,只好問:“您需要我做什麼?”
洪鈞知道小薛此刻的心思,但他還是想先讓小薛對下一步的工作有所瞭解,再來談具體的困難和問題,便把羅傑的離職以及需要交接的項目情況大致講了,然後説:“所以在年底以前你就重點負責這幾個項目,直接向我彙報,當然在過渡期內有任何問題你還可以隨時找Larry,他也會幫你的。從現在起,你就要開始獨當一面,要對這些項目的輸贏負全責,換句話説,你以後就是維西爾一名正式的sales了。”
小薛沒説話,只是點頭,洪鈞又説:“等一下我會發e-mail,把數據庫裏這幾個項目的負責人的名字改成你,你就有權限來接手了。我大致看了看,感覺浙江的那個叫澳格雅的項目好像最有戲,你可以先作為重點接觸一下。怎麼樣?有沒有信心?”
小薛強迫自己笑了一下,説:“我試試看吧。”
洪鈞顯然對這個答覆很不滿意,搖着頭説:“在我的字典裏,沒有‘試’這個字,我們做任何事都必須不遺餘力。我允許你失敗,但如果你抱着‘試試看行不行’的態度去做事,其結果一定是不行!”
小薛一見洪鈞板起面孔,嚇了一跳,這還是他頭一次見識洪鈞嚴厲的一面,他沒想到自己隨口説出的幾個字竟帶來這種後果,連忙表態説:“嗯,我明白了,我一定努力去做。”
洪鈞這才緩和下來,問他:“怎麼樣?你覺得現在哪些方面有困難?”
“嗯——,我英語還是太差。”
這個回答讓洪鈞有些意外,小薛有畏難情緒他並不奇怪,銷售人員對接手他人的項目都會感到頭疼,如果起步階段能找到全新的項目從頭開始耕耘,對小薛來説反而更容易些,但沒想到他冒出的是這個問題,洪鈞問:“浙江澳格雅以及其他幾個項目,都是國內企業啊,沒有外資的,應該沒有什麼要用英語和客户打交道的機會吧?”
小薛沒吭聲,只是尷尬地坐着。洪鈞明白了,這是個信心和心態的問題,在維西爾這種外企,既然沾了個“外”字,那外語似乎就是最起碼的條件了,無論某個員工在實際工作中是否需要大量使用英語,也無論他的英語能力是否影響到他的工作成效,只要他的英語水平相對較低,在不少同事眼中他都會顯得非常另類,簡直是“雞”立“鶴”羣。
這顯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問題,洪鈞只得連安慰帶鼓勵地説:“英語就是個工具,用得多了,水平自然就提高了。”他忽然瞥見放在桌角的一摞文件上有封剛打印出來的電子郵件,便拿過來遞給小薛,説,“正好,有個事你幫我辦一下,就當作練習英語的機會吧,省得我再交待給Mary。”
小薛接過郵件,嘴唇微微翕動,不出聲地念着郵件,眉頭也慢慢皺緊了,洪鈞説:“我在這個月中旬要去澳大利亞開亞太區的會,本來定好在悉尼開的,突然通知説改到珀斯,你幫我給上面提到的這家酒店打個電話,看看維西爾亞太區的秘書有沒有幫我把房間定好,再和酒店説一下,我的房間要不吸煙的,還要大牀,不要那種兩張牀的。”
小薛認真聽着,確信自己聽懂了,嘴裏默唸着以免忘掉洪鈞吩咐的細節,站起身説:“那我先去打電話,弄好了再和您説一聲。”
小薛一走,洪鈞便埋頭於成堆的電子郵件之中,等他把郵件處理完畢,那封告知羅傑離職事宜的郵件也已經發給了公司裏的每一個人,他便從桌上拿起水杯,準備到茶水間去倒些水來。
洪鈞剛要拐進茶水間,卻瞥見小薛在幾間會議室門口逐個地探頭探腦,便停住腳步,好奇地觀察着他,等小薛又走近一些,洪鈞看出他手裏捧着一個記事本,還拿着一張紙和一杆筆,小薛似乎感覺到什麼,一扭頭看見了洪鈞,忙站在原地不動,臉也刷地紅了。洪鈞走過去,問道:“你要用會議室?有客户要來?”
小薛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吞吞吐吐地説:“嗯——,不是,我是……想找個房間打電話。”
洪鈞已經看清小薛手裏的紙就是自己剛才給他的那封郵件,也就明白了八、九分,又問道:“在你自己的座位上不能打嗎?應該都可以直撥國際長途的吧?”
小薛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他侷促不安地説:“能打,嗯——,我是怕影響到周圍的同事。”
洪鈞若有所悟地“哦”了一聲,看了看旁邊的幾間會議室,門都關着,門上的狀態標記也都是“Occupied”,便説:“會議室別人都在用着,這樣吧,你到我的辦公室打電話吧,正好我要休息一下。”
小薛推辭説:“那不好吧,不用了,我等一會兒再打。”洪鈞卻堅持讓小薛現在就去他的辦公室,小薛沒辦法,見他進了茶水間,便馬上快步走進洪鈞的辦公室。
小薛輕輕地把門關嚴,走到寫字枱前,把那封郵件和記事本都攤在桌面上,記事本上是他剛剛用英文認真起草好的在電話中要念的“台詞腳本”,然後在自己剛才坐過的椅子上坐好,又把郵件和台詞看了一遍,做了一個徹底的深呼吸,這才一臉莊嚴肅穆地拿起了桌上的電話。
小薛剛按了幾個號碼,辦公室的門就被推開了,身後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嚇得他連忙放下電話,慌亂中聽筒竟沒有放正,滾落到桌面上,他趕緊去抓,等他手忙腳亂地重新把電話放好,這才發現房間裏已經站了好幾個人。
洪鈞笑着對大家説:“小薛要往國外打個電話,他讓我把你們請來,讓咱們一起幫他聽聽他的英語都有哪些問題。”
小薛的腦袋“嗡”的一聲,他向四周看去,能辨別出瑪麗、海倫、武權、肖彬、楊文光幾個人的面孔,他忽然覺得周圍黑壓壓全是人,可視線卻模糊得看不出其他人具體的容貌了。其實洪鈞只叫了這五個人來,郝毅等幾個原先由羅傑管轄的銷售人員他都沒有叫,因為他們是小薛今後的同組同事,他不想讓小薛將來面對那些人沒了底氣。
洪鈞和其他幾個人都站着,他對小薛説:“好了,你就想象着我們都不存在,打電話吧。”
小薛硬着頭皮再一次拿起電話,房間裏安靜得彷彿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聲,他先照着郵件上的號碼撥了一遍,中間撥錯了一位,只得掛斷再來,第二次總算撥通了。電話裏傳來一個女聲熱情的問候:“Thank you for calling Sheraton Perth Hotel. Good morning. How may I help you?”
小薛忙在記事本上尋找着,説:“嗯——,I call from China, Beijing. 嗯——。My boss want to see his room is OK or not.”
“Well, hold on for just one second. Your call will be transferred to front desk.”
電話裏傳出輕鬆悦耳的音樂,小薛的心情也稍微放鬆下來,等着電話被總機轉到酒店前台,他想,看來酒店也知道給他們打電話的人心情多麼緊張,不然放音樂幹什麼。音樂停了,換成一個男人的聲音:“Front desk, Andrew speaking. What can I do for you today?”
小薛説:“嗯——。My boss want to see his room is OK or not.”
“Your boss? OK, may I have his name?”
“Jun Hong. J-U-N H-O-N-G.”雖然發音不怎麼準,但小薛仍然充滿信心地拼着洪鈞的名字,全然沒有注意到洪鈞在一旁誇張地用口型衝他説着“Jim”。
“Thank you. Let me have a look. Hmmm, …, I haven’t got any ‘J-U-N’ here. Does he have any other name?”
奇怪,記錄中沒有洪鈞的名字?難道真沒有預定上?顯然小薛的台詞腳本中沒有設計到這個情節,他皺起眉頭想着,猛然間恍然大悟,忙説:“Sorry. His name is Jim. J-I-M.”
“Thanks. Give me one second. Aha, here it is. I have his reservation here, booked by VCL Australia Pte Ltd. Mr. Hong will check-in on September 15th and check out on 18th. Would you like to make any modification?”
小薛核對着酒店預定記錄的細節,下意識地頻頻點頭,又在記事本的下面幾行搜尋,然後説:“啊,yes. My boss do not smoke, 嗯,and…, he want his room have a big bed.”
“Excuse me? Er…Oh, I see. You mean a non-smoking room with a king-size bed, is that right ?”
“嗯,yes!”小薛興奮地喊道,無煙和大牀這兩條要求也搞定了。
“OK, no problem, sir. Mr. Hong will get exactly what he wants. Is there anything else?
“No. No. Thank you. Thank you very much.”小薛根本顧不上聽完對方最後的一長串告別用語,就高興地掛斷電話,此時的他已經汗流滿面了,而珀斯喜來登酒店前台的那位名叫安德魯的接待員一定會在幾天之內都記得這個與眾不同的來電。
小薛抬頭看看周圍,臉色又黯淡下來,海倫和瑪麗已經笑彎了腰,一手捂着肚子,另一隻手互相搭在對方肩膀上,好像不這樣彼此攙扶就都要倒在地上,武權和肖彬相比之下就矜持得多,但也都憋不住抿着嘴笑,而楊文光的眼裏似乎有一種輕蔑和嘲弄,只有洪鈞面帶微笑地看着小薛,目光中充滿欣慰和鼓勵。
洪鈞對小薛揚了下手,説:“我先點評幾句。你的英語究竟好不好?我覺得不好,發音不準,語法錯誤很多,關鍵是你説的英語都是從漢語直接翻譯過去的,不是英語中常用的表達方式。”他見小薛蔫頭耷腦地站了起來,就轉而提高嗓音接着説,“但是,我又覺得你的英語很好,因為你完全達到了此次溝通的目標,完成了我交待給你的任務,我很滿意。”
洪鈞停了一下,等到大家都專注地看着他,才既像是對小薛又像是對所有人説:“所以,想練好英語,最大的障礙就是個面子問題,生怕對方或周圍的人覺得你的英語説得難聽、説得不對,今天我就是要把你的這層面子捅破,現在大家都已經知道你的英語很差了,你以後也就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不要再找沒人的地方才敢説英語,要大大方方地説,不要怕錯誤百出,大家只是要知道你想表達的意思而沒人在乎你的英語是否正確、是否規範。所以,你要放下包袱、厚起臉皮,要想練好英語,就要胡説八道,明白嗎?誰都有第一次,第一次是最難的,都會覺得不好意思……”
剛説到這裏,洪鈞就發現海倫和瑪麗兩個人的臉不約而同地紅了,都把頭轉向一旁,洪鈞心想,現在的女孩子腦子真快,一下子就想到別處去了,自己以後説話真得更加小心,洪鈞裝作沒注意到兩人的反應,接着説:“之所以把你們幾位請來,是想提醒你們,誰都有過初學乍練的時候,其實大家的水平也都是半斤八兩,不要五十步笑百步,我今天把醜話説在前頭,”他掃視着除小薛之外的幾個人,笑着説,“以後誰要是再笑話小薛的英語,可就別怪我笑話他。”
忽然,門被推開了,李龍偉愣愣地站在門口,詫異地説:“喲,開會吶?”
洪鈞笑着説:“我們正集體學英語呢。”他見李龍偉一臉莫名其妙,便擺手讓大家都各自散去,等到房間裏只剩他們兩個,才問道:“什麼事?”
李龍偉一邊坐下,一邊説:“普發的事。咱們不是要安排他們一個考察團去歐洲嗎?德國、法國、奧地利和意大利……”
洪鈞笑着插話説:“我知道,都是當年八國聯軍裏面榜上有名的。”
“呵呵,是啊。已經定好的,9月中旬出發,國慶節前回來,人數是十二個人,咱們已經把當地的導遊、接待都安排好了,在每個國家都要走訪維西爾的分公司和一家樣板客户。可是普發剛才突然通知我,説柳副總臨時決定也要去,之前他都是明確説不參加的。”
“那怎麼了?去就去唄,現在申請簽證也來得及,這幾個都屬於‘申根’國家,只要辦一個簽證就行。咱們那麼多錢都出了,也不在乎多掏他這一張機票。”洪鈞不理解有什麼值得李龍偉大驚小怪的。
“我想説的不是這些。原定的十二個人,都是普發中層以下的,所以咱們只安排了旅行社和留學生負責當地陪同,走訪客户由維西爾各地分公司的人協調,沒打算從北京派人去,但現在柳副總要去,我在想咱們是不是應該派個人全程陪一趟啊?”
洪鈞這才鬧清李龍偉的來意,他立刻覺得李龍偉考慮問題仔細周到,便問:“嗯,有道理,柳副總既然要去,不派個人跟着是有些不妥,你覺得派誰去好?”
“我就是想不出合適的人來啊。菲比走了以後,就沒再安排sales專門負責普發,因為普發近期不會再有新的單子,也因為一直是你和我直接與普發聯繫,派個小sales去他們不會買賬的。”
洪鈞思索着,像是自言自語地説:“要麼,從在普發做項目實施的技術人員裏選個人去;要麼,另外調一個sales去。”
李龍偉聽了卻搖着頭説:“技術人員都騰不開身啊,普發的人出去遊山玩水,可是項目都留給咱們的人做,要想在10月份把整個新系統正式投入運行,連國慶假期都得加班呢,把誰抽走半個月都夠嗆,而且讓技術人員去陪柳副總,效果也不一定好。別的sales和普發從來沒接觸過,誰都不認識,而且sales都知道這種出國其實是伺候人的苦差使,不僅不能開心自在地玩兒,對完成自己的quota還一點幫助都沒有,別看是去歐洲轉一圈,可能還真沒有誰願意去。”
洪鈞覺得的確如此,維西爾各方面的業務進展都不錯,技術人員各種境外培訓機會很多,銷售人員只要拿下大的合同,也都有機會陪自己的客户出去瀟灑,更不必説各種名目繁多的到境外開會的機會了。洪鈞有些一籌莫展,而且他料想李龍偉一定已有他心目中的人選,便問:“還有什麼其他的選擇嗎?”
李龍偉笑了一下,説:“我倒是有個想法,小薛,你覺得怎麼樣?他以前在泛舟的時候就是專門負責普發項目的,那些人他都熟,而且我估計他之前應該還沒出過國,積極性會比較高,他眼下可能也沒有迫在眉睫的大項目要撲上去,所以時間上不會有什麼衝突。”
洪鈞沉吟着,説:“他的英語可能夠嗆。”
“問題不大吧,到哪裏都有當地的導遊陪着,不需要他出面的,他只要一路上把柳副總伺候好就行了。”
洪鈞沉默了許久,才説:“還不只是英語的問題,我總覺得有些不放心,可又説不出來具體是因為什麼。對了,他有護照嗎?”
“應該已經有了,上個月我就讓Helen幫他申請護照了。你可能是擔心他沒有經驗吧,可也真想不出還有誰更合適了,我會把需要注意的事項給他交待好的。”
洪鈞又想了一陣,終於下了決心,説:“也只好這樣了。你馬上請德國維西爾給柳副總和小薛分別發邀請函,趕緊辦簽證。”
“你和小薛打聲招呼吧,關於他出國的事。”李龍偉提議道。
洪鈞笑着擺手説:“不用,你和他談吧,是你建議讓他去的。頭一次去歐洲當然是件好事,這種好消息還是你去告訴他吧,屬於你的人情我可不想掠人之美。”李龍偉聽了,心裏不由一熱,洪鈞身上最令他佩服的就是這一點,凡是可以表功的機會他一定會讓給別人,但責任與過失他都會自己承擔。
***
一直忙到晚上八點多鐘,洪鈞才收拾東西走出自己的辦公室,他習慣性地在公司裏四處轉轉,卻發現只剩下小薛還在靠近走道的座位上忙着。洪鈞走過去,見小薛正低頭在記事本上寫着什麼,便扶着辦公區隔斷的擋板問道:“還沒回去?”
小薛被嚇了一跳,抬頭見是洪鈞,忙站起來説:“差不多了,馬上就走。”
洪鈞笑着問:“忙什麼呢?”
“今天打了好幾個電話,白天亂哄哄的,晚上再把電話裏聊的情況都記下來,不然該忘了。”
洪鈞看着小薛,想起自己當年也是這樣,白天奔波之後,總要趁着夜深人靜的時候把一天的工作詳細記錄下來,再反思一番,然後列出第二天的任務清單,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他剛才在辦公室裏做的正是這個,只不過他是輸入到電腦裏,而不再用老式的記事本。
小薛説完,又彎着腰寫了幾個字,便把本子合上,把東西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背起他的那個書包。洪鈞心裏暗笑,恐怕只有小薛才會這麼做,換了別人一定要再堅持哪怕只是幾分鐘,等洪鈞前腳走了他再後腳回家,以免洪鈞覺得這人是特意加班做給他看的,不然怎麼就那麼巧,洪鈞忙完他也正好忙完?但洪鈞知道,小薛應該還沒有這麼多的心計。
兩人往門外走,小薛沿路順手把天花板上的燈都一一關掉,弄得洪鈞覺得自己像是個黑暗使者,所過之處立刻變得漆黑一片,他問小薛:“Larry和你説過出國的事了?”
“嗯,他告訴我了,我挺緊張的。”小薛説着,把公司的大門鎖上,跟着洪鈞走到大廈的電梯間,搶前一步按了向下的按鈕。
“緊張什麼?”洪鈞問。
“以前沒出過國,沒想到剛來就要出去陪這麼重要的客户。”小薛回答。
即使在電梯間不甚明亮的光線下,洪鈞也能看到小薛的臉上果然浮現出一絲憂慮和不安,便笑着説:“上午我不是給你講了那個道理了嗎?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第一次,所以你要更多地把它看成是一個機會,而不僅僅是挑戰。”
小薛點着頭,説:“嗯,我試……”他剛想説“試試看”,就想起了洪鈞之前教訓過他的話,忙改口説,“我一定盡力。”
電梯來了,裏面空無一人,小薛跟在洪鈞身後走進電梯,按了“L”層,洪鈞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説:“記得買一瓶正宗的鎮江香醋帶上。”
“香醋?帶到哪兒?”小薛沒聽明白。
“帶到歐洲去啊,”洪鈞見小薛一臉茫然,笑着説,“你們路上可以吃。歐洲的大多數中餐館,不管是自己廚房裏調味用的還是擺在桌上供客人往菜里加的,都不是咱們國內這種地道的香醋或陳醋,都是蘋果醋,顏色很淺,幾乎是透明的。國內的人出去可能吃不慣西餐,吃當地的中餐又總覺得味道不對,調味品的差別是主要原因,吃飯的時候你給每個人倒上一小碟醋,既可以調味又可以開胃。”
小薛點頭説:“嗯,我記住了。”
洪鈞又説:“估計普發去的人也是北方人佔多數,吃中餐的時候可以給他們多點些麪條,少要些米飯。但你不知道吧?在歐洲的中餐館,一碗麪條相當於一盤熱菜的價錢,有些客户不瞭解,還以為麪條和米飯一個價呢。”
正説着,一層大堂到了,電梯的門徐徐打開,洪鈞在走出電梯前又對小薛叮囑道:“你要記住,第一,該花的錢一定要花,不要讓客户覺得咱們小氣;第二,花錢一定要花在明處,不要錢花了卻沒收到效果。”小薛又重重地點了下頭。
走到大廈門口,洪鈞招了下手,一輛北京現代生產的索納塔開過來停在他面前,在他坐進車裏的一瞬間,恰好瞥見小薛的背影正向不遠處的公共汽車站走去,洪鈞的心裏又湧起一陣不安,不知道為什麼,小薛的這次歐洲之行讓他總是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