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傑握住俞威的手,臉上擺出一副矜持的笑容,等兩個人都坐下,羅傑説:“這個地方不太好找,是吧?我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還要專門從北京跑來和我聊一聊,那我們就隨便聊聊好啦,朋友之間嘛也不要講什麼排場,沒必要去那些大地方吃,這裏是我的一家親戚開的,還蠻實惠的,有幾樣小菜也做得蠻不錯,我們就在這裏吃好了啦。”
俞威微笑着頻頻點頭,顯然羅傑並不在意俞威請他吃什麼山珍海味,倒是更在意這頓飯的飯錢會進誰的腰包,俞威也就更加堅信這次是要由自己來掏錢請客了,他四下掃視一圈,説:“這裏挺好,安靜,也乾淨。”
“今天的天氣不好嘛,平常客人還蠻多的。嗨,也不想太辛苦賺錢,我的這家親戚歲數都已經蠻大的了,還那麼累不值得的。”羅傑的話音剛落,便又傳來了樓梯吱吱啞啞的聲音和沉重的腳步聲,俞威回頭看去,走上來一位五十多歲的女人,身材不高,而且顯然已經開始發福,但是臉上的皮膚保養得很好,幾乎沒什麼皺紋,容光煥發的,手裏拿着個點菜用的小本子。
羅傑從桌上拿起薄薄的菜單,招呼俞威:“你點菜吧,喜歡吃什麼就告訴我阿姨好了啦。”
俞威一邊隨意地翻看菜單,一邊説:“那我就不客氣啦,難得有機會見識一下地道的上海菜,我是個百分之百的肉食動物,嗯——,百葉結燒肉,怎麼樣?”
羅傑馬上抬頭衝阿姨問道:“有哇?”
阿姨忙説:“有的有的。”
俞威又問:“醬爆豬肝,怎麼樣?”
羅傑又問:“有哇?”
阿姨忙又答道:“有的有的。”
俞威把眼睛從菜單上移開,看了眼羅傑,見羅傑沒有任何表示,知道點菜尚未成功,自己仍需努力,便説:“嗯——,我其實最喜歡吃肘子,你們上海話好像叫做‘蹄膀’……”
羅傑插問:“蹄膀有哇?”
阿姨笑着連連點頭説:“有的有的,紅燒吧,紅燒蹄膀,好不好?”
俞威説“好啊”,又説“再要兩碗米飯吧”,羅傑建議道:“要不要喝點酒?啤酒怎麼樣?”
俞威問:“都有什麼牌子的啤酒啊?”
“Asahi的。”阿姨字正腔圓地咬着日語的發音。
俞威遲疑着説:“哦,我不怎麼喝日本牌子的啤酒,還有別的嗎?”
“嗯——,百威的,還有生力的。”
“那就來兩瓶百威的吧。”俞威説完,覺得既然點了酒就還應該再點幾樣下酒的冷盤,便接着要了一份四喜烤麩和一份毛豆,然後又看了一眼羅傑,見他點了點頭,看來對飯菜的檔次和規模總算滿意了,便隨口問道:“這裏的位置不錯啊,怎麼沒想辦法再把門面擴大些?”
阿姨一邊從俞威手裏拿過菜單放到旁邊的桌上,一邊熱情地搶先回答:“哎喲,這樣已經快撐不下去了,門面再大怎麼吃得消,上哪裏找來那麼多的客人喲?現在就盼着早點拆遷啊,早點拿到拆遷費,我們就跑到奉賢或者南匯鄉下去混日子吧。嗨,不過拆遷了也得不到幾張鈔票……”
“阿姨啊,快點把單子送下去吧,早點上菜我們好早點吃啊。”羅傑顯然早已對阿姨如此健談不耐煩了,不客氣地催促着。
等樓梯處的腳步聲消失了,樓上又只剩下俞威和羅傑兩個人,俞威覺得很不自在,他不喜歡這種安靜和冷清的氣氛,白色的日光燈照射在白色的桌布上,四周的牆面也是白色的,連對面羅傑的襯衫都是白色的,在這種“光天化日”之下談事,讓俞威有一種負罪感。他真盼着旁邊的各張桌子都坐滿客人,再有幾個年輕的服務員跑前跑後地忙碌,一幅人聲鼎沸的紅火場面,俞威倒不是祝願羅傑以及他的親戚們鈔票賺得盆滿缽滿,他只是更喜歡在嘈雜的環境中談事。
羅傑見俞威有些侷促不安,想不出會是什麼原因,便搭訕着:“怎麼樣?ICE的生意現在做得不錯吧?”
“是不錯啊,今年上半年業績還説得過去,感覺市場好像開始有些起色,項目明顯多起來了,我在整個銷售模式上也做了大的調整,轉型還算順利吧,到今年年底,效果應該就能看出來了。嗨,其實ICE怎麼樣,就算外人不瞭解,可像你Roger這樣圈子裏的老大,不用我説也肯定知道得清清楚楚。”説到這兒,俞威忽然話題一轉,笑着反問道,“我倒是聽説你這位‘華東王’現在越來越厲害,地盤都擴大到全國了,怎麼樣?現在當總監當得很滋潤吧?”
羅傑撇了撇嘴,既像是謙虛,又像是確有不滿地説:“我算什麼‘老大’?什麼‘華東王’?什麼總監?還不都是混日子,過一天算一天。”
“哦,我聽説洪鈞很器重你呀,其他幾個人都還只是經理,你的title不是已經升到總監了嗎?”
羅傑聽罷,頓時覺得鹹酸苦辣湧上心頭,正不知從何説起,阿姨步履蹣跚地端着一個大托盤又走上樓來,把兩瓶酒和兩盤涼菜在桌上擺好,問道:“熱菜做好一個就上一個吧,不要等到全做好才一起上,好不啦?”
“好的呀。”羅傑回了一句,俞威卻覺得讓阿姨一趟趟跑上跑下有些不忍心,剛想説還是三道菜一起上吧,阿姨已經轉身走了。俞威轉念一想,三道菜一起端上來未免難度更大,光那一大盆紅燒肘子就夠沉的,算了,多跑兩趟可能倒更輕鬆些。
羅傑見俞威若有所思,便藉着替他倒酒的機會用啤酒瓶輕輕碰了玻璃杯一下,俞威的思緒被清脆的響聲拉了回來,忙用手指在桌面上叩着表示感謝,酒倒好後兩人碰了一下杯,各自抿了一口,羅傑接着説:“我是不願意和他們計較,我也根本不稀罕什麼title。那個李龍偉,原先就是個技術工程師,再以前只是個sales,從來沒帶過team,居然一下子和我平起平坐,手下的人比我的還多,而且還分到了三個最肥的行業,我都不好意思再提我這個‘總監’二字了。嗨,反正就是打工嘛,都是苦命人,只是他們不要太過分。”
俞威夾着毛豆,説:“洪鈞那個人我瞭解,城府很深,心胸又很狹窄,以你在維西爾的資歷和能力,他肯定對你是又要倚重又放心不下,你也要小心,不要功高震主啊。”
俞威的話既抨擊了洪鈞,更吹捧了羅傑,讓羅傑感到很受用,他笑了笑,説:“和Jim畢竟用不着天天見面,表面上彼此客客氣氣也就過去了。可是我在外面四處跑項目那麼辛苦,回到公司裏還要看那個Laura的眼色,這讓我氣不過。”
俞威端起玻璃杯主動和羅傑幹了一下,問道:“那個管財務的女的?你怎麼還用得着看她的眼色?”
羅傑灌了一口啤酒,越想越來氣,説:“以前Jason在公司裏凡事都還要讓我三分,我畢竟是上海的頭頭,連Jason都要尊重我,當初我眼裏根本沒有Laura,她算老幾呀?Jason被幹掉以後,我原本名正言順地就是上海的老大了,可是Jim讓我去管整個的製造業行業,不再設上海公司經理,不設就不設,我還不想當那個管家婆呢,可是Laura欺人太甚,自己就把自己封成上海的經理了,什麼事都管,搞得我想做點什麼還得要她同意才行。這個女人,不要太得意喲,把油水都摟到她腰包裏去了,她那點小把戲瞞不過我的。以前我管上海公司的時候,經常打交道的一些供應商都被她給換了,公司所有的辦公用品都是從她一個親戚開的小公司進的,所有人的名片也都是那家做的,沒幾天就給大家統統又印兩盒名片,也不管以前的用完沒有,我的名片都快裝滿一個抽屜了,一盒名片多少錢?普通的荷蘭白卡紙、正反兩面、每面三種顏色,不超過四十塊錢,那家公司要我們多少錢?每盒七十塊嘢!你説這個女人貪心不貪心?Jim那個人,不知道他是瞎子、聾子還是傻子,搞得這個Laura越來越無法無天的。”
俞威剛才只是隨口問問,沒想到無意中竟然觸動了羅傑的心事,引得他的積怨像火山爆發一樣宣泄出來,俞威暗想,羅傑的這些怨言絕不是出於他的所謂一身正氣,而是發端於他和勞拉之間直接的利益衝突。俞威也奇怪羅傑怎麼這麼不拿自己當外人,如此不加保留地直抒胸臆,想必是壓抑太久,總算找到了可以一吐為快的對象。
俞威替羅傑把酒滿上,剛想説幾句安慰的話,羅傑卻已經又説開了:“還有更氣人的,你知道我們維西爾那個Lucy吧?是個有名的拎不清,什麼本事都沒有,真應該把她fire掉的,可是Jim卻把她送到Headquarters去了,已經呆了將近兩個月,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工作上什麼事不幹,工資上一分錢不少,每天還有六十美金的allowance,一個月下來就是一千八百塊美金的cash,將近一萬五千塊人民幣喲,而且還不用交税,這個Lucy,鈔票賺得不要太輕爽喲。”
俞威把羅傑説的每個字都記在心裏,他的這些憤懣讓俞威不禁竊喜,看來時機比預想的還要恰到好處,俞威覺得該是表明自己來意的時候了,便徑直問道:“Roger,你自己的那個公司,生意做得怎麼樣啊?”
羅傑像是被高手點到了穴位,一下子僵住了,筷子上夾着的毛豆也掉在桌面上,只有腦子在飛快地轉動:他是怎麼知道的?他打聽這事的目的何在?自己該如何回答?
就在這時,樓梯又有了響動,阿姨端着一盤百葉結燒肉上來了。俞威暗自罵了一聲,來得真不是時候,不愧是親戚一家人啊,像有心靈感應,自己剛對羅傑發動突然襲擊,救駕的就上來了。俞威打聽羅傑的底細不是一天兩天了,他終於瞭解到羅傑暗地裏開着一家小公司,零打碎敲地承攬一些小項目,為客户開發一些小型的應用軟件,當羅傑碰到一些買不起也用不起維西爾軟件的企業時,常常想方設法把自己的小公司推薦過去;不僅如此,有些客户即使購買了維西爾的軟件,羅傑也能或多或少在項目中切出一些培訓、諮詢服務等方面的業務,交給自己的小公司去做。
等阿姨顫顫巍巍地下樓去了,羅傑也已經想好了對策,他輕描淡寫地説:“來,先嚐嘗這個。什麼我自己的公司呀?不是我的,是朋友做的,看他們創業很不容易,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們燒錢啊,我只能盡力幫幫他們忙吧,有時候遇到個小項目就介紹給他們。”
俞威正把一塊肉送到嘴邊,聽了羅傑的話,便把肉放到自己面前的小碟子裏,隨即把筷子往桌面上重重地一放,力度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起到了驚堂木的效果,又不至於顯得無禮,他直視着羅傑的眼睛説:“Roger,你也太不夠意思了,這些話你還是留着去對洪鈞説吧,我拿你當朋友,本來打算和你合作一場的,你不給面子也就罷了,但你別罵我智商低好不好?”
羅傑尷尬地笑了笑,端起酒杯做了個碰杯的姿態,訕訕地説:“你這是在罵我呀。有機會合作當然好,只是我們實力有限,怕你看不起喲。”
俞威見羅傑已經默認,他也不想繼續糾纏,而是照直説:“ICE正在轉型,主要精力用於做市場,具體項目的銷售以後要依靠代理渠道來做,發展合作伙伴的事是我親自在抓的,這是我現在的重中之重。怎麼樣,我這個人實在吧?我有什麼想法就直接對你説,不繞圈子。你想不想讓你的公司成為我們ICE的代理商?”
羅傑並沒有太當真,隨口説:“你這麼看得起我們,當然先要謝謝你了,只是,我剛才就説了,那個公司小打小鬧,實力很弱的,不知道夠不夠資格做你們的代理呀。”
“你這個Roger,談生意的時候不要謙虛好不好?我對你們都這麼有信心,你自己還懷疑什麼?ICE的代理分為三個級別,第一級是PlatinumPartner,白金級;第二級是GoldenPartner,黃金級;第三級是PremierPartner,名字顯得挺高級,其實就是最普通的代理商。今年是第一年嘛,所以亞太區不同意我在中國給出白金級的級別,如果你有興趣,你的公司可以上來就拿到黃金級代理的級別,怎麼樣?”
羅傑有些意外,他原先猜測俞威找他的目的,一個可能是想把他挖角拉到ICE去,另一個可能是在某個具體的項目上要和他做私下交易,而羅傑當然對哪條都有興趣,但沒想到俞威會提出如此富有“建設性”的創意,他正琢磨着,阿姨又上來了,這次端上來的是醬爆豬肝和兩碗米飯。
自己的意圖已經挑明,俞威也有了飢腸轆轆的感覺,這才留意起面前的兩盤熱菜,結果這一留意就讓他發現了問題,盤子既不大也不深,就是平常的六寸盤,而菜的份量更少得可憐,看俯視圖,百葉結燒肉好像都還沒有把盤底的花紋完全覆蓋;看側視圖,醬爆豬肝也就將將堆到了盤子的上沿,絕對沒有冒尖,更談不上小山一樣的規模。俞威不免有些失望,但又一想,食不厭精,關鍵在於質量而不是份量,而且,後面還有一大盆蹄膀呢。
羅傑也不再對俞威客氣,自己先就着菜扒拉了幾口米飯,然後才説:“能做ICE的代理商當然是件好事,可是我們手上沒有什麼prospect,無從下手,到時候完不成你們ICE的quota,我們賺不到錢倒是其次,主要是擔心會辜負你的期望、拖累了你呀。”
“市場越來越火,還愁沒有項目可做?ICE也在大力做市場宣傳,每天都會有項目找上門來,我會盡可能支持你,源源不斷地把這些項目機會介紹給你們。”
羅傑聽了不禁暗自冷笑,這俞威也太瞧不起人了,居然把自己當作小孩子來哄,天底下的廠商之所以發展代理商,無一不是指望代理商能替廠商找到客户、贏得生意,代理商如果反過來指望廠商替它找食吃,要麼餓死,要麼被廠商踢出門外。羅傑不冷不熱地問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你又不是隻有我們這一家代理,你哪裏照顧得過來喲,我們當然得靠自己去找項目,所以我才會發愁頭幾個項目從哪裏來呀。代理的名分拿到了,牌子也打出去了,找不到項目你還會再要我們嗎?做不成生意,我們一羣人去喝西北風呀?”
俞威“嘿嘿”地笑着説:“你呀,真是捧着金飯碗討飯,守着金庫哭窮。”他見羅傑一臉茫然,顯然是不明就裏,便乾脆把話説透,“你手上那麼多正在替維西爾做的項目,完全可以推我們ICE的軟件嘛。你自己的公司現在只能去找一些小型企業爭一些小項目做做,那能有多大油水?那些大中型企業,油水大,可是對軟件的要求也高,不會用小公司開發的小軟件,你的公司恐怕眼睜睜看着就是吃不到嘴裏,就算你千辛萬苦把維西爾的軟件賣進去了,作為sales那點提成才有多少?兩、三個百分點就很了不起了。但是以後就不同了,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向這些企業銷售我們ICE的軟件,那時候再贏到一個項目,作為代理能分到多少?起碼百分之十五吧,做得好的話,百分之二十、三十都是有的。賣誰的軟件不是一樣賣呀,想想看,你做ICE代理的收益是你替維西爾賣軟件的十倍!”
羅傑恍然大悟,事到如今他總算明白了俞威打的是什麼主意,俞威看中的並不是他羅傑這個人,更不是他那由散兵遊勇拼湊成的公司,而是他手中掌握的維西爾正在跟蹤的那批潛在客户。如果俞威能通過羅傑之手,把ICE的軟件打進維西爾苦心經營的市場,此消彼長,對改變兩家公司之間的競爭態勢將起到事半功倍的成效。
羅傑雖説並不認為此舉會對自己有什麼不好,但總覺得好像是要被俞威利用,心理上有些不易接受,便説:“這恐怕不太合適吧?我畢竟是維西爾的人,而且,如果我手上的項目要是都被ICE拿走了,我什麼客户都籤不到,還能在維西爾呆得下去啊?”
“哦,難道你還想在維西爾呆下去?這麼好的機會擺在你面前,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應該離開維西爾!”俞威説完,目不轉睛地凝視着羅傑,羅傑又一次僵住了,雖然他已經無數次賭咒發誓要離開維西爾,但那都只是説説而已,他並沒有真正做好心理準備。
俞威剛要追問,卻又被樓梯上的聲音打斷,原來是阿姨又不失時機地來替羅傑解圍,終於,期待已久的紅燒蹄膀出場了。俞威看着端上桌面的蹄膀,呆住了,第一眼看見盤子就讓他驚訝,他以前從未見過用同樣的六寸淺盤來盛放整隻肘子的,但第二眼看到的盤中物就讓他用另一個驚訝覆蓋了前一個驚訝,他以前更從未見過這麼小巧玲瓏的肘子。俞威一方面懷疑這隻肘子恐怕是出自一隻遠未成年的豬,另一方面奇怪怎麼“肘子”到了上海不僅名字改成了“蹄膀”,而且入鄉隨俗就連身材都大大縮了水,他盯着盤子裏的蹄膀,舉着筷子卻半天沒有插下去,這是他頭一次因為惻隱之心而對已到眼前的獵物不忍下手。
羅傑全然沒有在意蹄膀,不僅由於他心目中的蹄膀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更因為他現在腦子裏想的全是他在維西爾的那份“蹄膀”。維西爾不僅給他一份可觀的工資,他自己那家公司的絕大部分日常費用也都被他用各種名目在維西爾報銷了,所以他的那個小攤子幾乎是在零成本運作。羅傑清楚,在外企做銷售,雖然談不上是什麼穩定的工作,而是如履薄冰、朝不保夕,但他還從未認真想過要主動放棄這份工作。
俞威總算下了狠心,從蹄膀上剝下連皮帶肉的一大塊,塞進嘴裏嚼着,他覺得也該對已經進入射程之內的羅傑發出致命的一擊了,便又喝了口啤酒,咂巴着嘴説:“Roger,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幹咱們這行,混到現在這種地位,外人看着光鮮,可咱們心裏的苦衷只有咱們自己知道。像剛才你提到的傑森,在維西爾也經營了不少年吧,我聽説你們亞太區的老闆春節來上海,和他談了一個上午,從此他就徹底消失了。像現在換上來的洪鈞,他當初在ICE從無到有地幹了三年多,不是照樣被fire了嗎?他在維西爾能混多久還是未知數呢。咱們就像是天上的雲彩、水上的浮萍,沒有根吶。什麼是自己的根?就是真正屬於自己的、自己説了算的攤子。但是,搭個自己的攤子沒那麼容易,既要有內部條件,更要有外部條件。不瞞你説,我就一直有心想自己幹,打工要打到什麼時候?到時候血汗被鬼子榨乾了就剩下一把骨頭,想想就覺得淒涼啊。”
俞威説得自己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在這種氣氛烘托之下,他不失時機地又一次端起酒杯和羅傑響亮地乾杯,然後一飲而盡,他掏出煙來,衝羅傑比劃了一下,羅傑説了聲“你隨意”,俞威便點上煙深吸了一口,這才接着説:“所以我剛才説羨慕你呀,因為你有外部條件,而我沒有。你想想看,ICE好歹也算是全球三大應用軟件廠商之一吧,有幾個人能在剛開始創業的時候,就有幸拿到ICE這種跨國公司的產品代理權,還是ICE在中國發展的首批代理之一?剛才我説的內部條件,就是看你自己如何打算,是一直打工打下去呢,還是願意抓住機會開創一番自己的事業,這個大主意只能你自己拿。但是,大言不慚地説,我已經為你提供了難得的外部條件,就是保證你在起步的時候就可以站在一個很高的水平上。”
羅傑當然知道ICE公司軟件產品代理權的份量,面對如此誘惑他早已動心了,但是他又不情願讓俞威牽着走,這的確是個重大決策,將會是他人生之路的轉折點,他想按照自己的節奏行事,在自己覺得舒服的時候再從容地做出決策,便説:“我先要好好謝謝你啊,有這麼好的機會能想到我。不過,你剛才也説了,這是個大主意,所以我要好好考慮考慮。你看這樣好不好,再過一段時間,到時候我要是有些什麼想法,我再和你聯繫?”
“呵呵,Roger,你這個人真有意思,你等得起,我可等不起喲。你不是已經説了嗎?我ICE又不是隻有你一家代理,我眼下就是要在全國的市場上佈局,我不可能把一個地區或一個行業的市場先空着,一直等着你做決定,就算我願意等,客户不會等、競爭對手更不會等,就看誰下手快。呵呵,只怕等到你想好的時候,機會已經讓別人拿走了。”俞威進一步施加着壓力,但他對如何操縱一個人再清楚不過了,就是必須採用“推”“拉”結合的方式,只用鞭策和高壓手段還往往不夠,壓力大同時導致阻力大,中學上物理課的時候他已經明白這個道理,總還要加一些誘惑,在前面拉動要比在後面推動容易得多。
這麼想着,俞威便決定亮出自己最後的底牌,他説:“咱們是朋友,以後又是合作伙伴,今天我就再拿出一份誠意。你知道‘合作伙伴市場基金’這個東西吧?根據合作伙伴的不同級別,ICE每年都要拿出一筆市場活動經費,而合作伙伴也要按照一比一的比例拿出同樣的金額,一分都不能少,兩家把這些錢放到一起,作為雙方的市場基金,在一年的時間裏共同用於市場宣傳和營銷活動。ICE的黃金級代理的市場基金標準是每年五十萬人民幣,但你的公司畢竟剛起步,和其他一些大牌代理商比不了,這我理解,所以我可以和你來個君子協定,頭一年的市場基金只由我們ICE單方拿出五十萬,你們一分錢不用出,這筆五十萬的基金如何使用也主要由你做主,只要事先和我説一聲就行,怎麼樣?”
這份“誠意”的確有着實實在在的份量,羅傑早已不僅怦然心動,他還要毅然行動了。前一段聽説洪鈞曾經以這種市場活動經費的名義支付給那家泛舟系統集成公司十萬塊錢,羅傑當時就覺得奇怪,無緣無故如此大方地就把這筆錢給出去了,可從未見過真搞了什麼活動啊,而勞拉也立刻乖乖照辦了,聯想到他自己連日常的開銷都越來越捉襟見肘,淪落到必須看人臉色的境地,更讓他下了決心,這年頭不當家作主是不行的。
羅傑問道:“你的這些好意我都明白,你看最遲需要我什麼時候答覆你?”
“越快越好,”俞威用力把煙頭撳滅在煙灰缸裏,然後端起酒杯説,“這不是套話,的確是越快越好,我希望最晚下週一你能給我答覆。在你從維西爾徹底離職的時候,我立刻和你的公司正式簽署代理合作協議;在你把你手中的潛在客户資料提交給我以後,我立刻把五十萬的市場基金打到你指定的賬户。事先説明啊,你把這些客户資料給我,是對你自己有好處,對我其實無所謂的。我們有嚴格的代理商項目登記制度,製造業的客户本來就零散,其他家代理往往也會去接觸,所以誰先把某個客户的資料報到我這兒來登記備案,這個客户的項目就歸誰,先報先得,所以你儘量早、儘量多、儘量詳細地把你在維西爾跟蹤的那些項目資料報上來,其他代理就算眼饞也搶不走了,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護你自己的利益。”
“好的,一言為定,我會仔細考慮的,不管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下個禮拜一之前我都會答覆你的。”羅傑説着,掃了一眼桌上的飯菜,已經所剩無幾,便又問,“怎麼樣?我看今天先到這裏吧,你也早些回去休息。”他見俞威點頭,就扭頭衝樓梯方向高聲喊道:“阿姨啊,你上來一下好不啦?我們要結賬哩。”
俞威一面誇讚這幾樣小菜味道很好,一面大動作地從兜裏掏出錢包,羅傑客氣道:“按理説是應該由我來盡地主之誼的,可是你卻堅決要請客,我是實在不好意思駁你的面子,那就謝謝你啦,不過這裏很實惠,花不了幾個錢的。”
阿姨“咚咚咚”地走上來,腿腳明顯比前幾回都利索得多,俞威接過賬單一看,“實惠”的幾樣小菜居然要了將近三百塊錢,即便如此,俞威仍然覺得這頓飯請得值。阿姨接過三張鈔票剛要轉身下樓,羅傑囑咐説:“開一張發票,抬頭寫ICE公司,三個字母,I-C-E,不要寫錯。”他馬上又低聲問俞威:“開多少?要不要多開些?”
俞威連忙擺着雙手,謝絕了羅傑的好意,他不想在羅傑面前顯得自己那麼不堪。兩人閒聊了幾句,俞威不想再讓阿姨辛苦地爬上爬下,便由羅傑陪着前後腳走下樓來,在門口收好阿姨遞過來的發票和零錢,和羅傑熱情地握手告別之後,推開門側身走了出去。
羅傑貼着門上的玻璃看着俞威走到街邊,自己正回味着剛才的談話,樓上傳來忙着收拾東西的阿姨的喊聲:“咦,他把雨傘掉在這裏啦,趕快追上去給他吧。”
羅傑不以為然地説:“嗨,一把雨傘,掉就掉了唄。他要想起來回來拿,就給他,他要不來拿,你就留下用唄。”
安靜了片刻,阿姨又喊道:“咦,雨傘上面還有字哩,好像是哪家酒店的,這樣打出去人家看見會笑話的。”
羅傑有些不耐煩,沒好氣地説:“哎呀,管他哩?只要不打着它去那家酒店不就行了嘛,在別的地方有誰知道你不是那家酒店的客人?”樓上沒有迴音了,羅傑又陷入了沉思,難道經過這麼一頓飯,自己的職業經理人生涯就要結束了?難道,自己真要下海當老闆了?
俞威沒有回去取雨傘,雨已經徹底停了,他把自己來時一路拄着的雨傘忘得一乾二淨。他在番禺路上站了一會兒,兩個方向居然都沒有空駛的出租車開過來,俞威這些年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完事後總是儘快離開現場,他便向南大步走去,打算到銀星皇冠酒店門口打車。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俞威掏出來剛接通便聽到裏面跳出的聲音:“是我,Susan,在哪兒呢?”
俞威頓時感到厭煩,女人的好奇心怎麼都這麼重呢?他對蘇珊的問題不予理睬,而是冷冷地反問:“怎麼樣?”
“他已經把e-mail發出來了,發給卡彭特的,copy給你和我還有Peter。”
“哦,他的動作還挺快嘛,都説什麼了?”俞威問道,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他肯定氣壞了,他説你是deliberately給他設了trap要陷害他。”
“De……什麼?他説我什麼?”
“他説你是蓄意給他設了圈套要陷害他。”
俞威這才明白了,他對着手機罵了一句“混蛋”,蘇珊當然以為他是在罵鄧汶,忙附和着説了聲“就是”,其實俞威正是在罵蘇珊本人,他討厭別人冷不丁地冒出這些不怎麼常用的英文詞,顯得他好像聽不懂英語似的,讓他覺得很沒面子。
俞威聽到蘇珊的回應,心裏舒服了很多,他喜歡這樣罵人的效果,對方明明捱了罵卻毫不知覺,這讓俞威反而有更大的滿足感。他命令道:“你聽好,不要回郵件,不要和他有任何正面衝突。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儘快把消息散佈到整個公司,要讓地球人都知道,鄧汶和我徹底翻臉了。”
***
鄧汶在煎熬中度過了漫長的二十四個小時。他在給卡彭特發出電子郵件之後幾乎一夜沒睡,寫郵件時燃起的一腔悲憤久久難以平抑,他又惴惴地吃不準下一步戰局會如何發展,忐忑不安地盼着天亮以後看看各方的動靜。
鄧汶早早地到了公司,一切都很寧靜,像往日一樣平常,但他總覺得這種寧靜下面埋藏着湧動的岩漿,這種平常恰恰意味着不平常。俞威全天都沒有在公司露面,不僅沒有回覆鄧汶的那封郵件,就連以前經常在週末發送給公司全體員工的那種吆三喝四的郵件也沒出現,鬼知道他躲到哪裏去了,沒準兒根本不在北京。蘇珊倒是在公司裏很活躍,她的辦公室裏一整天幾乎就沒有斷過人,彷彿成了公司的交通樞紐,鄧汶感覺蘇珊在有意迴避自己,可能是要用忙碌來掩蓋她內心的愧疚和不安吧。
上午的天氣並沒有如鄧汶所願地好起來,雨還在下。鄧汶喝光了自己煮的一壺咖啡之後,心境才變得鎮定下來,他一邊整理着自己的東西,為下星期搬到研發中心自己的新辦公室做準備,一邊不斷地查看是否有電子郵件到來。他一早就收到了電子郵件系統中自動發送的回執,知道卡彭特和皮特已經了他的郵件,他急切地等待着卡彭特的反應,但直到過了中午還沒有任何迴音,他知道今天不會再有任何進展了,美國太平洋時間已經是夜晚,卡彭特該休息了,而皮特不可能在未與卡彭特商量的情況下擅自表態,也罷,給他們更多的時間來周密調查、仔細考慮吧。
鄧汶的心情逐漸好起來,自己的郵件發出去了,起碼沒有帶來洪鈞所説的那些惡果,本來嘛,人世間還是有公理的,怎麼可能讓俞威之流如此猖狂呢?他盼着天氣也能像他的心情一樣好起來,他更盼着另一個時刻的到來,期待着他和凱蒂約好的晚餐。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算讓他盼來了,下午下班的時候雨過天晴,等他和凱蒂終於在必勝客一個靠窗的位子落座,正好看見在東面的天空中居然掛起了一道亮麗的彩虹。
兩個人的心情都很好,自然胃口也很好,鄧汶問凱蒂:“這裏有SuperSupreme嗎?中文名字是什麼?”
凱蒂立刻仰臉對點菜的服務員説:“來一個‘超級至尊’。”又問鄧汶:“厚的薄的?多大的?”
鄧汶笑着説:“厚的吧,大的吧。大的多大?十二寸的?”
服務員皺着眉頭,猶豫着建議道:“你們兩位的話,可能九寸的就夠了。”
鄧汶還沒表態,凱蒂已經笑呵呵地説:“沒關係,就要十二寸的,吃不完我們打包。”
點菜完畢,兩個人相視而笑,鄧汶問道:“你是北京人吧?”
“是啊,你怎麼看出來的?因為我的口音?”
鄧汶忽然覺得凱蒂的話語聽上去和往日有些不同,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呢?哈,他發現了,原來這是凱蒂頭一次對他稱呼“你”,而以前都是尊稱“您”的。為什麼會有這個微妙的變化呢?鄧汶猜想可能因為他們此刻不是在賓館裏面,兩人之間就不再是服務者與被服務者之間的關係,而是平等的朋友關係了吧,鄧汶挺開心,他覺得這樣顯得自然、親近。
“呵呵,不是,你的普通話很標準的。我注意到你在指方向的時候喜歡説東西南北,從來不説上下左右的,北京人指路就是這樣,方向感特別強。”鄧汶説着,不由得聯想到了洪鈞,他馬上恨恨地把洪鈞從腦海裏甩了出去。
凱蒂説:“是嗎?可能是因為北京的街道橫平豎直,都是正南正北的吧。你是哪裏人呀?”
鄧汶被她這麼隨口一問,反而不知如何準確地回答,只好説:“説實在的,我自己都搞不清我究竟是哪裏人。”
凱蒂聽了似懂非懂,但也沒再追問,而是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了鄧汶一眼。
兩個人天南海北地聊着,大約過了十多分鐘,服務員就把一個大鐵盤放在桌面中央,十二寸的超級至尊比薩餅來了。凱蒂手拿刀叉興沖沖地比劃着,鄧汶用小鏟子把一角比薩餅先盛到凱蒂面前的盤子上,正要再給自己拿一份,凱蒂嘴裏説了句“我就不客氣啦”,舉起刀叉就要開始切,鄧汶忙説:“等等!”
凱蒂嚇了一跳,刀叉懸在比薩餅上方,瞪大眼睛問道:“怎麼啦?”
“不要急着吃,再等幾分鐘吧。”鄧汶笑着説。
“為什麼?”
鄧汶給自己的盤子裏也放了一角比薩餅,把小鏟子放回到鐵盤裏,才不慌不忙地用行家的口吻説道:“烘烤比薩餅的時候,爐子裏的温度很高,至少在華氏五百七十度以上,比薩餅表面的奶酪全都融化了。剛烤好的比薩餅端上來,奶酪正在逐漸冷卻,但還沒有冷卻到味道最好的温度,如果現在馬上吃,比薩餅的口感並不是最好的。”
凱蒂將信將疑地又問:“那要冷卻到什麼温度的時候再吃呢?”
鄧汶笑着説:“具體到多少度,我也説不好,但我知道最好是等到五至十分鐘之後再吃,冬天的時候涼得快,等的時間可以短一些,在夏天就要多等一會兒,所以你如果是叫了比薩餅的外賣,等烤好後送到你家裏,那個時候吃就最合適,而不是剛出爐馬上吃。”
凱蒂笑起來,歪着頭説:“可是你怎麼知道這個比薩餅是剛出爐就端上來的?可能烤好之後已經在廚房晾了幾分鐘了。而且,這麼大的比薩餅咱們不可能一口就全吃完呀,咱們一邊吃它一邊涼,吃到後來不是正好越來越好吃嗎?”
鄧汶也笑了,説:“人們吃東西,當然最重視第一口的感覺啦。好啦,我投降,算我什麼都沒説,看來想要攔住你吃比薩餅比登天還難。”
凱蒂已經切了一口比薩餅,放進嘴裏,吃完了才説:“嗯,的確有點燙,但還是很好吃呀。哎,對了,你怎麼對比薩餅這麼有研究啊?”
鄧汶從兜裏拿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遞給凱蒂説:“以前還沒給過你我的名片呢。”
凱蒂連忙把手裏的刀叉放在盤子兩側,雙手接過名片,前後兩面翻看着。鄧汶問道:“你看我的名字後面印着的小字是什麼?”
“Ph.D.?博士!哇,真厲害。”
鄧汶説:“Ph.D.這個縮寫還有一個意思,就是PizzaHutDelivery,替必勝客送外賣的。以前我在波士頓讀文憑的時候,主要的收入來源就是給必勝客送外賣,開着我那輛老掉牙的福特車,以我們那家必勝客為圓心,以十分鐘車程為半徑,那麼一大片地區都是我的地盤,要不我怎麼説我對必勝客有感情呢。”
凱蒂一邊吃着比薩餅,一邊點着頭説:“哦,那你一定很辛苦吧?讀博士一定很累,還要開車四處跑。”
鄧汶看着凱蒂吃得那麼香,也已經禁不住比薩餅的誘惑大嚼了起來,他抓住嘴巴難得空閒的間隙又説:“其實送外賣是個美差,又可以開車兜風,又可以賺到一些小費,後來我發現不同的人給小費的習慣也各不相同,你知道什麼人給的最多,什麼人給的最少嗎?”
凱蒂搖了搖頭,鄧汶便接着説:“在紐約曼哈頓的最南面有個公園,面積不大,叫BatteryPark,中文翻譯過來是‘炮台公園’,就是從那裏坐遊船去看自由女神像。我有一次在那個公園裏看見幾個黑人表演雜耍,他們向周圍吆喝着討要賞錢的時候説,‘中國人給一美元,韓國人給兩美元,日本人給三美元,黑人給五美元,白人給十美元’,我一聽,呵呵,這和我自己總結出來的規律完全吻合,中國人的確是要麼乾脆不給小費,要給也是給的最少的。”
凱蒂自己從鐵盤裏又取了一角比薩餅,莞爾一笑,説:“哎,你忘了我是幹什麼工作的了?我可是真正從事服務行業的呀,賓館裏各種客人都有,他們給小費的習慣我最清楚不過了,就是像你説的那樣。”她停了一下,意味深長地又低聲説了一句,“我以為你從來都是給別人小費呢,原來你也有自己掙小費的時候。”
“當然有啦,那時候可苦了。不過,就算中國人給的小費最少,我還是很願意去給中國人的住家送外賣,中國人家裏一般不會養那種特別大、特別兇的狗,而且還可以和他們説説中國話,他們哪兒的口音都有,可我聽着都覺得像是鄉音似的。”
“為什麼中國人不管走到哪兒給的小費都最少呢?因為咱們中國人最摳門兒?還是因為咱們窮?”
“嗯——,可能是因為中國人掙錢掙得很辛苦吧,自己的每一塊錢都來之不易,所以並不覺得別人只給咱們送了份外賣、或者端了幾次盤子、或者開車門搬了幾件行李就有什麼大不了的,憑什麼就可以輕輕鬆鬆得一筆錢?咱們當然也就捨不得把自己的辛苦錢給出去了。”鄧汶説完,又想起了什麼,接着説,“不過這幾年有些變化,老外都奇怪怎麼中國人好像一下子變得有錢了,一到美國就買最好最貴的房子、車子,出手都特別大方,使得紐約、澤西城、洛杉磯好幾個中國人喜歡的住宅區房價飛漲。在那邊的中國人都説,這幫人肯定全是從國內跑出來的貪官和姦商,他們的錢實在是掙得太容易了,所以才會那麼揮霍。結果,這些貪官奸商把中國人的名聲搞得更不好了,‘揮霍’還不如以前的‘摳門兒’呢。”
凱蒂靜靜地聽着,卻沒有任何評論,鄧汶眼中的這些怪現象在她看來早已見怪不怪、熟視無睹了,她等鄧汶把怨氣和不滿抒發完畢,才又拿起他的名片看了看,問道:“你在美國那麼多年,怎麼沒起個英文名字呢?”
“剛到美國的時候,在大學裏唸書,一起選課的同學哪個國家的都有,什麼樣名字的都有,大家都用各自的本名,好像沒有起英文名字的習慣,所以我也就沒想過要有個英文名字。另外,無論是我的姓還是名,都是單字,而且這兩個音老外都能很容易地發出來,更不用起英文名字了。哎,對了,你的中文名字是什麼呀?”
凱蒂的臉忽然紅了,她連忙搖着剛拿起叉子的手説:“哎呀,快別問了,我的中文名字難聽死了,爸媽給起的甭提多土了,還是不讓你知道的好,你就叫我凱蒂吧,或者,乾脆不叫名字也行。”
鄧汶有些驚訝,納悶凱蒂怎麼會如此鄙視自己的名字,但也不便再問,只好低頭吃着比薩餅。
兩人一直聊得很熱鬧,這一下忽然冷了場,凱蒂便馬上主動打破沉默,説道:“Katie這個名字是上學的時候為了去酒店裏實習我自己起的。和你一樣,我上學的時候也經常打工,一方面是為了掙錢,另一方面主要是因為好玩兒。不過,你上學唸的是博士,我呢,上的是職高,旅遊職業高中,和你根本就沒法比了。哎,你知道我打工的時候,最喜歡的美差是什麼嗎?”
鄧汶毫無頭緒,搖了搖頭,凱蒂笑着説:“是當禮儀小姐!參加各種慶典呀、儀式呀什麼的,最好玩兒的是去國展中心、亞運村或者國貿中心參加各種展覽會,什麼汽車展呀、電腦展呀、房展呀,參展的公司都要請禮儀小姐替他們分發資料、站台什麼的,幾天下來掙的錢不少,還能見識很多世面,要是能爭到這種機會,當時真感覺開心死了。”
鄧汶的腦子又走了神,他聯想到自己的研發中心下個星期就要在新址正式開始運作了,要不要搞個什麼儀式呢?嗨,還是免了吧,一想到自己要和俞威並肩站在一起剪綵,他就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參展?電腦展?自己不正是在拉斯維加斯的信息技術大展上碰到洪鈞的嗎?不然自己現在也不會置身於此了,鄧汶有些懊惱,難道俞威和洪鈞這兩個名字要像幽靈一樣伴隨着自己,永遠揮之不去嗎?
凱蒂見鄧汶發愣,她這次可實在看不透鄧汶的心思了,便淡淡地説:“嗨,忽然感覺,你和我好像都挺苦的,只是你已經熬了出來,可我還不知道要熬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鄧汶的思緒被凱蒂的話牽了回來,他一時不知説什麼好,在他看來始終熱情開朗、總能給他帶來温暖的凱蒂,居然也有傷感的一面。鄧汶不知道自己將來能為凱蒂做什麼,眼下只能又用小鏟子專門挑了一角最大的比薩餅,放到了凱蒂的盤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