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上午,洪鈞原本打算好好睡個懶覺的,他已經很久沒有真正地享受過雙休日了,結果剛到九點他就不得不從牀上爬起來,因為約好了這天要在家裏招待鄧汶。
早晨剛過去,外面的熱度就已經上來了,晚上涼爽的氣息早已蕩然無存,洪鈞把在後半夜打開的幾扇窗户又都嚴絲合縫地關上,啓動空調,等他才把房間大致收拾一下,家裏的電話就響了,小區的保安通報有客人到訪,洪鈞確認一聲,不久,門鈴清脆,鄧汶到了。
洪鈞打開門,拖着長音吆喝了一聲:“鄧——大——人——到!”鄧汶便一個亮相走了進來。洪鈞笑着説:“來得挺快呀,沒走冤枉路吧?以為你怎麼也得在路上打電話問問方位什麼的。”
鄧汶一邊換好鞋,一邊回答:“你這兒是豪宅嘛,出租車都知道,直接就到了,在門口保安盤問了我幾句,我沒記住你告訴我的什麼座、什麼號,也沒你家裏電話,只有手機,保安查了查才找到您洪老闆的電話,人家那叫一個熱情,恨不能把我送上樓,你説,我到得能不快嗎?”
洪鈞把鄧汶讓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下,説:“他們就是這樣,該管的不管,不該管的能把你煩死,生怕你琢磨他們收的那麼多物業費都幹嘛用了,最近又催着我們各家交錢呢,説要裝什麼可視門禁系統。”
鄧汶四下打量着,問道:“怎麼着?不帶我參觀一下?我也瞻仰一下您工作、學習和戰鬥的地方,沒什麼不方便的吧?”
洪鈞笑着站起來,領着鄧汶把幾個房間都轉了轉,剛走到陽台上站一會兒就燥熱得受不了,便顧不上遠眺首都新貌,趕緊逃了回來。洪鈞也不問鄧汶想喝什麼,就給他倒了杯冰水放到茶几上,説:“怎麼樣?比你那個三層的大house差遠了吧?我這兒也就算小康水平。”
鄧汶看了眼玻璃杯,沒伸手去拿,而是答道:“不錯不錯,看來是有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我那裏地方是大一些,但沒你這裏整潔,畢竟有小孩,有了小孩,多大的地方都不夠她折騰的。”剛説完,鄧汶忍不住捂着嘴打了個哈欠。
洪鈞一見,便笑着問:“怎麼了?昨晚上太辛苦了?還是大煙癮犯了?”
鄧汶揉着眼睛,説:“不是,我前幾個週六不是出差就是去公司,在賓館吃早餐的時候就都不喝咖啡,只有週日呆在賓館才喝它幾大杯,結果今天忘了喝。哎,你這兒有咖啡吧?”
“沒有,我這兒沒有任何可能讓我晚上睡不着的東西,沒有茶也沒有咖啡。”説完,洪鈞拿過手機,熟練地按着鍵,發出一條短信。
鄧汶沒辦法,只好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冰水,倒也感覺清爽了不少,兩個人接着便隨意地聊天打發時間。
過了一會兒,又是一聲清脆的門鈴,洪鈞忙躍起身去打開門,菲比一隻手端着一個星巴克的大號紙杯,一隻手拎着幾個大塑料袋和自己的手包,走了進來。洪鈞只接過咖啡,送到鄧汶的手上,笑着説:“我剛給你叫的外賣,怎麼樣?服務夠到位的吧?”
鄧汶忙站起身,看着進來的菲比,她紅撲撲的臉上汗涔涔的,大包小包還拎在手裏,上身是件吊帶背心,下面是條發白的牛仔褲,鄧汶剛要開口問候,洪鈞在一旁嘻嘻哈哈地説:“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小姐是我請的小保姆,今天順便替星巴克送一次外賣,嘿嘿。”
菲比瞪了洪鈞一眼,又轉頭衝鄧汶笑着説:“您好,您就是鄧汶吧?聽老洪説您今天要來的,您剛回國沒幾個月吧?老洪短信裏只説讓我帶杯咖啡回來,也沒説您要什麼樣的,我就只好要了那種最普通的咖啡,什麼摩卡呀、拿鐵呀、卡布奇諾呀都沒敢要,也沒加糖、沒加奶,只好委屈您了。”
鄧汶被菲比的伶牙俐齒鎮住了,他頭一次聽到有人稱呼洪鈞為“老洪”,又是從面前這個高挑的年輕女孩嘴裏聽到,正覺得有趣,又連忙笑着答應:“哎,你好,我是鄧汶。”他扭頭轉向洪鈞,輕聲問:“這就是那位‘歲數越來越小、身材越來越好、容貌越來越俏’的吧?”
洪鈞心裏激靈一下,生怕鄧汶的嘴裏跟着吐露出來那句“脾氣越來越刁”,忙岔開説:“哦,她叫劉霏冰,你也叫她菲比好了。”説完,板着菲比的肩膀把她往廚房裏面送。
菲比衝鄧汶笑着點點頭,便回頭小聲地問洪鈞:“他剛才那幾句‘越來越’是什麼意思?”
洪鈞一邊推着她走,一邊敷衍:“人家那是誇你越來越漂亮了嘛。”
“哦。可他以前沒見過我呀?再説,我也不能越長歲數越小啊?”菲比嘀咕着,進了廚房,洪鈞忙回身走到沙發旁,伸出手指衝鄧汶點了一下,鄧汶也明白過來,吐了一下舌頭。
兩個人剛重新坐下,就聽到從廚房裏傳出菲比的一聲斷喝:“好啊你,洪鈞,哼!”
洪鈞和鄧汶都無聲地咧開嘴笑了出來,經過這半年多時間的用心揣摩,洪鈞已經大體能領會菲比的各種各樣的“哼”所要傳達的具體含義,他不得不讚嘆女人的神奇,她們可以只用一個根本沒有任何明確意義的字符,來細膩而準確地表露如此豐富的情緒。菲比很快端着兩杯冰水走過來,放在洪鈞近旁的茶几上,自己也坐在洪鈞身邊,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從沙發側面的地板上拽過一個大大的粉色絨布做的Kitty貓,抱在懷裏。
鄧汶一見便説:“呵呵,我那個小丫頭也最喜歡這些Kitty貓,但你這個比她的那些大多了,和她自己差不多一樣大。”
菲比立刻笑着説:“是嗎?她也喜歡Kitty呀?您都有女兒啦?您不是和老洪是同學嗎?那他可比您差遠了,他自己還是個孩子呢。”説完,帶着報了一箭之仇的滿足感,用胳膊肘拱了洪鈞一下。
洪鈞卻想把菲比轟走,説:“去去去,大人在談事呢,小孩兒上一邊玩兒去。”
菲比把雙腿盤到沙發上,繼續和Kitty貓摟在一起,説:“你們説你們的,我就聽着,不插嘴。”
洪鈞只好向鄧汶笑了笑,既像是對鄧汶表示歉意,又像是對自己的不具權威感到慚愧,他説:“這一個多月你都忙什麼了?你已經回國了,我怎麼還是見不到你的面啊?”
“嗨,瞎忙唄,我給你打了幾次電話,你不是也忙得四腳朝天嘛,今天要不是我舔着臉非要來,咱們不是還見不到嗎?”鄧汶説着就看了菲比一眼,菲比笑眯眯的,顯然不覺得鄧汶打攪了她和洪鈞歡度週末,鄧汶接着説,“卡彭特説過他在8、9月份就要來中國,我只有這麼兩、三個月的時間做準備,起碼得在他來之前把R&DCenter的架子給搭起來,要不然説不過去啊。”
洪鈞喝了口水,問:“怎麼樣了現在?成果如何?”
“最近我倒是跑了不少地方,大連、西安、上海浦東、深圳,什麼開發區呀、軟件園呀看了好幾家,我得找地方啊,看看園區環境、問問優惠政策,好決定把攤子設在哪兒。我發現這些地方的硬件條件都不錯,又漂亮又先進。”鄧汶説着就眉飛色舞起來,“哎,有個事特有意思,有個軟件園離海邊不遠,那環境真漂亮,那麼大一片綠地,還有個小湖,都有點像是golfcourse了,一座座小樓,都不超過三層,什麼樣式的都有,一點也不擁擠,馬路那叫一個寬啊,根本就沒什麼車,哎呀,那地方真好。”
洪鈞見鄧汶還在嘖嘖稱奇,笑着説:“怎麼樣?回來對了吧?你就等着享福吧。”
鄧汶顧不上搭理洪鈞,接着説:“軟件園的一個副主任,好像是專門主管招商引資的吧,特熱情,開車拉着我在園區裏轉,那地方太大了,樓和樓都隔着挺遠,靠兩條腿根本走不過來。我就問他,佔這麼大的面積,全都是草坪啊、小湖啊什麼的,只有這麼幾座樓,土地利用率是不是太低了?這得浪費多少地啊?那個副主任就歪着腦袋看我,説,咦,我們這完全是借鑑你們美國的模式搞的呀,你們加州的硅谷、北卡羅萊納州和弗吉尼亞州那幾個研發中心區,我們都去看過呀,就是這個樣子的呀,我們這樣正是和國際接軌嘛,這地方以前全是莊稼,剛剛開發出來的。我就問他,中國能和美國比嗎?中國有多少人要吃糧食,美國才有多少人呀?美國那幾個researchpark,森林、綠地、池塘、湖泊都是原來天然就有的,只不過沿着公路往兩側縱深蓋幾個樓就行了,你們這兒倒好,把莊稼全砍了,現種樹種草,現挖個小湖出來,這麼個全憑人造出來的環境,投入也太大了吧?而且這麼大園區就這麼一些小矮樓,才能放幾家公司啊,利用率肯定太低了嘛。那個人一聽就不高興了,勉強接下去隨便轉了幾下就回辦公室了,我後來聽見他好像偷偷對其他人説,這個傢伙可能是個騙子,八成不是從美國回來的,太土。哈哈,我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好笑。”
説完,鄧汶端過咖啡喝了一口,還止不住自顧自地笑着,洪鈞和菲比互相對望了一眼,洪鈞硬硬地對鄧汶説:“你居然也知道中國和美國不一樣呀?”
菲比一聽洪鈞話音這麼衝,忙輕輕用胳膊肘又拱了他一下,洪鈞不予理睬,鄧汶愣了,把紙杯放在茶几上,問:“怎麼了?”
洪鈞説:“既然你知道中國和美國不一樣,為什麼還那樣隨便對人家指手畫腳的,什麼話都説,也不講點技巧?其實有很多情況你可能並不瞭解,比如,你覺得人家徵用那麼多農田,投入太大,實際上,可能人家在這方面並沒花多少錢,一個文件下去,這地就徵了,每畝地補償不了多少錢,還不一定要拖到什麼時候才給,這你瞭解嗎?”
菲比又拱了洪鈞一下,洪鈞往一旁挪了挪,逃離菲比胳膊肘的勢力範圍,鄧汶張着嘴聽完,喃喃地説:“那農民不也太慘了?沒地種了,還得不到幾個錢。”
洪鈞繼續説:“我就是那麼一説,只是想提醒你,你以後真得改一改這種習慣,説話得三思啊。事情都是很複雜的,人也是很複雜的,有很多東西我們都並不瞭解,所以不能把事情、把人想得太簡單。你回國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幹事業、掙錢嘛。為了這個目的,就要學會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建立各種可以建立的關係,利用各種可以利用的資源,説話要看對象、要講技巧。你對那位副主任講的一大通,對你的事業、對你掙錢有什麼幫助嗎?根本沒有。要多交朋友,少得罪人,爭取不得罪人,如果你肯定不把攤子放到那個軟件園也就罷了,如果你真相中了那裏,將來你和人家怎麼來往啊?”
菲比不明白洪鈞今天是怎麼了,她也顧不上許多,忙用手拽了拽洪鈞的衣襟,小聲説:“你就別也講這麼一大通了。”然後轉臉對鄧汶打着圓場:“您的咖啡喝完了吧?我給您倒點兒別的飲料?”
鄧汶還是一副呆滯的表情,好像沒聽到菲比的問話,甕聲甕氣地説:“哼,我才不想和他們再來往呢,要是天天看着那些大草坪,我能心疼死,我當然沒權力制止他們那麼幹,但我有權力不把攤子放到他們那裏。”
洪鈞被鄧汶弄得哭笑不得,他只好轉而對菲比説:“你不用管我們倆的事,我們倆當初打架的時候還沒你呢,我怎麼説他都沒關係,你看,我就是這麼厲害地説他都還不管用呢。”
菲比把懷裏的Kitty貓扔到洪鈞身上,説:“我才不管你呢。”起身走進了廚房。鄧汶回過神來,笑笑,仰脖把紙杯裏僅存的一點咖啡喝光,菲比已經用一個托盤端着一瓶礦泉水、一聽可樂和一聽橙汁走回來,放到茶几上,對鄧汶説:“您願意喝哪種您自己看着來吧,我們這兒就是沒有任何熱的飲料。”
鄧汶聽見菲比大大方方地説出“我們這兒”,立刻朝洪鈞擠了一下眼睛,洪鈞把臉扭向一邊,裝作沒看見。菲比坐回沙發上,從洪鈞手裏把Kitty貓拽回來,依舊摟着。洪鈞又問鄧汶:“你四處視察了這麼多地方,沒挑花眼吧?最後到底打算把研發中心設在哪兒啊?”
鄧汶回答:“還是北京唄,軟件這東西,關鍵還是靠人的腦子,外地那些軟件園的硬件呀、環境呀真不錯,但是主要還得看當地的人力資源情況,要看能不能找到足夠多、足夠好的軟件人才,我發現啊,我是在往外地跑找地方,可搞軟件的人都在往北京跑找機會,這不就陰差陽錯了嗎?所以啊,還是得扎堆兒,就在北京吧。”
洪鈞“嗯”了一聲,點着頭説:“我也覺得還是在北京最理想,起碼咱倆可以經常聚聚。”頓了一下,他又問,“哎,今天怎麼安排?我和她也沒別的事,就陪你吧。”
菲比也在旁邊“是啊是啊”地附和着,鄧汶遲疑着説:“我也沒什麼想法,是出去轉轉?還是有什麼別的主意?”
洪鈞看一眼菲比,見她好像沒什麼意見要發表,就對鄧汶説:“白天太熱了,我請的這位小保姆比較嬌氣,皮兒薄,怕曬,咱們還是晝伏夜出吧,她前幾天買了幾張碟,咱們要不先看看碟吧?中午就叫旁邊的一家飯館送幾個菜來,晚上咱們再出去好好撮一頓,看看夜景,怎麼樣?”
鄧汶連聲説好啊好啊,菲比從茶几下面取出一摞影碟,遞給鄧汶説:“您挑挑吧,都是美國新出的大片,全是大碟版,應該挺清楚的。”
鄧汶翻看着,手指頭摳着影碟上貼着的“8元”、“10元”的小標籤,笑着對洪鈞説:“還是國內好啊,在美國要找這些可難了,大片的正版DVD都要在影片上映好幾個月以後才出,而且貴得不得了。”
洪鈞苦笑着説:“嗨,咱們做軟件的,天天講版權,四處防盜版,可咱們自己不是也照樣貪便宜嗎?算啦,不再提公事了,咱們今天徹底瀟灑一下,我也沾你的光放鬆一把。”
洪鈞説着站起身,愜意地伸了個懶腰,他絲毫沒有預感到一場麻煩正向他襲來,他想舒舒服服地過個週末的念頭很快就要破滅了。
***
此時此刻,在北京的西三環外面,與洪鈞的家差不多沿北京城的中軸線對稱的地方,那座四層的老式辦公樓裏,泛舟公司還在照常上班,範宇宙從來沒打算過讓他的員工享受一下雙休日。
小薛手裏拿着一沓準備報銷的單據,站在小小的財務室裏,他也只有在週六普發集團休息的時候才可以回到泛舟公司來,週一到週五他的崗位是在普發的。小薛靜靜地等着,正在低頭忙碌的會計要先處理一些其他的雜事,然後才能輪到他。天氣很熱,那件西裝早已穿不住,小薛穿着件短袖襯衫,雖然並不涼快,但他連最上面的扣子也一絲不苟地扣上,下襬扎到長褲裏面,他覺得這樣顯得比較正式。
就在這時,範宇宙手裏拿着一把蒲扇、蹬着一雙拖鞋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抬眼看見小薛,就用蒲扇拍了拍小薛的後背,説:“你先出去,我跟你蘇姐説點兒事。”
小薛忙轉身退到門外,範宇宙等小薛的後腳剛邁出門檻,就重重地把財務室的門關上了,不料,財務室厚實的金屬防盜門和鐵質的門框碰撞了一下,雖然發出的聲音不小,但並沒有關嚴,而是藉着反彈的力量又張開了一道縫。
小薛站在門外的樓道上,一時沒想好乾什麼,他在泛舟公司連一張屬於自己的桌子都沒有,既然他被派去普髮長駐,精打細算的範宇宙原本就恨不能一張桌子供兩個人用,當然沒有必要給小薛保留座位。小薛也不想到其他人的桌上去用電腦,擔心萬一這期間有其他人來報銷,他的領先位置就失去了。樓道里不時吹來一陣涼爽的穿堂風,小薛便拿定主意,就在門外等着吧。
忽然,他聽到財務室裏傳出範宇宙沉悶的聲音:“你昨天晚上跟我提了句什麼?怎麼週轉不過來了?”
接着是會計蘇姐那清脆高亢的聲音:“資金週轉不過來了唄,現在這些廠商真是越來越缺德了,當初讓咱們壓貨的時候説得好好的,這個季度機器的款子最晚在9月底以前付給他們就行,昨天突然發了份傳真過來,説要求在7月底以前必須付,如果晚了,當初説好給咱們的返點獎勵就不給了,只能給咱們正常的代理折扣。”
小薛歪頭看了一眼,發現財務室的門原來還留着一道縫,便湊過去想伸手把門關嚴,他的手剛要碰到門把手,範宇宙突然破口大罵了一句,把一羣人的母親的母親都照顧到了,嚇得小薛渾身打個哆嗦,手也下意識地縮了回來,他不敢再去關門,覺得還是應該趁早迴避,但雙腳卻好像不聽使喚,他就定在原地豎着耳朵好奇地聽着。
範宇宙還在罵:“這幫孫子,真不是東西。就是因為指望着那些返點,我才給客户報了那麼大的折扣,要是返點沒了,他們只按公開的代理價給我,那我不賠死了?!”
“可不是嘛,可沒法和他們講理呀。”是蘇姐的聲音,氣憤中帶着無奈的哭腔,她又提議,“要不,趕緊把沒賣出去的機器的報價抬起來,能賣幾台算幾台,賣不出去的留到第四季度接着賣,反正咱們下個季度打死也不聽他們的再壓貨了。”
“你放屁!把報價抬起來?現在這價都不一定能賣出去多少呢,你還要抬起來,你比別人哪怕只高出一個點,根本就沒人買你的。再説了,其他那些家代理,肯定都拼命搶着壓貨呢,咱們的訂單量要是上不去,明年別説拿不到更好的價格,沒準兒連代理權都得被收回去!”
蘇姐想必是被範宇宙罵怕了,半天沒敢再“放”,好不容易才又傳來她那副可憐的腔調:“那怎麼辦呀?咱們賬上現在沒那麼多錢呀,離月底就十多天了。”
“這個月的工資先拖拖,下次和8月份的一起發。”範宇宙的這句話讓小薛心裏一驚,他腦子裏立刻開始盤算着自己平日那點結餘,還好,蘇姐的一句話讓他稍微安心了些:“全員月工資總共就那點兒錢,哪兒夠啊?”
“到底差多少啊?”
“差四百多萬呢,第三季度咱們壓貨壓得太多了,這幾個月的應收款就算都能收上來,到9月底都不知道能不能湊夠,現在一下子要提前兩個月給他們,客户的錢都還沒到呢。”
接下來是一陣寂靜,小薛屏息靜氣地等着,終於聽到範宇宙説:“普發的軟件款什麼時候到?”
小薛心裏又一驚,蘇姐回答:“剛才小薛在這兒的時候我問他了,他説下週應該能到,第二筆款子,五百二十萬,説是普發的項目主管和財務都簽字了,下週上班就辦轉賬。”
“嗨,那還緊張什麼呀?這不就妥了嘛,等這筆款子到了,月底就給那幫孫子匯過去唄。”
“不行啊,這筆錢咱們只是過路財神,維西爾早都把發票寄過來了,咱們收到普發的款子就得把裏面的四百五十萬給他們轉過去。”
範宇宙的話伴着笑聲傳過來:“嗨,拖着唄,先把機器的貨款付了,不然返點就沒了,那幫孫子咱可惹不起,等到下幾個月其他客户的貨款都收上來,再給維西爾轉過去。”
蘇姐擔心地問:“那要是……,那要是到時候有些款子沒收上來呢?”
“你傻呀?!什麼時候有錢什麼時候再付唄,大不了,等普發的第三筆款子到了,再把拖維西爾的這第二筆款子付過去,等將來再想辦法付他們最後一筆款子。”範宇宙的手已經把門又拉開了一點,回頭對蘇姐叮囑了一句,“就這樣定了啊,普發的款子不許轉給維西爾。”
小薛連忙往後退,想盡量顯得離門遠一些,但門已經打開,先看見一隻拖鞋,然後是範宇宙,範宇宙在門口一下子愣住了,眼睛盯着小薛,抬起蒲扇指點着小薛的鼻子,問:“你在這兒幹嗎?”
小薛忙回答:“呃,我……,等着找蘇姐報銷。”説着,他稍微揚了一下手裏的報銷單。
範宇宙鼻子裏“嗯”了一聲,趿拉着鞋從小薛身旁走了過去,又馬上轉回頭,沒好氣地叮了一句:“錢省着點兒花,能不花的就不花!”小薛連忙“哎”了一聲答應着,聲音還有點哆嗦。
中午吃完了盒飯,小薛還是感覺自己暈乎乎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在樓道里碰到蘇姐,蘇姐盯着他看,問道:“你別是中暑了吧?”
小薛勉強地笑了笑,低下頭回避着蘇姐的目光,囁嚅着:“沒有,剛吃飽,有點兒困。”
蘇姐拉住小薛的手説:“上着班兒呢,困可不行,去拿涼水洗把臉吧。”小薛答應着,蘇姐又在身後説:“看你迷迷糊糊的,那些錢你可小心着點兒,別丟嘍,剛報銷給你的。”小薛心想,蘇姐這麼高的嗓門究竟是在提醒他呢,還是在提醒小偷呢。
小薛一想到剛報銷的那幾千塊錢,心裏就更不踏實了,他在這家公司裏一點安全感都沒有,便走回辦公室把自己的書包挎上,溜過範宇宙的房間門口偷偷朝裏面瞄了一眼,人不在,他就走到財務室,扶着門框對蘇姐説:“我可能是病了,渾身難受,我想去醫院看看,您能替我向範先生説一聲嗎?”
蘇姐忙揮着手説:“喲,看你就不對勁嘛,那趕緊去吧,範先生叫上小馬出去了,回頭我跟他説。”
小薛道了謝出來,走到三環路邊擠上一輛公共汽車,一路上把書包捂得緊緊的,他腦子裏很亂,好像有兩個小薛在裏面打架,他不知道哪個是好的、哪個是壞的,兩個小薛背後分別站着一個人,一邊是範宇宙,另一邊,是洪鈞。
小薛一直記着洪鈞,因為那天在普發姚工的辦公室裏,洪鈞主動向他微笑、主動和他握手、主動給他名片,他覺得洪鈞比其他人都尊重他,他始終記得洪鈞笑着向他揚手告別的樣子,像是他的朋友,也像是他的兄長,小薛覺得自己應該為洪鈞做點什麼,他想把剛才偷聽到的情況馬上告訴洪鈞,雖然他不知道範宇宙的如意算盤究竟對維西爾公司、對洪鈞本人會具體造成多大傷害,但他覺得幾百萬的款拖着不付,一定會給洪鈞帶來麻煩。但另一個聲音卻在喊:“內奸!叛徒!小人!”小薛不想做一個告密者,他是泛舟公司的人,他的工資是範宇宙給的,他不能出賣範宇宙和泛舟公司。
小薛在阜成門下了車,正好趕上一趟向北開去的地鐵,車廂裏的人一點不比平時少,小薛一手拉着垂下來的吊環,一手捂着書包,被周圍的人擠着,隨着車廂的搖擺而搖擺,他覺得自己就像河溝裏的一葉浮萍,順着水流漂着,不知道會被帶到哪裏,也不知道會在哪兒停下來,惟有祈禱在腐爛之前能多經過一些美麗的地方。
小薛翻來覆去地想,還是拿不定主意。他覺得範宇宙那樣轉嫁危機是不義之舉,那樣不就把洪鈞給坑了嗎?所以自己給洪鈞通風報信完全是正義之舉。可是,看來範宇宙也是沒有辦法啊,換了洪鈞恐怕也會那麼做。小薛開始懊惱,他後悔自己剛才真不應該“聽牆根兒”,從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是個小人了。是啊,給洪鈞報信,難道真只是出於正義而毫無私心嗎?不是,小薛知道自己想的是什麼,雖然他覺得自己是在白日做夢,但他的確盼望着洪鈞要是能因此給他指一條明路該多好啊。
“賣主求榮!”小薛狠狠地罵着自己,他從未像現在這樣鄙視他自己。但是,那句老話是怎麼説的?“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自古就是這樣嘛,自己也並沒有奢望名垂青史,只是個普通人,而洪鈞顯然是位“明主”、“仁主”,為什麼不可以抓住機會去投奔呢?小薛覺得像自己這類腦子不夠用的人,還是越少遇到這種必須做出抉擇的情形越好,是非、利弊都糾纏在一起,讓他無法權衡、無法取捨,與誘惑接踵而至的是困惑,他想不清楚究竟該走哪條路。
忽然,小薛感覺周圍的人好像少了,他低下頭往車窗外看去,是黑乎乎的隧道,剛才廣播的站名他沒留意,只好等到外面的光線又亮起來,駛入下一個站台他才看清站名,都到安定門了,他原本是要在西直門換乘城鐵的,結果恍惚中錯過了站,只好乾脆到東直門再換城鐵往回繞吧。
小薛走出地鐵東直門站的站口,雙腳踩在被烈日曬得滾燙的人行步道上,他忽然下定了決心,人這一輩子不會像乘地鐵這麼簡單,錯過了還可以再繞回去,關鍵的時候只有那麼幾步,錯過一個出口、錯過一個機會,可能就會抱憾終生。
小薛拿定主意,也顧不上去趕城鐵,乾脆就在附近找了一個有樹蔭的馬路牙子坐下來,把書包放在膝蓋上仔細地打開,把裝滿錢的信封又往裏塞了塞,然後拿出一個黑色塑料封皮的記事本,在封皮內側有個插名片用的小夾層,他從夾層裏抽出一沓名片,一張張翻看着,終於找到了洪鈞的名片,他從書包裏拿出手機,定了定神,長吁了一口氣,心想,當“叛徒”也是需要些勇氣的,便照着名片上洪鈞的手機號碼開始笨拙地按鍵。
小薛把手機緊緊地貼到耳邊,對方的鈴聲響了,一聲、兩聲、三聲,馬路牙子的熱氣烘烤着小薛的屁股,他徹底體驗到了“熱鍋上的螞蟻”是什麼滋味,終於,等到第五聲鈴聲剛剛響起時,電話被接了起來:“喂,你好,我是洪鈞。”
小薛的心怦怦地跳得更劇烈了,洪鈞面對陌生來電的這種公事公辦的腔調,在小薛聽來好像更透出幾分懷疑和警覺,小薛清了清嗓子,説:“嗯——,您好……洪總,我是小薛。”
對方沒有反應,小薛猜到洪鈞一定是在苦思冥想“哪個小薛”、“小薛是誰”,他心裏一沉,不由得有些失落,剛鼓起的勇氣已經泄了一半,他又嘟囔着補了一句:“薛志誠。”心想,如果洪鈞還想不起來,一切就到此為止吧。
就在同時,洪鈞熱情的聲音已經傳進了小薛的耳朵:“小薛啊,你好,星期六還在普發嗎?辛苦啦。”
小薛聽了,一瞬間好像感覺自己雙眼都濕潤了,他忙説:“沒有,我在外面呢。洪總,我想和您説個事兒。”
“好啊,你説,我聽得很清楚。”
“嗯——,我就是想告訴您,……,我們公司在收到普發給我們的軟件款以後,不會轉給你們了。”
又是一陣沉默,小薛正想再解釋一句,聽到洪鈞平靜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哦,請問你是代表你們泛舟公司正式通知我嗎?”
“不是不是,嗯——,是我剛聽説的,想趕緊告訴您。”
“哦,那我先要好好謝謝你。小薛,能不能再具體給我講一下?你是聽誰説的?”
小薛説了幾句,自己都覺得是前言不搭後語,最後還是被洪鈞三問兩問地引導着,終於把事情經過講清楚了。
洪鈞笑着説:“小薛,下面的事我會處理的,真的要好好謝謝你啊,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小薛不知道該説什麼,頭上的汗已經流到了腮幫上,他聽見洪鈞問他:“你在泛舟公司還有什麼東西嗎?”
“沒東西,我在那兒連張桌子都沒有,所有東西都在我自己的書包裏呢。”
“呵呵,我問的不是這個,我的意思是,比如,你的檔案在泛舟公司嗎?‘三險’和住房公積金呢?”
“檔案?泛舟才不管我們的檔案呢,我的檔案一直放在街道,泛舟也不管我們的‘三險一金’。”
小薛説完,就聽到洪鈞笑着説:“哦,無牽無掛。”然後停了一下,洪鈞又非常鄭重地説:“小薛,我下面的話請你一定要聽好,而且一定要照着做,第一,從現在起你不要再去泛舟或者普發上班了,不要主動和範宇宙或者任何與工作有關的人聯繫,他們要是給你打電話,你就説生病了,要休息幾天,別的什麼也不要説,他們再來電話你就不要接了;第二,過幾天我會給你打電話,具體哪天現在還説不好,但肯定在下週之內,你什麼都不要做,就安心等我的電話,我會用我的手機給你打,你認得這個號碼的,這兩條記住了嗎?”
小薛答應後掛了電話,他把手機從耳邊拿到眼前,整個屏幕上覆蓋了一層汗水,他一邊想,看來光天化日之下當“叛徒”的確是種煎熬,一邊把剛撥打過的手機號碼保存下來,希望這個號碼的主人能給他的人生帶來轉機。
***
洪鈞在自己的書房裏,門關着,只能隱約聽到客廳裏電視機傳出的聲響,他拿着手機下意識地把玩,心裏唸叨,好險啊,如果普發這筆款項真到了範宇宙的手裏,維西爾恐怕要費很大的周折才能把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拿到手,普發是洪鈞一手經營的項目,如果收款發生問題,其後果恐怕比當初假如沒贏下項目還要嚴重,刻不容緩,他熟練地從手機裏找出一個人的號碼,按了呼叫鍵。
鈴聲響了好幾下才被接起來,傳來韓湘那熟悉的聲音:“喂,洪鈞,有何吩咐?”
“呵呵,豈敢。在哪兒呢?忙着呢嗎?”
“嗨,天底下最苦的差使,陪老婆逛商場呢,在西單,剛才是中友,現在是君悦百貨,無聊死了,就當是避暑吧。”
“嘿,真自在。不好意思啊,今天我可要煞風景掃你的興了,我有急事得馬上和你見面商量一下,你看什麼時間方便?”
韓湘沉吟着:“哦,什麼事這麼急啊?”話音里根本沒有要從老婆身邊“勝利大逃亡”的衝動,顯然與任何公事相比,他還是寧願選擇陪老婆逛街這件“苦差使”的。
洪鈞笑着説:“的確是件重要的事,不然我也不會厚着臉皮打擾你。”
洪鈞知道雖然自己説得輕鬆,但韓湘肯定明白,以洪鈞的分寸,如此十萬火急地找他,應該不是什麼無謂的瑣事。韓湘那邊半天沒有動靜,洪鈞猜到他一定是在向老婆請示,便耐心地等,果然,韓湘的聲音又響起來:“那就還是在那家咖啡館吧,我現在往那兒趕,你也出發吧,咱們差不多同時到,呆會兒見。”
洪鈞拿着手機從書房走出來,客廳裏的鄧汶和菲比都注視着他,誰也不再關注正在播放的影碟,洪鈞剛苦笑了一下,菲比就説:“得,讓我猜中了,計劃泡湯了。”
鄧汶忙問洪鈞:“怎麼了?有什麼急事嗎?”
洪鈞回答:“嗨,沒什麼,我得出去見個人,韓湘,還記得吧?普發的,在賭城咱們聚過。”
鄧汶“哦”了一聲,腦海裏立刻浮現出韓湘手揣在兜裏捂着籌碼的形象,張口剛想説什麼,終於還是忍住了。菲比問:“非得今天嗎?你們倆好不容易聚聚,不出去吃飯啦?”
洪鈞對鄧汶抱歉地説:“改天吧,先欠着,我馬上就得走,也不能送你了,不是一個方向。”
鄧汶立刻站起身,擺着手説:“沒事沒事,我跟你一起走吧,我出去打車,你不用管我。”
洪鈞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走到門口拉開門,鄧汶下意識地往後站,頗為紳士地想讓菲比先行一步,他回頭一看,菲比正衝他笑着揮手,他一下子醒悟過來,菲比並不是像他一樣的客人,人家已經是這裏的女主人了,鄧汶暗笑自己的愚鈍,忙抬腳和洪鈞一起走了出去。
***
咖啡館對於那些選擇逃避的人來説,是個理想的去處,當窗外寒風凜冽的時候,裏面温燻和煦,當外面驕陽似火的時候,裏面清涼恬靜。洪鈞和韓湘時隔七個多月又再次坐在那家咖啡館的那個臨窗的位置上,洪鈞很快就意識到,他們之間的談話氛圍不僅比不上窗外那遲遲未曾消退的熱度,更遠沒有他們上一次那種相談甚歡、相見恨晚的熱烈,洪鈞不由得暗自嘆息一聲:斗轉星移,物是人非。
洪鈞已經預料到了韓湘會是怎樣的反應,果然,當聽完洪鈞的一通陳述之後,韓湘便把身子慵懶地靠在椅背上,過了一會兒才説:“我看不至於的吧,你們兩家不是一直合作得還不錯嘛,可能是以訛傳訛了吧,要不給老範打個電話説説?”
洪鈞已經把小薛講的一切在腦子裏轉了好幾遍,他相信小薛説的是實情,這不會是範宇宙精心設計的一個圈套,儘管他將要提出的解決方案也會給範宇宙帶來某種實惠。洪鈞對韓湘認真地説:“我不這麼看,範宇宙的現金流的確遇到了問題,他一方面為了得到更多返利,一方面為了討好硬件廠商,所以下狠心從廠商那裏壓了太多的貨,但他的銷售不如預期的順利,在客户手裏的錢回籠不上來,他的資金鍊斷了,所以他才會拆東牆補西牆,你們的第二筆款項到了他手裏,我相信他肯定不會按合同付給我們的。”
“那也最多就是稍微緩幾天再付給你們,這麼大的數目誰敢賴賬啊,老範的公司也做得不小了,又不是皮包公司,你是不是太緊張了?”
“錢到了他的賬上,什麼時候付就是他説了算,我們再想採取任何措施都更困難,而且代價更大。”洪鈞頓了一下,又説,“我們只能做最壞的打算,去爭取最好的結果。”
韓湘扭頭看着窗外,説:“即使真是這樣,説實在的,恐怕也應該是你們兩家公司協商解決的,和普發沒什麼關係吧?”
洪鈞笑了,説:“按照三家之間的商務合同關係來説,的確是這樣,你們按時足額把款項付給泛舟公司,你們的義務就已經盡到了,但是,如果事情的發展真像範宇宙計劃的那樣,將會受到最大傷害的恰恰是普發集團,而作為項目的負責人,最直接的受害人其實就是你本人啊。”
正像洪鈞預期的那樣,韓湘的頭立刻轉了過來,全部注意力終於被拉回到談話上,他問:“哦,為什麼?”
“因為你們的錢雖然付出去了,卻沒有換來你們要買的東西。維西爾和你們籤的軟件授權協議中寫得很明確,只有當維西爾按照合同約定如期收到全部軟件款項後,才會向普發提供正式的、長期有效的軟件密鑰,現在給你們安裝的都是臨時的、測試用的密鑰,到月底就會到期失效,所以,如果我們收不到第二筆款的話,我們怎麼從總部給你們申請新的密鑰?”
韓湘的臉色沉了下來,説:“怎麼能那樣做呢?我們把錢付出去了,結果因為你們和泛舟之間的問題,反而讓我們不能繼續用軟件了,這沒有道理嘛。授權協議那張紙就是個君子協定,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如果當初知道你們會用協議做這種文章,就不按你們的協議簽了,由我們普發來擬合同。如果我們沒有履行合同義務,你們停了軟件的密鑰我可以理解,但如果我們已經付了款,你們必須保證我們可以繼續使用軟件,反正是你們自己的軟件,怎麼弄到密鑰你們最清楚,要麼把現在的密鑰有效期延長,要麼給我們新的。”
洪鈞反而變得輕鬆了,因為韓湘已經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便笑着説:“咱們先都不要‘你們’、‘我們’的了,還是説説‘你’、‘我’吧,我這不是急忙來找你嗎?就是為了防患於未然,趕在問題發生前把它解決掉。你想,維西爾收不到款,誰的責任最大?是我;你們的密鑰到期了,只能由誰出面和總部溝通解決?還是我。所以,你總不能一方面讓我在總部面前交不了差,另一方面又逼着我去總部給你要來密鑰吧?這不是難為死我了嗎?這些都還是次要的,關鍵是你自己的日子不好過,錢付出去了,但維西爾並沒收到,萬一影響了普發繼續實施軟件項目,哪怕只是中斷了幾天;萬一維西爾總部真按授權協議來和普發較真兒,弄得還沒見到項目的成效,倒先發生法律糾紛,你在普發也會受到很大的壓力啊。”
洪鈞知道韓湘會準確理解“壓力”二字的,凡是花了錢而沒能如期換回東西的,其他人會怎麼想,韓湘再清楚不過了。洪鈞又補了一句:“所有這些都是由範宇宙一手造成的,他為了轉嫁自己的難處,把你和我全推到火坑裏,也太不夠意思了。”
韓湘沉吟了片刻,端起桌上的冰紅茶喝了一口,問道:“那你有什麼建議?”
“其實解決起來很簡單,普發可以要求與泛舟公司馬上籤一份補充協議,把合同中原定付給泛舟的軟件款,直接付給維西爾。”
“這恐怕不太好吧?泛舟公司本來也應該有它的一小塊利潤的,一下子全被你們截走了,他們不更是雪上加霜了?”
洪鈞一聽,就知道自己預先的判斷分毫不差,韓湘如此關心範宇宙應得的那“一小塊利潤”,肯定是因為在這“一小塊”中也有他韓湘的“一小小塊”。洪鈞痛快地説:“當然不會,你看啊,這第二筆款,你們應該付給泛舟五百二十萬,而根據維西爾和泛舟之間的合同,泛舟應該轉給維西爾四百五十萬,你們在和泛舟新的付款協議里約好,把那七十萬的差額仍然付給他們,並沒有損害範宇宙應得的利益。”
韓湘覺得有些煩躁,他皺着眉頭説:“這也不是小事,本來已經通過正規招標程序,合同關係、合同條款全都正式敲定了的,現在突然要把一部分款項繞過總承包商而直接付給分包商,得和他們、和你們分別補籤協議條款,財務部、法律部都要驚動,第二筆款的審批流程本來已經走完了,現在又都得重新走一遍,我一個人想改就改,可沒那麼容易喲。”他停了一下,又遲疑着説,“而且,本來你們和泛舟之間的價格只有你們自己知道,這麼一來,普發上上下下全都清楚泛舟在軟件上有多少利潤了。”
洪鈞立刻歎服韓湘思維的縝密,明眼人立刻就能算出來,原來泛舟公司在五百二十萬的金額中竟有七十萬的毛利,這筆轉手交易的毛利率超過了13%,作為公開競標項目的總承包商來説,利潤的確夠高的,不能不讓人浮想連翩,對所有當事人的聲譽都會有消極影響。洪鈞意識到自己的疏忽,忙提議到:“具體數目可以調整一下,比如,你們只付給泛舟三十萬,把其餘四百九十萬都付給維西爾,而我們會再把其中的四十萬轉給泛舟。另外,這的確不是個小改動,工作量是比較大,但是你這麼做正是名符其實的未雨綢繆啊,是你敏鋭地覺察到可能存在的風險,是你果斷地採取補救措施,才確保了項目的順利進行,大功一件啊。”
“那老範能放心嗎?咱們商量得再好,到時候他死活不答應,還是難辦啊。”
“範宇宙對你和我是瞭解的,他知道可以信得過咱們。”説完,洪鈞稍微想了想,便拋出了他準備好的條件,“這樣吧,咱們三家既然是合作伙伴,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維西爾也應該盡力讓大家都好做一些。我可以在範宇宙和你簽妥補充協議的當天,就額外再付給泛舟十萬塊錢,用支持合作伙伴市場活動經費的名義給他,由他自由支配。”洪鈞已再三分析,斷定範宇宙不可能是為了得到這筆額外的收益,而精心導演了以小薛為主角的一幕,範宇宙沒這個能耐。
韓湘笑了一下,説:“也只能這樣了,你們這樣有所表示,老範面子上也過得去,我這裏做他工作也就容易些。當面逼着他籤補充協議、把付款方式改了,我覺得倒不太難,畢竟現在款項都還在我手上,但是,就怕這傢伙耍滑頭,不肯來見我,我就只得按照原合同按時給他付款。”
“不會,我已經囑咐了相關的人,不要走漏任何風聲。星期一早晨上班,你得先不露聲色地吩咐財務部立即把款子壓下不付,再挑個適當的理由叫範宇宙儘快來一趟,他不會不來的。你只能先斬後奏,等他在補充協議上籤了字,再把結果正式通報財務部和法律部的人,以免那些人把消息傳出去。”
韓湘點了點頭,直到這個時候,他才轉而想到了範宇宙的難處,又搖了搖頭説:“老範的資金流,也真夠他頭疼的,他打咱倆的主意這下落了空,就只有靠他另想辦法嘍。”
洪鈞笑了:“他有辦法的,做生意的誰都會遇到週轉不過來的時候,這難不倒他。”他又答應馬上替韓湘起草兩份補充協議,韓湘才覺得一切安排妥當了。
九點多鐘,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但被曬了一天的柏油路上仍然升騰着熱氣。洪鈞先把韓湘送回家,再開着帕薩特往回趕,手機上不知什麼時候收到了一條短信,洪鈞一看,是菲比問他結束了嗎,洪鈞便只回了一個字“嗯”。
過了一會兒,菲比又發來一條,寫着“這個星期六過得比上班還累”。
正好在路口趕上紅燈,洪鈞等車停穩,把手機拿到方向盤上按着鍵,這次他的回覆是三個字,“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