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在箱子裏回憶往事。如此有趣的語言總是有出處的。事實上它來自於一次拆字遊戲。聖誕節的夜晚,幾個附庸風雅的中國人吃掉了一隻半生不熟的火雞,還喝了許多白葡萄酒和紅葡萄酒。他們的腸胃沒有產生什麼不適的感覺。他們聊天聊到最後沒什麼可聊了,有人就提議做拆字遊戲。所謂的拆字遊戲要求參加者在不同的紙條上寫下主語、狀語、謂語、賓語,紙條和詞組都多多益善,紙條與詞組越多組合成的句子也越多,變化也越大。他們都是個中老手,懂得選擇一些奇怪的詞組,在這樣的前提下拼湊出來的句子就有可能妙趣橫生,有時候甚至讓人笑破肚皮。這些人挖空心思在一張張紙條上寫字,堆了一桌子。後來名叫鬱勇的人抓到了這四張紙條:小偷在箱子裏回憶往事。
遊戲的目的達到了,歡度聖誕節的朋友們鬨堂大笑。鬱勇自己也笑。笑過了有人向鬱勇打趣,説,鬱勇你有沒有可以回憶的往事?鬱勇反問道,是小偷回憶的往事?朋友們都説,當然是小偷回憶往事,你有沒有往事?鬱勇竟然説,讓我想一想。大家看着鬱勇抓耳撓腮的,並沒有認真,正要繼續遊戲的時候,鬱勇叫起來,我要回憶,他説,我真的要回憶,我真的想起了一段往事。
這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鬱勇説了一個別人無法打斷的故事。
我不是小偷,當然不是小偷。你們大概都知道,我不是本地人,我在四川出生,小時候跟着我母親在四川長大。我母親是個中學教師,我父親是空軍的地勤人員,很少回家。你們説像我這種家庭環境裏的孩子可能當小偷嗎,當然不會是小偷,可我要説的是跟小偷沾邊的事情,你們別吵了,我就挑有代表性的事情説,不,我就説一件事吧,就説譚峯的事。
譚峯是我在四川小鎮上的唯一一個朋友,他跟我同齡,那會兒大概也是八九歲。譚峯家住在我家隔壁,他父親是個鐵匠,母親是農村户口,家裏一大堆孩子,就他一個男的,其他全是女孩子,你想想他們家的人會有多麼寵愛譚峯。他們確實寵愛他,但是隻有我知道譚峯偷東西的事情,除了我家的東西他不敢偷,小鎮上幾乎所有人家都被他偷過。他大搖大擺地闖到人家家裏去,問那家的孩子在不在家,就那麼一會兒功夫,他就把桌上的一罐辣椒或者一本連環畫塞在衣服裏面了。有時候我看着他偷,我的心砰砰地跳,譚峯卻從來若無其事。他做這些事情不避諱我,是因為他把我當成最忠實的朋友,我也確實給他做過掩護,有一次譚峯偷了人家一塊手錶,你知道那時候一塊手錶是很值錢的,那家人懷疑是譚峯偷的,一家幾口人嚷到譚峯家門口,譚峯把着門不讓他們進去,鐵匠夫妻都出來了,他們不相信譚峯敢偷手錶,但是因為譚峯嘴裏不停地罵髒話,鐵匠就不停地擰他的耳朵,譚峯嘴犟,他大叫着我的名字,要我出來為他作證,我就出去了,我説譚峯沒有偷那塊手錶,我可以證明。我記得當時譚峯臉上那種得意的微笑和鐵匠夫婦對我感激涕零的眼神,他們對圍觀者説,那是李老師的孩子呀,他家教好,從來不説謊的。這件事情就因為我的原因變成了懸案,過了幾天丟手錶的那家人又在家裏發現了那隻手錶,他們還到譚峯家來打招呼,説是冤枉了譚峯,還給他送來一大碗湯圓,譚峯捧着那碗湯圓叫我一起吃,我們倆很得意,是我讓譚峯悄悄地把手錶送回去的。
我母親看不慣譚峯和他們一家,不過那個年代的人思想都很先進,她説能和工農子弟打成一片也能受一點教育,她假如知道我和譚峯在一起幹的事情會氣瘋的,偷竊,我母親喜歡用這個詞,偷竊是她一生最為痛恨的品行,但她不知道我已經和這個詞彙發生了非常緊密的聯繫。
假如不是因為那輛玩具火車,我不知道我和譚峯的同盟關係會發展到什麼程度。譚峯有一個寶庫,其實就是五保户老張家的豬圈。譚峯在窩藏贓物上很聰明,老張的腿腳不太靈便,他的豬圈裏沒有豬,譚峯就挖空了柴草堆,把他偷來的所有東西放在裏面,如果有人看見他,他就説來為老張送柴草,譚峯確實也為老張送過柴草,一半給他用,一半當然是為了擴大他的寶庫。
我跟你們説説那個寶庫,裏面的東西現在説起來是很可笑的,有許多藥瓶子和針劑,説不定是婦女服用的避孕藥,有搪瓷杯、蒼蠅拍、銅絲、鐵絲、火柴、頂針、紅領中、晾衣架、旱煙袋、鋁質的調羹,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譚峯讓我看他的寶庫,我毫不掩飾我的鄙夷之情,然後譚峯就扒開了那堆藥瓶子,捧出了那輛紅色的玩具火車,他説,你看。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火車,同時用肘部阻擋我向火車靠近,他説,你看。他的嘴上重複着這句話,但他的肘部反對我向火車靠近,他的肘部在説,你就站那兒看,就看一眼,不準碰它。
那輛紅色的鐵皮小火車,有一個車頭和四節車廂,車頭頂端有一個煙囱,車頭裏還坐着一個司機。如今的孩子看見這種火車不會稀罕它,可是那個時候,在四川的一個小鎮上,你能想象它對一個男孩意味着什麼,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對嗎?我記得我的手像是被磁鐵所吸引的一塊鐵,我的手情不自禁地去抓小火車,可是每次都被譚峯推開了。
你從哪兒偷來的?我幾乎大叫起來,是誰的?
衞生院成都女孩的。譚峯示意我不要高聲説話,他摸了一下小火車,突然笑了起來,説,不是偷的,那女孩夠蠢的,她就把小火車放在窗前嘛,她請我把它拿走,我就把它拿走了嘛。
我認識衞生院的成都女孩,那個女孩矮矮胖胖的,腦子也確實笨,你問她一加一等於幾,她説一加一是十一。我突然記起來成都女孩那天站在衞生院門前哭,哭得嗓子都啞了,她父親何醫生把她扛在肩上,像是扛一隻麻袋一樣扛回了家,我現在可以肯定她是為了那輛小火車在哭。
我想象着譚峯從窗子裏把那輛小火車偷出來的情景,心裏充滿了一種嫉妒,我發誓這是我第一次對譚峯的行為產生嫉妒之心。説起來奇怪,我當時只有八九歲,卻能夠掩飾我的嫉妒,我後來冷靜地問譚峯,火車能開嗎?火車要是不能開,就沒什麼稀罕的。
譚峯向我亮出了一把小小的鑰匙,我注意到鑰匙是他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來的,一把簡單的用以擰緊發條的鑰匙。譚峯露出一種甜蜜的自豪的微笑,把火車放在地上,他用鑰匙擰緊了發條,然後我就看見小火車在豬圈裏跑起來了,小火車只會直線運動,不會繞圈,也不會拉汽笛,但是這對於我來説已經是一個奇蹟了。我不想表現得大驚小怪,我説,火車肯定能跑,火車要是不能跑還叫什麼火車?
事實上我的那個可怕的念頭就是在一瞬間產生的,這個念頭起初很模糊,當我看着譚峯用柴草把他的寶庫蓋好,當譚峯用一種憂慮的目光看着我,對我説,你不會告訴別人吧?我的這個念頭漸漸地清晰起來,我沒説話,我和譚峯一前一後離開了老張的豬圈,路上譚峯撲了一隻蝴蝶,他要把蝴蝶送給我,似乎想作出某種補償。我拒絕了,我對蝴蝶不感興趣。我覺得我腦子裏的那個念頭越來越沉重,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可是我無力把它從我腦子裏趕走。
你大概能猜到我做了什麼。我跑到衞生院去找到了何醫生,告訴他譚峯偷了他女兒的小火車。為了不讓他認出我的臉,我還戴了個大口罩,我匆匆把話説完就逃走了。回家的路上我恰好遇到了譚峯,譚峯在學校的操場上和幾個孩子在踢球玩,他叫我一起玩,我説我要回家吃飯,一溜煙似的就逃走了。你知道告密者的滋味是最難受的,那天傍晚我躲在家裏,豎着耳朵留心隔壁譚峯家的動靜,後來何醫生和女孩果然來到了譚峯家。
我聽見譚峯的母親扯着嗓子喊着譚峯的名字,譚峯父親手裏的錘子也停止了單調的吵鬧聲。他們找不到譚峯,譚峯的姐姐妹妹滿鎮叫喊着譚峯的名字,可是他們找不到譚峯。鐵匠怒氣衝衝地來到我家,問我譚峯去了哪裏,我不説話,鐵匠又問我,譚峯是不是偷了何醫生家的小火車,我還是不説話,我沒有勇氣作證。那天譚鐵匠幹疤的瘦臉像一塊烙鐵一樣滋滋地冒出烈焰怒火,我懷疑他會殺人。聽着小鎮上響徹譚峯家人尖利瘋狂的喊聲,我後悔了,可是後悔來不及了,我母親這時候從學校回來了,她在譚峯家門前停留了很長時間,等到她把我從蚊帳後面拉出來,我知道我把自己推到絕境中了。鐵匠夫婦跟在我母親身後,我母親説,不準説謊,告訴我譚峯有沒有拿那輛小火車?我無法來形容我母親那種嚴厲的無堅不摧的眼神,我的防線一下就崩潰了,我母親説,拿了你就點頭,沒拿你就搖頭。我點了點頭。然後我看見譚鐵匠像個炮仗一樣跳了起來,譚峯的母親則一屁股坐在了我家的門檻上,她從鼻子裏摔出一把鼻涕,一邊哭泣一邊訴説起來。我沒有注意聽她訴説的內容,大意反正就是譚峯跟人學壞了,給大人丟人現眼了。我母親對譚峯母親的含沙射影很生氣,但以她的教養又不願與她鬥嘴,所以我母親把她的怨恨全部發泄到了我的身上,她用手裏的備課本打了我一個耳光。
他們是在水裏把譚峯抓住的,譚峯想越過鎮外的小河逃到對岸去,但他只是會兩下狗刨式,到了深水處他就胡亂撲騰起來,他不喊救命,光是在水裏撲騰,鐵匠趕到河邊,把兒子撈上了岸,後來他就拖着濕漉漉的譚峯往家裏走,鎮上人跟着父子倆往譚峯家裏走,譚峯像一根圓木在地上滾動,他努力地朝兩邊仰起臉,唾罵那些看熱鬧的人,看你媽個*,看你媽個*!
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譚峯不肯坦白。他不否認他偷了那輛紅色小火車,但就是不肯説出小火車的藏匿之處。我聽見了譚鐵匠的咒罵聲和譚峯的一次勝過一次的尖叫,鐵匠對兒子的教育總是由溺愛和毒打交織而成的。我聽見鐵匠突然發出一聲山崩地裂的怒吼,哪隻手偷的東西?左手還是右手?話音未落譚峯的母親和姐姐妹妹一齊哭叫起來,當時的氣氛令人恐怖,我知道會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我不願意錯過目睹這件事情的機會,因此我趁母親洗菜的時候一個箭步衝出了家門。
我恰好看見了鐵匠殘害他兒子的那可怕的一幕,看見他把譚峯的左手摁在一塊燒得火紅的烙鐵上,也是在這個瞬間,我記得譚峯向我投來匆匆的一瞥,那麼驚愕那麼絕望的一瞥,就像第二塊火紅的烙鐵,燙得我渾身冒出了白煙。
我説得一點也不誇張,我的心也被燙出了一個洞。我沒聽見譚峯響徹小鎮上空的那聲慘叫,我掉頭就跑,似乎害怕失去了左手手指的譚峯會來追趕我。我懷着恐懼和負罪之心瘋狂地跑着,不知怎麼就跑到了五保户老張的豬圈裏。説起來真是奇怪,在那樣的情況下我仍然沒有忘記那輛紅色的小火車,我在柴草堆上坐了一會兒,下定決心翻開了譚峯的寶庫。我趁着日落時最後的那道光線仔細搜尋着,讓我驚訝的是那輛紅色的小火車不見了,柴草垛已經散了架,我還是沒有發現那輛紅色的小火車。
譚峯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麼愚笨,他把小火車轉移了。我斷定他是在事情敗露以後轉移了小火車,也許當他姐姐妹妹滿鎮子叫喊他的時候,他把小火車藏到了更為隱秘的地方。我站在老張的豬圈裏,突然意識到譚峯對我其實是有所戒備的,也許他早就想到有一天我會告密,也許他還有另一個室庫,想到這些我有一種莫名的失落和悲傷。
你能想象事情過後譚家的混亂吧,後來譚峯昏過去了,是鐵匠一直在嗚嗚地哭,他抱着兒子一邊哭着一邊滿街尋找鎮上的拖拉機手。後來鐵匠夫婦都坐上了拖拉機,把譚峯送到三十里外的地區醫院去了。
我知道那幾天譚峯會在極度的疼痛中度過,而我的日子其實也很難熬。一方面是由於我母親對我的懲罰,她不准我出門,她認為譚峯的事情有我的一半責任,所以她要求我像她的學生那樣,寫出一份深刻的檢討。你想想我那時候才八九歲,能寫出什麼言之有物的檢討呢,我在一本作業本上寫寫畫畫的,不知不覺地畫了好幾輛小火車在紙上,畫了就扔,扔了腦子裏還在想那輛紅色的小火車。沒有任何辦法,我沒有辦法抵禦小火車對我產生的魔力,我伏在桌子上,耳朵裏總是聽見隱隱約約的金屬聲,那是小火車的輪子與地面磨擦時發出的聲音。我的眼前總是出現四節車廂的十六個輪子,還有火車頭上端的那個煙囱,還有那個小巧的脖子上挽了一塊毛巾的司機。
讓我違抗母親命令的是一種灼熱的慾望,我迫切地想找到那輛失蹤的紅色小火車。母親把門反鎖了,我從窗子裏跳出去,懷着渴望在小鎮的街道上走着。我沒有目標,我只是盲目地尋找着目標。是八月的一天,天氣很悶熱,鎮上的孩子們聚集在河邊,他們或者在水中玩水,或者在岸上做着無聊的官兵捉強盜的遊戲,我不想玩水,也不想做官兵做強盜,我只想着那輛紅色的鐵皮小火車。走出鎮上唯一的麻石鋪的小街,我看見了玉米地裏那座廢棄的磚窯。這一定是人們所説的靈感,我突然想起來譚峯曾經把老葉家的幾隻小雞藏到磚窯裏,磚窯會不會是他的第二個寶庫呢,我這麼想着無端地緊張起來,我搬開堵着磚窯門的石頭,鑽了進去,我看見一些新鮮的玉米杆子堆在一起,就用腳踢了一下,你猜到了?你猜到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不是説蒼天不負有心人嗎?我聽見了一種清脆的回聲,我的心幾乎要停止跳動了,蒼天不負有心人呀,就這麼簡單,我在磚窯裏找到了成都女孩的紅色小火車。
你們以為我會拿着小火車去衞生院找何醫生?不,要是那樣也就不會有以後的故事了。坦率地説我根本就沒想物歸原主,我當時只是發愁怎樣把小火車帶回家,不讓任何人發現。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把汗衫脱下來,又掰了一堆玉米,我用汗衫把玉米連同小火車包在一起,做成一個包裹,提着它慌慌張張地往家裏走。我從來不像鎮上其他的男孩一樣光着上身,主要是母親不允許,所以我走在小街上時總覺得所有人都在朝我看,我很慌張,確實有人注意到了我的異常,我聽見一個婦女對另一個婦女説,熱死人的天,連李老師的孩子都光膀子啦。另一個婦女卻注意到了我手中的包裹,她説,這孩子手裏拿的什麼東西,不會是偷的吧?我嚇了一跳,幸虧我母親在鎮上享有美好的聲譽,那個多嘴的婦女立刻受到了同伴的搶白,她説,你亂嚼什麼舌頭?李老師的孩子怎麼會去偷東西?
我的運氣不錯,母親不在家,所以我為小火車找到了安身之處,不止是牀底下的雜物箱,還有兩處作為機動和臨時地點,一處是我父親留在家裏的軍用棉大衣,還有一處是廚房裏閒置不用的高壓鍋。我藏好了小火車,一直坐立不安。我發現了一個問題,就是那把擰發條的鑰匙,譚峯肯定是把它藏在身邊了。我得不到鑰匙,就無法讓小火車跑起來,對於我來説,一輛不能運動的小火車起碼失去了一大半的價值。
我後來的煩惱就是來自這把鑰匙。我根本沒考慮過譚峯迴家以後如何面對他的問題。我每天都在嘗試自己製作那把鑰匙,有一天我獨自在家裏忙乎,在磨刀石上磨一把掛鎖的鑰匙,門突然被誰踢開了,進來的就是譚峯。譚峯站在我的面前,氣勢洶洶地瞪着我,他説,你這個叛徒,內奸,特務,反革命,四類分子!我一下子亂了方寸,我把掛鎖鑰匙緊緊地抓在手心裏,聽憑譚峯用他掌握的各種詞彙辱罵我,我看着他的那隻被白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左手,一種負罪感使我失去了還擊的勇氣。我保持沉默,我在想譚峯還不知道我去過磚窯,我在想他會不會猜到是我去磚窯拿走了小火車。譚峯沒有動手,可能他知道自己只用一隻手會吃虧,所以他光是罵,罵了一會兒他覺得沒意思了,就問我,你在幹什麼?我還是不説話,他大概覺得自己過分了,於是他把那隻左手伸過來讓我參觀,他説,你知道綁了多少紗布,整整一卷呢!我不説話。譚峯就自己研究手上的紗布,看了一會兒他忽然得意地笑起來,説,我把我老子騙了,我哪兒是用左手拿東西,是右手嘛。他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喂,你説燙左手合算還是燙右手合算?這次我説話了,我説,都不合算,不燙才合算。他愣了一下,對我做了個輕蔑的動作,傻瓜,你懂個屁,右手比左手重要多了,吃飯幹活都要用右手,你懂不懂?
譚峯迴家後我們不再在一起玩了,我母親禁止,鐵匠夫婦也不准他和我玩,他們現在都把我看成一個狡猾的孩子。我不在乎他們對我的看法,我常常留心他們家的動靜,是因為我急於知道他是否去過磚窯,是否會懷疑我拿了那輛紅色小火車。
那一天終於來到了。已經開學了,我被譚峯堵在學校門口,譚峯的模樣顯得失魂落魄的,他用一種近乎乞求的眼神盯着我,他説,你拿沒拿?我對這種場景已經有所準備,你不能想象我當時有多麼的冷靜和世故,我説,拿什麼呀?譚峯輕輕地説,火車。我説,什麼火車?你偷的那輛火車?譚峯説,不見了,我把它藏得好好的,怎麼會不見了呢?我告誡自己要冷靜,不能提磚窯兩個字,於是我假充好人地提醒他,你不是放在老張家的豬圈裏了嗎?譚峯朝我翻了個白眼,隨後就不再問我什麼了,他開始向操場倒退着走過去,他的眼睛仍然迷惑地盯着我,我也直視着他的眼睛,隨他向操場走去。你肯定不能相信我當時的表現,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會有如此鎮定成熟的氣派。這一切並非我的天性,完全是因為那輛紅色的小火車。
我和譚峯就這樣開始分道揚鑣,我們是鄰居,但後來雙方碰了頭就有一方會扭過臉去,這一切在我是由於一個沉重的秘密,在譚峯卻是一種創傷造成的。我相信譚峯的左手包括他的內心都遭受了這種創傷,我得承認,那是我造成的。我記得很清楚,大概是在幾個月以後,譚峯在門口刷牙,我聽見他在叫我的名字,等我跑出去,他還在叫我的名字,但他並不朝我看一眼,他在自言自語,他説,鬱勇,鬱勇,我認識你。我當時一下子就鬧了個大紅臉,我相信他掌握了我的秘密,讓我納悶的是自從譚峯從醫院回家,我一直把小火車藏在高壓鍋裏,連我母親都未察覺,譚峯怎麼會知道?難道他也是憑藉靈感得知這個秘密嗎?
説起來可笑,我把小火車弄到手以後很少有機會擺弄它,更別提那種看着火車在地上跑的快樂了,我只是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偶爾打開高壓鍋的蓋子,看它幾眼,僅僅是看幾眼。你們笑什麼?做賊心虛?是做賊心虛的感覺,不,比這個更痛苦更復雜,我有幾次做夢夢見小火車,總是夢見小火車拉響汽笛,夢見譚峯和鎮上的孩子們迎着汽笛的聲音跑來,我就被嚇醒了,我知道夢中的汽笛來自五里地以外的室成鐵路,但我總是被它嚇出一身冷汗。你們問我為什麼不把火車還給譚峯?錯了,按理要還也該還給成都女孩,我曾經有過這個念頭,有一天我都走到衞生院門口了,我看見那個女孩在院子裏跳橡皮筋,快快活活的,她早就忘了小火車的事了。我想既然她忘了我還有什麼必要做這件好事呢?我就沒搭理她,我還學着譚峯的口氣罵了她一句,豬腦殼。
我很壞?是的,我小時候就壞,就知道侵吞贓物了。問題其實不在這裏,問題在於我想有這麼一個秘密,你們替我想想,我怎麼肯把它交出去?然後很快就到了寒假,就是那年寒假,我父親從部隊退役到了武漢,我們一家要從小鎮遷到武漢去了。這個消息使我異常興奮,不僅因為武漢是個大城市,也因為我有了機會徹底地擺脱關於小火車的苦惱,我天天盼望着離開小鎮的日子,盼望離開譚峯離開這個小鎮。
離開那天小鎮下着霏霏冷雨,我們一家人在汽車站等候着長途汽車。我看見一個人的腦袋在候車室的窗子外面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那是譚峯,我知道是他,但我不理他。是我母親讓我去向他道別,她説,是譚峯要跟你告別,你們以前還是好朋友,你怎麼能不理他?我只好向譚峯走過去,譚峯的衣服都被雨點打濕了,他用那隻殘缺的手抹着頭髮上的水滴,他的目光躲躲閃閃的,好像想説什麼,卻始終不開口,我不耐煩了,我轉過身要走,一隻手卻被拉住了,我感覺到他把什麼東西塞在了我的手裏,然後就飛快地跑了。
你們都猜到了,是那把鑰匙,紅色小火車的發條鑰匙!我記得鑰匙濕漉漉的,不知是他的手汗還是雨水。我感到很意外,我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個結局,直到現在我對這個結局仍然感到意外。有誰知道譚峯是怎麼想的嗎?
朋友們中間沒人願意回答鬱勇的問題,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有人問鬱勇,你那輛小火車現在還在嗎?鬱勇説,早就不在了。到武漢的第三天,我父母就把它裝在盒子裏寄給何醫生了。又有人愚蠢地説,那多可惜。鬱勇笑起來,他説,是有點可惜,可你怎麼不替我父母想想,他們怎麼會願意窩藏一件贓物?他們怎麼會讓我變成一個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