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風景在雀莊一帶隨處可見,多少年來小鎮的人們對此熟視無睹,新鮮的夾雜着柴草清香的空氣都被豬狗牛羊白白吸進了它們骯髒的鼻孔,一分錢也不花,遍地的茂竹修林蒼翠欲滴,早晨黃昏兀自迎風而唱,唱了也白唱,沒人欣賞這種所謂的自然的天籟,而紅色和白色的杜鵑在山坡上自輕自賤地生長,無論它們自以為多麼地婀娜多姿,放羊的孩子也沒心思朝它們多看一眼,如果羊羣喜歡吃杜鵑花,那孩子們會毫不猶豫地讓羊羣把它們吃個精光。至於雀莊最有名的那三座木牌坊,它們多餘地豎立在小鎮通往油菜地的土路上,使村裏的拖拉機手覺得礙手礙腳的,要不是牌坊紀念的三個寡婦與他有一點血緣關係,蠻橫的拖拉機手也許早把三座牌坊砍倒了。
我所説的雀莊風貌到了最近有了根本性的改變。從雀莊來的人穿着袖口上綴有註冊商標的西裝,西裝口袋裏揣着昂貴的玉溪牌香煙,穿梭於城鄉之間,他們用富裕和自信使城裏的親朋好友真正體會了人人平等的意味,他們説:我們雀莊,也在開發啊。
他們雀莊,果然也在開發了。
這個小鎮決心跟上時代的步伐。四月裏鎮長和兩個副鎮長去南方考察了一圈,回來就決定開發雀莊的旅遊資源。決定據説是在回家的火車上作出的,鎮長是個畢業於師範學院的知識分子,對於雀莊的杜鵑有着特別的愛好,他的原意是要搞個雀莊杜鵑節之類的活動,每年一次,讓世界各地喜歡杜鵑的人們來,來看杜鵑,來吃飯,來住宿,來上廁所,總之不管幹什麼,來了就好,來了就會把錢花在雀莊,雀莊的經濟自然就上去了。鎮長的思路是清晰的科學的,但年輕的副鎮長對人們是否那麼喜歡杜鵑心存疑慮,他先是附和鎮長的觀點,但談着杜鵑的時候他想到了他曾祖母的祖母,也就是雀莊第一座牌坊所紀念的那個李姓寡婦,副鎮長想到在許多電影裏看見過那樣的牌坊,不如雀莊的高大,不如雀莊的古老,卻還是讓人嘖嘖稱奇,副鎮長就脱口而出,能不能在牌坊上做點文章呢?副鎮長即興的靈感立刻得到了更年輕的小副鎮長的呼應,他眼鏡後面的眼睛放出一種狂喜的光芒,小副鎮長就在火車上大聲叫起來:好創意,好創意啊。
我認識那個小副鎮長,聰明能幹,是農機學校畢業的中專生,他當初曾經想留在我朋友的廣告公司,後來沒成功,但是無疑廣告公司的那段經歷在他身上留下了某種良好的烙印,有人告訴我小副鎮長開口閉口都是創意,雀莊的幹部們私下都喊他王創意。這樣的綽號不能敗壞他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相反恰好説明他的觀念是現代的,思維是敏捷的,據説後來雀莊在原有的三座牌坊基礎上新修十六座牌坊的——創意就緣自小副鎮長精明的頭腦。
我們把它稱作雀莊貞節牌坊。三座牌坊分別紀念了兩個李姓寡婦和一個盧姓寡婦。去過雀莊的人都會發現兩個李姓寡婦的牌坊氣勢比較恢弘,造價比較昂貴,保養得也算是不錯,而盧姓寡婦的牌坊明顯地有點縮頭縮腦,看上去破敗而寒酸。雀莊的人們毫不掩飾他們對三座牌坊的等級觀念,他們會坦白地告訴你,兩個李姓寡婦是一對姐妹,也是雀莊大多數姓趙的姓鄭的人的女祖宗。她們苦命,十九歲上都守寡啦!老人們的臉上至今蒙受着女祖宗榮耀的光環,他們説,這個李氏就是我們趙家的祖奶奶,那個李氏其實就是我們祖姨奶奶,要説起她們的婦道,三天三夜也説不完!回顧兩個寡婦的一生總是讓聽眾潸然淚下,其中最著名的片段是姐姐帶着兒子進京趕考為了讓兒子吃飽,自己餓死在一棵槐樹下。
她是想摘槐樹葉子吃的,可是幾天不進食,哪來的力氣呢?趙姓的老人用世代相傳的語氣,着重敍述女祖宗生命的最後一刻,而李氏攜子趕考的過程總是被省略了。老人才不管你想聽什麼呢,他照着祖輩的口徑説,家裏帶來的乾糧不多啦,娘吃了兒子就沒有了,做孃的就這麼餓着趕路呀。你們不知道餓的滋味,餓到最後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槐樹上是有葉子的,可是矮處的葉子都讓人摘光了,高處的葉子你得上樹摘,可憐她抱着樹看着上面的葉子,就是沒力氣爬上去,她看着槐樹葉子一個勁地咽口水,口水已經幹了,她就把最後一口氣嚥下去了。
李姓寡婦的偉大的婦道經過子孫們的代代傳頌已經被眾人熟知,而那個姓盧的寡婦的故事總是有點模糊,雀莊的人們只知道她是一個可憐的逃荒女,十歲被一户肖姓人家收做童養媳,卻一生沒見過在外做茶葉生意的男人,這個女人當年想必也是以貞節之名受人尊敬的,但是現在的雀莊人故意遺忘了她的故事,甚至言詞之間流露出讓她鑽空子揀了個便宜的意思。據説姓盧的寡婦守了五十年空房後死去,沒有子嗣。雀莊一帶的人宗族分明,也就難怪把她的牌坊冷落了,不僅如此,他們還自豪地把女祖宗的牌坊分別叫作金牌坊、大牌坊,卻把盧姓寡婦的牌坊稱作小牌坊。
後來仿造的十三座牌坊從小牌坊後面縱向排開,綿延了將近兩百米,仿造的牌坊都是由木匠按照金牌坊。大牌坊依樣畫葫蘆製造的,兩個舊的大牌坊和十三座新的大牌坊把盧姓寡婦的小牌坊夾在裏面,小牌坊就真的應了它的渾號,顯得越發地瘦小而可憐了,有人覺得它在牌坊羣中扎眼,與整個風景不協調,鎮領導也不知道該怎麼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這是後話了。牌坊羣落成以後最迫切的是如何開拓觀光客源的問題,我知道的事實是三個鎮長為此累得差點散了架,其中的小副鎮長是主管領導,因為急火攻心,他的鼻子上突然長出了一個大紅的肉疙瘩。導遊告訴我,他們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小副鎮長的鼻子還是光潔無暇的,吃到一半的時候他看見小副鎮長不停地用手指撓鼻子,一頓飯吃完,他就看見那疙瘩赫然地誕生在小副鎮長的鼻子上了。
導遊為雀莊帶來了新時代的大豐收。山上的杜鵑落英紛紛,山下的小鎮卻一下擠滿了頭戴紅色小帽的旅遊觀光客,他們在導遊的小紅旗的引領下,急匆匆地穿梭在雀莊的十九座牌坊之間,走走看看,仰着脖子仔細端詳十九座牌坊的每一個細部。這些遊客雖然大多是中國人,不稀罕,但隔三差五也有香港台灣團,甚至還有幾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這就讓鎮長們體會到了一種跨入國際化旅遊業的興奮。鎮長有一次把幾個外國人請進他的辦公室,用進口的啤酒和地產的大紅棗好好招待了他們,最後合影留念,拍了整整一個膠捲。可是正當鎮長讓秘書去把那些照片沖印放大準備掛在會議室的時候,導遊卻在一邊冷冷地交代了那些外國人的國籍,導遊説,不用放那麼大了,他們是俄羅斯的,倒賣服裝的小販,順便來玩玩的。
鎮長的熱情一下被挫傷了,他從導遊的言詞表情中感到一種被輕視的不快,在那次宴會之後他意識到雀莊的事情一定要慢慢來,一口吃不成胖子,在短時間裏要讓雀莊牌坊蜚聲世界是不可能的,因此他與兩個副鎮長一起開了個會,研究了發展雀莊牌坊風景區的一個五年計劃。五年計劃中最重要的內容是在鎮上建一個三星級的大酒店,不僅要讓旅遊團的人在雀莊吃一頓午飯,不僅讓他們在雀莊上收費公廁,買杜鵑花苗,還要讓他們在雀莊高消費,讓他們住高級客房,吃粵菜潮州菜,洗桑拿浴,唱卡拉,一句話,客人不掏個三百五百的不要想離開雀莊!小副鎮長對五年計劃是雀躍歡呼的,尤其是建造三星級大酒店的計劃被他稱作是雀莊有史以來最富建設性和最大膽的——創意。好創意,好創意!小副鎮長對副鎮長説,我們不要好高婺遠,不搞五星,不搞四星,三星,這就是我們雀莊的定位。副鎮長表示同意,他有點靦腆地補充道,我們是得實際一點,最重要的是要二十四小時供應熱水,這樣我們自己,還有家屬什麼的洗澡也方便了。
導遊起初不知道雀莊的五年計劃,他只是經常地帶着一種受難似的表情首先從旅遊團大巴車上跳下來,手裏的小紅旗熱情地向團員揮動着,眼角的餘光卻厭惡地投向十九座牌坊兩側的小飯店,他不是那種見錢就磕頭的人,雖然從雀莊能弄到一些好處,但導遊對我説,他對雀莊小飯店的那些農家女孩臉上愚蠢的餡媚的笑容厭惡透頂,對小飯店裏滿桌亂飛的蒼蠅和污水橫流的廁所更是厭惡透頂。
她是想摘槐樹葉子吃的,可是幾天不吃飯哪來的力氣爬樹呢?導遊用他的職業腔調介紹雀莊金牌坊的典故,他娓娓地説着那個幾百年前餓死在路上的寡婦的事蹟,眼睛盯着幾個上了年紀的女性遊客,長在低處的葉子都讓人摘光了,她想摘就必須爬到樹上去,她抱着槐樹——導遊這時候做了個抱樹的姿勢,他説,她想爬上去,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她就看着樹上的最後幾片樹葉咽口水,就這麼着,這個姓李的寡婦就死在槐樹下了。
導遊目光機敏,他滿意地看見了女遊客們眼睛裏的淚光,當然也總是有些孩子不懂事,胡亂插嘴,一個孩子問,她為什麼要把口糧都給兒子吃了?她為什麼要把自己餓死呢?導遊就説,她兒子要吃飽,要去考狀元啊,你小呢,這些原因長大了才懂,問你媽媽吧。孩子又問,她兒子要是考不上,她不是就白白餓死了嗎?導遊覺得孩子的問題有意思,但是解答這種問題不是他的職業範疇,他才懶得説,他仍然按照雀莊方面提供的資料來解説關於牌坊的人和事,導遊説,俗話説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姓李的寡婦是死得其所了,兒子披麻帶孝進了考場,中了狀元!狀元!後來這個狀元兒子做了禮部尚書,相當於現在的宣傳部長加教育部長啊,後來朝庭就來給這個寡婦修了牌坊,再後來呢,這一帶的寡婦開展了向李寡婦學習的運動,又出現了一大羣的貞節寡婦,前後一共有十九個,所以嘛,雀莊就有了十九座牌坊!
導遊的解説詞新穎而通俗,但有一些遊客將信將疑,他們説,這麼小的地方,哪來這麼多的寡婦?導遊就理直氣壯地説:女人的壽命比男人長,男人死了,女人就是寡婦,封建時代,十個寡婦中選一個模範還怕選不出來?這有什麼奇怪的,我看別説是十九個,就是二十九個九十九個也能選出來!
旅遊團裏總是有些人不願跟着導遊的小紅旗走,你讓他側重看金牌坊和大牌坊,他偏偏要盯着小牌坊看,看了還要大驚小怪,説,這個牌坊怎麼這麼小這麼破啊?不太對頭嘛。導遊就説,什麼不對頭,那是個小寡婦的,人家九歲守寡,十歲自己也死了,小女孩就修個小牌坊,這叫節約能源!還有些遊客自以為善於發現問題,他們在新修的那十三座牌坊之間來回觀察,突然會叫起來:這不是真的,這是新修的!是仿造的!這是美國花旗松!那時候哪來什麼花旗松!導遊最害怕的就是解釋這些美國花旗松的來歷了,按照他和小副鎮長商量的口徑,他用臨危不俱的鎮定指出那個遊客的錯誤,他的解釋曾經使一個畢業於林學院的遊客目瞪口呆。這是花旗松,不錯,但是你知道花旗松的淵源嗎?導遊當時微笑地盯着那個遊客,説,告訴你吧,美國花旗松的祖宗就是雀莊的雀松,兩百年前一個美國傳教士把雀松的樹種帶回了美國,兩百年後我們又從美國進口這種松樹,這其實就是出口轉內銷,你説對不對?林學院畢業生無疑是被導遊的説法震懾了,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知識,不再與導遊探討,他向四周張望着,很激動地問:你説的那種雀松呢?那些雀松在哪裏?導遊仍然保持了他解説一切事物時特有的權威態度,他説,光緒三年,雀莊大火,所有林木毀於一旦,雀莊方圓二十里地寸草不生——導遊突然將手裏的小紅旗向着金牌坊一指,只有牌坊,只有這三座牌坊在大火中完好無損,你們看見牌坊頂部有點發黑嗎,那就是當時大火留下的痕跡!
到了冬天,雀莊一下子恢復了以往的冷清,夏天的繁榮好像是一個夢,突然一下子夢醒了,怎麼也回不到那個夢裏去了。三個鎮長的臉上不同程度地佈滿了焦慮的失眠者的氣色。年輕的小副鎮長每天早晨站在通往公路的路口,鬱鬱寡歡地東張西望,他看見十九座牌坊很寂寞地站在冬天暗淡的陽光裏,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儀態,好像在向他解釋:我們沒有錯,我們一直誠懇地站在這裏,他們不來不是我們的錯。小副鎮長不怪牌坊不好,他花了很多功夫把路邊一頂被風雨損壞了的廣告傘從地上拔出來,他扛着傘走進一家小飯店,請他們保管好廣告傘。飯店的女主人愁眉苦臉的,她説,鎮長啊,旅遊團再不來,我這店就撐不下去了,這麼幹耗着,還不如回家去養豬呢。鎮長情緒不好,你這種人,也只配養豬!他把女店主搶白了一通就氣沖沖地跑到鎮政府去打電話了。
鎮長們知道現在雀莊遇到了危機,不僅是旅遊淡季的問題,據可靠的消息,三十里地以外的大雁湖搞了個什麼度假村,旅遊團把生意都拉到那邊去了。鎮長們知道問題在哪裏,問題主要在導遊那裏,他們開了一個會,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把導遊擺平,讓他把旅遊團帶回雀莊,鎮長説,沒辦法,競爭就是你死我活的,什麼手腕都得用,雀莊的情況就像一鍋水燒了七十度,突然斷了柴火,七十度的水不能喝,所以就是拆了房梁也得把水燒開。鎮長準確精彩的比喻使兩個副鎮長情緒激憤,他們幾乎是同時大吼了一聲:把水燒開!於是就有了小副鎮長的又一次省城之行。
我聽導遊説小副鎮長那次來搞不正之風搞得很厲害,具體是怎麼搞的,他不願細説,導遊透露説他儘自己的最大努力幫助小副鎮長開拓思路,為他設計了幾個吸引遊客的方案。這件事導遊談起來很坦率,他説他帶小副鎮長考察了本城最著名的好玩的地方——我知道都是些燈紅酒綠的地方。導遊含笑説道,這傢伙不笨,到了那兒他就豁然開朗了!
七個公關小姐在一個雨過天晴的日子來到雀莊。她們青春燦爛的笑容和同樣青春燦爛的服飾給沉寂已久的小鎮帶來了春天的氣息,小姐們身上的進口或者國產香水的氣味使鎮長們感到有點不安,但是很快地他們發現正是她們的香水治癒了他們嚴重的失眠症。
導遊如約帶來了幾撥來自港台的旅遊團。七個公關小姐帶着矜持或者開朗的微笑活躍在旅遊團的隊伍中,這使那些在旅行途中始終心不在焉的中年男子毅然決然地拋棄了導遊,像一首流行歌曲所唱的那樣,跟着感覺走,走到了一些超出旅行範圍的地方,比如山坡上的凋謝了的杜鵑叢中。年輕的小副鎮長在他的辦公室裏憑窗眺望,經常看見山坡上出現成雙成對的人影,小副鎮長臉上露出一種曖昧的笑容,軟着陸了!他與秘書擊掌相慶,在秘書看來,小副鎮長的那種笑聲那種表情不免有點輕浮,秘書很沉穩地説,情況不錯,今年的指標看來能完成。
她是想摘槐樹葉子吃的,可是幾天沒吃飯啦,她連爬樹的力氣都沒有了,低處的樹葉已經被人摘光了,她就眼睜睜地看着高處的樹葉,一口一口地嚥着唾沫。導遊一邊説一邊觀察着遊客和幾個公關小姐,他發現玫瑰小姐和月季小姐已經不知蹤影,百合小姐和臘梅小姐卻還在隊伍裏徒勞地搔首弄姿,導遊就突然將説話聲調拉高,忘了告訴大家,這個李寡婦年輕時候是個出名的美人兒,瓜子臉杏仁眼,苗條的身材像楊柳,她長得就像——這時候隊伍中有人起鬨,説,導遊你見過那個李寡婦嗎,你怎麼知道她的身材像楊柳?導遊沒有理睬這個起鬨的人,他將一隻手熱情地指向百合小姐,看看我們的李小姐就能想象了,李寡婦長得跟她一樣美啊!
眾人紛紛回頭看那個百合小姐,有人以為李小姐會為導遊的胡亂攀比而不快,但是百合小姐扭着腰肢,羞答答地一下轉過身去,人們就看出來百合小姐其實為此感到了光榮,不快的是皮膚略顯粗糙的臘梅小姐,她哼地發出一聲冷笑,嚮導遊翻了個白眼。
我還忘了告訴大家,這位李小姐就是李寡婦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女!導遊即興的發揮創造使他自己也興奮起來,他等待着遊客們的反應,果然,在一分鐘的沉默和判斷之後,人羣中突然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還夾雜着幾個小夥含意不明的怪叫聲。
百合小姐仍然羞答答地微笑着,她嚮導遊投去充滿感激的一瞥,然後她就沒有閒暇了,好多遊客圍了上來,他們很急迫地間她,你真的是李寡婦的後代?百合小姐雖然年輕,應付這種問題卻很老練,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謙虛地説,我哪兒有她美?導遊在尋我的開心呢。
導遊的特別照顧使本來並不出眾的百合小姐成為了熱點,後來導遊不無炫耀地告訴我,就靠他的臨場發揮,百合小姐那天多做了好多公關工作,當然也多得了許多錢,作為一種回報,百合小姐後來送給導遊一個高級的防風打火機。
那個李小姐是我一手炒紅的,什麼都要靠炒嘛。導遊曾經在朋友們面前對雀莊的七個公關小姐一一評價,他認為她們中間真正拿得出手的只有兩個,是玫瑰小姐和月季小姐,用導遊的話來説,這兩個小姐夠靚,智商和情商都高於他人,導遊還特別強調,玫瑰小姐容貌酷似著名的流行歌手某某某,而月季小姐的談吐就像著名的女電視節目主持人某某。
導遊當然也告訴我們了,後來發生在雀莊的事件就是由玫瑰小姐和月季小姐策劃出來的。
雀莊的鎮長們過了一個喜氣洋洋的春節,春節過後滿街的鞭炮煙火都化成紙屑,鎮上居民財大氣粗揮金如土的拜年活動告一段落,他們把手上戴滿的金戒指收進了抽屜,準備在新的一年從頭開始,大幹一場。居民們沒有忘記是誰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福音,所以他們懷着感激的心情給鎮長們送去了各種各樣的禮物,包括香煙、酒、臘肉、豬腿、大米,也包括鎏金的彌勒佛、松鶴紅日的貝雕畫這樣的藝術品,甚至還有個女老闆別出心裁,給小副鎮長送來了一個寫有招財進寶的儲錢罐,她的用意在玩笑之間表達得很清楚,就是讓小副鎮長多多辛苦,讓外面的人都把錢投到雀莊人的口袋裏。小副鎮長是個懂得幽默的人,他對女老闆説,你的儲錢罐小了一點,太小了!
七個回家過年的公關小姐也陸續回到了雀莊,然而也就在玫瑰小姐來辦公室報到的那天風雲突變,鎮長接到了旅行社的通知,通知用一種斬釘截鐵的語氣説,旅行社已經正式取消了雀莊這條旅遊線路。玫瑰小姐當時不知道雀莊的滅頂之災來臨了,她只是覺得鎮長們神色倉惶,對她的態度也不如以往那樣親切慈祥,玫瑰小姐知趣地離開了辦公室,走到樓下,她看見秘書滿頭大汗地跑來,她拉住他問,秘書罵了句髒話,操他孃的,我們讓旅行社耍了,線路取消啦!
公關小姐們人心惶惶,她們每個人都懂得目前的困境,如果沒有旅遊團來,她們在雀莊的存在就失去了任何意義,她們每個人都很珍惜青春年華,一天也不願意浪費,換句話説,如果沒有旅遊團來,她們一天也不願在雀莊呆下去。玫瑰小姐和月季小姐這時自然成為了主心骨,兩個人商量了半天,決定主動出擊,去找小副鎮長攤牌。
玫瑰小姐和月季小姐在小鎮通往公路的路口攔住了鎮長們的吉普車,三個鎮長都在車上,下車的是小副鎮長,小副鎮長畢竟是鎮長,他沉下了臉,對公關小姐們的慌張的表現提出了嚴厲的批評。他説,慌什麼?慌什麼?這點風浪都經不住,你們還做什麼公關小姐?月季小姐婉轉地提出要把每個小姐交給鎮政府的保證金取出來,小副鎮長冷笑了一聲,想説什麼,最終又沒説,他推開兩個小姐,兀自擠上車,向着車外面説,放心吧,麪包會有的,旅遊團也會有的。玫瑰小姐追過去拍着車門説,你得留句話,旅遊團什麼時候來?小副鎮長隔着車窗玻璃,大聲説,堅持到底就是勝利,你們回去好好休息!
鎮長們去省城交涉的那幾天裏,七個公關小姐在雀莊無所事事,那臘梅小姐到了一個理髮師家裏,半夜裏被理髮師的妻子轟了出來,小姐已經很可憐了,披頭散髮衣冠不整的,那個小鎮女人還是不依不饒的,一路追着罵着,引得沿街居民們紛紛起牀觀望,他們看見那個臘梅小姐一隻手提着一隻鞋子,光着腳向招待所飛奔,臘梅小姐一邊跑着嘴裏一邊嘟嚓着,沒教養,沒文化,潑婦!理髮師的妻子則向人們搖晃着她的戰利品——小姐的一隻高跟鞋,一路高聲辱罵着,理髮師的妻子見識短淺,不懂得公關小姐和妓女之間本質的區別,她一口咬定那小姐是妓女,她説,這可怎麼得了啊,妓女跑到我家牀上來了!
臘梅小姐受到如此輕侮,眼睛哭得像兩個核桃,其它的公關小姐都來安慰她,讓她不要跟這種小鎮女人一般見識。七個公關小姐後來都聚在臘梅小姐的房間裏,想到自己的處境,想到生活的種種不如意,一個個黯自神傷。玫瑰小姐性情剛烈,她阻止了即將爆發的大規模的哭泣,打開招待所裏空置多日的卡拉包廂的門,讓姐妹們都進去,用歌聲將自己的痛苦一吐為快。於是那天夜裏,整個雀莊的居民都一夜無眠,聽着從招待所方向傳來的一支接一支的流行歌曲,讓他們惱怒的是唱就唱了,小姐們卻不唱喜慶的,一味地重複着那些悲悲切切的聲調,聽上去好像是剛死了爹孃。大過年的,這算怎麼回事,不是在自找晦氣嗎?
凡事皆由因果,善良純樸的雀莊人就是從那天夜裏開始對七個公關小姐白眼相加的。
我知道雀莊的三個鎮長最後空手而歸。據導遊對此的解釋,這事不能怪旅行社方面不近人情,實在是因為雀莊仿造的十三座牌坊過於粗陋,給一些正經的遊客留下了弄虛作假的壞印象,他們紛紛投訴,就此使雀莊人的努力毀於一旦。導遊説,競爭太激烈了,人家大雁湖也造假,可人家比雀莊造得認真,顧客玩得開心。我們有什麼辦法,現在,顧客就是上帝嘛!
公關小姐們在鎮長們回來之前就知道了結果,所以當吉普車駛入雀莊時,鎮長們一眼就看見了七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站在路口,七個小姐站在路口,但並非夾道歡迎,鎮長們知道她們要幹什麼。
公關小姐們尾隨着鎮長們進了辦公樓,她們的目的很簡單,要把交給鎮上的保證金要回來,要回來就準備走人。七個女孩的聲音加在一起並不是那麼動聽的,小副鎮長讓兩個鎮長回去休息,自己以一當七,不時用疲憊的嗓音呵斥着某個肆無忌憚目無領導的小姐。小副鎮長的心情明顯也很沉重,他抽出一支香煙,半天找不着打火機,後來還是百合小姐寬容大度地將隨身攜帶的打火機拿出來,並且親手為他點了香煙。為他點煙也不能緩和當時的氣氛,小副鎮長思考了一會兒,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宣佈了兩個方案,是針對小姐們那筆保證金的,鎮長説,假如小姐們能在雀莊留到春天——春天準備搞杜鵑節,那麼七個小姐不僅能拿回保證金,而且還能得到一筆獎金,假如小姐們現在就要走,假如小姐們不能與雀莊同甘共苦,那麼人可以走,保證金不退!
七個小姐譁然失色,臘梅小姐大叫一聲,你不要臉!不要臉!她衝動地伸出一隻手,要去抓小副鎮長的領帶,被玫瑰小姐擋住了,玫瑰小姐對她説,你急什麼,君子動口不動手。臘梅小姐仍然大叫着,流氓,騙子,不要臉!一邊叫着一邊又去抓小副鎮長的頭髮,這回月季小姐抓住了臘梅小姐的顫抖的手,月季小姐從小包裏找出一把梳子,為小副鎮長梳理好了被弄亂的頭髮,小副鎮長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他接受了月季小姐的梳理,但並不放棄原則,他説,別跟我鬧了,決定已經做出了,再鬧也沒用,你們就是把我殺了,我也不能違背原則!月季小姐就説,你知道不知道,我們也有原則,時間就是金錢,金錢就是生命,我們不能在你們這鬼地方浪費時間了,更不願意讓你們吞了我們的一分錢,限你兩天之內把我們的錢給吐出來!小副鎮長沒想到月季小姐敢用這種口氣跟他説話,小副鎮長拍案而起,都給我滾出去!你們竟然敢威脅我?你們以為自己是什麼人,啊?你們是什麼玩意,啊?你們是妓——寄生蟲啊!
七個公關小姐被暴怒的小副鎮長趕出了辦公樓,到了樓下她們仍然不能消除上當受騙後的憤怒,尤其是臘梅小姐,因為文化水平有限,她跳起來不停地向樓上吐唾沫,嘴裏一迭聲罵着:流氓,騙子,不要臉!
那天夜裏七個公關小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團結互助,她們走在小鎮上時,從小鎮居民的眼神里感覺到一種深深的傷害,那是過河拆橋的人才有的惡毒的眼神。小姐們想雀莊的繁榮也有她們的一份功勞,雀莊人口袋裏的錢也有她們的心血和汗水,可他們竟然用這種眼神看她們,他們好像一夜之間都變成了他們貞節的女祖宗,而她們在那些人的眼睛裏似乎就像一羣寡無廉恥的妓女,七個公關小姐為了還擊,她們一路走着,一路大聲嘲笑着每個過路的小鎮人的衣着和容貌,而玫瑰小姐則用一種挑釁的態度高聲大唱一首歌詞熱烈大膽的愛情歌曲。
她們走到了十九座牌坊前,在月光下十九座牌坊肅穆地站着,三個貞節寡婦和十六個虛擬的寡婦的幽魂含恨監視着這羣女孩,這羣女孩行為輕佻言詞放縱,其中三個女孩穿着一尺長的皮短裙,屁股一撅就把女性的秘密向路人拱手相送。十九座牌坊因為蒙羞而幾乎落淚,它們用肅穆譴責七個不成器的女孩,女孩們卻毫不覺察,臘梅小姐甚至還用腳狠狠地蹬踢身邊的牌坊。
是玫瑰小姐首先發現了金牌坊在月色中發出的金光,金光來自牌坊頂端那塊牌匾,玫瑰小姐讓月季小姐看那塊牌匾,她説,你看,那真的是金的!月季小姐説,是鎏金的吧,他們説是乾隆皇帝的御筆呢。玫瑰小姐嘴裏發出一種驚喜的聲音,一直仰頭看着牌匾,她説,這牌匾一定很值錢。月季小姐説,那還用説,當然值錢。然後兩個人突然就像被什麼東西震了一下,她們面面相覷,互相從對方眼神里發現了同樣的石破天驚的念頭。
把它敲下來?玫瑰小姐看着月季小姐,説,他媽的,把它敲下來!
不給保證金,就把它敲下來!月季小姐説。
其它小姐很快就明白了兩個主心骨的想法,剎那間羣情激憤,臘梅小姐因為從小在農村長大,善意爬樹登高,自告奮勇地要上去。還是月季小姐比較冷靜,她勸阻了姐妹們的過急舉動,她認為敲牌匾需要一個專業人員,也需要專業的工具,要是那麼容易敲,不早就讓人弄走了嗎?小姐們都覺得她説得有道理,就問她該怎麼辦?月季小姐卻突然問,你們誰知道,這金牌坊是不是文物保護單位?小姐們都説不是,如果是應該有一塊石碑的。月季小姐説,不是文物保護單位就不怕,明天我找人,你們去找鎮領導,他們要是再不給保證金,我們就悄悄地動手,把牌匾弄走,拿牌匾抵他們的債!
小姐們人人都佩服月季小姐,她這麼説了,七個人的決定其實也就作出來了。
後來他們告訴我,假如小副鎮長不故意躲着公關小姐們,假如鎮長把他聽到的一些關於公關小姐們行為反常的消息加以分析思考,事情也許在失控以前可以得到解決的途徑,但是馬後炮從來是沒用的,放出多少馬後炮也不能打退小姐們那天夜裏對金牌坊的猖狂進攻了。
元宵節的前夜,一輛麪包車停在鎮外公路旁,風塵僕僕的浙江小姐帶來了三個男人,其中一個就是小姐們盼望的專業人員。這時候小副鎮長因為疲勞過度正在縣城的岳母家養病,鎮長和副鎮長正坐在雀莊大禮堂的前排,觀看一台由幾個三流演員和許多不知出處的男女演出的相聲小品晚會,而雀莊的小街因為晚會的原因萬人空巷。這時候天空飄着些微雪,七個小姐在夜色中提着簡單的行李彙集到公路旁,她們極目遠望,希望能看見金牌坊那裏的動靜,但是天已經黑透,雪花漸漸地大了,她們什麼也沒看見,只是隱隱地聽見從牌坊方向傳來一種有節奏的鑿擊之聲。玫瑰小姐突然撲哧一笑,對月季小姐説,那個什麼李寡婦,她要是地下有知,這會兒肯定在哭鼻子呢。月季小姐説,怪誰?怪不了我們,只能怪她自己生出這種混帳子孫,再怎麼貞節,又有什麼用?
她們等待着三個男人,她們有點等不及了。玫瑰小姐和月季小姐下了車,迎着漫天的雪花向牌坊跑去,跑到中途的時候她們聽見鑿擊聲嘎然而止,兩個女孩一時都愣了一下,一個説,弄下來了?另一個説,肯定弄下來了,他們手腳還算麻利啊。
雀莊的最後一個放羊娃趕着羊從山上下來,他看見兩個小姐抬着一塊像木板一樣的東西在雪夜裏跑上了公路,他不知道她們抬的是什麼木板,放羊的孩子説他當時用手電筒照了照她們,他沒注意她們手裏的東西,只看見玫瑰小姐嘴裏嚼着口香糖,另一個小姐,也就是月季小姐,她竟然向放羊娃拋來一個不正經的媚眼!
導遊告訴我,雀莊金牌坊被偷以後好多上年紀人都哭了,他們説早知道這樣情願不要這個風景區,情願不要掙這份錢,鎮長們也都哭了,尤其是小副鎮長,他知道自己在整個事件中難以逃脱人們的責難,他用嘶啞的聲音向鄉親們保證,他一定要把牌匾追回來,不惜一切代價。
雀莊風景區紅火了一年就名存實亡了,前幾天導遊帶着小副鎮長到我這裏來串門,説起雀莊風景區的經濟投入和收支情況,小副鎮長説,投入和收支基本上平衡,好在鎮上的居民賺了不少錢。小副鎮長説,只有老百姓賺到了錢,項目就不能算失敗。小副鎮長在我們面前仍然是強者,他沉默了一會兒,説,不管結果是什麼,當初的創意還是不錯的。我問小副鎮長,追回牌匾的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小副鎮長這時顯得有點焦慮了,他搖了搖頭説,進展不大,不過,跑不了他們。
事實就是這樣,那七個女孩,據説有的跑到了廣東,有的跑到了海南,而作為牌匾事件主謀的玫瑰小姐和月季小姐,目前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