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將一把沙子從左手灌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左手,最後沙子從他的指縫間無聲地瀉下來。他的眼睛漠然地盯着海面上的一個紅色浮標,除了鼻孔裏偶爾吸溜幾聲,男孩對於他初次見到的大海不置一詞。
你怎麼不説話?工程師端詳着兒子的臉,他説,大海與你的想象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的,它並非像你們語文書上説的無邊無際,知道嗎,大海其實很像一隻碗,一隻巨大的碗,裏面盛滿了鹹澀的液體。
男孩一動不動地坐着,他看見一隻海鷗飛快地俯衝到海面上,又迅速地飛走了,他沒有看清海鷗叼走的是小魚還是小蝦。
我以為你會喜歡海呢,看來你一點也不喜歡。工程師嘆了一口氣,懶懶地躺到沙灘上,你是在看海還是在發呆呢,他伸出一隻手拉着兒子的耳朵説,你覺得大海像不像一隻碗?
男孩移開了父親的手,他把沙子扔回到沙灘上,扭過臉望着遠處的燈塔,仍然沒説話。
也有人把海洋比喻成荒原,只不過人不能在上面行走。你覺得海洋像一片荒原嗎?工程師説。
初冬的海濱寂靜而空曠,除了幾個撈海帶的漁民,長長的海灘上看不見一個遊客的蹤影。正午的陽光温暖而乏力,卻又輕易地穿透了無雲的天空,散落在海面上,某些海域看上去有一條金色的大蛇舞動着,焰焰生輝。男孩始終沒看見海里的魚蝦,只看見那條金蛇虛幻地遊動着。
現在海面上風平浪靜的,你大概覺得不像大海了,工程師説,海洋的魅力在於它的變化,你現在只看到了它的寧靜,可海洋其實是不寧靜的,再住幾天你就知道了。你會知道海洋與月亮引力的關係,月亮像一塊大磁鐵,它吸住海水海水就漲潮了,它放下海水海水就落潮了,還有風,遇到大風天氣,風會像推土機一樣推着海水走,那時候你將會聽見大海的咆哮了。
如果風能在海上走,人也能在海上走。男孩説。
你説什麼,你説誰能在海上走?
人,人也能在海上走。男孩這麼大聲説着,突然跳起來朝一塊礁石跑去,工程師下意識地跟着兒子,邊跑邊問,你往哪兒跑,你説你要在海上走?但工程師很快發現兒子的目標是一隻玻璃瓶子,那隻小小的玻璃瓶子卡在礁石的石縫中,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得晶瑩剔透。
男孩拾起了瓶子,他擰開黑色的瓶蓋,一股奇怪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瓶子裏的小半瓶水渾濁不堪,三顆白色的藥片已經被水融蝕,輕盈地浮在瓶子裏。男孩把瓶子放到鼻孔下面,吸緊鼻翼辨別着那股氣味,他覺得不是什麼普通的藥味,他説不出來那是一種什麼氣味。
這不是漂流瓶,把它扔掉。工程師説。
男孩沒有聽從父親的命令,他重新擰好瓶蓋,將瓶子貼着耳朵用力搖晃起來,他聽見瓶子裏的水開始翻滾湧動,好象是一隻變形動物發出了痛苦的吼叫。
是一隻藥瓶?你在玩一隻藥瓶?快把它扔掉。
工程師想從兒子手中奪下藥瓶,但男孩敏捷地閃避開了,男孩面向大海,做出了扔瓶子的姿勢,只是做了一個姿勢,而他的眼睛冷冷地睨視着父親。這不是一般的藥瓶,他用一種誇張的語氣説,這是一瓶毒藥。
工程師嗤地一笑,但笑容在他臉上稍縱即逝,他向男孩伸出手去,板着臉説,給我,把它扔掉。
男孩注視着父親的手,他的嘴角蠕動着,想説什麼又沒有説。他的臉上出現了某種求援的神情。也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了那陣清脆的鈴當聲,男孩循聲望去,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牧羊人和他的一羣羊。男孩不禁大叫起來,看呀,你看那邊,來了一羣羊!
一個牧羊人趕着一羣羊沿着海灘慢慢走來,因為藍色的海水反襯着那羣羊,它們看上去白得耀眼,也因為羊羣走得緩慢而閒散,它們看上去就像被風吹散的幾卷棉花。
真的是一羣羊,工程師愕然地説,哪兒來的一羣羊,海灘不長草,他把羊趕到這兒來幹什麼。
羊為什麼不能來海灘?人能來羊就能來。男孩説。
那人真奇怪,工程師自言自語地説,海灘上又不長草,把羊趕到這兒來幹什麼。
羊鈴聲漸漸清晰了,現在甚至能聽見牧羊人在唱着一支什麼小調,男孩迎着羊羣撤腿跑去,跑出去沒多遠他的衣領就被工程師抓住了,工程師説,又往哪兒跑,讓你看海你不看,你要跑去看一羣羊?
我為什麼不能看羊?
羊有什麼可看的,你都九歲了,你已經上三年級啦。
上三年級為什麼就不能看羊,上了大學也能看,這是我的自由。
男孩掙脱了父親的手,但這次他沒敢再抗拒,他歪斜着身子站在那裏,目光在工程師和羊羣之間憤怒地來回擺動,在男孩跳躍的視線中,牧羊人和他的羊羣仍然緩慢地移動着,現在他能看清牧羊人穿着黑棉襖黑棉褲,頭上戴着一隻軍帽,而那羣羊,一共九頭羊,它們像九朵棉花一樣在海灘上漂浮。
你説要看海,帶你來了你在看什麼?莫名其妙,撿瓶子用得着坐火車到海濱來嗎,看羊用得着到海邊來看嗎?工程師面有怒色,腦子裏的某種聯想使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莫名其妙,你跟你母親一樣,總是莫名其妙。
男孩不再頂嘴,他的明亮的眼睛卻突然暗淡了。他低下頭,用雙腳輪流刨着海灘上的沙子,刨出了一共小坑,然後他猛地蹲了下來,把手裏的瓶子放進了坑內。男孩用沙子一點一點地把瓶子蓋起來,埋瓶子的時候他的動作有點遲緩,他的腦袋不安地轉來轉去,目光執著地尋找着什麼。工程師擋着兒子的視線,但男孩從父親的雙腿之間找到了他的目標,那個牧羊人和那羣羊,令人驚奇的主要是那羣羊,男孩想羊羣走路為什麼這樣慢呢,它們走起路比老人還要艱難,它們走路的樣子就像犯了什麼罪,人們都説羊是最膽小的動物,這話一點也不錯,那羣羊在牧豐人身後無聲地走着,沒有一隻羊離羣,也沒有一隻羊敢跟人一樣在海濱東張西望。
整個下午工程師和他的同事都在療養院裏打橋牌,男孩曾經到牌桌旁觀看了一會兒,他一進去大人們就都盯着他看,他能從那些眼神里覺察出某種同情和憐憫,自從父母離婚以後他便熟悉了這種眼神,男孩討厭這種眼神,他虎着臉在每一個人身邊站了幾秒鐘,用挑釁的目光瞪着大人們,在這種目光之下大人臉上的笑意漸漸凝結了,他們不再關心男孩的存在,只顧研究各自手裏的牌。有一個老頭説,怎麼樣,要我教你打牌嗎?他好象在對他的牌説話,好象在教他的牌打牌。大人們這樣無視他的存在,男孩同樣也不高興,他繞着牌桌氣勢洶洶地走了一圈,突然從那個老頭手裏抽出一張牌扔在桌上,然後一溜煙地跑了。他聽見了父親惱怒的叫聲,別在這兒搗亂,給我回去睡覺。男孩就回頭説,你還説我呢,你到海邊來是來打牌的?
男孩從走廊的這一頭奔向另一頭,一隻海鷗嗖地從他腳下飛起來,嚇了他一跳。他不知道海鷗是怎麼飛到走廊裏來的,地上有半塊被扔棄的饅頭,男孩想了想就明白了,他把一隻飢餓的海鷗趕跑了,他知道海鷗以捕食小魚小蝦為生,它現在飛來啄食又冷又硬的饅頭,一定是餓得沒辦法了。
那隻飢餓的海鷗召喚着男孩,是一隻海鷗,而不是後面所説的羊羣,請記住這一點。男孩後來找到了兩隻冷饅頭,他把饅頭掖在口袋裏,偷偷跑出了療養院。你知道男孩是去給海鷗餵食的,但當他來到海灘上,看見的卻是那個牧羊人和他的那羣羊。
牧羊人坐在一條廢棄的舢板上,那羣羊就在舢板旁邊呆呆地站着,就像一羣萎靡不振的罪人,窺望着主人手裏的鞭子。奇怪的還是那羣羊,它們現在看來不是雪白潔淨的,每隻羊的皮毛都顯得骯髒不堪,灰茸茸的羊毛扭結着,根本不像什麼棉花。更讓男孩驚奇的是九隻綿羊現在變成了七隻,他明明記得數出的是九隻,可現在數來數去卻只有七隻羊。
孩子,你喜歡羊呢,牧羊人跳下舢板,走到男孩身後説,我看出來了,你喜歡羊呢。
牧羊人的臉是那種討好人的笑臉,一笑就露出了嘴裏的黑牙,那張臉枯黑粗糙,眼角上結着一顆碩大的眼屎,男孩聞到他的棉襖上有一股濃烈的腥臭味。你身上有臭味,男孩嚷嚷着後退了一步,他的視線繞開牧羊人,在羊羣裏又巡視了一圈,你這人真糊塗,丟了羊都不知道,男孩説,你原來有九頭羊,現在只剩下七頭了,你不知道,你丟了兩頭羊?
沒丟,羊才不會走丟呢,牧羊人説,那兩頭羊是賣了,剛剛賣掉的。
賣了?你到這兒來賣羊?男孩瞪大了眼睛,你為什麼要賣羊?
不賣羊不行,不賣羊就沒盤纏了。牧羊人説。
什麼叫盤纏,不賣羊怎麼就沒盤纏了?
盤纏就是趕路的錢唄,牧羊人又露出黑牙笑起來,他用羊鞭撓着脖子上的一塊癬痕,説,沒錢了,沒錢就趕不了路,人就心慌呢。
你趕路去哪兒,去北京嗎?
去北京?做夢去吧。牧羊人自嘲地拍了拍腦袋,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靦腆不安的表情,你這孩子嘴碎,什麼都問,他咯咯地咳了一會兒,吐了一口痰在沙灘上,突然笑着説,告訴你也不丟人,我找我女人呢,我女人上月跑出來啦,她家裏人説是上海邊找活兒幹來了。孩子,我正想問你呢,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女的,穿花棉襖扎綠頭巾的,大大的眼睛,寬寬的嘴已,你有沒有見過?
沒見過,男孩想了想説,現在是冬天呀,冬天是旅遊淡季,誰上這兒來?沒人上這兒來的。
她可不會旅遊,她是出來找活兒乾的,孩子,你知道這附近有什麼廠子嗎?
沒有工廠,這兒是旅遊區呀,怎麼會有工廠呢。
還真是的,連個煙囱也不見,牧羊人手搭前額朝四處張望着,説,這地方就只有海,這麼大的水,看着人心慌。
那女的就是你愛人吧,她出門不告訴你?男孩咬住手指想了一會兒,突然眼睛一亮,他説,你們肯定是離婚了吧,要不她上哪兒怎麼會不告訴你呢?
你這孩子長的什麼嘴?牧羊人乍然翻臉,怒視着男孩説,離婚?離的什麼婚,她要敢跟我離婚我打斷她的腿,她還怎麼往外跑?牧羊人氣咻咻地坐了下去,那條舢板嘎喳響了一下,牧羊人又笨拙地翻了個身,面對大海,嘴裏呼呼地喘着氣,過了一會兒他好象平靜了,這海水真大呀,他指着海面説,沒見過海還就是想不出海有多大,説起來我們村離海也就八十里地,可隔着三重山,山擋着你,什麼也看不見,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看海呢。
男孩不知道牧羊人為什麼生氣,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那羣羊吸引過去了。男孩蹲下來摸了摸一頭綿羊的耳朵,就是那頭羊的頸脖上套着一圈鈴當,他先是摸了摸鈴當,而後開始摸綿羊的背脊,他能感覺到它像一個人一樣顫索着,你別怕,男孩説,我不是來買你的,他的腦子裏突然又閃過一個念頭,羊的心臟是不是也像人一樣跳動呢,於是男孩就把耳朵輕輕地貼在羊的肚子上,雖然一股腥羶味使他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但男孩卻清晰地聽見了羊的心跳,它與人的心跳幾乎有着同樣的節奏和音色。
我看你喜歡羊,你是真的喜歡羊呢,牧羊人的臉上堆滿了笑,他説,孩子,你也買兩頭羊吧,很便宜的。
你説什麼?男孩受驚似地跳了起來,你要把羊賣給我,你要把羊全賣光?
不賣沒辦法麼,自己養的羊,能賣幾個錢就是幾個錢。牧羊人擠了擠眼睛説,買兩頭羊吧,去跟大人要二十塊錢,給你一頭公的,一頭母的,以後還能生小羊呢,就二十塊錢,這價錢不昧良心的,你知道,養大一頭羊也不容易呢。
我不買羊,男孩説,我買羊幹什麼。
幹什麼不行?牧羊人説,我這是良種羊,宰了能吃,剪了毛能紡線,剝了皮能做皮衣皮帽,你們城裏人現在不是時興穿皮衣嗎?
我不穿皮衣,大人才穿皮衣呢,我也不買羊,男孩遲疑了一會兒,又説,我也沒有錢,沒錢不能買羊。
去跟大人要呀,牧羊人用一種熱切的目光盯着男孩,他説,要是嫌貴八塊錢也行,兩個八是十六,去要十六塊錢吧,要來了你就能牽走兩頭羊啦。
我爸爸不會給我錢買羊的,男孩搖了搖頭説,我也不要牽你的羊,我們樓裏不讓養羊的。
男孩從羊羣身邊走開了,似乎是為了洗刷他與羊羣的關係,他站在離羊羣七八米遠的地方,若無其事地向兩側搖晃着身子,羊都好好的,為什麼要賣掉它們呢,他説,賣掉它們你忍心嗎?
羊再好也是羊,變不了人。牧羊人回頭環顧着羊羣,眼光突然遲滯而凝重起來,他嘆了一口氣説,你這孩子的嘴呀,怎麼像錐子一樣扎人?一天天喂大的牲畜,誰忍心賣掉呢,可它們現在成了我的累贅啦,不賣也沒草餵它們,賣了還能換幾個盤纏呢。
男孩沒説話,他看見牧羊人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悲涼之色。不知怎麼男孩覺得牧羊人有點可憐,但當他轉臉看見那羣羊時,對牧羊人的同情便消失了,羊不會説話,羊什麼也不説,男孩想羊比牧羊人可憐多了。
我知道我女人心高着呢,她肯定是跑到城裏去了,她就是跑到天邊我也要找到她的,我就是扔不下這羣羊,它們成了大累贅了。牧羊人這時突然向男孩伸出一隻手,用一種近乎乞求的眼神瞪着男孩,你是個好心眼的孩子,發發善心吧,去跟大人要五塊錢,不,要十塊錢,牽走兩頭羊吧。
男孩又後退了幾步,他滿面驚恐地看着牧羊人那隻粗大而骯髒的手,猛地扭身跑了。男孩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又可憐又古怪,還有點令人恐懼,男孩在沙灘上跑着,口袋裏的兩隻饅頭就掉了出來,也正是這時候他才想起了那隻海鷗,他站住了尋找那隻海鷗,但他很快意識到所有的海鷗長得都一樣,成百上千的海鷗在沙灘上飛來飛去,他根本認不出哪隻是走廊上遇到的海鷗。
後來男孩就坐在海灘上給海鷗餵食。他撕下一塊饅頭屑扔進海里,立刻有幾隻海鷗從空中衝向海面,爭搶僅有的那點食物,男孩快樂地拍起手來,他又扔了幾塊饅頭屑在沙灘上,這次是一大羣海鷗咕咕狂叫着飛了下來,幾乎遮敝了男孩頭頂上的天空。男孩感到一種説不出的快樂,他不知道牧羊人是什麼時候站在他身後的,牧羊人彎着腰站在他身後,他的鼻息像蒸氣一樣噴到了他的臉上。
那是白饅頭。牧羊人説。
是冷饅頭,男孩惘然地説,我在喂海鷗,你也想喂嗎?
你用白饅頭喂那些鳥?牧羊人説。
那是海鷗,它們餓了也吃饅頭,看見了嗎,它們很喜歡吃饅頭。男孩説。
牧羊人仍然滿臉堆笑,他對男孩慢慢地搖着頭,兩隻手來回搓弄着。男孩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只看見他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尖突的喉結上下聳動着,右手食指僵硬地指着男孩手裏的饅頭,男孩不知道他想説什麼,只聽見他嘿嘿傻笑着,鼻孔裏喘着粗氣,過了一會兒他嚥下一口唾沫,説,這麼好的白饅頭,喂鳥多可惜,讓我吃了吧。
男孩恍然大悟,男孩説,你不能吃這饅頭,這是我在地上撿的,又硬又髒,這饅頭只能喂海鷗。
也不是我吃,牧羊人的眼珠骨碌碌地轉着,他説,我想拿它餵羊呢。
你騙人,羊吃草,羊才不吃饅頭呢,男孩説,你要饅頭不能自己去撿嗎,就是那兒的療養院,你自己去撿吧。
牧羊人朝男孩手指的方向張望了一會兒,那都是幹部住的房吧,我可不去那兒丟人現眼,他説,再説他們也不會讓我進去的。
男孩不再理睬他,他又扔了一塊饅頭屑出去,緊接着他的手腕就被牧羊人抓住了,別扔了,別再扔了,牧羊人用一種悲憤的眼神盯着男孩,他説,我用一頭羊換你的饅頭,那總行了吧?
男孩不知所措,但從他臉上可以看出他有點心動了。
兩個饅頭換一頭羊,孩子,你佔大便宜啦,牧羊人奪下男孩手裏的饅頭,然後把他往羊羣那兒推了一下,我説話算話,牧羊人説,去,去牽一頭羊吧。
男孩觀察着他的表情,牧羊人説話好象是認真的,男孩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鼓足勇氣朝羊羣走去,邊走邊説,是你自己要我牽羊的,你可別反侮。
我不反悔,快點牽,牽了就走,牧羊人背對着男孩説,回去記着餵它,羊命賤,給它一把草一堆菜葉,它就能活着。
男孩挑選了那隻脖頸上有鈴當的綿羊,他牽着羊跑了幾步,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回頭偷偷地一看,牧羊人已經躺在舢板上了,那隻舊軍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剩下的六頭羊仍然安靜地守着它們的主人,對於失去一個夥伴似乎無動於衷,遠遠的男孩能看見牧羊人的下胯,他的下胯一直在動,男孩不能肯定那是睡眠時的抽搐還是吃饅頭的咀嚼。
我們知道男孩最後並沒有把羊牽回到療養院,走到半路上他就聽見了工程師的呼喚,工程師的聲音很焦灼也很憤怒,男孩下意識地鬆開了那隻羊,他丟下羊朝旁側跑了一段路,又朝前飛奔了一百米,最後站在工程師面前呼呼地喘着氣,我去看海了,男孩對他父親説,我沒看羊,我在看海。
晚餐時分療養院裏瀰漫着食物和菜餚的香味,工程師發現兒子心神不定,他閃爍的眼睛裏明顯藏着什麼秘密。男孩草草地吃完飯,開始在每張飯桌間穿梭往來,他帶着一種神秘的表情拉着大人們的手,你要買一頭羊嗎,男孩壓低嗓門説,五塊錢一頭羊,很便宜的,你要買的話我帶你去。別告訴我爸爸就行。
但工程師很快就知道了兒子的秘密,他對兒子的表現非常惱火,拽着兒子匆匆離開了餐廳。你氣死我了,竟然做起羊販子來了,工程師厲聲説,你還説謊,下午你根本沒看海,你是在看羊。
看羊就是看海,羊在海灘上,男孩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解道,看了海才看見羊,羊就在海灘上呀。
你還狡辯?工程師忍住笑説,你才九歲,就學會狡辯了。你跟你母親一樣,做什麼事都有理由。
男孩的臉突然漲紅了,你放屁,男孩怒吼了一句,猛地撞開他父親奪路而走。對於這個隨意的比擬,兒子如臨大敵,這是工程師未曾預料到的。工程師訕訕地跟着兒子,心裏有點後悔,他想,他們母子間的感情或許超出了他的想象,以後在兒子面前説話還是小心為妙。
到達海濱的第一個夜晚窗外起了大風,大風吹響了療養院裏的每一棵樹木每一塊石棉瓦,哪個房間裏的音樂聲被風聲一點點地吞沒,最後消失了。室內的人們可以聽見遠處海灘上飛沙呼嘯,海浪以兇猛的節奏一次次拍打沙灘,發出動人心魄的巨響。男孩站在窗前,入夜以後他一直站在那裏觀望着遠處的海灘,男孩手裏抓住一把牙刷,他用牙刷篤篤地敲着窗台,應和海浪的節奏,那種噪音破壞了工程師的閲讀,工程師盯着兒子的背影看了一會,乾脆放下書,與兒子一起站在了窗前。
看見海浪了嗎?工程師説,我告訴過你,大海是隨時會起變化的,你看現在的海浪有多高有多猛,這才是你想象中的大海吧。
我沒有看海,我在看月亮。
看見月亮有沒有想起什麼,那首詩,海上生明月,千里,千里怎麼着?有沒有想起這首詩?
我沒有想詩,我就在看月亮。
你肯定忘了那首詩了,你五歲我就教你這首詩,現在都忘了?
我沒忘,我就是不想背詩,我要看月亮。
那你就看月亮吧,看看月亮像什麼,像不像一把鐮刀,不,像不像一隻銀盆,許多文學作品裏就是這樣描寫的,説月亮像一隻銀盆。
男孩沉默地站在窗邊,他一直眺望的其實不是月亮,而是月光下的那片海灘,海灘與水在夜色中黑白分明,海水是黑藍色的,沙灘上則漾滿了灰白色的月光,他聽見了風中的飛沙之聲,但飛沙無從捕捉,只看見一陣陣白浪像巨獸撲向海灘,男孩一直眺望着的其實也不是海浪,而是海灘上的那羣羊,還有那個古怪的牧羊人,這個秘密他不會告訴父親。男孩守望着海灘,他的智慧告訴他,牧羊人趕着六頭羊離開了海灘,這麼冷的夜晚,這麼大的北風,他們不會留在海灘上的,男孩的眼睛卻告訴他,他看見的那些白色的影子就是一羣羊,一羣羊正滯留在海浪飛沙之間,月光一片昏瞑,男孩突然看見一頭羊走進了海水中,像一朵棉花被風吹入了海里,然後便是第二頭羊和第三頭羊尾隨着走進海水之中。男孩幾乎大叫起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牙刷柄頂住自己的眼睛,可他看見的還是那羣羊,那羣在月光下泗水而去的羊,它們在夜色中顯得如此醒目,每一頭羊遍體閃爍着比棉花更白的光亮。男孩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看見的就是一羣投奔大海的羊,它們被牧羊人遺棄在海邊,現在它們朝海上走了,它們漂浮在暗黑色的大海上,漂浮在洶湧的波浪之間,遠遠望過去就像六朵棉花在海面上行走。
男孩終於嗚嗚大哭起來,男孩的哭聲使工程師感到震驚,你怎麼回事?工程師慌忙抱着兒子,他説,你在想什麼,你看見了什麼?
男孩把牙刷塞進嘴裏,他想用牙刷堵住自己的哭聲,但他的哭聲仍然從牙刷的縫隙裏漏出來,羊羣下海了,它們會被淹死的,男孩邊哭邊説,誰也不要那羣羊,它們會被海水淹死的。
你在説些什麼,海上哪來的羊羣?工程師伏在窗台上,迷惑地眺望着遠處的海面,過了一會兒他嗤地笑了,你在説海面上的月光吧,工程師愛憐地撫摸着兒子的頭髮,他説,這有什麼可哭的呢,月光落在海面上,看上去確實很像羊羣,我也覺得像一羣羊呢。
我們知道工程師無法安慰他的兒子,男孩沒有把秘密告訴他。事實上男孩最掛念的是那頭脖頸上掛鈴當的綿羊,是他扔下了那頭羊,他不知道它是否與羊羣在一起,他不知道那頭羊最後去了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