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千美在醫院裏
第一天
男醫生向病牀彎下腰,白大褂發出沙沙的響聲,他豎起一根手指,擺在千美的眼前左右晃動。女醫生在一邊幫腔,她説,看得見嗎?這是幾?
千美盯着男醫生的那根手指,那根食指,一個陌生男人白晰細長的手指,看上去幹淨,其實什麼都碰,什麼都沾,其實是最髒的手指,誰要看你?千美嘆了一口氣,她轉過臉看着牆壁,順手拉過被子,蓋住了裸露的肩膀。
松滿隔着被子,用手捅了捅千美,他説,醫生問你話呢,那是幾?
松滿的手惹惱了千美的腳,千美的腳在被子下面蹬了一下,又蹬了一下,你捅什麼?我看得見,我又不是瞎子。她對着牆壁説,我沒什麼大不了的病,是給他們氣的!
誰?男醫生和藹地笑着,他用目光詢問着松滿,她是給誰氣成這樣?
松滿搖了搖頭,還摳了摳鼻孔。是鄰居,松滿説,鄰居。鄰里糾紛。
女醫生在一邊冷笑,現在的病人真奇怪,她説,自己都會給自己看病,還要我們醫生幹什麼?上醫院來幹什麼?
這時候千美猛地回過頭來,她的灰暗的眼睛裏突然冒出一朵憤怒的火花,這火花在女醫生的臉上燃燒了一會兒,然後熄滅了。她寬恕了女醫生,或許是不想得罪女醫生。千美看着天花板,她的嘴唇蠕動着,病牀邊的三個人因此都在等待她説話,可是最終病人只是向天花板翻了個白眼,又閉上了眼睛。
她讓鄰居家的人打了。松滿説。他家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個用擀麪杖,一個用掃帚,追着她打,她逃回家,上了趟廁所,便血,便了血就躺在牀上,就起不來了。
無法無天!這次女醫生先叫了起來,她睜大了受驚的眼睛,這不是無法無天了嗎?兩個年輕人打一個老年人!你們沒把他們送到公安局去?
松滿又搖了搖頭,兩個醫生能從他的表情中發現某種難言之隱。男醫生看了看女醫生,責怪她對病人的私生活表現出了不恰當的熱情。男醫生勾勾食指示意松滿出來,松滿就尾隨他們來到了走廊上。在走廊上松滿得到了那個不幸的消息。醫生説千美不止是胃潰瘍的問題,她得的是癌症。男醫生用形象的語言描述千美的胃部,他説她的胃部長了一個像雞蛋一樣的腫瘤,原來她沒有察覺,是因為雞蛋的表面很光滑,但現在雞蛋殼破了,裏面的蛋清蛋黃就流出來了,蔓延開來了。
癌症。松滿的頭腦嗡地一響,他覺得那個猙獰的字眼就像一隻蚊子鑽進他的頭腦,開始嗡嗡地飛旋。
松滿目送兩個醫生消失在走廊盡頭,他看見一個老婦人端着一隻便盆從隔壁病房出來,笑逐顏開地衝進廁所裏,老婦人説,這下好了,好了,拉出來了,我説的,人只有吃得下拉得出就行,就不怕了!松滿來不及思考那個老婦人説的道理,他在想醫生所描述的那個雞蛋。那個破了殼的雞蛋。本來很光滑的,沒有事情,為什麼一下子就破了呢?松滿認定這個不幸與鄰居蕭家有關,千美本來揣着一個光滑的雞蛋,一氣之下那個雞蛋殼就破了。松滿站在走廊上怒火中燒,他知道這一切與千美的兩封舉報信有關,他想千美喜歡舉報是不好,可這是她的老習慣,他們怎麼可以打她?是他們把那個雞蛋打破了!松滿站在走廊上咬牙切齒,隱隱地聽見千美在裏面喊他的名字,松滿説等一下。松滿記得醫生的囑咐,不能讓病人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不能讓病人看出家屬的痛苦。我去上趟廁所!松滿這麼高聲説了一句就往樓外跑。他在外面的公用電話亭給女兒眉君打了個電話。松滿用醫生的話向女兒複述那個可怕的雞蛋,眉君當場在電話裏哭起來了,過了一會兒松滿聽見女兒在電話裏擤了一下鼻涕,然後眉君説,是他們把那個雞蛋打破了。松滿預料到女兒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與他是一致的。對,是他們把那個雞蛋打破了。眉君説她不會放過蕭家的兒子和女兒,等到做完手術把雞蛋取出來,她一定要把它放在碗裏送到蕭家開的餐館,讓他們看看,讓他們看看,他們對母親的病要負什麼樣的責任!
千美的羣眾來信選(一)
工商局:
我是香椿樹街的一個居民。今來信主要是向你們反映一個嚴重的問題。一百四十三號的居民蕭某某開的龍鳳餐館不講衞生,亂倒垃圾,嚴重影響了附近的衞生,使蒼蠅蚊子茲(滋)生,還招來了老鼠。更加嚴重的是他們的排氣扇每天對着我家的窗子排出大量油煙,使我家不能開窗,眼看天氣轉熱,我們家裏已經熱得像蒸籠了,不僅如此,我們每天被迫吸進大量危害健康的油煙,這種情況嚴重影響了我們的工作和生活。
龍鳳餐館這種行為是不合法的,同時也侵害了我們鄰居的利益,希望你們能派人來實地調查,對此事作出正確的處理,還附近居民一個清潔安靜的環境。
香椿樹街一百三十九號居民曾千美
一九九三年六月六日
千美的羣眾來信選(二)
工商局:
我是香椿樹街的一個居民。上次來信向你們反映龍鳳餐館的問題,有了一定的結果,使我們羣眾心裏感到安尉(慰)。現在龍鳳餐館的衞生情況有了進步,排氣扇也移到了別的位置。但是最近他們在北面的牆上裝了空調,空調每天排出大量熱氣,躁(噪)音很大,使附近居民無法午睡,仍然影響我們的工作和日常生活。希望你們能再來,解決這個新的問題。
香椿樹街一百三十九號居民曾千美
一九九三年七月四日
第九天
眉君站着,她父親坐着,坐在一張從家裏帶來的小摺疊椅上。他們在手術室外面已經等了一個小時了。手術室門上的玻璃不是透明的,從那兒看不見什麼,看不見手術的過程和任何細節。也聽不見什麼,除了大樓外面的漏雨管發出沙沙的排水聲,他們什麼也聽不見。
松滿説,眉君你來坐,坐一會兒。
我不坐。眉君仍然抱着雙臂,看着貼在牆上的一張紙條,紙條上寫了幾個大字:手術重地,禁止喧譁。眉君説,喧譁?莫名其妙,誰有心思在這裏喧譁?
松滿説,來呀,你來坐一會兒,我站站。
眉君有點不耐煩,她説,坐個凳子又不是什麼享受,煩什麼?我沒心思坐。
松滿説,他們説手術得慢慢等,有的手術要做五個小時。
眉君説,不用你等,你回家睡覺。小孟説那東西拿出來後醫生會把它放在盤子裏。我帶着塑料袋,我都計劃好了。你去睡覺。
松滿説,我剛才到她牀上躺了一會兒,睡不着,一顆心懸在哪兒,怎麼睡得着?
眉君不再攆她父親,她努力把耳朵貼在手術室的門上,想聽聽裏面的動靜,仍然什麼也聽不見。眉君突然乾咳了一聲,她説,那個東西取出來,我馬上就送到蕭家,我都計劃好了。我説到做到。我不放過他們。
松滿説,你別賭這口氣了,不可能給你的,醫生肯定要留着,肯定要做化驗什麼的。
眉君看了看腕上的手錶,她的臉上有一種焦灼的神色。一個多小時了,她説,小孟説這種病手術時間越長越有希望,時間長説明醫生在把它拿掉,要是沒希望醫生就不動它了。
松滿疑惑地看着眉君,不動它?讓它留在裏面?
眉君説,醫生都這麼做,小盂説醫生再原封不動地把刀口縫好,就不管了。
松滿站了起來,摺疊凳子咯吱響了一下。不管了?松滿有點衝動地説,那不是讓人等死嗎?
你不懂醫學,別瞎批評。眉君説,小孟説是免疫力抗體什麼的,擴散了他們就不動了。我也不明白,你給人家開膛破肚,怎麼能原封不動再縫上,什麼都不管呢?拿掉多少是多少,總比一點不拿好呀。
眉君躲避着父親質詢的目光,她轉過臉看着昏暗的走廊。松滿急促的呼吸逐漸和緩,他重新坐下去。已經一個多小時了。他説,醫生一定在替她拿,拿那個,雞蛋。
我帶了三個塑料袋,眉君説,我説到做到,我要把那東西送到蕭家去,我讓他們追着我媽打!我讓他們用擀麪杖打人!這種人,舉報他們有屁用。為什麼要去舉報?早知道這樣,不如讓小孟帶幾個朋友,把他家的空調砸個稀巴爛!
她喜歡舉報。松滿説,你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性。她跟蕭家結怨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以前她就檢舉過蕭家老頭偷聽敵台的事,他們一家人都恨透了你媽。
眉君想説什麼,她身後手術室的門卻打開了。眉君慌張地跳到一邊,看着從裏面出來的女醫生。
事情不像他們估計的那樣,女醫生手裏沒有任何東西,她正在熟練地把手上的橡皮手套摘下來。門外的父女倆用一種相仿的熱切而驚恐的目光看着女醫生的臉,看見的只是一付口罩和口罩上面的淡漠的眼睛。女醫生説,張大夫在縫合刀口,病人馬上就出來了。松滿鼓起勇氣問,那個,那個雞蛋有沒有——女醫生知道他在問什麼,她的回答顯得非常簡潔而乾脆。沒有拿。女醫生説,拿了只能讓她少活幾天,已經蔓延到全身了。不動為好。你們做家屬的,儘量讓她快樂幾天吧。
先是眉君蹲下來嗚嗚地哭了,然後松滿也把頭抵着牆哭出了聲音。眉君哭着,手伸到口袋裏去掏手帕,掏出來一個塑料袋,她想到剛才還在討論的那個計劃,猛地把塑料袋扔在了地上,就像扔掉了一條蛇,眉君看着自己的手大聲地痛哭起來。
這種絕望的時刻,無邊的悲傷使人方寸大亂,許多事情,比如向某個鄰居興師問罪之類的事,只能先擱在一邊了。
第十天
千美醒來的時候窗外正下着雨。聽雨聲浙浙瀝瀝的,不像是夏天的陣雨,反而像是耐心的秋雨。窗外的電線上凝結着一排整齊晶瑩的水珠,一隻麻雀慌慌張張地飛來,站在電線上,看見千美,嚇了一跳,又慌慌張張飛走了。
千美眨巴着眼睛,她在判斷那些喪失記憶的時間,很快地千美得到了結論。她喊了一聲松滿的名字,聲音太微弱了,松滿在看報,他沒有聽見。千美聞到了一股大蒜的味道,她知道松滿正坐在她的牀邊。千美不再喊了,她努力地偏過頭去看對面的病牀,對面的病牀是空的。千美的眼睛又開始眨已,她的身子下意識地動了一下,這個動作給她帶來了異乎尋常的痛楚。千美知道她不能動,身上到處都插着管子,她的身體現在酷似一袋板結失效的水泥。千美呻吟了一下,她的呻吟終於驚動了松滿,松滿扔下報紙撲了過來,你醒了?松滿手足無措地看着妻子,又向門外張望,他説,醒了,醒了該去叫醫生。
千美説:對面申阿姨呢?
松滿看了看對面的牀,他説,轉病房了。不知道轉到哪兒去了。
千美審視着松滿的表情,她好像從中發現了問題。騙人,千美的嘴角浮現出一絲洞察一切的微笑,她説,癌症,能轉到哪兒去?
醫生不讓你説話。松滿説,自己剛醒來就去管別人的閒事。我得去叫醫生。
千美閉上眼睛,嘆了一口氣,她説,轉到哪兒去,轉到太平間去了吧?
松滿有點焦急,讓你別説話你怎麼不聽呢?他説,我不跟你説閒話,我去叫醫生。
千美聽見松滿的腳步聲一路匆匆地響過去,千美又睜開眼睛,盯着大花板思考着什麼。可憐,申阿姨。千美説,一世人生,死在醫院裏。
女醫生進來時千美裝作睡着了,千美不喜歡面對她的那張嚴肅的自負的臉,或者説千美對女醫生充滿一種莫名的戒備。這種狀況從第一次門診就開始了。千美不信任任何年輕的醫生,尤其是年輕的女醫生,千美很害怕自己成為這些年輕人鍛鍊學習的犧牲品,開刀的前夕她讓松滿給姓張的男醫生送了香煙和酒,怕的就是落到女醫生手中。千美討厭女醫生問話的那種腔調,好像得了這麼多病是自己惹出來的事,好像是自作自受,好像你是活該,這個女醫生心腸硬,不僅心腸硬,醫術也不會高明,千美就是這麼想的,所以女醫生來查房的時候她總是裝睡。
女醫生問松滿:她醒來了吧?
松滿説,醒了,又睡了,大概身子太虛了。
女醫生:讓她休息,少説話。
千美聽着他們的對話,心想説的是廢話。不醒不就死了嗎?還能躺這兒?這種醫生,虧她還是個醫生。手術枱上下來要休息,少説話,這誰不知道?千美巴望女醫生早點走。她心裏説你要是想讓我休息就早點走,別在這兒惹我心煩。女醫生終於走了,女醫生一走千美就睜開了眼睛。千美聽見窗外的雨聲大了,聽見松滿吃飯時嘴裏發出的咀嚼的聲音。千美很想知道女兒做了些什麼菜給松滿吃,她看不見她碗裏的菜,所以她問,吃的什麼菜?
松滿把碗端過來給她看了看,他説,你餓了?你現在不能吃,什麼也不能吃,給你掛的葡萄糖就是飯,裏面各種營養都有了。
千美皺了下眉頭,意思是她並非嘴饞想吃,她知道不能吃飯。千美煩躁地咂着嘴,仔細傾聽從自己腸胃深處發出的種種細微的聲音。我嘴裏很苦。千美説,我想吃糖。怪了,怎麼想吃糖呢?
你想吃糖?松滿不無疑惑地問,糖?什麼糖?我得去問醫生啊,醫生説什麼都不能吃。
松滿去了一會兒,回來時咧着嘴笑。千美很不高興,她説,不讓吃就不吃,你咧着個嘴笑什麼?松滿還在笑,説女醫生不讓吃糖,男醫生卻允許,但他説只能吃棒糖。棒糖!松滿説,就是小孩吃的那種棒糖啊!
千美現在知道為什麼松滿會笑了。千美白了松滿一眼,她説,這有什麼好笑的?棒糖就棒糖,我嘴裏苦呀,你知道不知道?
松滿到醫院外面的小店鋪買了兩支棒糖,棒糖包裝成熊貓的形狀,松滿一路將它們小心地舉在手裏,跑回病房,他向妻子搖着棒糖説,棒糖來了!千美的目光看上去欲拒還迎,她説,是熊貓的?以前的棒糖是西瓜的,還有金魚的。松滿説,只有這一種,你要想吃別的讓眉君帶幾顆過來。千美説,不用,小孩子吃的東西,都是一個味道,就吃這種吧。
松滿在剝糖紙的時候再次注意到妻子那種渴望的熱切的眼神,千美想掩飾她對棒糖的渴望,但她的嘴掩飾不了這種渴望,松滿剛剛把棒糖送向她的嘴邊,千美的嘴就默契地張大了,松滿能感覺到棒糖被咬住的由強漸弱的整個過程。飢餓的魚在水中咬勾也是這樣有力而準確的,松滿想説,你像魚在咬勾呢。他很想這麼説但還是忍着不説這種話,他知道千美不喜歡針對她的任何玩笑。
松滿以前從來沒有想到他們的夫妻生活中會出現這一幕:他喂妻子吃棒糖。他覺得這種情景有點滑稽,但是松滿不讓自己往滑稽的方面想,這不是什麼滑稽的事情,他對自己説,這不滑稽,千美很可憐,五十多歲的人,不能吃別的,只能吃棒糖,説明千美很可憐。
窗外的雨漸漸地小了,風從幾棵玉蘭樹之間吹進病房,帶來一絲濕潤的涼意,而空氣中那種不知名的藥水氣味也更加濃重了。松滿一動不動地坐在千美的牀邊,喂她吃棒糖,松滿很有耐心地等待千美的每一次吮吸,再等待她的或長或短的品味的時間。甜不甜?松滿問道,他知道妻子不願回答這個問題,千美在品味棒糖的甜味時眼神遊移不定,松滿猜不出她在想什麼,所以他又問了,甜不甜?千美還是不説話,松滿覺得這時候妻子很像一個初生的嬰兒,而他就像一個哺乳的母親,這種聯想就像給你撓癢癢,松滿終於忍不住地笑了。松滿知道自己不該笑,他等着妻子的譴責,可是千美這次沒有聽見他的不敬的笑聲,千美突然問,這棒糖多少錢一棵?松滿説,兩毛錢,問這幹什麼?
松滿猜到棒糖的價格是千美回憶某件事情的前奏,果然千美就説了,以前我在糖果店時是兩分錢一棵。松滿知道談到糖果店千美的回憶將變得冗長而瑣碎,果然千美就説了一六零年困難時期,棒糖都很緊張,他們都偷偷地在店裏拿棒糖吃,我一棵也沒拿。千美一説話松滿就只好把棒糖放在手裏,轉動着,聽千美説話。千美説,孫漢周還是店主任呢,他當班的時候把一罐棒糖全賣給了他侄子。我一上班看見罐子裏怎麼是空的,問他,他説都賣完了。我説,你怎麼一下子就賣完了呢?他還狡辯,説棒糖不是計劃食品,怎麼賣都行。氣得我!我也不跟他説那個道理,當天一封信就寫到領導那裏反映情況。
松滿搖了搖頭。你別説話了,醫生不讓你説話。松滿聽到千美提及寫信反映的事情就下意識地搖頭,他把棒糖送到千美嘴邊,説,少説話,再吃幾口。
領導找過孫漢周,只不過給他面子,沒處理他罷了。千美説,那時候的領導是最重視羣眾來信的,不像現在,官僚主義那麼嚴重,你寫多少信反映多少問題,他們都不感興趣。
松滿執着地將棒糖放在妻子的嘴邊,説,少説話,還能吃幾口。
千美嘶啞而疲乏的聲音突然有點亢奮,她説,現在不像話,我上次到信訪辦公室去查,看見我寫的三封信都沒拆,躺在架子上睡大覺啊,三封信,他們一封都沒拆,還説工作忙,來不及,騙人的鬼話!
松滿有點生氣了,他猛地把手裏的棒糖收回來,你到底是想吃棒糖還是想説話?松滿説,醫生允許你吃棒糖,沒允許你説這麼多話,你知道不知道?
千美看了松滿一眼,看得出松滿一旦生氣了千美是有所顧忌的。千美不再説話,她又在棒糖的邊緣吸了一口,盯着松滿看。松滿被她看得不自在了,他説,不是不讓你説話,説話費精神知道嗎?你現在剛剛動完手術,不能説話。千美看着他的手和手裏的棒糖,忽然一笑,她説,做了幾十年夫妻,你還是頭一次餵我,餵我棒棒糖!躺在病牀上,沒想到能修來這個福氣。
第十五天
傍晚眉君來了。眉君身後跟着一個穿戴時髦的女人,手裏捧着一束鮮花。眉君進來時候就説,胡阿姨來看你了。千美卻始終不知道是哪個胡阿姨。等到走近了,千美差點叫出聲,原來是以前糖果店的同事胡文珠,千美認不出她是有道理的,胡文珠畫了濃妝,燙了頭髮,以前略嫌瘦弱的身材現在看上去風采照人,千美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寒暄過後,千美説,文珠,要是走在街上,我肯定認不出你來,你哪像是五十多歲的人,你是怎麼——你是吃了長生不老藥?
胡文珠無疑是那種容易被表揚衝昏頭腦的人,她捂着嘴咯咯地笑着,説幾句就笑幾聲,後來她意識到探望病人不該是這麼快活的,就拍着大腿,大發感慨,她説,千美呀,我們有十多年沒見面了吧?我還記得臨走那天下雨,你拿了把雨傘追出來給我,我一直記得呢,一晃就是十年過去了。
十三年了。千美沉吟一下説出了一個準確的數字,好像是突然想到一個有趣的問題,千美眼睛一亮,很自然地問起胡文珠的個人生活,你跟那個廣東人,後來有沒有再生個孩子?
胡文珠又笑。她一笑千美就知道這個話題有意思了,千美就追着問,有沒有生,有沒有?
胡文珠終於止住笑説,生什麼呀?我跟老黃時已經四十多了。
千美説,怎麼不能生?你沒看電視上報道的,有人六十歲還生產呢。
胡文珠説,我跟他生?生個屁。
千美從胡文珠的臉色變化中再次敏鋭地發現了什麼,她説,怎麼啦,我看那個老黃人不錯的。你們雖説是半路夫妻,生個孩子也是天經地義的。
胡文珠説,還不錯呢,他就不能算人。胡文珠明顯不願將話題停留在那個老黃身上。我跟老黃早散了。胡文珠突然附在千美耳邊,壓低聲音,我找了個台灣的老頭。她説着又撲哧一笑,聲音忍不住又提高了,年紀大一點,可是人是真好,我圖什麼?圖個人好,有吃有穿就行了!
又結婚了?千美吃驚地張大嘴,她用眼睛瞟了瞟松滿,她想看看松滿聽見胡文珠的話有什麼反應,可是松滿倚在牀上打起了瞌睡。千美又看了眼眉君,眉君的反應竟然是淡淡一笑,她問胡文珠,是台灣老兵吧?胡文珠説,以前是當兵,不過陳先生後來一直做塑料生意,生意不大,有兩間工廠——咳,我才不管他的生意呢,有吃有穿就行了。
談到老兵工廠什麼的千美有點插不上嘴,千美眨巴着眼睛,突然想起胡文珠年輕時候美麗活潑的樣子,站在糖果店的櫃枱裏,也是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人説話,什麼話都跟人説,説什麼都會引她發笑。千美想這個女人也奇怪,風風雨雨的過了這麼多年,還是這個傻脾氣。千美看見胡文珠從提包裏拿出一個塑料袋,袋子裏裝了一捧新鮮的荔枝,胡文珠説,這麼點東西,拿不出手,你嚐個鮮吧。説着她就剝了一顆荔枝,送到千美的嘴邊。
千美第一次品嚐到了那種南方水果特有的清甜的滋味。千美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的目光開始躲避對方。千美説,文珠,你好脾氣,你是大人不記小人過啊。胡文珠又笑,説,什麼大人小人的,你在説什麼呢,胡文珠咯咯笑了幾聲,笑聲很突兀地嚥下去了,她的眼神顯示出她也想起了某件往事,胡文珠手裏抓着荔枝的核兒,沉默了一會兒,她揮揮手,嗨,別提那件事情了,現在想想有什麼呀,誰稀罕入那個團?
是我不好。千美説,你把我當朋友看,才把你們家的那些事情告訴我,出身不好不代表你思想就不好,我不該把你的秘密彙報上去的。
好了,別提這事了。胡文珠説,現在説這些覺得怪好笑的。
我記得我答應你不把這事情説出去的,我答應的,可我還是寫了彙報。千美嘆了口氣説,如果我不是團小組長,説不定會替你保守秘密的。
什麼秘密呀。胡文珠仍然笑着,不就是姨太太生的嗎,現在你出去説,我是姨太太生的,人家不僅不會看不起你,還會更加敬重你,知道嗎,那説明你們家以前是大户,是有錢人!
千美也撲哧一下笑了,她説,文珠,你這個人就是心胸寬,要不你也不會這麼年輕,氣色這麼好。不像我,我這人勞碌命,責任心還特別強,也不知道為什麼,天生是眼裏容不得沙子,事事認真,結果是害了自己,你看我老成什麼樣了?還得了一身的病!這回進了醫院,鬧不好就走不出去了。
我的身體也不好,老是頭疼。胡文珠説,還有失眠,夜裏整夜睡不好。
你那是富貴病,閒出來的病。千美的嘴邊掠過一絲譏諷的微笑,她説,你跟我不一樣,我是勞碌命,你天生是當太大的命。
千美這時候閉上了眼睛,也許是説話太多疲倦了,也許只是暗示胡文珠探訪應該告一段落。胡文珠告辭了。眉君禮貌地把她送到外面,回來時聽見病牀上的母親正在大發感慨,現在看出來胡文珠真是個好人。千美説,我提過她那麼多意見,人家還來看我。
松滿説,就是,你提過她不少意見,現在覺得不應該了吧?
有的現在想想是不應該。千美遲疑着,又説,有的意見還是應該提的,我實事求是,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
松滿向眉君擠了擠眼睛,父女倆都不説話。
人跟人是不能比。千美説,她還搽香水呢,我不喜歡她搽的香水,難聞死了,你們把窗子打開,把窗子打開吧。
千美的羣眾來信選(三)
飲服公司團支部:
我店職工胡文珠最近向組織遞交了入團申請報告。
關於這位同志在我店的政治表現。工作表現彙報如下:
1政治表現:積極要求上進,平時也能夠注意學習
提高自己的思想覺悟,政治學習時候能積極發言,併為
大家讀報。但有時有不健康的思想流露,比如有一次她
説美國鬼子長得比蘇聯老大哥英俊。
2工作表現:能夠為人民服務,對待顧客態度較
好,上下班準時,還自備針線包,為顧客提供方便。但
有時把個人感情帶到工作中,比如她外婆去世那天她在
櫃枱上號啕大哭,在顧客中造成了不良影響。
3關於胡文珠同志在填寫入團申請書中的隱瞞欺騙
組織的行為。該同志的家庭出身不是工人,而是工商資
本家。該同志的母親解放前是資本家的姨太太,並非紗
廠的童工。希望組織對這一問題調查研究,並對胡文珠
同志的行為提出批評教育。
新風糖果店共青團員曾千美
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九日
第十八天
八月的天氣反覆無常,日曆上説已經立秋,秋意卻充滿戒備地躲着人。醫院和外面健康的世界一樣地悶熱難耐。病房裏的吊扇吹不去鬱積的熱氣,苦了千美,她的額頭甚至腳上都長了扉子,松滿買來了一瓶花露水,要給千美塗,捱了千美一通搶白,千美説,你要疼死我?去,去把花露水退掉,換痱子粉。
松滿説,沒有大人用的扉子粉,只有兒童扉子粉。
千美説,癢子粉就是孩子用的,孩子用的東西沒有刺激,懂不懂,我就是要用孩子的東西。
松滿説,也對,你現在就像個孩子。
松滿發黨妻子最近以來情緒惡劣,説她像個孩子其實是在美化她,她對松滿和女兒的各種指令接近於刁難,松滿敢怒不敢言。他懷疑妻子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問女兒,是不是不小心把病情泄漏了。眉君想了想,説,不會,假如她知道了不會光是發火。眉君畢竟心細,她認為母親的這種變化與胡文珠的到訪有關。來自女性的猜疑使松滿感到茫然。你説是胡阿姨惹了她?松滿説,這是怎麼説的,人家好心好意來看她,還給她剝荔枝吃,哪兒對不起她了?是她對不起人家,她也打過人家的小報告啊。
眉君堅持認為母親是在嫉妒胡文珠,她對松滿説,這種事情説不明白,反正你記得一條,要是有她的同事什麼的來看她,你要把住關,假如人家是又顯年輕又有福氣的,你就擋駕,免得她心情不好,不管有理無理,你別把那種人帶到她面前來,讓她心情好一點,讓她快樂幾天。
松滿在買痱子粉的時候聽到店主跟他搭訕,問他,買回去給孫子用啊?松滿沒好氣地説,給孫女用。松滿後來為千美搽痱子粉,想起他和店主的對話,不禁笑了一聲。千美立刻嚴厲地盯着松滿,她説,你笑什麼?松滿説,我沒笑。袋襖説,我聽見你笑了,我知道你在笑什麼?你覺得我一頭一臉的痱子粉很滑稽是吧?你覺得我一把年紀活到狗身上了?你笑好了,我一點也不生氣,就要你搽,我苦一輩子了,在店裏伺候顧客,在家裏伺候你們父女兩個,現在病倒了,該享福了,笑什麼?沒什麼可笑的,我要是大小便失禁了,你還要給我換尿布呢,我就當小孩好了,我願意當小孩。
松滿不敢對妻子進行辯駁,他只是小心地在她全身搽痱子粉,他看見妻子成了一個雪白的人,一個蒼老而衰弱的嬰兒,松滿的內心感受到一種奇怪的顫慄,松滿的手漸漸地有點發抖。他説,都塗滿了,差不多了。
千美説,人家胡文珠穿金戴銀,我沒有這個福氣,勞碌一輩子,到頭來落個又老又醜,一隻腳還伸進了棺材。我現在是該享享福了。多搽點痱子粉吧。痱子粉沒多少錢,你就多搽點吧。
松滿現在相信女兒的猜測了,是那個胡文珠惹了她。人家好心來看望,偏偏就惹了她。松滿回味着妻子説的那些話,突然覺得她是在含沙射影,她是在埋怨自己,松滿想她這是在追根溯源埋怨他們這個家了,她這是在上綱上線搞大批判了。松滿想他必須躲一躲,於是他扔下痱子粉説,我去上趟廁所。
松滿躲在廁所裏,跟一個坐在蹲坑上的病人家屬聊天。松滿問那個人他家病人得了什麼?回答説是膽囊炎。松滿忍不住説,那多好啊。那人有點生氣,説,得病有什麼好的?什麼病也沒有那才叫好。松滿想解釋他的話沒有什麼惡意,但不知怎麼卻害怕提及千美的病。那人問,你們家的得了什麼?松滿含含糊糊地説,她的病很麻煩。就走出了廁所。
松滿站在走廊上,他在想用什麼辦法延長這段輕鬆的時間。松滿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同時他隱隱地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不安。他想千美病了沒多久,他伺候她沒有多久啊,怎麼會有這種念頭?松滿懷着深深的自責回到病房,看見妻子仍然靜靜地躺着,因為痱子粉搽得過多,她額頭上的汗水已經凝結成一些細小的粉粒,看上去像是灑了一層水泥灰。松滿拿過毛巾替她擦去粉粒,他想説你看你非要搽這麼多臉上可以開水泥廠了,但這句話他忍着沒説,他説的是另一句話,牀底下有西瓜,你想吃西瓜嗎?
千美不想吃西瓜,她説,上個廁所去了這麼長時間,你在幹什麼?
松滿下意識地想説,他什麼也沒幹,就在走廊裏站着,但説出來的卻是另一句話,他説,大便大不出來,便秘了,我的腸子好像出了問題。
然後松滿就看見了千美臉上的那種失望的表情,千美沉默了一會兒,説,你也老了,回家休息幾天,讓眉君請假吧,讓眉君來吧。
松滿張口結舌,他説,不過是便秘呀,我身體好得很。老是讓眉君請假,她在單位裏影響不好。
千美説,什麼影響不好?我要把你的身體拖垮了,傳出去那才是影響不好。凡事安排要合理,從今天開始,你和眉君一人一個星期,輪着來。誰也別累着誰。
松滿此後一直無法擺脱自責之心,他不能告訴妻子便秘的事是他隨口説説的,他知道妻子有超常的分析能力,她會明斷信口開河後面潛藏的東西,而這樣無疑是他們一家新的災難。松滿的自責是強烈的,他痛恨自己的恰恰就是自己煩躁的心情,他伺候她才幾天呀,怎麼就煩了?這怎麼能讓她快樂呢?松滿為了懲罰自己,當着妻子的面吃了一堆幫助消化的藥片,結果就跑肚了。他一次次地來往於病房和廁所之間,最後他用一種如釋重負的語氣對妻子説,好了,通了,我沒事了。你沒聽説嗎,人只要吃得下拉得出就代表健康,我好了,完全好了。明天讓眉君回去上班,還是我來伺候你。
第十九天
眉君問醫生,是不是像她母親那樣的病人都嗜糖,醫生説以前沒有遇到這種症狀。醫生反問眉君,病人是不是以前就喜歡吃甜的?眉君説,不,她以前從來不吃零食,甜的鹹的都不吃。醫生也説不出個所以然,就説,讓她吃吧,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不瞞你説,她想吃的日子也不多了。
眉君討厭醫生用這種貌似仁慈的態度説話。眉君舉着那棵造型獨特的青蛙棒糖回到病房,對千美説,吃!吃!説半天也聽不出個科學性來,問他們也是白搭。
眉君把棒糖送到母親的嘴邊,千美閉緊了嘴,她説,我自己拿着吃,你從抽屜裏把小剪刀拿出來,替我把腳指甲剪一剪。
脱下兩隻錦綸絲襪,千美的兩隻腳坦露在眉君的眼前。兩隻粗糙的皮膚皴裂的腳,其中一隻腳背上橫着一道不知名的傷疤。眉君突然愣住了,母親的雙腳對於她竟然是如此陌生,從小到大,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專注地看着母親的腳。眉君經常為母親買鞋,她知道她的腳是三十六碼,但她卻頭一次把這雙腳抓在手中。
你不嫌吧?千美説,你長到十六歲我還替你剪腳指甲,現在輪到你給我剪了,這輩子大概也就這一次了。
我不嫌。眉君用手指摸了摸母親腳背上的傷疤,她説,這道疤是怎麼回事?
切菜刀沒抓住,掉到腳背上了,出了好多血。千美説,那時候還沒有你呢,你爸爸不在家,我自己用紗布包着腳,一隻腳騎車騎到醫院裏,縫了三針。
我不知道這事。眉君説,你從來沒説過。
這有什麼好説的?又不是什麼英雄事蹟。千美忽然笑了笑,説起來我也有過英雄事蹟的。有一次在糖果店上着班,化工廠老錢的女兒哭着跑來,説她弟弟掉到河裏去了。我二話沒説,跳出櫃枱就往河邊趕,大冬天的,我穿着棉衣呢,跳到水裏,人像個油桶,光是往上冒,不往前面走,急得我,幸虧那孩子漂得不遠,我撲通幾下,就把他的手抓住了。
你也沒跟我説過這事。眉君笑着,説,那你受表彰了吧?
屁。千美説,老錢還算懂事,見到我點頭哈腰千恩萬謝的,老錢家那口子真是豈有此理,看見我假裝沒看見,她跟我結過怨,有一次她來買鹽,買了鹽回家又來了,説我少稱了一兩鹽給她!
早知道這樣,你就。眉君説到這兒把話咽回去了,她意識到那不是母親的意思,況且這話不該説出口。
做好事不一定有好報的,我現在才想通了。千美響亮地抿着棒糖,她説,那時候人不一樣啊,救了那孩子以後我倒是等着表彰的,可是誰也沒把這事擴大呀,老錢他們自己不去宣傳,我總不能自己出去宣傳,説我救了個落水的孩子吧。也奇怪,有的人做件好事,也不見得是多大的事,哎,它就能弄得全國都知道,我救了孩子,怎麼就像放個屁一樣,馬上就無聲無息了呢,店裏的人也都是居心不良,裝得誰也不在乎這件事,倒好像我不是救人是推人下河一樣!想想也有點思想情緒,後來年度總結的時候我也不客氣了,把救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寫了進去。他們最後評了我一個先進。
評個先進算什麼?眉君説,應該上報紙上電視的!
眉君看見母親的臉上有一種亢奮的紅色,她的眼睛炯炯發亮。眉君憑直覺切斷了這個話題,她覺得回憶對母親的身體不利。於是她大聲地拍着巴掌説,開飯了,開飯了。
所謂的飯是白米稀粥和豬肉鬆。眉君用一把鋁質調羹為母親喂粥,雖然粥並不燙,她還是習慣性地吹了吹。眉君看見母親緊閉着嘴,她説,張嘴啊,這粥熬得挺香的。千美將頭偏到一邊,説,我不想吃,我還是吃棒糖,眉君皺眉説,你怎麼真的變成孩子似的,孩子才不願意吃飯光吃棒糖。千美説,你就把我當孩子看好了,你們都把我當孩子看,我也不覺得丟人。眉君快快地放下粥碗,聽見母親説,吃了就吐,我還是不吃了。眉君説,有時候不吐,你還是試試,吃下去的就是營養,對免疫力有好處的。千美轉過臉,躲避着女兒的碗和調羹,她説,胃口好的時候捨不得吃,現在想吃了,吃了就吐,這不是在作弄人嗎,這不是在迫害人嗎,我犯了什麼錯誤要受到這種待遇?想想肺都要氣炸了。我現在是滿肚子意見不知向哪兒提呀。
天花板上的電扇呼呼地轉動着,從樓下的某個地方傳來一個女人尖利悽楚的哭聲。眉君覺得這種哭聲也不利於母親的心情,她走過去想把窗子關上,千美在後面説,別關窗,我不在意外面的聲音。眉君回過頭,看見手執棒糖的母親,看見她的近乎焦黃的失去了水分的面孔,那張面孔上只有一雙眼睛是明亮的。眉君竭力想着母親年輕時候的模樣,想起的只是放在家裏鏡框中的母親的一張照片,拍那張照片時的母親大約二十歲,穿列寧裝,梳兩條辮子,笑得雖然勉強卻仍然不失美麗和燦爛。眉君記得的年輕時的母親其實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姑娘。眉君站在窗邊,看了眼外面的幾棵白玉蘭樹,樹上肯定有一隻知了,就是看不見。眉君的目光在搜尋知了,但她心裏在想着母親的那張照片,不久以後,那張照片或許就要掛在母親的靈堂中了。眉君為自己的這種預想感到恐懼,因為恐懼她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千美的眼睛仍然明亮,她看見了女兒抽搐的雙肩,她知道女兒在哭。千美的臉上浮出一種欣慰的笑容,她説,哭什麼?我也不見得就會死,挺一挺説不定就把病挺過去了。我在想閻王爺要是早早把我勾了去,他也是要後悔的,我這人眼裏揉不得沙子,實事求是,到哪兒都要提意見反映情況的,他要是急着把我勾去,那就是抱一個意見箱回去,他有什麼好處?
這不是母親的幽默,是她對那個什麼閻王的威脅。眉君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她還是忍不住破涕為笑,眉君説,這倒是的,他們都説你是一隻意見箱。
我知道他們管我叫意見箱。千美説,意見箱怎麼啦?讓你長一張嘴,光是讓你吃飯的?老師教你寫字,光是讓你簽名領工資的?有意見就得提,有情況就得反映,這有什麼錯?
病房虛掩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矮小而精幹的老頭提着一筐水果走了進來。是糖果店的孫漢周來了。
孫漢周的到來使千美猝不及防。千美求援似的看了女兒一眼,她的目光包含了幾層意思。其一:這是個冤家,他來這兒幹什麼?其二:雖説這是個冤家,但現在來這兒一定是出於好意,讓我怎麼跟他應酬呢?眉君對母親和孫漢周之間的嫌隙有所耳聞,眉君一方面落落大方地讓座,另一方面則用警惕的眼光盯着孫漢周,好像時刻防備這個人對病中的母親做出傷害。
孫漢周嘿嘿地笑,還搓着手,他開門見山地説,我代表工會來看你。這開場白也可以理解成兩層意思。其一:我個人才不會來看你呢。其二:你是病人,我是健康人,我今天不是來吵架的,是來關心你探望你的。
千美瞥了一眼那隻水果筐,看見幾只乾癟的橙子和幾隻青綠色的蘋果,千美想又不是你個人花錢買禮品,怎麼買這些憋腳東西來糊弄人呢?雖説我不能吃,你就不能買好一點的讓人舒服一些嗎?千美心裏不高興,嘴上就有點陰陽怪氣,説,你還在公司啊?我記得你的年齡也應該退休了,怎麼不退呢?
反聘,反聘。孫漢周説。
公司人那麼多,又沒什麼事,為什麼要反聘?千美説。
誰説沒有事?新開了好幾個批發部,缺人手。孫漢周臉上的微笑已經很勉強了,他看了看一旁的眉君,乾笑一聲,説,這可不是什麼走後門,不是不正之風。
千美懂得對方的潛台詞,她淡淡一笑,意思是沒説你不正之風,心虛什麼?現在就是你搞不正之風我也不管了,我想通了。千美用被單把自己的雙肩蓋住,説,我什麼都不管,我現在只管自己的身體。
這就對了。孫漢周説,自己的身體最重要,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世上那麼多人,那麼多事情,有點不正之風是難免的,你想都反映也反映不過來。
千美當然聽出了孫漢周話裏有話,他是在挖苦諷刺她呢。他肯定還記恨她。她在糖果店工作那些年來,一共寫了多少封針對孫漢周的羣眾來信?她也不記得了。但千美相信除了文革時期的那幾封有點上綱上線,其它的都是實事求是的,孫漢周不管是工作上還是生活作風上,問題就是多。千美眨巴着眼睛,很想開誠佈公,把這句話當他的面説出來,但看着孫漢周這幾年明顯蒼老的面孔和頭上的最後幾根可憐的白髮,千美失去了勇氣,她説,你身體好嗎?
不好。孫漢周説,去年拿掉了一個肺,只剩下一個肺在呼吸,好得了嗎?
千美哎約了一聲,孫漢周的肺使千美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她説,你不能抽煙了,你整天夾着個香煙,弄得店裏一股煙臭!記得我給你當面提過意見的吧,對身體沒好處,肺上的毛病,都是抽煙抽出來的禍害。
我戒了,孫漢周説,保命要緊。現在我怕煙味。三個兒子在我面前都不敢抽煙。
你小兒子不是在日本嗎?千美説,回來了?
去年就回來了。孫漢周説,算是掙了點錢,給我買了一隻手錶。
孫漢周抬起手腕,原來是想讓千美參觀一下手錶的,看千美沒有那個意思,又把手放下了。
千美不看孫漢周的手,她説,我是反對讓孩子出國的,崇洋媚外的,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啊?眉君那年也要出國,我們家松滿還跑前跑後的忙呢,我就反對,在國內就沒有前途了?非要出國?我才不信。
眉君在一邊打斷她母親的議論,你在説些什麼呢?我那事八字沒一撇,不是一回事!眉君還想説我沒出國也不是因為你反對,本來就走不成,但她照顧千美的面子,沒有説下去。
孫漢周無意再聊下去。他站起來,與此同時千美母女倆看見他面色遽變,他的眼睛驚恐地瞪圓了,嘴巴張得很大。然後是一種劇烈的山崩地裂的咳嗽聲迴響在病房裏。眉君慌忙上去扶着孫漢周。孫漢周面色配紅,彎下腰咳,跺着腳咳,拍胸打肚地咳,咳得空氣也在顫個不停。千美瘦弱的身體在這暴風雨般的聲音裏瑟瑟發抖,她堅持着坐了起來,對眉君説,這麼咳要咳出事來的,快,快去叫醫生。
大概持續了兩分鐘,孫漢周的肺部安靜下來了,他的人也安靜下來。孫漢周叉着腰喘了一口氣,他説,我的肺很脆,就像一張紙。有個中醫説,我這病是氣出來的。
孫漢周説那句話的時候眼睛看着眉君,但千美明顯地聽出那句話別有用心,千美原來坐着,孫漢週一言既出,她的衰弱的身子像一段枯木被風吹倒了,她側卧在牀上,拍着牀鋪説,眉君,把孫叔叔送出去!
眉君送走了孫漢周,慌忙又跑回來,因為在走廊裏她就聽見了母親嚶嚶的哭聲。千美神情恍惚,她説,他在怪我,你沒聽見嗎,他説是我把他氣出來的病。眉君説,你在説些什麼?你氣他還是他氣你,到底誰氣誰?千美忽然哭起來,她説,人傢什麼也沒忘,他還記着我的仇,眉君被母親突發的變化嚇壞了,她緊緊抱着她。千美仍然哭,哭得越來越傷心,她説,我的好處他都忘了,他到現在還記着我的仇你看不出來,他不是來慰問我的,他是來氣我的!什麼一隻肺一隻肺的,難道是我把他的一隻肺弄沒的?
千美熱淚漣漣。眉君知道母親和孫漢周之間的恩恩怨怨是一池渾水,她無從安慰母親,就握着她的手説,不哭了,不哭了,醫生説你不能發怒,這樣對你身體沒有好處的。
千美嗚咽了一會兒,終於重新躺了下來。眉君用毛巾給她擦臉時候聽見她説,以後別讓他們進來,他們都沒安什麼好心。
眉君問,不讓誰進來?糖果店的那些同事,一個都不讓他們進來?
千美想了想,説,老金人很好,我們同事那麼多年從來沒紅過臉。不過他不會來的,去年出車禍死了。
眉君想起以前糖果店裏的一個長着酒糟鼻子的老頭,那就是老金,眉君記得那老頭沉默寡言,從來不説話的。眉君想起老金就有點不舒服,她不明白母親為什麼獨獨與這個老金相安無事。她知道糖果店那麼多同事,母親從來沒提過老金的意見。她還記得小時候問過母親那個老金是不是啞巴。母親呵斥她説,胡説,人家不過是有點結巴,不愛説話。你別看老金不像孫叔叔那樣,從來不逗你玩,那不代表他不喜歡你,那個孫叔叔天天逗你玩,好像多喜歡你,那不代表他就是好同志!
千美的羣眾來信選(四)
飲服公司黨總支:
我是新風糖果店的一名普通職工。最近得知孫漢周
同志已被評為年度先進個人,我們店的羣眾對此反映很
大,議論紛紛。為此我代表我店全體職工對這個評選結
果提出四點意見。
1.孫漢周同志雖然是黨員。領導,但這位同志離
黨員的要求差得還很遠,各方面都不能起黨員的模範帶
頭作用,特別是私心雜念比較嚴重,他對店裏的工作經
常撒手不管,有重活累活時不是搶着於,而是躲着走,
他經常用店裏的三輪去煤球店為自己家拖煤。
2.孫漢周同志平時對政治學習很不重視,宣傳中
央文件時掐頭去尾,還經常發一些今不如昔的牢騷,對
組織領導有不滿情緒。
3.孫漢周同志不注意團結羣眾,為了兩毛錢加班
費,與別人拍桌子吵架,還經常罵髒話。
4.孫漢周同志有弄虛作假現象,我們店羣眾評議
先進個人是金福生同志,金福生同志不管是在思想還是
工作上都獲得了羣眾的一致好評,我們一致推選他為先
進個人,上報的名單為什麼變成孫漢周了呢?希望上級
領導調查。
總(綜)上所述,希望黨總支對我店先進個人人選
問題採取慎重的態度,多聽羣眾意見,樹立真正的先進
典型,激勵我們為四化建設做出更多的貢獻!
此致
革命的敬禮!
新風糖果店一職工
一九七八年三月十日
千美的羣眾來信選(五)
飲服公司黨總支:
我是新風糖果店的普通職工。來信向你們反映我店
孫漢周同志利用職權向本人進行打擊報復的嚴重問題。
由於本人向黨總支反映過孫漢周的問題,使他沒有
評上先進個人,孫漢周懷恨在心,在工作上多次給我穿
小鞋,並且編造我的黃色下流的謠言。他還曾在店裏對
我説,我跟他鬥就是跟黨鬥,我反對他就是反對無產階
級專政。
我雖然只是普通羣眾,但對黨對社會主義有深厚的
無產階級感情,我不怕打擊報復,學習張志新,學的就
是她的真誠無私和大無畏的革命精神。我有決心跟不正
之風斗爭到底。同時我希望上級領導重新考察孫漢周預
備黨員的資格,保證我們黨員隊伍內部的純潔。這不僅
是我個人的要求,也是我們店廣大羣眾的強烈要求!
此致
革命的敬禮!
新風糖果店職工曾千美
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日
第三十三天
男醫生暗示過鬆滿好幾次了,病人應該回家,留在醫院裏已經沒有任何用處。松滿不理會他的暗示。松滿告訴他,病人雖然病得厲害,但凡事還是由她作主,她現在還想留在醫院裏配合醫生,與病魔作鬥爭,你們怎麼能讓她回家呢?
女醫生開門見山地讓松滿辦出院手續,她説話常常顯得很不中聽,公費醫療就是弊病多,她在辦公室裏大發議論,説,把醫院當免費旅館了,把醫生當巫師了,明明知道沒救了,偏要賴在這裏,病人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你們當家屬的也不知道?松滿對女醫生的這種態度非常憤怒,他拍着桌子説,你少給我耍態度。你們的責任就是救死扶傷,不想救不想扶也不行,不想幹就把這身白皮脱了。
松滿怒氣衝衝地走出醫生辦公室,氣得雙手發抖,他想這是怎麼説的,醫生怎麼可以趕病人走?病人已經夠可憐的了,你就是治不了他也不能逼他走啊。松滿的倔勁上來了,走到病房門口,眉君迎上來問,是不是催出院?松滿張嘴就罵了句髒話,説,不理他們,我們不出院,我們就偏偏要賴在這裏。
松滿知道與醫生慪氣的結果可能導致千美死於醫院的病牀,這明顯是不合風俗禮儀的,松滿其實心裏有點發虛,他試探着問千美,你的病已經穩定下來了,你是想回家還是留在醫院裏?千美用她明亮的眼睛注視着松滿,説,你説呢,我聽你的。松滿從妻子的眼神里發現她也在試探,她將把松滿的回答以及反應當做一面鏡子,從中發現自己真實的病情,看看自己離死亡到底有多遠。松滿不上她的當,他説,住着吧,穩定一陣再説。松滿很快意識到自己是對的,他看見妻子點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種欣慰的笑容。千美説,我就是怕把你和眉君拖垮了,要不然夜裏不要你們陪了,你們都回家睡去。松滿説,不行,得陪夜。等你好了出院了,我把鄉下的侄女叫來伺候你,我就專門睡覺好了,有的睡呢。
松滿驚訝於自己撒謊的本領。他現在幾乎天天對着妻子撒謊,不知怎麼謊言便出口成章。松滿為自己的謊言感到得意,他想,現在能做什麼呢,他就是變成一頭牛也不能把千美從生命那一端拉回來了,只能按照醫生説的,儘量讓她快樂幾天了。
讓千美快樂。整個七月和八月松滿和眉君一直在為此忙碌。父女倆深知千美的為人脾性,讓她快樂用語言是不夠的,用物質也適得其反。千美一貫討厭甜言蜜語,她認為甜言蜜語的背後一定是口蜜腹劍,千美一貫節約成性,你買任何她喜歡的東西也不能得到誇獎,買貴了是浪費,買便宜的是便宜無好貨。父女倆除了迎合千美對棒糖的特殊要求,沒有別的辦法能夠讓她真正地快樂起來,松滿為此愁白了頭。
這一天機遇突然來臨。那天早晨千美正昏睡着,松滿看見鄰居老蕭在門外探頭探腦的,手裏還提着兩盒中華鱉精。松滿沒想到老蕭會來,他下意識地衝出去阻擋老蕭遲疑的腳步,惟恐他的到來使病人受到新一輪的刺激。松滿把老蕭推到一邊,可老蕭的一句話就把善良的松滿打動了。
松滿,你要是個人,就可憐可憐我,讓我給千美賠個禮道個歉吧。老蕭説。
松滿從老蕭濕潤的眼睛裏感受到了人家沉重而真摯的歉意。老蕭已經從別人嘴裏知道千美的病情了,老蕭説他們老夫婦倆已經三夜沒睡着覺了。他們把一對開餐館的兒女罵了個狗血噴頭,讓他們還千美阿姨的一條命。他們還不出命,他們就掏錢買了兩盒中華鱉精讓他腆着老臉送來。松滿連忙説,千美的病早就生在身上了,不能把責任怪到他們頭上去。打人是不對,打一個老年婦女更不對,但再怎麼打人也不能把癌細胞打到她身上去,所以這事不能賴在他們頭上。老蕭看上去很贊同松滿的分析,但嘴上還惡恨恨地説,不賴他們賴誰?街上都傳開了,説蕭家把千美氣出了癌症。松滿看老蕭很衝動的樣子,反過來好言安慰起他來,松滿説,其實這事千美也有責任的,她就是吃不得虧,容不下人,你們家的餐館要説影響別人也不止影響我們一家,別人都沒事,就她不依不饒,反映這反映那的,她的脾氣你也知道的,一輩子就是個意見箱,要改也改不了。老蕭這時苦笑了一下,沉默片刻,老蕭突然説,千美的意見管用了。我們家的餐館沒了。這下是松滿吃驚了,他説,怎麼啦?怎麼就沒了呢?老蕭説,讓工商局查封了,千美説得對,只有街道的許可,沒有工商局的批准,是不合法。
松滿看着老蕭,就是在這個瞬間,松滿自信地認為找到了一件讓千美快樂的事情。讓她快樂,她會為此快樂的。松滿心裏這麼想着,分外熱情地抓住了老蕭的手,老蕭最終被他領到了千美的病牀邊。
千美從昏睡中醒來,受驚似的看着兩個男人。她認出了老蕭。又來了一個不該來的人,千美用譴責的目光詢問着松滿,那意思是説你怎麼讓這個人進來了,你是要把我活活氣死嗎?
龍鳳餐館關門了!松滿大聲説道,關門了!關門了!他的聲音聽上去無比歡快。他丟給千美一個狂喜的眼色,正如他預料的那樣,千美立刻瞪大了眼睛,將信將疑地看着他,等着他往下面説。龍鳳餐館關門了!松滿又嚷了一聲,這時他突然意識到老蕭的存在,他覺得如此快樂地渲染這件事情不太妥當,況且把自家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有點不近人情,所以松滿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關門了,他説,老蕭在這兒呢,讓他跟你説吧。
老蕭在椅子上欠了欠屁股,漲紅着臉説,松滿沒騙你,我們家的餐館讓工商局查封了。
千美説,怎麼啦?
我們確實沒有執照。老蕭苦笑了一下,説,工商局很重視你的羣眾來信,他們來查執照,我們執照還沒到手,他們就把餐館封了。
千美嘴裏發出一種含糊的喉音,不知道是表示欣慰還是惋惜。
空調我讓兒子拆下來了,裝到家裏去了。老蕭説,排氣扇沒拆,不過反正不用了,也不會再吵你們了。
千美眨巴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説,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有意跟你們家過不去。我是讓工商局來解決問題,不是讓他們來查封的。工商局這樣處理問題是不對的。
沒辦法。誰讓他們不懂法,執照不全就開張呢。老蕭説。
千美示意松滿將棒糖遞給她,千美將棒糖放在嘴裏吮了幾下,又問老蕭,餐館沒了,你兒子在幹什麼?
什麼也不幹,在家啃我們的老骨頭。老蕭説,天天出去打麻將,掙幾個辛苦錢,全扔在麻將桌上了。
不能賭。賭博害死人啊。千美順口批評了幾句,説,那你女兒呢,她回襪廠上班了吧?
還上什麼班?老蕭説話的聲音裏充滿怨氣,他説,她是辭職的,回不去了。沒腦子,也不跟我們商量一下就辭職了。
年輕人辦事就是毛糙,做父母的説破嘴也沒用的,千美説,那女兒準備幹什麼呢?
也在家,天天睡,睡完了吃!也來啃我們的老骨頭呀。老蕭説,我們有什麼辦法,總不能趕他們走。啃吧,都來啃,這把老骨頭啃完了,讓他們喝西北風去!
千美被老蕭嘴裏突然噴出的唾沫嚇了一跳,她木然地看着老蕭怨天尤人的臉,張大嘴想説什麼。老蕭和松滿等着她説什麼,但千美突然把頭轉了個方向,臉朝着牆,説,我頭疼,疼得快裂開了。
松滿從千美的臉色中發現老蕭最終沒有給她帶來什麼快樂,松滿想要是這件事情光有前半截就好了,偏偏要説起老蕭那兒子那女兒,一件快樂的事情就這麼變成了不愉快的事。松滿很沮喪,他把老蕭送出來,對他説了一句很不中聽的話,松滿説,你那個兒子,再不管教遲早要惹大亂子的。老蕭聽得莫名其妙,他説,我兒子又幹什麼了?松滿又説,你那女兒也不像話,她那打扮,簡直就像個妓女!
松滿回到病房就聽見千美嗚嗚的哭聲。千美為什麼哭,松滿也猜到了幾分,松滿説,你哭什麼?你為那兩個混帳東西哭,犯得着嗎?千美説,我不該寫那封信的,第一封信寫了,第二封信不該寫的,是我把他們家害了。松滿心情惡劣,賭氣似的説,怎麼不該寫,就該寫,寫兩封信我看是少了,這種人家,就該讓他們吃點苦頭!千美仍然哭,邊哭邊説,他們讓我弄得沒工作了,我成了蕭家的害人精了。我擔不了這個惡名啊。千美的哭聲停不下來,松滿慌了手腳,他過去握住她的手説,別胡思亂想,人家沒有怪你,人家還來請罪,你忘了是誰把你氣到醫院裏來的?到底是誰害誰,你不能犯糊塗嘛。
松滿説什麼千美也聽不進去,千美突然坐起來,用嘶啞然而不可抗拒的聲音説,拿筆來,拿紙來,我還要向工商局反映情況。我要替蕭家説説話。
松滿費了點口舌,最後還是沒能説服千美。松滿一賭氣就拿了一疊空白病歷紙來,説,手指都腫成什麼樣了,你還要寫,有本事你把這疊紙都寫滿了!
千美不理會松滿的挖苦打擊,就像從前的許多時候一樣,千美在病牀上正襟危坐,開始了她一生最熱愛的工作。千美先用園珠筆在紙上劃了一下,證明園珠筆走墨流暢,然後她眨巴着眼睛開始了緊張的構思,大約五分鐘後,千美構思成熟,臉上出現一種專注的凝重的表情。松滿親眼看着妻子用浮腫的手指在病歷紙上寫了那封特殊的羣眾來信。
千美的羣眾來信選(六)
工商局領導:
我是香椿樹街的居民。今來信代表街道一部分居
民,就貴局查封龍鳳餐館一事提出我們的看法和意見。
龍鳳餐館經營期間因為管理不善曾經給當地居民帶
來影響,但經過友好協商,大家互相諒解,問題已經基
本解決。現在因為執照的問題查封餐館,給經營者蕭某
某一家生活帶來了嚴重的後果,使他們的基本生活無法
維持。黨中央號召安定團結,解決百姓的生活困難。工
商局這種一刀切的做法有背(悻)於中央精神,希望你
們能採取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的態度,在公正執法的同時
體貼(恤)民情,為龍鳳餐館提供臨時營業執照,幫助
蕭某某一家度過目前的難關。
此致
敬禮
香椿樹街居民曾千美於病中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日
第四十一天
暑熱已經被西風吹去,窗外的知了也顯得安靜了許多。眉君這天來醫院時帶來了一枝桂花。她把桂花插在一隻水杯裏,對千美説,買到桂花了。聞到香味了嗎?小孟昨天聽你説聞到桂花香了,今天就跑到花鳥市場去,還真的讓他買到了。
千美不説話,千美只是用一種漠然的目光看着女兒。
眉君説,你沒聞到?不喜歡了?小孟以為你是想聞桂花香呢,難得他這麼細心,還知道討你高興。
我不高興。我有話問你們。千美突然説,我的手術到底是誰做的?
眉君一下沒有反應過來,手術?她説,什麼手術?
千美説,誰給我做的手術?
眉君意識到這段時間裏發生了某件可怕的事情,她一下就慌了。怎麼啦?眉君説,是張醫生做的手術,手術怎麼啦?
千美説,不是張醫生做的,是劉醫生。你們別騙我,我都知道了。
眉君幾乎叫起來,誰説的?誰在跟你胡説八道的,缺了大德了。明明是張醫生做的,怎麼是劉醫生?誰這麼騙你我打爛他的耳光!眉君環顧着病房裏的其它幾個病人,她説,誰這麼胡説,缺了大德了!
病人們都躲避着眉君咄咄逼人的目光。他們的表情都有點不快,他們的表情在説話,你別衝着我們來,不關我們屁事!
眉君嗚嗚地哭了起來,她説,這到底是誰説的鬼話呀?氣死我了,氣死我了!誰跟我媽説這話,讓她不得好死!
千美不為女兒的哭聲所動,她仍然用一種平緩而冷峻的語氣盤問眉君。劉醫生怎麼給我做的手術?千美説,有那樣做手術的嗎?把我的肚子打開,看一眼,説不行,就又縫起來?有這樣做手術的?他們把我當什麼,當一頭豬?
眉君絕望地叫起來,胡説,他們在胡説,你別聽他們胡説。
千美説,他們沒胡説,你們在胡説。我一直由着你們在騙我呢。我得的什麼病?不就是個癌症?癌症也得治。治得好治不好是另外一回事,你們怎麼能這麼幹,把我的肚子打開,看一眼就縫上,有這樣給人治病的嗎?我是血肉身體,不是一匹布,怎麼把我當量米袋子啊,隨便剪一刀,隨便縫幾針?
眉君説,沒人把你當量米袋子,他們給你做手術了,把不好的東西都拿出來了啊。
千美説,你還在騙我?我都知道了,什麼也沒拿,他們就看了一眼,看一眼就縫上不管了。怎麼能這樣?説是沒法治?有法治要你們醫生幹什麼?説是沒那個技術,沒那個技術就別把人弄到手術枱上去。滑稽,有技術給我開膛破肚的,就沒技術動手術?把我當什麼了,我是個活人,不是孩子過家家的布娃娃。怎麼能這樣?灌腸,上麻藥,切肚子,打開肚子又縫上了,原封不動!又縫上了!
眉君驚恐地看着母親。她覺得母親紅光滿面,多日來積聚在她眉眼之間的死亡之氣無影無蹤,她聽出母親的平靜的聲音鏗鏘有力,一反幾天來衰弱無力的模樣。眉君感到害怕,害怕的不僅是關於手術細節的敗露,更害怕的是母親的這種亢奮,她記得醫生預測過母親的彌留期,就是這幾天了。眉君害怕這是母親的回光反照。眉君止住哭泣,突然被一個強烈的念頭所撅住,母親就這幾天了,就這幾天了,讓她快樂,讓她快樂,讓她去埋怨,讓她去發泄,眉君這麼想着就不再去壓抑母親的悲憤,她迎合着千美,突然罵了一句,張醫生,劉醫生,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眉君注意到其它病人用一種驚愕的目光瞪着她,眉君毫不在乎,她是為了讓母親快樂,為了讓她快樂,眉君加大音量,又罵了一句,都不是好東西!
千美眨巴着眼睛,數滴渾濁的淚水淌過她的鮮紅的面頰,她的喉嚨裏開始發出一種痛苦的聲音,不要罵人,她説,罵人不能解決問題。
眉君替母親擦去淚水,眉君看見母親的淚水,心中充滿莫名的酸楚,她説,就是要罵,就是要罵他們。醫生醫生,治不好病,救不了人,穿着白大褂在這裏騙人!
話不是這麼説。千美説,人得了不治之症,怪不得醫生。我生氣不是他們治不好我的病,是他們的醫療作風!怎能這麼對待病人?不管手術有沒有用,你得做不是?不能推説做了沒用就不做了,就縫起來讓病人等死去了!
不是東西。眉君順嘴罵着,她説,什麼主治醫生?都是廢物,是騙子!
罵人是最沒用的。千美説,還是要反映上去,這種醫療作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把人的肚子當西洋鏡,看一眼就合上。為什麼沒人反映上去?
眉君看見母親的眼睛裏有一道堅韌的明亮的光芒,她幾乎猜到母親要幹什麼了,眉君心裏在嘀咕,又要寫信了,你的手連筆都握不住了,還要寫信!但是為了讓母親快樂,眉君下意識地順着她説,我來寫信,我來反映!
千美艱難地瞥了女兒一眼,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猶豫,但很快地她搖了搖頭。不行,你們反映我不放心。千美説,你們説不到點子上,人家不會引起重視,不引起重視,寫了也沒用。
眉君腦子裏只想着讓千美放棄寫信的念頭,她説,你不放心我,讓小孟寫總行了吧。大學生,寫封羣眾來信,還怕説不到點子上?
千美笑了笑,她説,大學生不一定就能寫好羣眾來信。羣眾來信不要文采,反映問題主要是能説在點子上。
眉君不忍心跟母親爭論,她抓住她的手,檢查母親的兩隻浮腫發白的手。我不讓你寫。眉君説,你怎麼説我也不讓你寫。説什麼都不行,要寫我們來寫,我不會讓你寫的。
千美説,你要是真的想讓我快樂,就去拿紙拿筆。我不寫,我説你寫行不行?
眉君皺着眉頭凝視母親失去彈性和水分的十根手指,一一撫弄着,沒有説話。
千美説,我知道你們想方設法讓我快樂幾天。那為什麼還要惹我生氣?去吧,去拿紙筆。我不是瞎子聾子,我不做這種醫療作風的犧牲品。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要向上面反映。
眉君沉默着鬆開母親的手指。她想起從前有個鄰居小孩問過她一個問題,小孩説,你媽媽整天在寫什麼?她回答説她在寫作業。這是千美從前對女兒常常用的一個藉口,她對眉君説,別來吵我,媽媽急着寫作業,媽媽也有作業。眉君想起青年和中年時代端坐在桌前的母親的背影,心中並沒有一絲温馨的感受。眉君突然間失去了耐心,她站起來,説,寫吧寫吧,讓你快樂!寫!眉君矇住自己的臉向醫生辦公室跑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了,她一邊哭着,一邊用異常兇惡的腔調向醫生護士們嚷嚷:拿紙來,拿筆來,我母親要告你們的狀!
千美的最後一封羣眾來信(口授)
第二醫院院領導:
我是貴院內二科的一個住院病人。上個月做了腫瘤
切除手術。令人氣憤的是主刀醫生劉某某將我的腹腔打
開後,未作任何手術處理就縫上了。她的藉口就是癌細
胞擴散,無法治療。致使我失去了與疾病鬥爭的機會,
只能眼睜睜地躺着等死。
據我瞭解,許多癌症病人在貴院受到了這種不負責
任的待遇,他們在遭受疾病的折磨同時也受到了身心的
傷害。我代表所有受害者強烈呼籲貴院加強醫風醫德的
建設,這種無視病人生命安危的醫療作風一定要整頓
內二科住院病人曾千美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一日
第四十六天
松滿和院長的談話進行了大約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後松滿低着頭走出院長辦公室。眉君等在外面,焦急地看着父親,談什麼了?眉君説,談這麼長時間,談出什麼結果了?松滿仍然低頭向前走,他説,人家很重視她的信,人家五個院長為她的信專門開了一個碰頭會。眉君説,開會有什麼用?他們到底準備怎麼治療?松滿這時站住了,松滿看了眼眉君,頭又扭過去,説,他們問我要不要再重新做手術,他們讓我們隨便挑選主刀醫生。眉君愣了一下,突然叫起來,那不是要她的命啊?她現在風一吹就倒,怎麼經受得住?松滿説,醫生也這麼説的,説要是做第二次手術,很可能就死在手術枱上了。眉君追着父親,問,你怎麼説的?你沒有答應他們做第二次手術吧?松滿苦笑了一下,説,我怎麼敢答應?我對他們説了,這事得問她自己。
回到病房之前,父女兩人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他們站在走廊上,他們想商量一下口徑,但不知怎麼的,兩個人面面相覷,誰也沒説什麼。松滿先走進了病房,松滿大聲地對着妻子的牀説,人家很重視你的信,很重視啊!
千美從昏睡中醒來,她的暗淡的眼神一剎那間燃燒起來,目光炯炯地盯着松滿,她説,怎麼個重視法?
松滿説,五個院長,專門為你的信開了會,他們説要大抓特抓醫療作風。
千美説,光是嘴上説説沒用,怎麼抓得看行動。他們有什麼實際行動?
松滿瞟了女兒一眼,説,眉君,有什麼實際行動?你跟你母親説。
眉君扭過臉,説,人家跟你談的,你不説怎麼讓我説?
松滿低下頭,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後他用鞋底不停地擦着那攤污跡,他們説可以再做一次手術。松滿終於開口説了,他們隨便我們決定,要不要再做一次手術,主刀醫生隨我們挑。
千美説,這有什麼難開口的?是好事啊,説明他們真的重視我的意見。
松滿説,第二次手術,有點——我沒決定。松滿抬頭尋求女兒的幫助,但眉君賭氣似的避開松滿的目光,眉君不知在生誰的氣,她走到窗前,抱着雙臂看着窗外。
千美明顯意識到了什麼,她開始眨巴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你沒決定?讓我自己來決定?千美説,我知道你們怕什麼?怕我撐不住,死在手術枱上?
松滿不説話,不説話代表他默認了妻子的分析和判斷。
千美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突然笑了一聲,這就是你們的不是了,人家很重視,人家要解決問題,你們怕這怕那的,就不怕人家笑話?人家會説,你們在搞什麼名堂,早知道這樣,你們提什麼意見?
松滿吱唔着説,提意見歸提意見,這不是一回事。你現在的身體,不能再上手術枱折騰了。
千美説,那我的意見不是白提了?那我不是變成無理取鬧了嗎?
松滿説,那是兩回事,你不能為了面子過不去,冒這個險!
千美説,不是面子的事,是做人的道理。再説我還怕什麼危險?冒不冒險我都活不了幾天了。
松滿説,你是糊塗了。你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你這麼糊塗我也不管了,我告訴你,再來一刀,你怕是下不了手術枱了!
千美看了眼松滿,她的嘴角上掛着一絲笑意,眼神里卻都是失望。一輩子夫妻做下來了,你還不知道我的脾氣,千美説,我是怕死的人嗎?我不怕死。
松滿説,不怕死也不能去送死!
千美説,該送死就得送死,他們能接受我的意見也很不容易,解決問題,大家都要作出努力。大家要配合。
松滿説,什麼努力?什麼配合?努力去死啊?你這是什麼腦筋呀?
千美説,你又要罵人了,我什麼腦筋,人的腦筋!最多是鑽了牛角尖,要説鑽牛角尖,我鑽了一輩子了,臨死再改,自己不是當了自己的叛徒?我不當叛徒。
松滿説,你還是在鑽牛角尖,就像你以前寫那麼多信,都是鑽的牛角尖啊,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千美説,我知道,怎麼不知道?千美説着嘆了口氣,你數落我數落了一輩子了,你們不是想讓我快樂的嗎?想讓我快樂還來數落我?批評我?我的快樂現在就是去送死,我不怕你們去跟別人説,説我瘋了,我就是要去送死。
松滿終於用雙手矇住臉,不讓妻子看見他眼裏的淚。松滿説,隨便你,我不數落你了,是你的性命,隨便你吧。
千美嘆口氣,説,這就對了,是我的性命,我知道我的性命還能派什麼用處。我這小半條命,還能用來整頓他們的醫療作風,划得來呀,死得其所。
窗邊的眉君這時失聲痛哭起來。千美注視着女兒抽搐的肩頭,面容安詳。千美做出了這個決定以後,面容安詳。窗外西風呼嘯,預示着秋天正在深入醫院和整個世界。窗外的西風渲染了病房裏的一片沉寂。病房裏的一家人此時都聽見了輸液瓶的滴水聲。千美躺在病牀上,面容安詳,大約過了五分鐘,她輕聲對女兒説,眉君,拿梳子來,替我梳一梳頭。
最後一天
上午九點三十五分,癌症病人曾千美在第二醫院的手術枱上停止了呼吸。
主刀的張醫生走出去向病人的家屬通報這個不幸的消息,他走出手術間的大門,看見死者的丈夫蹲在牆角邊,一隻手頂住腫脹發亮的下齶,木然地瞪着他。
張醫生説,很抱歉,你們準備後事吧。松滿靠着牆慢慢站起來,木然地瞪着醫生。張醫生心中很坦然,他知道一切都有對方簽字為據,這不是醫療事故,所有當事人對這個結果已經有所準備。張醫生説,真的很抱歉,病人的內部器髒全面衰竭,我們無能為力了。
松滿使勁地點頭,他用手指指着自己的下齶,牙疼得厲害。我有準備。他説,疼死我了。我們不怪你,我們沒有意見。我們不會再提什麼意見了。
雖然松滿發出的聲音需要仔細辨別,張醫生還是聽清了對方的意思。張醫生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對松滿説,你牙齦發炎很厲害,去口腔科看看吧。
松滿擺了擺手,意思是這種時候他沒有時間去管自己的牙齒。他轉身拿起一隻可以摺疊的小板凳,他説,我女兒馬上要來的,她要是跟你説什麼難聽的話,張醫生你別生氣。張醫生認識眉君,他知道所謂的難聽話是什麼,他心中很坦然。張醫生説,沒有關係,我們理解家屬的心情,説些難聽話我們不會計較的。
張醫生對松滿最後感激歉疚的眼神印象很深刻,事實上他不是經常能遇到這種寬厚的理智的家屬的。張醫生心中對松滿陡增好感,他破例和松滿握了握手,然後他看見松滿一隻手夾着摺疊板凳,一隻手伸到褲子口袋裏掏着什麼。松滿掏得很費勁,引起了張醫生的好奇,他看着松滿手裏的東西。那是一根已經融化了的做成熊貓形狀的棒糖,棒糖頑強地粘在松滿的手上。松滿有點發窘,他努力地將棒糖從手上剝離開來,我在找一封信,他説,昨天夜裏我愛人囑咐我寫的,不是提意見的,是表揚信,她説不管她是死是活都要寫這信,因為你們醫院的醫療作風有了改善。張醫生驚訝地看着松滿,一時不知説什麼好。松滿還在掏口袋,他説,怎麼找不到了?明明是放在口袋裏的。張醫生看着松滿焦急地拍着衣服褲子上的每一個口袋,然後松滿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在病房裏,在枕頭下面!松滿這麼叫了一聲,就夾着那隻摺疊小板凳,風風火火地跑了。
張醫生沒有等松滿把信拿回來,他只是個醫生,許多事情與他無關。他回到手術同時向外面張望了一眼,走廊裏空蕩蕩的。張醫生關上門去洗手,洗了手他就準備下班回家了,作為一個醫生,他知道從今天開始,病人曾千美以及家屬與他不再有任何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