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桑園去要路過一座石拱橋,我們那個城市有許多古老或者並不古老的石拱橋,傻乎乎地趴在內河上,但是,桑園卻只有一個。
我十五歲的時候,發現自己長大了,男孩子長大的第一件事是獨立去澡塘洗澡,這樣每星期六的傍晚,我腋下夾着毛巾、肥皂和褲頭走過那座橋,澡塘在桑園的東邊。我記得第一次看見桑園裏那些黑漆漆的房子和榆樹、桂花樹時,我在那站了幾秒鐘,不知怎麼我覺得這地方有那麼點神秘感。好像在那些黑房子裏曾經發生過什麼大事情。
第一次,我是在橋頭上碰到肖弟毛頭他們的,整個夏天他們都站在那裏,我走過他們面前的時候使勁抽了下鼻子,這並非因為感冒,我好像是怕自己剛洗乾淨的臉蛋無緣無故挨肖弟一巴掌,因為我知道肖弟是條好漢子,他會突然對別人恨得要死,然後輕輕溜到你身邊,給你一個大嘴巴。但肖弟那天只是堵住了我,他朝毛頭他們怪叫了一聲説:“喏,丹玉的弟弟,看他的眼睛也是凹下去的!”
我那時候不認識丹玉。我姐姐也不叫丹玉。我使勁抽着鼻子往後退。他們朝我圍過來了,認真盯着我的眼睛看,沒準他們都認為我是那女人的弟弟了。我當時後悔起來,怎麼想起來一個人出門洗澡的?我注意着肖弟,要是他抬手,我就像滾鐵筒一樣從橋上浪下去。這樣受傷沒什麼,反正我情願摔傷也不挨肖弟的巴掌。這時我的毛巾掉在地上了。可肖弟很奇怪地拽着我的胳膊,不讓我去拾。是毛頭彎下腰替我拾的毛巾,而且他還説了一句很偉大的話:“扯他媽的蛋,丹玉沒有弟弟,她是獨生女兒。”
毛頭這小夥不錯。我列他的印象就是從那時留下的。我想他們這就放我走了,但肖弟從衣兜裏掏出了一張紙條讓我送給丹玉。他告訴我丹玉家莊在桑園最大的門洞裏,就是長着一棵桂花樹的那個門洞。
拐到街角的時候我好奇地打開那張折成鶴形的紙條,看見上面用紅墨水歪歪扭扭寫着一排字:“丹玉今天夜裏到橋頂不來明天踏鳥窩。”
我覺得給別人寫這種字條挺有趣,但我看完後再也不會把它疊成鶴形了。跑到桑園的時候,我心裏嘀咕,要是丹玉告訴肖弟我偷看了紙條會怎麼樣呢?
我不認識丹玉。但我總聽到在早晨或夜晚的大街上,有人在喊這個名字。我開始把丹玉當成一個很特別的女人,她喜歡緊挨着別人家的牆壁走路,有時候用手莫名其妙地摸摸牆。我記得她走過我們家門前的時候,我的兩個姊姊曾經爭論過她的走路姿勢,一個説很好看,一個説醜死了。
肖弟想跟丹玉乾點什麼。我明白這意思,當時我已把男女約會看得很簡單了。街東的石老頭養了一條狼狗,老頭天天牽着它在鐵路線兩側打讓火車驚飛的呆鳥,但是有那麼幾個下午我路過石碼頭時,發現狼狗和另外一。條又髒又醜的母狗擼在一起,我在那裏琢磨了老半天。凡事我不喜歡問別人,因為我相信自己都能弄明白,直到現在我還認為,以我當時的年紀,能把那兩類畫面相對比相聯繫,真是太偉大了。
我敲開丹玉的窗户,把紙條扔進去。這全是照着肖弟的吩咐乾的。這時我看見丹玉了,其實是看見一雙烏黑深陷的眼睛了。我不知道她一個人把窗户大門關緊了待在屋裏幹什麼,我姐姐把她的房門插上時,我總要狠狠踹幾腳的。
桑園裏已經有一棵桂花樹開花了。我走出桑園的時候想,丹玉的眼睛跟我真差不多,從此我便意識到我的臉蛋上長了一雙漂亮的眼睛。
那一段時期我沒去澡塘,有一天我哥哥聞到我頭上的氣味,把我推下了牀,他是個喜歡假裝乾淨的傢伙。於是我又捲起那套傢什去澡塘。我知道我會在橋頂上碰到肖弟他們的,那時我有點明白他們為什麼天天喜歡站到橋上去了。
“你那事辦得不壞。”肖弟給了我一支煙,然後很友好地拍我的肩膀。那是平生第一次有人給我遞煙,我感動極了,當時我腦子裏飛快閃出一個念頭,要是爹媽都去哈爾濱出差,我就可以從他們留下的伙食費里扣下錢,買一包牡丹,請肖弟、毛頭他們抽。沒準就是由於這根煙,第二天我又到石橋上去了,他們沒有攆我的意思,他們同意我這個高中主跟着他們了。後來,整整一個秋天,我也老是在橋頂上站着。
幾個小夥子站在一起肯定要拿過路人開心,尤其是趾高氣揚的小夥子和挺胸凸肚的大姑娘。開他們的玩笑需要非凡的想像力,這一點我們誰也不缺乏。現在我能編一些像模像樣的小説,就得益於那時想像力的培養。肖弟差點,他老是反覆地問走過橋頂的姑娘:“你吃飽啦?”姑娘們一愣,自認為純潔無邪的姑娘碰到這時都要氣憤地嘟囔幾句,但她們聽不懂這話,我記得曾有一個高個子穿花格子短裙的姑娘聽懂了,她回頭朝肖弟白一眼,“癢啦?癢了到電線杆上去擦擦。”其實這樣的回答很讓人高興,至少讓人哈哈笑了一陣,很有意思。我就是這樣學壞的,一個男孩要是整天骨碌碌轉着眼睛去注意女人淺色衣服裏露出來的乳罩,那他就有點變壞了。肖弟老帶着我摸到桑園去敲丹玉的窗户,當塗過桐油的窗子悄沒聲打開,肖弟弓着身子鑽進去後,我真是寂寞得要死,但是我願意站在桑園裏黑黝黝的樹影裏,想一些很讓人神往的事情,我知道桑園裏有六棵桂花樹,長在丹王家院裏的是棵遲桂花,就是開花最晚的那棵樹。
以後世界上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這要説到一個鄰居女孩辛辛。辛辛家住石碼頭隔壁,她家沿河的石階和我家後門正對着。我小時候培養了朝河裏撒尿的習慣,好幾次在撤尿時回頭看見辛辛蹲在石階上洗衣服,要命的是她一點不害臊,還是把小嘴撅得像個喇叭筒,拼命揉搓着她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她老要作出一副很勤快很懂事的樣子。有一個傍晚我看見辛辛站在她家門口看着河水發呆,那樣子顯得優美自然。我朝她打了個口哨,做了個鬼臉,沒想她竟回應了一個甜甜的微笑,我馬上就意識到我應該跟辛辛發生點什麼事情啦,於是我向她招起手,讓她上我家來,她向我搖着頭,我又招手,她溜進院子裏去了。我離開河邊回屋,正琢磨辛辛是怎麼回事呢,木板門“吱呀”響了一下,辛辛縮着肩膀站在我面前,她一隻手扶着搖晃的門,好像怕門又合上。我把她領到小房間去。我先讓她欣賞一下屋裏漂亮的陳設,可辛辛的心思不在這兒,她急急忙忙地把她的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女孩子一長大就懂這一套了。我覺得這麼做並不説明什麼,就讓她坐在沙發上,然後轉身過去關門。但就在這時我聽見辛辛尖厲的喊聲:“別關門!”這聲音聽來很恐怖,辛辛的兩隻櫻挑一樣的圓眼睛直直地瞪着那扇搖搖晃晃的木板門。我很失望,原來她緊張萬分地跑來就為了把腦袋靠在我肩膀上,而且只靠兩秒鐘。後來我又讓她坐在屋角的藤椅上,她還是不願意,那個角落在她看來充滿危險。辛辛幾乎是僵立着站在屋子中央,後來我哥哥放在牀頭櫃上的小鬧鐘“叮鈴鈴”響起來了,把我和辛辛都嚇了一跳。本來小鬧鐘應該在早晨五點鐘響的,可它竟在下午五點鐘響了。小鬧鐘也和我哥哥一樣老發“神經”,我死也忘不了這個過錯。辛辛逃走的時候説了一句很讓人泄氣的話,“你們家裏人要來了,”
隔天我和肖弟、毛頭他們站在橋頭,我老想着昨天那事,憋了半天才忍住沒跟他們提。毛頭嚴肅他説,他喜歡一個女人的話一定要在她臉上咬一口,讓她留着他的牙齒印。我覺得有點道理,但我發現辛辛的眉心那兒最可愛,有點青黛色的,微微隆起,要讓我幹首先得在眉心那親一親。不過我不會去咬辛辛那張紅撲撲的臉蛋的。
那一陣我以為跟辛辛搞上了,但辛辛睡了一覺後好像把什麼都忘了,她不再一個人到石階上去了,我沒法跟她聯絡。她爺爺武功挺棒,不知聽得什麼風聲,開始保護他的孫女兒了。我想要是夏天我可以遊過河去敲她的窗子,但那時天漸漸涼了,人們都開始套上流行的黑色毛線衣了。終於有一天我看見辛辛端着盆衣服,一步一步走下台階。當她撅起嘴洗衣服的時候,我拾起河邊的瓦片掄過去,水花濺了她一身,可她只是抬起手臂擦擦臉,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這一招氣得我兩眼直冒金星。
我認識丹玉後,注意過丹玉的眉心,她跟辛辛不一樣,她那兒長了一顆黑痣。我想這顆痣怎麼不長到看不見的丹玉後背上去呢。但毛頭説尼泊爾王后和《流浪者》中的麗達眉心也都有這顆痞,推斷丹玉的眉心長得不錯。但説來説去,丹王的漂亮在她的眼睛,深深陷下去的眼睛。我記得,丹王第一次教我跳探戈的時候,我老看着她的眼睛。我們的眼睛是一樣的,我內心充滿幸福感。丹玉的舞跳得絕了,據説她跳舞的時候大腿老擦着小夥子的敏感部位,因為她的腿比一般小夥子還要長。那天她和我跳舞的時候,我眼睛時不時往下溜,發現事情並不像別人説的那樣,也許因為我和她長着一樣的眼睛,也許是因為我的年齡比她小三歲,我有點茫然。丹王注視我的目光總像我姊姊,我很惱怒這點,所以跳舞的時候使勁拽她的胳膊,她不喊不叫,只是用眼睛制止我。這個女人就是有非凡的本事。我想肖弟使她受孕時她大概也是那麼看着肖弟的,“那丫頭真行,我在門外聽,就是聽不到她喊。”肖弟把丹玉帶到醫院三次,每次都這麼跟我説。這肯定是真的,丹玉從來不喊,因為她沒有什麼怨恨。説這事時毛頭坐在橋欄上,他喜歡用右手託着他方方正正的臉,後來他就託着臉對我説:“丹玉完了,以後生孩子麻煩了。”他怕我不相信,又説,“真的,我懂得這個,丹玉完了。”
就是那年秋天,桑園那兒熱鬧了一陣。長影為了拍部什麼片子到石橋上選了個外景。我記得有一個跳芭蕾舞的男演員在裏面混主角。糾察隊把圍觀的人堵在兩側橋口,把我和肖弟他們也堵住了。肖弟説等一會要把那個跳舞的騙迸桑園揍一頓,我點點頭,倒不覺得他目光大傲,我主要是不喜歡讓他演電影。演電影跳芭蕾根本不是一回事。電影開拍了。我看見橋上走來幾個穿長衫馬褂的人,一開始我以為是演員,走近了才發現是街上的。辛辛也在那堆人裏,她穿着月白色的小褂和黑長裙,很認真地扭着屁股走下橋。這是在拍電影,丫頭片子樂開了花。
拍電影時候丹玉躺在桑園她家裏。我聽説她把窗户戳了個小洞,從裏面往外張望。她大概想看到點什麼,我想導演要是知道窗户紙後面有丹玉她的一雙眼睛,他會給鎮住的。問題在於他不會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
我跟肖弟鬧翻是以後的事。現在想起來我的潛意識裏早就跳躍着介跟肖弟格鬥的畫面了,原因很可能是當初在橋上的初遇。那時我跟肖弟處得很好了,但我知道我厲害起來後非跟他打一架不可,一定要贏。否則我會老在心裏痛罵自己是膿包。我想我要是打贏了內心就會變一變的。那天夜裏我突然從桑園的一棵樹上跳下來,站到肖弟和丹玉面前。肖弟醒過神後説:“打就打吧。”我和他開拳時候,丹玉倚着樹幹看,一聲不吭,後來肖弟趴在地上起不來時,她一轉身跑回家去了。她連扶都沒扶肖弟,有點出乎意料。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丹玉。一開始街上傳説丹王失蹤了,我不相信。我肯定她不會被人拐走,她很明白自己該往哪裏走。我還肯定她不會獨自出走,我想丹玉清楚自己走不到哪裏去。幾天後我才聽説丹玉是和毛頭在一起的,死了。我蹬着車找到北郊那片幽深的竹林,人羣圍着他們,我看見丹玉和毛頭抱在一起。我撞進去把他們分開了,然後抱起毛頭,毛頭的腦袋垂了下去,他是真死啦。我不敢去抱丹玉,是真的不敢。我注意到她臉上有一圈明顯的牙印,我想那應該是毛頭咬的。沒想到他們是這麼死的。我覺得事情前前後後發生了差錯。他們為什麼要死呢?他們不會害怕誰,因為誰都用不着害怕。也許他們就是害怕這個“差錯”。
以後的幾天裏我想着一件事,我要在桑園的石橋上刻下毛頭和丹玉的名字。我帶去一把小刀和一把斧子,“叮叮噹噹”幹了起來。但名字還沒出來,街道里的幾個老頭老太跑來奪下我的刀。他們沒有鬧明白我在幹什麼。所以他們不讓我在好端端的石橋上刻字。
那年我從北方回去探家時,曾經特意跑到桑園去。經過石橋時我看見毛頭和丹玉的名字不知讓誰刻在石欄上了。那名字刻在那兒跟“某某某到此一遊”不太一樣。我正要下橋的時候,碰到一個腆着大肚子的女人。我一眼認出那是辛辛,我盯着辛辛隆起的肚子看,頓時覺得世界上發生的差錯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啦。我看着辛辛上橋、下橋。我想辛辛也會看我幾眼或者對我笑笑的,但是沒有。她目不斜視,我沒弄明白這狗女人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