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接觸到大批量的北方人是在北京求學時期,不管是何省的北方人,他們有一個優勢是我等南方佬望塵莫及的,那就是説話的優勢,即使是來自東北腹地的同學,只要輕輕把舌頭一卷,再把行腔輕輕一扳,説出來的就是大差不差的普通話,而我們幾個來自南方的同學,即使你努力地把舌頭搞得痙攣了,也不一定能説出普通話來,這個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讓我感到深深的苦惱。
有一次寒假後返校,我把從家裏帶來的桔子拿出來給大家品嚐,一個同學臉上露出一種狡黠的笑容説,“你請我吃橛子?”我説,“怎麼啦,你不喜歡吃橛子?”那個同學突然生氣地大叫起來,“你才愛吃橛子呢,什麼橛子不橛子的?是桔子,不叫橛子!”那位東北同學的叫聲震聾發聵,使我一下面紅耳赤起來,雖然我不是故意把桔子叫成橛子的我也並不知道在那位同學的老家橛子的意思與排泄物緊密相連,但是我對自己的語音從此有了痛楚的感覺。
後來我就一直努力摹仿幾個北京同學説話,開始時舌頭部位有點難過,慚慚地就習慣了,不捲舌頭反而不會説話。記得有一位上海同學,我們在一起時他説上海話,我説蘇州話,都是南蠻噘舌,倒也相安無事,但每逢有北京同學加入談話,我們在説完一通普通話後便忍不住相互批評起來,他嫌我亂捲舌頭,我嫌他説話嘶啦嘶啦的,互相都覺得對方説話別扭,又都認為自己的普通話説得比對方好,結果就讓那位京同學作裁判,我記得他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着我們沉吟了一會兒説、“你們説得還行,不過聽上去一個舌頭長了點,一個舌頭好像又短了一截。”
我大概是屬於舌頭短了一截的種類,就這樣短着舌頭説了四年的普通話,後來到了南京工作,我已經想不起來剛到南京時是怎樣説話的,據我的相交十餘年的幾個朋友回憶,我當初是説着—口帶京腔的普通話的,光聽我説話沒人猜得出我是南方人。朋友們這麼説,大概不是恭維。假如不是恭維,其中多少又揭露了我的現狀,那些話的潛台詞是:你以為你現在説的是普通話,其實那普通話已經很不標準了。
大概是人鄉隨俗,我到南京沒幾年就學會了南京話,當南京話説得可以亂真時,我的一口普通話就坐着火車返回北京了。有一次一個多年不見的同學打電話到我家,聽見我的聲音竟然大吃一掠,説,“你的舌頭怎麼了?”我也驚諤,反問道,“我的舌頭怎麼啦?”他説,“怎麼又往前跑啦?又像南蠻噘舌之人!”這個電話讓我百感交集,我想這對於我大概是個無法置換的悲哀,我的舌頭在經歷了多年風雨後,又回到了它原來的位置,説話時忍不住地往前跑,懶得再卷着吸着,它按慣性在我嘴裏運動,我知道我現在説着一口無規無矩的南京腔加蘇州腔的普通話。
或許這不是我一人的悲哀,人們在漂泊的生活中常常適時適地變換語言,人永遠都比鸚鵡高明聰明,這就是人們通常所説的南腔北調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