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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村

    桃村滿地泥濘,村莊笨拙的線條半隱半現,儘管洪水一天天地消退了,青雲郡獨有的圓形地屋從水中探出半個腦袋,懷着劫後餘生的喜悦,向高處搜尋它們的主人,但人們還是怕水,不肯離開臨時棲居的坡地,他們在坡地上結廬而居,已經很長時間了,被水折磨的人,臉上漸漸露出水一樣渾濁的表情,他們和大量的蠶匾、陶器、農具以及少量的豬羊一齊黑壓壓地站在高處,等待着什麼,他們其實並不清楚是在等待退水還是等待時間的流失。時間現在浸在水裏,大水一退時間會轉移到桑樹的葉子上,轉移到白蠶的身體上,桃村將恢復桃村固有的生活。

    坡上的人們看見碧奴抱着一隻葫蘆回來了,身後跟着一隻青蛙,看見她回來他們便鬨笑起來,碧奴碧奴,怎麼抱着個葫蘆,你僱的馬呢?怎麼帶了只青蛙回家?

    碧奴已經習慣了鄉親們的嘲笑,那隻青蛙卻受不了男孩子惡意的態度,它在許多樹枝的襲擊下匆匆地逃到水窪裏去了,剩下碧奴一個人,一個人往她的地屋走。碧奴一手提起被水打濕的袍裾,一手懷抱葫蘆,坦然地從坡上走過,就像經過一排愚蠢的桑樹。她感覺到年輕女子們的目光尤其尖刻和惡毒,秋天以後桃村的女人們不再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了,男人們紛紛去了北方,留下一個寂寞的空心的村莊。對桃村的女人們來説,他們遭遇了一個艱難時世,白晝短促,黑夜卻一天長於一天,白天黑夜各有各的煎熬,有的可以訴説,有的説不出口,只好埋在心裏。這份煎熬首先改變了他們引以為驕傲的桃村女子清秀的容顏,秋天以後所有已婚女子都得了奇怪的黑眼圈病,顴骨高聳,眼睛無光,幾個哺乳期女子的Rx房裏甚至流出了灰綠色的乳汁,遭到了嬰兒的拒哺,在嬰兒們飢餓的啼哭聲中,頭疼病也悄悄在女人們中蔓延,女人們的美貌像落葉一樣無情地凋零。他們樸素善良的心也改變了,針對他人的咒罵聲在坡地上此起彼伏,無端的嫉恨和敵意瀰漫在桃村的空氣裏。

    碧奴習慣了孤立,所有的桃村女人都用一種冰冷的目光審問她,蘑菇變的女子錦衣,鍋灰裏鑽出來的祁娘,他們的丈夫與豈梁同一天被押走,可是他們不願意與她結伴北上,也許他們害怕柴村女巫的預言,害怕死在尋夫的路上,他們害怕早早地變回一顆蘑菇,一撮草灰,碧奴不怕,碧奴從葫蘆架上摘下最後一隻葫蘆,帶回家了。她要挑選一個好地方,埋好葫蘆,埋好自己。碧奴的無畏反過來質疑了錦衣和祁娘他們對丈夫的貞潔和愛,無意的質疑惹惱了他們,所以碧奴走過祁孃的棚子時,祁娘追出來,在她身後啐了一口,碧奴走過錦衣身邊時對她笑了笑,錦衣卻兇惡地瞪了她一眼,罵道,瘋女子,誰要你對我笑?

    碧奴顧不上別人的恨,因為別人的恨無法匹敵她對豈梁的愛。她回到自己的地屋裏,準備清洗葫蘆,打開水缸,缸裏的水瓢不見了,碧奴在地屋裏喊道,誰拿了我的水瓢?外邊有人説,你的水瓢讓豬倌粟德拿走啦,粟德説反正你要去大燕嶺了,你的水瓢給他用,過兩天回地屋去,好多一個水瓢往外舀水!碧奴説,他倒聰明,怎麼沒把我的水缸也搬走?外面的人又説,你不是摘了葫蘆回來嗎,剖開來,挖了肉,又是兩個水瓢!碧奴沒有解釋她手裏最後一隻葫蘆的用途,解釋也沒用,他們會嘲笑她的,埋了葫蘆你就得救了?你還是死無葬身之地!她彎腰檢查水缸後面的南瓜,發現五個南瓜只剩下兩個了,碧奴又叫起來,是誰呀,怎麼把我的南瓜也偷走了?外面的人説,你別説得那麼難聽,什麼叫偷?反正你就要走了,吃不了那麼多,帶也帶不走,不如給了別人!碧奴在裏面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她把剩下的兩隻南瓜也搬到外面來了,説,不如我自己搬出來,省得你們惦記我的東西,這是豈梁種的南瓜,青雲郡最肥最甜的南瓜,誰吃都行,記得是豈梁種的南瓜就行!

    碧奴送掉了最後幾隻南瓜,開始跪在水缸裏洗葫蘆,她的遠房侄子小琢,一個頭上長滿疥蘚的男孩突然闖進來,對着她的背影大吼一聲,瘋女子,你在幹什麼?碧奴説,我在洗葫蘆。小琢説,我知道你在洗葫蘆,摘下葫蘆都要剖兩半,扔到水缸裏去做水瓢,你洗它幹什麼?碧奴説,別的葫蘆都給你們剖兩半了,這只不剖了,這只不做水瓢!小琢叫起來,憑什麼別的葫蘆都剖開,這只不讓剖,它是葫蘆王嗎?碧奴説,小琢你忘了姑姑是葫蘆變的?你沒聽説我這次去北方會死在路上?我要是死了,不想分成兩半漂在人家的水缸裏呀,我得把自己洗乾淨了,埋個囫圇身子在桃村,埋好了我就可以安心走了,也省得以後再讓豈梁費那個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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