敍德來借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可以從他的臉色中覺察到某種非凡的企圖。達生彎下腰從牀底下拖出一隻紙盒子。刀在這裏,你自己拿。達生忽然笑了笑,他審視着敍德的表情問道,你真敢用它?這把刀拎出去,你就真的要提上一個人頭回來了。
那是一柄馬刀,年代久遠但鋒刃仍然異常快利,是武鬥那年李修業在街上撿到的。達生偶然發現了它。他相信那是許多年前日本騎兵的馬刀。
敍德沉默着拿起刀,他的手明顯地顫抖着。達生髮現了這一點,因此他再次發出了一聲嘲諺的笑聲,刀又不重,你的手別抖呀。敍德拾起頭怒視着達生,他説,去你媽個X,誰抖了?你以為我不敢殺人?你馬上跟我走,我今天砍一個頭給你看看。敍德説着揮起刀朝達生家的衣櫥砍了一刀,他把刀從木縫裏拉出來,回過頭問達生,這刀到底快不快?達生的嘴角上仍然是一抹輕蔑的笑意,達生説,人肉不如木頭結實,能砍木頭就能砍人。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香椿樹街上,水泥杆上的路燈恰巧在那時候一齊亮了,青灰色的街面立即泛出一種黃色燈暈,空氣中則飄拂着來自街邊人家油鍋裏的菜籽泊味。達生大概距敍德有兩米之遠,他對敍德説,別讓人看見你的刀,把刀放在袖管裏,敍德順從地把刀往袖管裏塞,但那麼做很不舒服。敍德便又把刀抽出來説,就拎在手上,我怕什麼?不就是去砍個人嗎?
街上的行人對敍德手裏的刀側目而視,人們一時無法分辨那是真傢伙還是排練樣板戲用的刀具,雜貨店門口的一羣人指着敍德手裏的刀笑稱,又出了個殺人犯。有個男人用某種世故的語調高聲説,男孩長大了有兩件事無師自通,調女人不用人教,殺人放火不學就會。打漁弄裏的紅海也在那堆人中間,他跟着拖鞋跑過來堵住敍德,要看他手裏的刀。達生在後面説,你以為是假的?是真的,是一把日本馬刀,紅海帶着驚訝的表情用手指拭了拭刀刃,他説,還挺快利的,你們拿它去幹什麼?敍德換了隻手拎刀以躲開紅海的騷擾,他始終鐵青着臉一語不發。紅海又問,你們拿刀去幹什麼?達生這時候噗味笑了一聲,“説,拿刀能幹什麼?去砍人。
敍德推開了紅海朝前走,達生就小跑着跟了上去,他聽見紅海在後面喊,砍誰?達生沒有回答,他突然想起敍德要砍的是金蘭,一個頭發燙得像雞窩的女人,達生覺得這件事情突然失去了魅力,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他在敍德耳邊説,砍個女人算什麼?你不如把老朱砍了。敍德一愣,他説,老朱沒惹過我。達生説,那是誰惹你了?誰惹你砍誰。敍德説,我爹惹我了。砍他?達生遲疑了一會兒説,那有什麼?要是惹了你也照砍不誤。
敍德把刀平伸着劃過雞鳴弄一帶的牆壁和電線杆,發出一陣陣雜沓刺耳的噪聲,達生意識到敍德是在掩飾顫抖的手,達生在等待敍德的回答,快到金蘭家門口時,他終於聽到一個令人滿意的回答,敍德説,一個一個地滅掉他們,操,我怕什麼?
金蘭家在雞鳴弄底端,整個雞鳴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金蘭家門口亮着一盞燈,照着門下的雜物和一罈光禿禿的夜飯花,還有門上貼着的一副對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龍飛鳳舞的墨跡出自理髮師老朱之手。敍德和達生站在門外聽了聽裏面的動靜,聽見屋裏有一種奇怪的嗡嗡聲,達生説,什麼聲音?敍德不假思索地答道,是電吹風,這類婊子天天要弄她的頭髮。敍德用刀尖挑着門上的鐵環,一邊回頭望着達生,你跟我一起進去?達生説,你要我陪我就陪你,不過砍一個女人用得着兩個人去嗎?達生看見敍德的臉在燈光下顯得蒼白如紙,額角上一根淡膏色的血管像蚯蚓似的凸現出來,這個瞬間達生相信他的朋友將一改鬆軟自私的風格,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於是達生朝敍德輕輕推了一把,去吧,怕什麼,還有我在這兒呢。
門不知怎麼就被撞開了,屋子裏的夫婦倆幾乎同時驚叫起來,老朱正在給金蘭吹頭髮,金蘭的頭上綴滿五顏六色的捲髮器,而老朱手裏的電吹風啪地掉在一隻臉盆裏,嗡嗡之聲翼然而止。是金蘭先叫起來,敍德,敍德你拿着刀幹什麼?
敍德説,你心裏清楚,臭婊子,你騙了我,你讓我丟盡了臉。
你也罵我是臭婊子?我騙了你?我讓你丟盡了臉?金蘭站起來走近敍德,她的目光冷靜地掃過那柄馬刀,最後逼視着敍德的眼睛,你要殺我?你沈敍德要殺我?金蘭突然狂叫了一聲,你憑什麼要殺我?
敍德説,我要出這口氣,你讓我丟盡了臉。
你們沈家父子,一個是孬種,一個是白痴,都在我身上佔盡了便宜,我沒嫌丟臉你丟的什麼臉?金蘭説着一把拉過老朱,冷笑道,按理説我也該殺,可那是我們家老朱的權利,怎麼輪不到你來殺我。金蘭的聲音突然哽住了,她抓起頭上的捲髮器,一個一個地扔在地上,金蘭説,我不想活了,老朱,你把他的刀拿下來,你該砍我了,我要死也死個明白。
老朱卻把金蘭往後推,老朱從衣兜裏掏出二盒前門牌香煙,抽出一支給敍德,敍德,有話好好説,千萬別動刀了,殺了人都要償命的。
敍德説,我不怕償命,我就是要出這口惡氣。
老朱的一隻手試圖去抓敍德的刀,但敍德警覺地甩開了老朱的手,敍德説,別動,閃一邊去,小心我先砍了你。老朱的那隻手於是又去掩護金蘭,他的渾濁的眼睛直視着敍德的刀,敍德我告訴你,金蘭的肚子裏懷着孩子,老朱突然聲色俱厲地説,你要是敢動她我們大家就拼掉這條命,你聽懂了嗎?
敍德這時候換了個姿勢站着,他回頭瞥了眼門外的達生,達生倚在門牆上顛動着他的腳,達生只是從容舒適地觀賞屋裏的一切。敍德把馬刀從左手換到右手,猛地揮起馬刀砍向懸吊在空中的一隻竹藍。而金蘭就是這時候厲聲叫喊起來,別砍籃子,我讓你砍,金蘭緊接着的舉動令人大吃一驚,她一邊扯開身上的花襯衫一邊喊道,看見了嗎,這是你吮過的xx子,這是你爹摸過的xx子,你照準它們砍吧,來砍吧。
達生看見一雙碩大豐滿的女人的Rx房,但那只是一霎問,他下意識地扭過臉去,嘴裏發出一種短促的含義不明的笑聲,然後他聽見那柄馬刀落地的清脆一響,當達生回頭再望時,敍德正彎腰撿拾那柄馬刀,但達生知道敍德殺人的勇氣已經煙消雲散,敍德已經被一個頭發燙成雞窩的女人擊敗了。於是達生拍着門框喊,敍德快走,拿上刀走吧。
兩個人跑到雞鳴弄口的時候,聽見老朱在後面用什麼東西敲着破臉盆,咚咚咚,抓小偷,大家快出來抓小偷。老朱聲嘶力竭地喊着,這種聲東擊西的吶喊使達生和敍德摔不及防,不管老朱怎麼喊都不利於他們,兩個人就拼命地跑出了雞鳴弄,一直跑到化工廠大門口才站住了喘氣,達生説,老朱這狗東西,先喊起抓小偷來了?敍德則把馬刀撐在地上,半蹲着喘氣,敍德説,操他媽的,真該聽你的,先把老朱那狗東西滅掉。
關於騷貨金蘭懷孕的消息在香椿樹街上不脛而走。老朱和金蘭作為街上僅有的幾對不育夫婦,他們的生殖能力多年來一直是婦女們急於探秘的謎語,現在謎底似乎揭破了。理髮師老朱看來是隻閹公雞,而金蘭懷上的孩子到底是誰的骨血成為議論的薪的焦點,在河邊淘米洗衣的婦女們樂於對此發表自己的觀點,人們傾向於沈庭方是親父,其中不可避免地帶有對敍德乳臭未乾的輕視,但立刻有人以一種輕鬆達觀的論調對絆聞蓋棺論定,不管是老子的還是兒子的,反正都是沈家的種。
騷貨金蘭對於香椿樹街人的唾沫已經習以為常,她仍然拎着一隻繡有花卉的草編挎包,在通往玻璃瓶廠的路上娉婷而過,金蘭有她特有的保持美麗的方法,即使在她被玻璃廠女工們批鬥得蓬髮垢面時,她也會用包裏的梳子和粉霜迅速修飾被破壞的容顏,金蘭的腰肢仍然挺得筆直,並且呈現小幅的風吹柳枝般的擺動,金蘭的白皮鞋下的鐵釘仍然嘈嘈作響,她發現香椿樹街上有許多種目光鬼鬼祟祟地尾隨她,但她可以視而不見,金蘭走路的時候臉上永遠保持着她習慣的微笑,它被正派婦女斥之為妖媚之氣,而對金蘭來説那就是她要的美麗和風韻。
金蘭有一天走過沈家門口時下意識斜插到街對面,她隱約覺得沈家堂屋裏有一雙眼睛向她噴發出仇恨的毒液,金蘭想躲卻躲不開,一隻塑料鞋突然從沈家門內朝她飛來,砸在金蘭的白色喇叭褲上,金蘭先是一愣,緊接着她就冷笑了一聲,十三點,瘋狗,她一邊罵一邊拍去褲子上的黑漬,金蘭朝那隻破鞋踢了一腳,朝前走了幾步又退回來撿起鞋子,她用兩根手指拎起它來到沈家門前,示威性地朝屋裏的人晃了晃,然後把鞋子掛在門框的釘子上。
這個秋天的遭遇日後將成為素梅一生中最慘痛的回憶,素梅記得很清楚她每天只喝一碗粥。我每天只喝一碗粥,不想吃也不想睡,後來素梅對她孃家的親人如此哭訴,我想不通怎麼憑空生出一隻屎盆子扣在我頭上?誰都對我指指戳戳,一個畜生不如的男人,一個畜生不如的兒子,怎麼都攤到了我身上?
素梅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敍德被派出所拘留的那幾天裏,索梅呆坐在牀上,目光已經酷似精神病患者,空靈而渙散。沈庭方很擔心女人的那種眼神,他用手掌在她眼前晃了幾下,測試素梅的眼睛是否還能靈活轉動,他的手掌被素梅重重地拍了一下,素梅説,畜生。順手又在男人臉上摑了一記耳光。沈庭方捂着臉嘆了口氣,説,好,能動就好。
醜聞已經傳到沈庭方的工廠,作為黨員幹部犯了這種腐化墮落的錯誤,沈庭方不可避免地被列入了學習班的名單。沈庭方以前辦過別人的學習班,專門挖那些蜕化變質分子的資產階級思想苗子,想不到現在輪到他被別人辦了,他在家裏收拾行李鋪蓋的時候更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素梅説,你收拾鋪蓋幹什麼?要跟那婊子私奔?
沈庭方説,廠裏讓我去學習班,住在廠裏,十天半月説不準,不能回家的。我的假領子放哪兒了?怎麼只有一隻,還有兩隻白的呢?……
素梅説,去學習班學習什麼?
沈庭方沉默了一會,囁嚅道,其實不是學習,是去檢討,犯了錯誤就要檢討,沒準要檢討個十天半月的,檢討通過了就可以回家了。我的假領你放哪兒了?放箱子裏了?
素梅説,你臉都不要了還戴假領子什麼?去吧,你是該去洗洗你的臉子,共產黨員的臉都給你丟光了。
沈庭方不敢辯解,他放棄了尋找那兩隻假領的念頭,轉而把一盒象棋往旅行袋裏塞,讓下棋嗎?沈庭方的手停留在旅行袋裏,嘴裏自言自語着,又沒犯死罪,棋總歸要讓人下的。
素梅這時候突然站起來,從碗櫥裏拿出一袋炒米粉,舀了幾勺白糖撒在裏面。餓了就用開水拌着吃,素梅把炒米粉塞進男人的旅行袋裏,用異常平靜的態度吩咐了沈庭方一句,去了那裏該説的説,不該説的別亂説。沈庭方點了點頭,他以為在離家之際女人已經寬恕了自己,一隻手便習慣性地搭在她腰胯處,揉了一下,但素梅把他的手狠狠地甩掉了,素梅的身體左右搖晃着,看樣子是突發的暈眩,沈庭方於是再次伸手去扶她,別碰我,素梅喊道,我要死了,你回來説不定就是來給我收屍的,素梅眼望着牆上的那張全家福,喉嚨裏湧上了一口痰,你還是走了好,我殺你也下不了手,兒子回來就難説了,他下得了手。
沈庭方想起兒子的馬刀和他危險的眼神,心裏格噔了一下,兒子殺老子?他敢?沈庭方嘀咕着把旅行包綁在自行車後架上,推着車出了門,回頭看看女人,素梅正脱視着牆上的全家福痴痴地微笑,沈庭方的心裏又格瞪一下,現在他真的擔心就是那女人精神分裂的前兆。
香椿樹街上秋意正濃,沈庭方戴着一隻口罩蹬着自行車,心情紊亂而悲涼,恍惚覺得自己是在去往一個殺人的刑場。儘管他想掩人耳目地通過這條討厭的街道,但還是有人注意到了他自行車後面的旅行包,老沈,帶着旅行包去哪裏?沈庭方在車上含含糊糊地答道,去出差。好奇的人又問,去哪出差呀?沈庭方差點就罵,去你娘那裏出差,但他還是把粗言穢語咽回去了,説,去北京出差。
東風中學門口圍了一羣人,教政治的老師李胖用手絹捂着前額,那條手絹已經被血染透了。李胖倚着牆對旁邊的學生們説,不關你們的事,都給我回去上課。學生們一鬨而散,只剩下幾個沒課的老師圍着李胖,要送他去醫院包紮,李胖揮揮手説,不用了,就破了一個口子,説着目光就憤憤地掃向牆上的佈告欄,佈告欄上又出現了幾個被開除的學生名字,我知道是誰策劃的,李胖咬牙切齒地説,這條爛街,這個爛學校,在這兒教書就該向公安局申請槍枝彈藥。
襲擊李胖的幾個少年身份不明,但根據他們動用的兇器的風格——長柄改錐和電工刀,可以判斷他們來自城南一帶,大概是屬於老鷹幫的。李胖捂着傷口,煩躁地聽同事們分析事件的原委,突然衝動地罵了句粗話,教師?人民教師?教他娘個X.現在這些孩子哪裏要教師?哪裏要學校?我看把東風中學改成少年監獄還差不多。
校門口的幾個教師都為李胖這句話拍手稱快,而一直揹着籮筐站在一邊旁聽的老康偏要多嘴,怎麼能這麼説?老康驚愕地望着那羣老師,他説,孩子不教不成人,現在學校連《三字經》都不教,孩子們善惡不分,他們怎麼會學好呢?教師們被老康問得一時無言,好一會兒想起老康是個未摘帽的四類分子,於是就互相對視着説,這老東西不是在宣揚孔孟之道封建思想嗎?夠反動的。捱打的政治老師李胖正好滿腹火氣撒在老康身上,滾遠點,你這個四類分子,李胖抬腿朝老康的紙筐飛起一腳,這裏沒有你的發言權。
老康趔趄了一下站住了,他的渾濁的眼睛變得濕漉漉的,老康想幸虧自己腿腳硬朗,否則栽在地上興許就難爬起來了。李胖和其他老師漸次走進了東風中學的鐵門。現在的先生——老康目送着那些背影冷笑了一聲,現在的先生其實也不像先生。老康想起遙遠的孩提時代,城北的孩子都到桃花弄去上學堂,桃花弄大窄了,遇到先生從那裏進進出出,孩子們都自覺退到弄堂兩側,鞠着躬讓先生先過。還有先生手裏的一柄木尺,它專門對付調皮鬧事的孩子,打手心和屁股,絕不打其它地方。現在什麼都亂了,老康想,學校的先生調教不了孩子,卻對一個可憐的老頭子施以拳腳。
罪過,真是罪過。老康嘟囔着擤了一把鼻涕,目光習慣性地搜索着學校周圍的廢紙,牆上的那張佈告是剛貼出來的,張貼時間未過三天的紙老康一般是不動的,即使是拾廢紙老康也拾得循規蹈矩。老康看見秋天的陽光均勻地灑在東風中學的紅磚教室和冬青樹上,到處可見揉皺的紙團和撕碎的紙條,但老康從來都沒有進去拾過學校裏面的廢紙,他只能在校門外面。門衞老張曾經懷着一種歉意對他説,不是我不讓你進去,工宣隊説了,地富反壞右一律不準進學校大門,怕你們毒害青少年。
地上到處是廢紙,卻不讓你進去撿,真是罪過。老康無可奈何地收拾起他的籮筐,彎腰之際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地上散着幾塊白底藍花的小瓷片,它們使老康一下子聞到了從前壽康堂藥店的氣息,即使被孩子們摔成了碎瓷片,即使瓷片上的梅花和蘭花圖案已經無從辨認,老康也能認出那就是從前壽康堂用來裝麝香丸和蔘茸的瓷罐,他的壽康堂,他的出自嘉靖官窯的瓷罐,現在成為幾塊碎片躺在老康骯髒枯皺的手掌上。真是罪……過,老康的聲音類似嗚咽,渾濁的雙眼更加潮潤,但老康的眼角只有眼垢沒有眼淚。老康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製造了這些碎甕片,是拿了瓷罐砸了誰的頭還是往牆上砸着玩?那些東西早已被一羣學生從他牀鋪下全部抄走,老康記得學生們用鐵錘憤怒地敲碎瓷器的那個日子,他們把滿地的瓷片往垃圾堆那裏掃,被鐵錘遺漏的幾隻瓷器在菜葉和煤灰中閃着潔淨的光,老康記得他守在垃圾堆旁,無論如何不敢去撿。是幾個從市場歸來的婦女把剩下的幾隻瓷器拾到了菜籃子裏,老康至今還記得那幾個婦女的談話,一個説,拿回去裝砂糖吧。另一個説,裝糖容易化了,這種東西做鹽罐最合適。
真是罪……過。老康一手握着甕片一手揹着紙筐在香椿樹街上走。他想,孩子們假如想砸東西玩,儘可以找地上的石塊和玻璃瓶,為什麼非要砸這些珍貴的瓷器?孩子們為什麼非要弄壞那些好東西?老康在街上走,遇見熟人他就站住,攤開手上的瓷片給人看,罪……
過,真是罪過,老康用一種乞憐的目光望着別人,熟人就朝老康的手掌匆匆掃上一眼,説,你嘟嘟囔囔説什麼?莫名其妙。老康説,他們把它砸碎了。熟人便嘻嘻地笑起來,砸碎就砸碎了吧,這有什麼?老康你他媽的老糊塗了。
老康意識到許多香椿樹街的老熟人已經聽不懂他的話,心裏湧出了許多悲涼。老康走到從前的壽康堂前時再次站住了,他看見藥店關着門,門上掛了一塊紙牌:今天學習不營業。
老康兀自冷笑了一聲,他想藥店怎麼可以隨便關門呢,學習要緊還是人命要緊?假如有人來抓急藥怎麼辦呢,真是罪過,老康憤憤地想着就在藥店的台階上坐下來,多年以來老康揹着紙筐在香椿樹街上走來走去,中途總要在這裏歇一口氣。
午後的天空忽然掠過幾朵烏雲,石子路面的一半陽光急速地退去,風吹起來。不遠處有人家的窗子被秋風推來彈去地嘎嘎作響。賣桔子的攤販抱着一隻竹筐在街上奔走。雨點徐徐地落在屋檐和街道上,落在老康半禿的頭頂上,老康伸出手接住雨點,説,這雨也下得怪。
從前的秋雨都是在掌燈時分開始,淅淅瀝瀝下上一夜,現在秋雨偏偏在白日裏下,噼噼啪啪地下,還濺起一陣充滿怪味的煙塵,老康打了一個噴嚏。又説,罪過,怎麼下這種雨,這種雨淋不得,淋了雨要受涼的。受了涼傷胃傷脾,就要補氣,他們就要來買薑片了。
老康不知道那個穿綠裙的女孩是什麼時候站在他背後的,女孩子戴一隻用夜飯花綴成的花箍,長髮濕漉漉地披垂下來,有水滴從她單薄的衣裙角上滴落在地上。女孩正敲擊藥店的門,老康認得那是打漁弄家的,女孩美琪,但老康忘了女孩美琪一個月前已經溺死在河中了,因此老康像遇見別的熟人一樣,攤開手掌裏的幾塊瓷片給女孩看,他説,多好的東西,可他們把它砸碎了。
女孩説,藥店的人怎麼不給我開門?
老康説,你沒看見門上的牌子?他們去學習了,今天不開門。
為什麼不開門?女孩纖細的手指仍然叩擊着藥店的木板門,她的水痕斑斑的臉上充滿了悲慼之色,女孩説,我想買八粒安眠藥,只要八粒安眠藥。
你讓雨淋壞了,會傷風的,也許還會發熱,你不該買安眠藥,該要糖薑片。老康想了想説。對,三片糖姜,半個鐘頭含一片,糖薑片就在十九號抽屜裏。
女孩輕輕地嘆了口氣,她不再叩門,轉過臉來觀望着雨中的香椿樹街。女孩蒼白的臉頰、馬黑的長髮以及自衣綠裙都隱隱泛出一圈水光。老康想這個女孩真奇怪,深秋天氣穿着裙子,冒着雨到藥後來買安眠藥。以前也有個女孩喜歡到藥店來買安眠藥,但老康想不到那是什麼年代的事,也想不起那是誰家的女孩了。老康覺得自己老了。記憶力每況愈下,所有清晰的記憶竟然都侷限在二十年前的範圍之內,老康搖着頭把手裏的幾塊瓷片臧在中山裝口袋裏,身體緩緩地轉過來面向着街道。恰好看見洗鐵匠剩下的一條狗狂吠着穿過雨地,狗的後膽一曲一拐地,一路淌着血滴,可以發現它拖着一截鐵絲,鐵絲鬆弛地拴在它的腿上,當狗一路奔跑時鐵絲也在石子路上沙拉拉地一路響過去。
真是罪過,老康抹了抹眼睛道,狗是通人性的,是誰把它弄成這樣?
老康聽見身後傳來幽幽的嘆息,他們把我的瓷罐全弄碎了,他們把洗鐵匠的狗弄傷了,老康回過頭找女孩美琪説話,但女孩卻突然不見了,在她原來站立的地方積了一大灘水,留下幾朵細小的枯萎的夜飯花,零亂地散落在藥店門前。老康瞪大了眼睛搜尋女孩的身影,但女孩已經不見了。老康看見藥後門板上出現了一個用蠟紙剪成的紅心,它被隨意地粘貼在陳舊的木板上,放射出一種鮮豔奪目的紅色光芒。
老康對着那枚蠟紙紅心凝神之際,一些遊離的意識突然又回來了,他終於想起打漁弄女孩美琪已經在河裏淹死了,鬼魂!鬼魂!老康站在藥店門口驚呼着,一隻手指着門板上那枚濕漉漉的蠟紙紅心。對面的糖果店的幾個店員穿過雨地,跑過來看個究竟,他們問老康鬼魂在哪裏,老康説,突然來了,突然又不見了,是打漁弄淹死的女孩。店員們都聽説過幽靈美琪的傳説,一齊朝香椿樹街兩側探望,街上雨霧茫茫,遠遠地依稀可見一個穿綠裙的女孩的背影,像一頁紙一樣被雨霧慢慢浸蝕,直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