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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墮落

    我從來沒有如此深情地描摹我出生的香椿樹街,歌頌一條蒼白的缺乏人情味的石硌路面,歌頌兩排無始無終的破舊醜陋的舊式民房,歌頌街上蒼蠅飛來飛去帶有黴菌味的空氣,歌頌出沒在黑洞洞的窗口裏的那些體形矮小面容委瑣的街坊鄰居,我生長在南方,這就像一顆被飛雁銜着的草籽一樣,不由自己把握,但我厭惡南方的生活由來已久,這是香椿樹街留給我的永恆的印記。

    南方是一種腐敗而充滿魁力的存在。有一位剃光頭的電影導演説。那是前年春天的事。他從香椿樹街上走過,方向是由西向東。這樣他在行走了五分鐘左右的時候就看見了和尚橋,正是雀背馱着夕陽的黃昏,和尚橋古老而優美地卧於河上,狀如玉蝦,每塊青石都放射出一種神奇的暖色。而橋壁縫裏長出的小掃帚樹,綠色的,在風中輕輕搖曳。出於職業的敏感,電影導演輕嘆一聲,緩步沿階上橋,他數了數,上橋經過了13級台階。13,他想為什麼是13而不是其它數字。這不吉利。他站在橋頭,眺望河上景色,被晚霞浸泡過的河水泛着鏽紅色,水面浮着垃圾和油漬,向下遊流去。河的盡頭依稀可見一往高聳入雲的紅色煙囱。遠景可以省略。電影導演關心的主要是橋以及橋的左右前後的景色,從理論上説,和尚橋是那種以南方水鄉為背景的電影的最佳外景點,有橋,有水,有臨河而立的白牆青瓦的房子。最令人炫目的是橋邊有一座兩層老樓的茶館。

    那就是梅家茶館。到了1979年,茶館的外形早已失去了昔日雍容華貴的風采,門窗上的朱漆剝落殆盡,廊檐上的龍頭鳳首也模糊不辨,三面落地門上的彩色玻璃已與劣質毛玻璃魚目混珠。仰望樓上,那排鋸齒形的捕木護壁呈現出骯髒晦澀的風格。無疑這一切都是多年風雨侵蝕的緣故。

    細心的人可以發現茶館門上的橫匾,黑底燙金邊,但上面沒有字。一塊無字匾,很少有人注意這個細節。無字匾一般不外乎以下兩種原因:

    其一:一時沒有合適的稱號。

    其二:一時來不及燙上合適的稱號。

    去證實這兩種原因對於香椿樹街是毫無意義的。那些過着閒適晚年的老人每天去茶館趕兩個奈會,那些從來不進茶館的居民每天匆匆經過茶館,人們一如既往地把茶館叫做梅家茶館。

    從前當我還是個愛好幻想的少年時,多少次我站在橋頭,朝茶館那排帖滿舊報紙的西窗窺望。茶館很容易讓一個少年聯想到兇殺、秘密電台、偷匿黃金等諸如此類的罪惡。我的印象中茶館樓上是一個神秘陰暗的所在。我記得一個暮春的傍晚,當我倚在橋上胡恩亂想的時候,那排樓窗突然顫動了一下,許多灰塵從窗根上紛紛舞動起來。吱呀一聲,面對我的一扇窗子沉重地推開了,一個男人出現在幽暗的窗邊,我記得他的蒼白浮腫的臉,記得他戴着一隻毛茸茸的耳朵套子,滑稽而不合時令。橋與茶館緊挨着,所以我的僵傻的身體也與他的一隻手離得很近,我看見了他的手,一隻乾瘦的長滿疤瘢的手,像石筍一樣毫無血色,摳着窗框,每根手指都在艱難地顫動。他的眼睛漠然地掃過我的臉,掃過橋頭,然後張大嘴説了一句話。小孩快跑。

    許多人告訴我金文愷是啞巴,我不相信。我確實無法相信。要知道我是親耳聽見他説話的,嗓音温和略帶沙啞,他對我説,小孩,快跑。

    小孩,快跑。

    我將永遠銘記金文悄臨終前給我的箴言。以後我每次經過和尚橋的時候,確實都是快步如飛。我不知道自己是懼怕什麼,是怕全文愷説的話還是怕他再次出現在樓窗邊。事實上就在我看見金文愷後的一個月,金文愷就過世了,據説是死於癌症。

    幾百年來一直住在茶館樓上的梅氏家族,到了金文愷是最後一代。金文愷沒有子嗣,金文愷的姚碧珍。

    姚碧珍就是現在梅家茶館的老闆娘。香椿樹街對姚碧珍的瞭解遠勝於幽居樓上的金文愷,到了後來人們説到梅家茶館時往往淡忘了一代一代的梅氏家族,而代之以姚碧珍如何如何的種種話題。

    姚碧珍年輕時候肯定美貌風騷,肯定使金文愷拜倒在她裙下魂不守舍好多年。好多年過去了姚碧珍仍然有半老風韻,唇紅齒白,腰肢纖細,尤其是她的膚色雪白如凝脂賽過街上的任何少女。那是由於終日與水接觸的緣故,人們都相信這一點。姚碧珍自己並不這樣看,當茶客們當着老闆娘盡情讚美她與水的妙處時,姚碧珍説,人跟水有什麼關係?水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水沾了人氣,哪有人沾水氣的道理?茶客們説,怪不得你燒的水好喝,味道不一樣。姚碧珍雙手叉腰朗聲大笑,你們聽説過狐狸精燒水的故事嗎?茶客茶客,不喝清水要喝騷水,就這麼回事。

    姚碧珍儀態之騷情、談吐之放肆是香椿樹街聞名的。她本人就像茶館窗外的和尚橋一樣、已經成為一種特定的風景供人觀賞。我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甚至在我粗線條的世界觀裏,一直把姚碧珍這個人物作為南方生活的某種象徵。我討厭南方。我討厭姚碧珍。

    當我回憶南方生活時總是想起一場霏霏晨雨。霏霏晨雨從梅家茶館的屋檐上淌過,變成無數整齊的水線掛下來,掛在茶館朝街的窗前。窗內煙氣繚繞,茶客們的險像草地蘑菇一樣模糊不定,閃閃爍爍。只有姚碧珍的形象是那樣醒目,她穿着水紅色的襯衫,提着水壺在雨線後穿梭來往。我看見她突然站在某個茶客面前,伸出手做了一個極其猥褻下流的動作。

    香椿樹街的婦女對姚碧珍的歷史瞭如指掌,姚碧珍的軼事經常是膾炙人口的,譬如姚碧珍夜裏在樓上洗澡,有個男人給她搓背,他們的影子在燈光下清晰地映在窗上。婦女們着重強調的是,那個男人不是金文愷,而是一個真正的野男人。那麼,他是誰?你説他是誰呢?

    有人説是李昌。

    説到李昌,他是又一個令我厭惡的人物。他其實是個小夥子,至少比姚碧珍年輕20歲,頭髮梳得又光滑又考究,經常穿一雙白色的皮鞋。印象最深的是李昌的桃花眼,長着這種眼睛的男人,對於女人來説都是一攤又粘又稠的爛漿糊。我認為李昌就是一攤爛漿糊,糊在姚碧珍豐滿的臀部上,時間長達一年之久。我很噁心,扳指一算,那段時間正是金文愷絕病在身之際。金文愷輾轉於黑暗的內室,聞見死亡的氣息從他心愛的耳朵套子上一點點地滴落。住在茶館附近的人家經常在半夜裏聽見一種痴人的嚎叫,悲愴而悽清。他們認為是野貓在房頂上爭食,他們一直認為金文愷是個啞巴,或者乾脆是個白痴。這些愚鈍的居民人獸不分,忽略了全文愷彌留之際的背景材料。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香椿樹街似乎很早就無視活幽靈金文愷的存在了。他們窺視活蹦亂跳的人的時候,常常省略了其它更有意義的內容。

    我不得不再次提到李昌這個可惡的名字。李昌屬於無業遊民一類人。最早時餬口靠的是販賣蔬菜。在香椿樹街西側的早市上,李昌混跡於許多女人中間叫賣芹菜,萵苣或者韭菜。如魚得水,悠閒自在從來沒有過絲毫羞怯,他在賣菜時也穿着那雙矯揉造作的白皮鞋,試圖引起別人的豔羨。

    李昌是個小夥子,他一般不會有泡茶棺的雅癖。那麼他是怎麼撞進梅家茶館的呢?茶客們後來説,是騷貨姚碧珍勾引了他。姚碧珍沒有工夫去早市上買萊,就讓李昌送菜給她,

    一開始兩個人還為菜錢菜的質量討價還價,後來不管李昌送什麼菜,姚碧珍就掏錢,再後來,李昌把菜往灶上一扔,姚碧珍也不掏錢了。這種循序漸進的過程是很能説明問題的。茶客中有細心人,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有人跟姚碧珍插科打諢説,你跟李昌到底誰掏錢?姚碧珍就順手把一杯剩茶往人家臉上潑,她鄭重地聲明,李昌是她的乾兒子,乾兒子給乾孃送點菜,礙着你們什麼事了?

    李昌後來就是以乾兒子的身份住進梅家茶館的。李昌就是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傢伙,説句粗魯的活,李昌就是姚碧珍的月經帶,恬不知恥地掛在那兒。他後來一腳踩爛了兩隻菜筐子,把扁擔扔到河裏,説是洗手不幹了。別人説李昌你以後靠什麼餬口呢?李昌豎起一節細膩的大拇指,朝梅家茶館揮了揮,他説,老闆娘有的是錢,我怕什麼?

    茶館有錢是確鑿無疑的。梅氏家族經營了幾百年的茶館生意,雖然幾經滅頂之災,錢還是有一批的,金文愷健在的時候別的本事不大,斂財有方卻是很出名的。即使到了1979年,金家還有好多金器,據説裝在一隻老式手電筒裏。手電筒在金文愷手裏,還是在姚碧珍手裏,別人無從知曉。直到金文愷病死後,有一條消息使眾人震驚不已:金文愷到死也沒有交出手電筒,姚碧珍搖他、親他、罵他、擰他都沒有用,金文愷懷着一種深刻的冷漠溘然故去。姚碧珍沒有得到那隻手電筒。

    這消息是李昌走漏的,金文愷的壽衣是李昌穿的,李昌用一盆開水澆到死者身上時聽見死者的皮膚噼啪噼啪地響,而且噴出一股嗆人的腥臭。他估計金文愷有十年沒洗過澡了,腋窩、生殖器上都長滿了疥瘡。李昌説。老傢伙好可憐,到頭來還不如一頭豬的下場,從李昌的話裏不難推斷金文愷與姚碧珍的關係。他們這對夫妻做到後來完全是名存實亡了。其原因一半是金文愷的孤僻自閉造成,另一半肯定是姚碧珍放浪淫逸的結果。還有一種原因難以啓齒,茶客們都清楚。不説而已,倒是姚碧珍自己毫無羞恥之心,大肆暴露男人的生理缺陷,説金文愷比棉花團還軟,該用的地方沒有用,不該用的地方亂用。

    描寫這些東西對我來説是障礙重重。我對於香椿樹街粗俗無聊的流言蜚語一直採取裝聾作啞的態度,我厭惡香椿樹街的現實,但是我必須對此作出客觀準確的描寫,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回到南方風景的線索上來,南方確實是有特色的地域。空氣終日濕潤宜人,樹木在深宅大院和河岸兩邊蓬勃生長,街道與房屋緊湊而密集,有一種嬌弱和柔美的韻味。水在人家的窗下流,晾衣杆從這家屋檐架到那家屋檐上,總是有襯衫、短褲和尿布在陽光下飄揚,充滿人類生活的真實氣息。這是香椿樹街,香椿樹街的人從街上慵懶散漫地走過,他們是真正的南方人。

    有些人走過和尚橋。

    有些人走過和尚橋,又走進了梅家茶館。

    地方史志記載,梅家茶館始建於明朝嘉靖年間,最初叫做玩月樓。玩月樓這名字總是讓我心存疑竇,我覺得玩月樓像一座妓院而不像一座茶館,但是地方史志只此寥寥幾筆,沒有交待玩月摟的性質。我對幾百年前的那座樓字只能是空懷熱情而已。

    關於和尚橋的傳説在香椿樹街流傳甚廣。這傳説分為多種版本,其中一種是牽連到梅家茶館的,也就是説,傳説中的祖奶奶就是梅氏家族的某一位女前輩,她有可能是金文悄的八代或九代祖奶奶。

    傳説祖奶奶是個老寡婦,她的獨子仕途通達;當時是本地縣令,而且以孝順寡母聞名於世。祖奶奶本來可以倚靠兒子頤養天年,但她卻丟不下茶誼這份家產。所以祖奶奶一直是梅家茶館的老闆娘。傳説祖奶奶有一天對鏡梳銀鬢,聽見窗外鶯歌燕舞,一派春光,祖奶奶撩起窗前幾枝新柳,看見窗下是一河春水,兩岸是鳥語花香。這是幾百年前的香椿樹街景,我絕對沒有見過。但傳説就是這樣的,傳説描述祖奶奶在年近花甲之時突然春心萌動,對着河那邊的一個和尚嫣然一笑。這裏的斧鑿痕跡很明顯,細節顯得荒唐滑稽。但是梅家茶館的對岸至今有一個青雲寺的遺碑,看來寺廟確實有過,那麼和尚大概也有過的。傳説描述和尚也是個老和尚,身披袈裟,腳蹬草履,正在河邊的菜地裏鋤草。老和尚在所有文學經典裏都是風流成性的,所以老和尚對祖奶奶的隔河挑逗是心領神會的。這麼看來,兩個老東西的眉目傳情及至後來私通姘居也有點合情合理了。

    傳説描述那時候是沒有橋的,從青雲寺到香椿樹街來要繞三里地。傳説老和尚慾火難熬趁夜闌人靜之時泅水而來,天天潛入祖奶奶的房中。春天河水依然冰冷,老和尚的身體也像河水一樣冰冷。祖奶奶勢必要用自己的身體把老和尚焐熱。不焐熱不行,這一點稍諸房中術的人都能理解,我皺緊眉頭抖開這種所謂"包袱",心裏實在羞愧。但茶客就是這樣津津樂道地談論"冷熱"問題的,我只是轉述而已,我用不着羞愧。

    傳説祖奶奶漸漸地凍出病來。祖奶奶請醫師來診病,只説是受了寒。但是絕藥吃了幾十罐,病勢卻不見好轉,祖奶奶的縣令兒子,也就是金文愷的七代或八代祖宗聞訊焦慮萬分,不知道母親大人患了什麼絕病。傳説是一個快嘴丫頭説漏了嘴,説,全怪對岸的老和尚,縣令嚴加遲問,終於知道了實情。縣令又羞又惱,當即要派兵丁去青雲寺捉拿老和尚,但祖奶奶卻不依。祖奶奶説,你要捉他不如先捉了我,把我綁到大街上去示眾,把破鞋掛到我脖子上來,把我的頭砍了去吧,你要他死不如先讓我撞死了吧。祖奶奶説着就往牆上撞,縣令抱住母親大人,雙膝跪下,涕淚交加。縣令説,母親的養育之恩至今未報,怎敢惹母親生氣?既然母親是凍出來的病,兒子就有辦法了。祖奶奶説,有什麼辦法呢?那禿廝就是不肯走路,他情願在河裏受凍。縣令説,修一座橋好了,一頭架到青雲寺,一頭架在家門口,只要能讓母親身體無恙,兒子也不論什麼廉潔自好了。

    傳説和尚橋就是這樣修起來的。如果這是真的,那麼這段歷史大概是梅氏家族最輝煌的一頁了。我想起這傳説有如吞食一隻金頭蒼蠅,但是整個少年時代,我幾乎天天要從和尚橋上過,從家裏去學校。理智地説,過橋人是不應去敗壞橋的名聲的。

    站在和尚橋橋頭,俯視人來人往的香椿樹街,數數梅家茶館共有多少窗户,想想歷史真是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東西,它虛幻而荒誕,遠遠不如廁所前的一排紅漆馬桶真實可靠。

    有個破綻遲早是要收拾的。誰都會發現金文愷姓名上的問題,為什麼梅氏家族到了末代會捨棄悔姓而改成金姓?對於南方人來説,任何一個宗族都不可能改姓,這種罪過無異於挖自己的祖墳,永遠不可饒恕。

    是金文愷自己把梅姓扔掉的,他有一天突然就跪到香椿樹街派出所要求更改姓名,宣佈他從此姓金。派出所方面提出種種質疑,全文愷只説一句話,你們救救我吧,再不改姓我就要沒命了。那是1953年的事,正在搞公私合營,梅家茶館也在合營之列。金文愷的改姓弄得新茶館裏的茶客啼笑皆非,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改姓,更不明白為什麼要姓金。終於有人一語道破天機,説,梅是黴,金是財,那傢伙還在做發財夢。又有人説,應該報告政府。

    金文愷自作聰明耽於錢財的性格可見一斑,他的梅氏家族遺傳的命脈對新社會的氣候沒有任何適應能力。從1953年起,金文愷一直是香椿樹街每次革命運動的靶子,粗略地估計一下,金文愷被遊銜、批鬥大概有80餘次。這個數字超過了他的壽數,也超過了他儲藏的黃金盎司量。

    到了1979年全文愷絕病而死的時候,香椿樹街的人普遍用因果邏輯談論此事,結論自然簡單,金文愷是應該死了,梅氏家族早就氣數已盡了。有的老人則睿智地指出,梅氏家族在天之靈也會把金文愷這個異姓孽子揪住,像在香椿樹街一樣讓他繼續遊街,批鬥。

    我想起金文愷這顆死魂靈,想起那雙蒼白乾瘦的手在午後陽光下簌簌顫動的情景,心裏對他有一個公正的評價,説説也無妨。

    我認為金文愷是一個死不瞑目的冤魂,幾年後他會重歸梅家茶館,以另一種形式實現他的理想,或者就是現在,某個深夜,他悄然出現在香椿樹街上,挾着一隻老式手電筒,冷不防對你説,孩子,快跑。

    一年一度,秋風吹到南方來,吹落許多黃葉在香椿樹街上旋卷。有一年秋風乍起的時候,紅菱姑娘來到梅家茶館,紅菱姑娘搭乘一條運煤船進入香椿樹街的河面,船過和尚橋橋洞後,紅菱縱身一躍,就跳到了岸上。她把鋪蓋卷扔到地上,站在那兒舒了一口氣,她站在梅家茶館的西窗外,茶客們隔着玻璃都看見了紅菱,秋風吹起她桔黃蓬亂的頭髮,紅菱突然呼嚕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她的出現並無一點詩意。

    紅菱姑娘走進梅家茶館,向老闆娘姚碧珍討水喝。姚碧珍順手抓過一杯茶客喝過的剩茶遞過去,説,隨便喝吧,紅菱就坐在她的鋪蓋捲上喝那杯水。她的烏黑靈動的眼珠自由地逡巡着梅家茶館,審視每一張陌生的臉,最後停留在姚碧珍的耳朵上,姚碧珍的耳朵上掛着兩片黃澄澄的金耳環瑪瑙墜子。"

    這是什麼地方?

    香椿樹街。

    我是説這兒是什麼地方?

    梅家茶館。我的茶館。

    怎麼這麼多的人,他們在開會?

    不是開會,是喝茶。

    姚碧珍説着笑彎了腰。姚碧珍是經常發出這種不加節制的浪笑的。茶客們都轉過臉看她笑,姚碧珍笑夠了指着紅菱姑娘説,她問你們在開什麼會,你們到底在開什麼會?誰來告訴她?你們不説我就説了,姚碧珍的嘴湊到紅菱姑娘的耳邊,突然説,他們在開XX大會。請原諒我在這裏用了兩個不負責任的XX,要知道姚碧珍的嘴一貫下流透頂,我寫她的語言只能是猶抱琵琶半遮面。

    很明顯紅菱姑娘是不知茶館為何物的,貧乏的知識與她聰慧的眼珠子極不協調,茶客們一眼可以判斷她來自某個窮鄉僻壤地區,香椿樹街有時是能夠見到這些愚蠢的外鄉人的,他們大多是從河上來,揹着那種庸俗的紅底大花被子,香椿樹街居民憑藉他們靈敏的嗅覺,一下子就能把他們從人堆裏區分出來。

    你從哪裏來?

    射陽。

    我一猜你就是那一帶人。來這裏幹什麼?

    走親戚。

    不對。你説謊了。香椿樹銜每家的底細都在曬太陽,沒有哪家有蘇北親戚,你説説你的親戚姓什麼?

    姓張。

    又説謊,姓張的人像螞蟻一樣多。你的親戚到底姓什麼?

    不知道。

    不知道才是真話。你自己也不知道幹什麼來了,香椿樹街可不是逃難人呆的地方。你準備再去哪裏?

    不知道。

    那你就在這裏呆幾天吧,你不是要找親戚嗎?你的親戚姓李名昌,就是我,我是你的表哥好了。

    與紅菱姑娘説話的是李昌,李昌的一隻腳在地上,另一隻腳踩在方凳上。他正在用抹布蘸了油擦他的白皮鞋,擦完這隻腳又擦那隻腳。紅菱姑娘的黑眼珠炯炯地盯着面前的白皮鞋看,她喝完那杯剩茶舔了舔舌尖,然後她的乾啞的嗓音就變得甜媚清亮了。

    表哥,你的皮鞋可真白。

    梅家茶館收留了紅菱姑娘。準確地説是一種暫時的收留,就像鄰里之間互相收留被風颳過院牆的一塊毛巾、一隻襪子。這符合南方殘存的人情味和道德觀念,但是不符合老闆娘姚碧珍的利益,問題出在李昌那裏。李昌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説通了姚碧珍,李昌那個下流東西對紅菱姑娘打算盤簡單明瞭,姚碧珍不會不清楚,但姚碧珍對別人説,我怕什麼?花點錢買個女長工,看得順眼留,看不順眼再攆也不遲。姚碧珍還説,諒她一條獺狗也扶不上牆。言談間充分體現出她的自作聰明頤指氣使的老闆娘風格。

    1979年秋天這段時間裏,紅菱姑娘在梅家茶館燒灶。她身手矯健如魚得水,枯黃的臉不知不覺有了桃花色,仔細一看,她的眉眼是符合某種茶客的審美標準的,眉眼端正,豐乳寬臀,下巴上的一顆紅痣長得也不敗胃口。茶客們開始注意紅菱姑娘,有一天他們麼笑着竊竊私語,原來他們發現紅菱姑娘的乳罩穿反了,茶客們尖鋭的目光穿過紅菱姑娘的的確良襯衫,發現她的乳罩穿反了。

    紅菱姑娘無所察覺,那天她有可能是仿效香椿樹街女子,頭一次給自己穿了乳罩。從道義上講,穿反了不該受到譴責,應該受到譴責的是頭一個發現穿反了的茶各。茶客們多不要臉,他們不去提醒紅菱姑娘,卻去提醒一個又一個進門的新茶客,他們都對紅菱姑娘笑,紅菱姑娘仍然無所察覺,她對眾人報以知足的不免受寵若驚的微笑。直到姚碧珍瘋笑起來。姚碧珍笑夠了用一根手指捅了捅紅菱姑娘的腰,不會穿就別穿,你裏面穿反啦。

    茶館裏的人們對紅菱姑娘的作弄至今讓我憤慨。這種作弄庸俗到了殘忍的地步,使任何自尊的心靈無法承受。紅菱姑娘當時的反應卻遠非我這麼激烈。她低眉一看,説,反了?商店裏的大姐讓我這樣穿的。姚碧珍又笑起來説,她逗你玩呢。紅菱姑娘淡淡一笑,這麼説,大家都在逗我玩了。

    細品紅菱姑娘的話,還是能發現她對茶館周圍人的態度的。其中味道有謙卑,也有警惕,有盲從,也有敵意。這很符合一個外鄉人初到我們香椿樹街的心態。

    紅菱姑娘並沒有離開梅家茶館。她第二天就搬到死鬼金文愷生前蝸居的房間裏。有一天我走過和尚橋頭,猛地發現梅家茶館樓上的西窗被人打開了。一個陌生的姑娘倚窗而立,她一邊用塑料梳子梳頭髮,一邊彎腰俯視着和尚橋上來往的行人,南方的陽光一如既往投灑在梅家英館古老的青瓦上,也投灑在紅菱姑娘青春勃發的臉上。

    我在南方度過的少年時代基本上是空虛無聊的,往往是早晨起牀時對生活還充滿信心,一到傍晚看着夕陽從古塔上一點點墜落,人又變得百無聊賴了。

    我覺得香椿樹街上盡是吃飽了沒事做的人,他們沒有辦法打發日子,就想到開茶館,泡茶館的計策,可見人類是多麼投機取巧,多麼善於苟且偷生。

    找祖父死於1969年,他生前是梅家茶館的常客,我記得茶館關門的那兩年裏,他因為無法泡茶館脾氣性格變得暴躁刁鑽,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老混帳東西,遭到家人一致唾棄。他在院子裏擺了張八仙桌,妄圖開一個家庭式茶館,糾集了一批老眼昏花委瑣不堪的茶友來喝茶,把好端端的一個家庭搞得烏煙瘴氣,結果沒有幾天,他的事業就給全家人齊心協力攪黃了。茶葉、開水、杯子,椅子均遭封鎖。後來我祖父只好蹲在門口,用一隻漱牙缸子泡一角錢買一兩的茶末子喝,一邊喝一邊大罵不迭,全家老小,罵時事風雲,駕雞罵鴨,罵到最後他的神經末梢出了毛病,成了一個討人嫌的老瘋子。

    我這麼百無禁忌地端出家醜,主要是申訴一下梅家茶館與我間接的利害關係。我多年來厭惡梅家茶館就源於此事。當然這也許是一種理性的藉口。南方生活根本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我的好惡一錢不值。我祖父死了好幾年了,梅家茶館又重新興旺起來,這對於我是一種情感打擊,對於我死去的祖父則具一種戲劇效果,現在他在天堂路上遙望梅家茶館的風景,不知作何感想。

    依稀記得祖父曾經在家庭茶桌上與老茶友大談梅家茶館昔日的茶道,他們深深陶醉在種種繁瑣累贅華而下實的形式中,充滿激情,望梅止渴,要知道那時候梅家茶館被封條封住,塵封三尺,那羣老茶客的懷舊顯得有點動人,但是究其實質是可笑的,他們不過是在為怎麼把一杯茶喝下去蝶蝶不體,純粹是作繭自縛或者是脱褲子放屁,毫不足取。對此我是有清醒認識的。

    南方的陋習即使披上美麗的霓裳,也不能瞞騙我的眼睛。梅家茶館迷惑人的茶道,我總結了一下,不過就是幾種喝茶的方法。

    一、温水泡新茶,然後用嘴喝下去。

    二、沸水衝陳茶,然後用嘴喝下去。

    三、水泡茶,先倒水再放茶,然後用嘴喝下去。

    四、茶泡水,先放茶再倒水,然後也要用嘴喝下去。

    1979年秋天梅家茶館是香椿樹街閒言碎語的中心。中心的中心則是姚碧珍、李昌和紅菱姑娘三人之間暖昧不清欲蓋彌彰的關係。

    有一天茶客們看見紅菱姑娘像一隻油桶般地從樓梯上滾下來,定睛一看,原來是被姚碧珍從樓上推下來的。姚碧珍趿着雙拖鞋站在樓梯口,柳眉怒豎,唾沫橫飛,嘴裏罵,偷看,偷看,當心我剜了你的眼珠子餵狗吃。紅菱姑娘從地上爬起來,捋捋衣角,臉上不改顏色,走到一個熟客那裏給他續了一杯茶。

    姚碧珍已經多次把紅菱的鋪蓋卷扔出來,一次是因為紅菱偷搽姚碧珍的雪花膏,一搽就搽掉大半瓶。一次是因為紅菱在水鍋裏偷煮雞蛋。結身雞蛋殼煮碎了,蛋黃蛋白漂了一鍋。更多的原因都是偷看,據姚碧珍説,紅菱心懷鬼胎,心術不正,無比下流,經常扒着鎖眼偷看她的卧室。姚碧珍用牛皮紙把鎖眼從裏面堵住,沒過幾天,又讓紅菱給捅開了。紅菱堅持對女主人實行監視,不知道動了什麼糊塗心思。

    姚碧珍曾經一手揪住紅菱的胳膊,一手提着紅菱的鋪蓋卷把她往門外推,但紅菱卻死死抱住門柱不肯走,兩個女人都頗有力氣,旗鼓相當,堵在門口進退兩難。姚碧珍跺着腳朝街上行人喊,快來看看這條不要臉的懶皮狗,快來看吧,不收錢的,不看白不看。紅菱似乎是配合姚碧珍對她的宣傳,她突然雙腳朝地一跪,抱住姚碧珍的腿,含着眼淚説,別趕我走,求求你,別趕我走了。你趕我走就是送我的命,姚碧珍説,你嚇唬誰?你不明不白的來我們這裏搗亂,誰知道你是哪路貨色?你死了活了關我屁事。紅菱説,老闆娘你就積點德吧,你只要留下我,我活着給你做牛做馬,死了也給你洗衣做飯。姚碧珍説,狗改不了吃屎,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偷看,你長的是人眼還是狗眼呢?紅菱説,不看了,以後再也不偷看了。姚碧珍説,人要有個人樣,你偷看了我我就會瘦點你就會胖點嗎?姚碧珍環顧一下圍觀的人,又説,大家説説,是不是這個理?

    我看見李昌從樓梯上踢踢沓沓地走下來,他走到人堆中間,推推這個撥撥那個,説,好了好了,別在這裏看熱鬧,回家做飯去,回家抱孩子去,守在這裏也沒有飯吃。李昌嘴叼海綿頭香煙,一副氣宇軒昂趾高氣揚的架勢。李昌他算個什麼玩意兒,立即就有人與我深有同感,説,李昌,這是你家地方?我站在這裏關你屁事,輪到你來吆五喝六的?李昌怒睜桃花眼,喂,你是不是骨頭太緊,要我給你鬆一鬆?那人就把袖子往上一捋,嘴裏喊,那就來吧,看看是誰給誰松?旁邊的人立刻羣情激奮,齊聲嚷起來,打呀,打呀,哪個不打下面沒把兒。關鍵時刻李昌就膿包,這一點也是眾所周知的。李昌説,賣拳頭也要約個時間,現在不跟你計較,走着瞧吧。有人喊,李昌李昌下面沒把兒。李昌嘻地一笑,説,我下面怎樣,你去問你姐姐。

    李昌大概這時候才想起來下樓的目的,他把姚碧珍拉過來,一隻手託着她的腰,他説,你們何必這樣認真?她偷看歸偷看,幹活是挺賣力的,五塊工錢的好勞力,打着燈籠也難找的。

    我聽見李昌這番話,再看看偎縮在角落裏的紅菱姑娘,她的臉上充滿低賤的痛苦,黑眼珠緊張地瞟着李昌和姚碧珍的表情。她明顯也聽見了李昌的話,渙散的精神為之一振,當李昌把鋪蓋往她腳邊扔過去的時候,紅菱姑娘惟恐形勢有變,拎起鋪蓋飛也似地逃上樓梯,酷似一隻可憐的過街老鼠。

    一切都令人作嘔,我要是有什麼辦法,寧死也不會去看這種庸俗的鬧劇,可是偏偏我又看了,而且從頭至尾看得津津有味。

    一切都令人作嘔。人們想象中的温柔清秀的南方其實就這麼回事。我不管別人是否説我有意給南方生活抹黑,反正我就這麼看。我承認我是南方的叛逆子孫,我不喜歡潮濕、骯髒、人頭簇擁的南方,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有一條巷子叫書院弄,我上學的時候每天從那裏經過,看見弄堂口一年四季排着一長溜可惡的馬桶。它們在陽光下毗牙咧嘴,散發着難聞的臭氣。我就是不能忍受馬桶,並且堅信這是一種懶惰的產物,他們為什麼不把滿腦子的生意經、小算盤和陰謀詭計勻一點出來,想想他們的排泄問題?

    我上學的時候老師曾佈置一項愛國衞生任務,每人必須向學校上繳100只蒼蠅屍體,我沒有辦法,在家裏只殺掉了五隻蒼蠅,就跑到書院弄弄口去找。我舉着一隻蒼蠅拍,在那些各式各樣的馬桶上亂拍一氣,結果很輕鬆地拍死了另外95只蒼蠅,我完成了任務,如果我要超額完成也很容易,書院弄那裏的蒼蠅多得不計其數,蔚為壯觀。

    從一滴水中可以看見大海,後來我就列出了一道富有哲理的公式:

    南方=書院弄=95只蒼蠅

    公式是否成立,熟悉南方的人可以參加討論。

    一個下雨的早晨,梅家茶館空蕩蕩的,茶客寥寥,姚碧珍與李昌一個坐在桌子上,一個坐在椅子上,對唱《雙推磨》。姚碧珍從前唱過攤簧戲,把個情焰洶湧的嫂子唱得煞有介事、絲絲入扣。李昌則擠眉弄眼揚首弄姿的,完全違背了人物原型,也糟蹋了地方戲曲藝術。

    一個茶客説,李昌,你別唱了,再唱我的茶就發臭了。

    這時候看見紅菱姑娘從雨中撞進茶館大門,渾身精濕,標準的落湯雞形象。她以一種極其惶惑的目光朝唱戲的聽戲的掃視了一番,然後踉踉蹌蹌地朝樓上走。紅菱姑娘的異樣引起了每個人的注意,姚碧珍立刻從桌上跳下來,追上了樓。

    "你死哪裏去了?水瓶都空的。"

    "我見今天客少才出去的。"

    "你死哪裏去了?"

    "醫院,去看病了。"

    "看病,你別撒謊,你會有什麼病?"

    "我真的有病,騙你是畜生。"

    "誰管你有病沒病,下樓灌水去,"

    "我有病,一點勁也沒有,你讓我躺一會兒吧,醫生説要躺三天呢。"

    "躺三天?你到底得了什麼富貴病?"

    紅菱姑娘搖了搖頭,咬着嘴唇坐在牀沿上,她的雙腿有意無意地絞在一起,她坐在死鬼金文愷生前睡過的牀鋪上,發黃的頭髮上還在不停地淌着水珠。姚碧珍雙手又腰,審視着木偶般毫無表情的紅菱姑娘。忽然姚碧珍冷笑了一聲,她説,騷貨,我知道你是什麼病了,你是偷偷跑出去打胎了。

    "不是,醫生説我營養差,要多吃肉。"

    "是誰的種?李昌的?"

    "不是,醫生説只要多吃肉。"

    "多吃肉,你也不怕撐死?一頓吃三碗飯,還要吃肉?"

    紅菱姑娘抓到一塊毛巾,擦着頭髮和臉,她的目光現在無動於衷。姚碧珍繼續審視着她,目光由上至下,停留在紅菱姑娘身子比較隱秘的地方,她突然踢了一下紅菱的腳,説,把你的腿叉開。紅菱下意識地鬆開了緊張的雙腿。姚碧珍的火眼金睛立刻發現了一個驚人的證據。紅菱姑娘薄薄的化纖褲子上,有一灘隱隱的血跡。

    "我説呢,你的屁股怎麼看也不對勁,"姚碧珍説,"幾個月了?"

    紅菱姑娘至此完全失去了抵禦能力,她茫然地扳起指頭,扳到第三個指頭,停住了,她説:"大概三個月,"

    姚碧珍翻了翻眼睛,她也在心裏算了一下,算完了她説:"這麼説,我冤枉了李昌。還真沒李昌的事。"

    紅菱説:"老闆娘又拿我開心,李表哥那樣的,怎麼能看得上我?"

    姚碧珍説:"那麼要不要我給你們牽個線?"

    紅菱説:"他怎麼看得上我?"

    姚碧珍朝地上呸地唾了一口,然後換了一種温和的口吻:"告訴我,你肚子裏是誰的種?"

    紅菱説:"不能説,説了你也不認識,他在射陽呢。"

    姚碧珍説:"哎喲,你還假正經,説吧,我就喜歡聽這些事。"

    紅菱説:"不能説,你打死我也不説。"

    姚碧珍説:"你要説給我聽了,這個月多付你五塊工錢。"

    紅菱沉默了,她的手在牀鋪上劃來劃去的,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着姚碧珍:"你説的話當真?不騙我?"

    姚碧珍説:"老孃説話算數,從不反悔。"

    紅菱説:"你要真給我就真説了。"

    姚碧珍説:"説吧,一句話值五塊錢呢。"

    紅菱閉上眼睛,很乾脆地説出兩個字。

    我爹。

    姚碧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追問道,是誰?

    紅菱這回睜開了眼睛,漠然地迎着姚碧珍湊過來的臉,她又説了一遍。

    我爹。

    這回姚碧珍聽清了,她拍了一下巴掌喊,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又問,是你親爹?

    於是紅菱不得不冉説得詳細一點。

    我親爹。

    紅菱最後拉住姚碧珍的衣袖央求,你可別告訴別人:你要是告訴了別人,我就沒臉見人了。姚碧珍拍拍她的肩膀,説:我不告訴別人,女人知道女人的苦,你今天就躺一天吧,明天下樓幹活。那五塊錢下個月給你。

    第二天還是個雨天,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關於紅菱姑娘的新聞像雨水一樣沿着香椿樹街盡情流淌。幾乎每一户香椿樹街的居民都知道了這條驚世駭俗的新聞。在這個纏綿的雨天裏,他們終於知道了紅菱姑娘出逃到此的真正原因,從而感到如釋重負。

    我拎了一隻醬油瓶子,打着一把油布傘走過和尚橋,看見橋下的梅家茶館裏人們眉飛色舞,處於一種莫名的亢奮狀態。紅菱姑娘站在老虎灶邊,隔窗凝望橋上的人。她看我,我也看她,她不認識我,我卻認識她。我就是不理解,在這種蒙羞忍垢的時候,她竟然還有閒情逸致朝橋上東張西望的。

    我走進醬油店,聽見賣醬油的女人問買醬油的女人,是親爹還是後爹?買醬油的女人説,是親爹,親爹。

    整整一條香椿樹街,這類傳言像雨水一樣充沛,飄飄灑灑,或者就像冰雹打下來,打疼我的頭頂。我又走過和尚橋,看見茶館裏的紅菱姑娘依然故我,朝橋上張望,她除了看見一個拎着醬油瓶的少年,還想看見什麼?我對她的厭惡之情油然升起,我模仿香椿樹銜的婦女,朝我厭惡的人吐了一口唾沫。紅菱姑娘只是眨了眨眼睛。

    很久以前我信奉一種悲觀哲學。人活着沒有意思,人死了也沒有意思,而那些不死不活不合時宜的隱居者有可能是時代的哲人。

    從某種意義上説,梅家茶館的末代子孫金文愷是這種哲人,他躲在陰暗緊閉的小樓,沉思冥想,陶醉在種種白日夢中,棄絕了多少塵世的煩惱。他拒絕與人交談,所以別人認為他是啞巴,他拒絕與姚碧珍性交,所以姚碧珍誹謗他陽萎不舉,他甚至拒絕正常的飲食,他每天只吃一頓,稀飯和度蛋。一白一黑這兩種簡單明快的食物引起我的幽幽思古之情。

    香椿樹街普遍認為金文愷是精神病患者,他們分析了他得病的歷史原因、社會原因、家庭原因以及自身原因,認為金文愷的悲劇是勢在必行的。

    歷史原因:

    梅氏家族的光輝業績對於金文愷是個大包袱,他無法超越前輩,因而極度恐懼。

    社會原因:

    新舊社會兩重天。社會主義制度使金文愷的金錢夢徹底破火,產生絕望情緒。

    家庭原因:

    金文愷沒有物色到賢妻良母,風騷淫蕩的姚碧珍對瘦弱多病的男人施以過多糾纏,金文愷的體質因此每況愈下。

    自身原因:金文愷心胸狹窄,凡事愛鑽牛角尖,對錢財看得過重,所以承受不了革命運動的打擊。

    我對這些故作深刻的總結嗤之以鼻,我從來不認為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是香椿樹街獨一無二的隱居者,在萬物甦醒、春雷聲聲的1979年,他顯得多麼清醒,多麼飄逸,他對我説,孩子,快跑……

    又有人告訴我,金文愷生不逢時,死得遺憾。他偏偏在1979年夏天一去不回。那正是有關部門決定把梅家茶館資產歸還金文愷的前夕。金文愷的一生是一無所獲,即使是他偷藏的那隻裝滿金器的手電筒,總有一天也會落到他人手裏。

    對這一點我深表贊同,在香椿樹街上,一切都有可能落到別人手裏去,包括一隻雞雛,一隻拖把,一雙臭襪子,甚至你不小心放了一個屁,也會有人懷着慣常的覬覦之心把它偷去。

    姚碧珍是一隻母老虎,在她盤踞梅家茶館的年代裏,一些真正的茶客對梅家茶的質量怨聲載道,直到徹底絕望,他們情願穿過香椿樹街,再穿過南瓜街,再拐到寶帶街,去那裏的王家茶館喝茶,而梅家茶館的常客一旦被撕破外衣,他們的面目就顯得可憎可惡,他們不過是些心術不正、圖謀不軌,喜好聚眾鬧事的地痞、淫棍和二流子。名義上是喝茶,實質是去撈便宜。

    有人經常去拍姚碧珍的屁股,讓姚碧珍臭罵一頓,然後姚碧珍就會忘了收他們的茶錢。到後來這種方法被許多人嘗試,都靈驗了,這些人得了便宜還賣乖,説我不問她要手工費,她不問我要茶錢,正好兩清。

    姚碧珍是一個少見的風騷女人,要不是新社會,她肯定掛牌當了妓女。

    姚碧珍年輕的姦夫李昌是一個標準的二流子,他毫無理想,更不要談什麼覺悟。他認為倫敦是美國的首都,英國的首都是黎巴嫩。

    至於姚碧珍用五塊錢僱來的紅菱姑娘,她算什麼,對於可憐的紅菱姑娘,我真是恨鐵不成鋼。説起她在香椿樹街的種種表現,我總是氣恨交加,我這輩子也沒再見過如此愚昧如此下賤如此苦命的婦女。

    到了這年冬天,紅菱姑娘又懷孕了,姚碧珍到時候就去檢查她的馬桶,一下發現了問題。姚碧珍説,你倒是有福氣,跟頭母豬一樣,説懷就懷了。紅菱説,我也不知道怎麼啦,説懷就懷了。姚碧珍説,這回是誰的?這回跑不了是李昌雜種的。紅菱羞怯地默認了。姚碧珍又説,你準備怎麼樣,紅菱想了想:很堅定地説,我要讓孩子生下來,姚碧珍説,生下來又準備怎麼樣?紅菱不解地説,什麼怎麼樣,生下來就是生下來,我心裏要他的骨血呢。姚碧珍揮手打了紅菱一個耳光,她罵:賤貨,虧你説得出口。

    紅菱姑娘在樓梯上攔住李昌,她不習慣説懷孕兩個字,光是對着李昌諂媚地笑着,然後用手輕柔地撫摩自己的腹部。

    你肚子疼?李昌説。

    還沒疼呢,到肚子疼還有好幾個月呢。

    肚子疼就去醫院,打一針阿司匹林就不疼了,那針很靈驗,包治百病。

    不是肚子疼,是肚子墜,往下墜得慌呢。

    那你吃得太多了,以後別那麼死吃。

    咳,表哥你真不懂?我是懷上了。

    懷上了?懷上什麼了?

    孩子,你的孩子呀。

    誰的孩子?我的孩子怎麼跑到你肚子裏去呢?

    表哥你忘了,那天夜裏你鑽到我被窩裏來了。

    李昌的臉就立刻變色了,他揉了紅菱一把説,少他媽説夢話,我才不會去鑽你的被窩,你認為你是世界流行大美人?我怎麼會鑽你的被窩?

    李昌踢踢沓沓地往樓下走,紅菱姑娘在後面追,紅菱一把抱住了李昌的白皮鞋,她就躺在樓梯上對着那雙皮鞋傾吐衷腸。她説,表哥,你這麼説我可怎麼辦?我是真想要你的骨血呀,是男是女不要緊,只要是你的骨血,我就要。

    李昌實際上是拖着紅菱的身體往樓下去,走了幾步就走不動了,他説,什麼骨血?要它派什麼用場,是能吃還是能花?説完他就把手撐在樓梯扶手上,身子騰空,象猿猴一樣靈巧地飛過紅菱的頭頂。李昌回頭看看躺在樓梯上的紅菱,朝她做了一個鬼臉,然後就走出了梅家茶館。

    留下紅菱姑娘獨自坐在樓梯上,面對午後一時空寂的茶館。陽光從南窗裏跳進來,跳到窗邊的幾張積滿茶垢的八仙桌上,現在八仙桌很温暖,而紅菱姑娘身處幽暗的方位,感到一種鑽心刺骨的冷意。她抱着雙臂獨自坐在樓梯上,依稀想起李昌鑽她被窩的那一夜風流,她想李昌怎麼會忘了?這種事情怎麼會忘了?又不是喝一杯茶,又不是撒一泡尿,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忘掉呢?

    畜生。

    紅菱姑娘懷着一種濕潤的温情罵了李昌一句。她握起一雙長滿凍瘡的拳頭,朝樓梯上李昌站過的地方捶了一拳。

    姚碧珍睡過午覺下樓去,看見紅菱還呆呆地坐在樓梯上,姚碧珍端詳着紅菱健壯的背部和寬大的骨盆部位,她説,你坐在這兒子什麼,等着下崽了?

    紅菱回過頭,目光迷惘地看着姚碧珍,説,他怎麼忘了?

    姚碧珍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笑完了她説,你是沒見過男人,男人什麼德行,我最知道了。

    紅菱説,他怎麼會忘了?

    姚碧珍往樓下走,一邊走一邊説,可不是忘了嗎?男人都一樣,幹完事就把什麼都忘了。

    紅菱説,他還喝了酒,一進屋就全脱光了,他還教我怎麼樣怎麼樣,我都説不出口。

    姚碧珍怒喝了一聲,閉上你的臭嘴,也不嫌惡心。你説吧,這事怎麼了?你想要多少錢,就開個價吧。

    紅菱説,這回不要錢,我就是想要他的孩子。

    姚碧珍冷笑道,要孩子?你想的也太美了,你以為你屁股大能生會養就想要孩子?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你沒有結婚怎麼生孩子?生了孩子沒人肯當爹,你怎麼生孩子?

    紅菱這時候開始抽泣,她抹着眼淚説,那我該怎麼辦?我總不能再挺着肚子回射陽去。

    姚碧珍咬着牙説了一句,打掉,打掉。像上回一樣,去打胎吧。我再給你五塊錢好了。

    紅菱的身體哆嗦起來,她的眼睛黯淡了一會兒,猛地又亮了,她站起來,捂着小腹朝樓上跑,邊跑邊喊,不去,不去,我就是要這孩子。

    姚碧珍就拍着樓梯扶手朝上面喊,不去你就給我滾,給我滾到你爹牀上去。你要生就回家跟你爹去生吧。

    這時候喝午茶的第一批茶客進門,正好聽見姚碧珍在喊,跟你爹去生吧。茶客們鬨堂大笑,笑完了説,跟爹生孩子多不好,生下孩子到底是兄弟還是兒子,不好稱呼,誰要是願意生就跟我來生吧,保險一槍命中,根紅苗壯。

    多少年來,陰私和罪惡充滿人間,也充滿這條短短的香椿樹街。無須羅列事件,只要找到清朝年間地下刊出的《香街野史》,讀罷你便會對我們這個地區的歷史和所有傑出人物有所瞭解。

    《香街野史》這本韋現在幾乎絕跡。記得我還是個小學生時,有一次偷偷潛入舊貨收購站的倉庫裏淘金。在一捆發黃的積滿灰塵的舊書裏,我隨意抽出一本,抽到的就是這本《香街野史》。我把它連同一批連環畫偷回了家。這本書在我牀底下的鞋箱裏湮沒了許多年,直到我的青春期來臨,在一個煩悶的雨天裏把它細細地瀏覽,羞於啓齒的是我竭力尋找一些與性有關的章節,但是讓人惱火的是每逢緊要關頭,書中就發生缺頁、塗墨等現象,當時我認為這本書的前主人一定是個貨真價實的下流胚。

    現在,當我努力回憶《香街野史》中的有關片斷併為南方的現實尋找種種歷史根源的時候,我發現我幾乎是一個新的野史作者,不負責任地捕風捉影,居心叵測地添油加醋,揭露庸俗使我的行為本身也沾上了庸俗色彩。這就印證了香椿樹街居民對我的看法,他們認為我是一個古怪促狹、鬼頭鬼腦、半瓶子醋晃來晃去的傢伙。如果他們知道我寫了這篇小説,他們會朝我吐來無數濃痰和唾沫,直到把我淹死為止。

    《香銜野史》中有一段記敍的是梅氏家族的豔聞軟事,摘錄如下:

    清康熙年間,梅家茶館因夫妻不睦、各有私情,鬧出一個大笑話。説的是梅二郎與妻子張氏素來不睦,在外各有私情。偏偏二郎之母與張氏婆媳之間嫌隙己久,婆婆一心抓住媳婦與人私通的把柄,可謂用心良苦。一日,婆婆發觀張氏與人在東鄰王家幽會,婆婆喜出望外,無奈王家高樓深院,難以潛入,婆婆靈機一動,返身回家欲取梯子,不料心急事難成,梯子無影無蹤。婆婆又上樓找,找到二郎房裏,看見窗户洞開。梯子竟然架在窗外,一頭搭在西鄰劉家院子裏。婆婆抓好心切,急忙上去抽梯子,正待把梯子抽上來時,猛聽得劉家後廂房裏傳出二郎的聲音,説,抽不得,梯子抽不得。原來二郎也正與劉家媳婦鴛鴦成雙。可憐那梅家老婆婆,對着梯子欲哭無淚,哭笑不得。

    《香街野史》中還有一段記敍了梅家茶館歷史上轟動一時的釘子殺人案。讀後讓人毛骨悚然。

    明末清初,梅家茶館由梅家兄弟共同經營,兄弟倆齊心合力,茶館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及至後來,為了錢財的分配,兄弟倆屢屢爭吵,拳腳相加。弟弟五大三粗,頗有氣力,哥哥卻是瘦弱不堪,不善動武,因此在鬥毆中每每吃虧。天長日久,哥哥便對妻子説,無毒不丈夫,我必置他於死地而後快。妻子説,他身體那麼強壯,你怎麼置他於死地?哥哥説,身體強壯的人必定是暴死,你等着吧,明天那廝肯定暴死牀上。他還未娶妻生子,你當嫂子的明天一定要抱屍大哭一場,以慰祖先在天之靈。第二天早晨嫂子進了小叔的房間,看見小叔直挺挺地躺在牀上,一摸鼻孔,果然冰涼冰涼的已經嚥氣。嫂子當即大哭,並在茶館門楣掛上白布與麻片,引來眾多茶客和街人看死人,看死者面色依然紅潤,似仍沉浸在美夢之中。説是暴死,人皆深信不疑,哥哥請了驗屍人來,驗屍人遍查屍體各部,沒有發觀傷口,捫其舌苔,也非毒藥所致,於是蓋棺論定,梅家弟弟暴死身亡。停屍三日,人殮送葬,不料一個聰明的釘棺人對死者死因有所察覺,其時釘棺人一手執錘,一手執釘,正等把最後一顆長釘打進棺木,釘棺人眼睛一亮,猛然失聲尖叫,釘子,釘子。他打開植板,解開死者頭上的髻子,果然發現死者的天靈蓋上嵌着一顆鐵釘。此時哥哥跪地告罪,所謂暴死原因真相大白。翌日,哥哥被投入大牢。梅家茶館一時人去樓空,獨由孤兒寡母支撐度日。

    苦不堪言。

    諸如此類的記載在歷代小説野史中實屬多見,但是《香街野史》中記載的是我們這條街道的如煙如雲的歷史故事,尤其是書中兩次提到我所熟悉的梅家茶館,提到金文愷的祖輩逸事,我想書的作者對今天的生活早已充滿了預見,幾百年前的生活仍然散見於這條街道的每個角落,捉姦和謀殺充斥於現實和我們的夢中。書中的每一篇章讀來都使我身臨其境。

    有人猜測《香街野史》的作者草木客就是金文愷,説他晚年幽居在家就是在撰寫這部充滿罪惡虛偽和欺詐的怪書。我不能苟同,因為我記得很清楚,書是清末民初時由地下刊出的,它不可能出自金文愷之手。我為證實自己的觀點,曾到牀底下細細翻過所有的藏書,結果很蹊蹺,那本書不見了,再也找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把珍貴的《香街野史》弄丟了,也許已經丟了好多年了。現在我面臨某種絕境,一旦香椿樹街居民對我的這部作品羣起攻之時,我再也拿不出別的證據來了。

    冬天下第一場大雪的時候,紅菱姑娘的屍體從河裏浮起來,河水緩慢地浮起她浮腫沉重的身體,從上游向下遊流去。

    紅菱姑娘從這條河裏來,又回到這條河裏去。

    香椿樹銜的居民都擁到和尚橋頭,居高臨下,指點着河水中那具灰暗的女屍,它像一堆工業垃圾,在人們的視線中緩緩移動。當紅菱姑娘安詳地穿越和尚橋橋洞時,女人們注意到死者的腹部鼓脹異常,遠非一般的溺水者所能比擬,於是她們一致認為有兩條命,她的肚子裏還有一條命隨之而去了。

    有人用竹竿把紅菱姑娘的屍體戳到岸邊,然後把死者裝進一隻麻袋裏,由東街的啞巴兄弟一前一後扛到姚碧珍的梅家茶館前。在茶棺門口,啞巴兄弟受到了姚碧珍的阻攔,姚碧珍雙臂卡住大門,她説,誰讓你們把死人往我家裏抬的?她是我媽還是我女兒?給我抬回去,抬回去。啞巴兄弟不會説話,就把大麻袋往地上一放,邊上會説話的人就説話了,你老闆娘也説得出口,抬回去?抬回到河裏麼嗎?她是梅家茶館的人,不回茶館回哪裏去?姚碧珍就破自大罵,誰説她是茶館的人?她死賴在這裏,打她不走,罵她不定,死了還要我來收屍嗎?你們誰去撈的,好事做到底,不關我的事,撈屍的是啞巴兄弟,這時啞巴兄弟朝姚碧珍攤開手,等待着什麼,姚碧珍説,你們張着手要什麼?啞巴兄弟細細地比劃了一番,原來是要錢。姚碧珍氣得跳起來大罵,還跟我要錢?老孃賞你們一人一條月經帶,你們要嗎?

    姚碧珍蠻橫惡劣的態度沒有嚇退前來瞻仰死者的香椿樹街人,他們對着地上濕漉漉的麻袋嘖嘖悲嘆。好端端一個大姑娘,怎麼就死在河裏了?你去掰開她的嘴問問她,怎麼就死在河裏了?我也想聽一聽呢。這時候人羣裏響起一個尖鋭的聲音,蓄意謀殺,梅家茶館蓄意謀殺。在場的許多人都不懂蓄意謀殺的意思,他們朝那個人看,那個人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用鴨舌帽壓住了激動的眼睛,一轉身就逃出了人羣。

    那個人就是我,我當着眾人宣佈了我的判斷後,一轉身就逃出了人羣,我與大批的前去梅家茶館看死人的人擦臂而過,逆向而行。天空中的雪花一片片飄向我的肩頭,飄在香椿樹街頭,很快地積成薄絨般的雪層,回頭一看我們的香椿樹街被白雪覆蓋了一天,自茫茫一片真乾淨。

    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紅菱姑娘的確是被蓄意謀殺的。1979年冬天的一個雪夜,李昌把熟睡中的紅菱姑娘從沿河窗户中扔出去,扔到河裏。李昌在出逃新疆途中被抓獲,扭送回到香椿樹街的老家。李昌不成功的出逃純粹是誤會所致,或者説是錯誤的距離感的原因。李昌以為新疆距香椿樹街不會超過到上海的距離,他跑到長途汽車站,向售票員要到新疆的車票。售票員就給了他一張到新姜鎮的票。他就上了去新姜鎮的長途汽車。需要説明的是李昌只上過一年小學,他認識"新"字但不認識"疆"字,所以人們對李昌潛逃的失敗也沒有什麼可惋惜的。

    李昌被收審時與審訊人員的對話後來在香椿樹街流傳甚廣。

    李昌,你殺了人,你知罪嗎?

    知罪。要不然我就不跑了。

    李昌,你的殺人動機是什麼?

    沒有什麼動機。我也沒用槍沒用刀的,我把她從牀上抱起來扔到河裏,她一聲沒吭。

    李昌,為什麼要殺人?

    她説她肚子裏有孩子了,説是我的,她要我帶她去私奔,説是吃糠咽菜也願意。我煩她,我警告她三次了,讓她不要來煩我,她不聽,這就怨不得我了。

    李昌,你知道她掉下河就會死嗎?

    我本來想嚇她一下,誰想她睡得那麼死,一聲不吭,也不喊一聲救命。

    李昌,既然嚇她,後來為什麼不下河救她?

    我想下河的,可是又怕冷,那天下大雪,穿着棉衣都嫌冷,下河就更冷。

    李昌,她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不知道,只有老天爺知道了,人都死了,找誰對證去,她説是我的,就算是我的,只可惜我沒有當爹的福份。

    李昌,不許泊腔滑調,嚴肅一點。

    我沒有油腔,更不敢滑調,句句是真話,要是有假話,你們現在就一槍崩了我,讓我前胸通後背,透心涼。

    李昌收審後更大的一條新聞引起了香椿樹街極大的震動,梅家茶館令人矚目的手電筒竟然一直拴在李昌的褲腰皮帶上,據説李昌是從金文愷監死前睡的枕頭芯子裏找到的。據李昌自己交代,他盜金之前金文愷還沒有死,金文愷睜着眼睛看着他把手伸到那隻枕頭芯子裏,然後就一命嗚乎了。

    有一天姚碧珍提了一隻籃子去探監。她給李昌帶來了他最愛吃的滷豬頭肉,隔着鐵柵欄遞給李昌,李昌在裏面悶頭大吃,姚碧珍在外面默默靜視,李昌吃完了還想吃,姚碧珍一手按住李昌的手親着吻着,一手從藍子裏抽出一把菜刀,飛快地朝李昌的手剁去。兩個人都尖叫了一聲,李昌的三個手。指頭被剁下來了,它們油膩膩血淋淋地躺在姚碧珍的竹藍裏,像三顆紅扁豆。

    姚碧珍説,李昌,我挖不了你的心,只要你三根手指頭,回去餵狗,姚碧珍面不改色心不跳,提着竹籃就走。姚碧珍就這樣採取等價交換的原則,用一手電筒的金器換了李昌的三根手指頭。

    南方在黑暗中無聲地漂逝。

    年復一年,我在香椿樹街上走來走去。我曾經窮盡記憶,掏空每一隻裝滿閒言碎語的口袋,把它們還給這條香椿樹街。但是我現在變得十分脆弱,已經有人指責我造謠生非,肆意誹謗街坊鄰居,指責我愧對生我養我的香椿樹街,問題是我有什麼辦法,使我不出賣香椿樹街,別人會比我更加陰險狠毒地出賣香椿樹街,畢竟它已成為一種墮落的象徵。

    梅家茶館現在是越來越破敗,越來越古老了。到了1989年夏天,茶館門庭冷落,冷冷清清。一個炎熱的下午,我看見茶館虛掩着門,十幾張八仙桌,50張靠背椅都在休息,做着懷舊的夢。姚碧珍已經是一個臃腫蒼老的老婦人,她伏在一張桌上瞌睡,花白的頭髮被電扇的風吹得亂蓬蓬的,散發着永恆的風韻。

    我走過和尚橋橋頭,習慣性地看看茶館二樓糊滿舊報紙的窗户,聽見已故的茶館主人金文愷的聲音,沉悶地穿越這個炎熱的下午和這些潮濕發粘的空氣,撞擊着我的耳膜。

    他説,孩子,快跑。

    孩子,快跑。

    於是我真的跑起來了,我聽見整個南方發出熟悉的喧譁緊緊地追着我,猶如一個冤屈的靈魂,緊緊追着我,向我傾訴它的眼淚和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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