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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時代

    男孩小拐出生於一月之夜,恰逢大雪初歇的日子,北風吹響了屋檐下的冰凌,香椿樹街的石板路上泥濘難行,與街平行的那條護城河則結滿了厚厚的冰層。小拐的母親不知道她的漫長的孕期即將結束,她在鬧鐘的尖叫聲中醒來,準備去化工廠上夜班。臨河的屋子裏一片黑暗,拐的母親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提起竹藍打開了面向大街的門。街上的的積雪已經結成了蒼白的冰碴,除了幾盞暗淡的路燈,街上空無一人。小拐的母親想在雨鞋上綁兩道麻繩以防路滑摔跤,但她無法彎下腰來,小拐的母親就回到屋裏去推牀上的男人,她想讓他幫忙系那些麻繩。男人卻依然呼呼大睡着,怎麼也弄不醒。小拐的母親突然着急起來,她怕是要遲到了。她對着牀上的男人低低咒罵了幾聲,決定抄近路去化工廠上班。

    小拐的母親選擇從結冰的河上通過,因為河的對岸就是那家生產樟腦和油脂的化工廠。她打開了平時鎖閉的臨河的後門,拖着沉重的身體下到冰河上,像一隻鵝在冰河上蹣跚而行,雨鞋下響起一陣細碎的冰碴斷裂的聲音。小拐的母親突然有點害怕。她看見百米之外的鐵路橋在月光裏鋪下一道黑色的菱形陰影、似乎有一列夜間貨車正隆隆駛向鐵路橋和橋下的冰河。小拐的母親甩綠頭巾包住她整個臉和頸部,疾步朝對岸的土坡跑去,她聽見腳下的冰層猛地發出一聲脆響,竹藍從手中飛出去,直到她的下半身急遽地墜進冰層以下的河水中、她才意識到真正的危險來自於冰層下的河水。於是小拐的母親一邊大聲呼救一邊用雙腳踢着冰冷的河水。她的呼救聲聽來是紊亂而絕望的,臨河窗户裏的人們無法辨別它來自人還是來自傳説中的河鬼,甚至沒有人敢於打開後窗朝河面上張望一下。

    第二大凌晨,有人看見王德基的女人穿着紅毛衣躺在冰河上。她抱着她的花棉襖,棉祆裏包着一個新生的嬰兒。

    男孩小拐出生沒幾天他母親就死了,在香椿樹街的婦女看來,小拐能活下來是一個奇蹟,她們對這個沒有母親的嬰孩充滿了憐憫和愛心,三個處於哺乳期的女人輪流去給小拐餵奶,可惜這種美好的情景只持續了兩三個月。問題出在小拐的父親王德基身上,王德基在那種拘謹的場合從來不迴避什麼,而且他有意無意地在餵奶的婦女周圍轉悠,那三個女人聚在一起時都埋怨王德基的眼睛不老實,她們覺得他不應該利用這種機會佔便宜,但又不好趕他走。終於有一次王德基從餵奶婦女手中去接兒子時做了一個明顯的動作,一隻手順勢在姓高的女人的Rx房上摸了一把。姓高的女人失聲叫起來,該死,她把嬰孩往王德基懷裏一塞,你自己喂他奶吧。姓高的女人惱羞成怒地跑出王家,再也沒有來過,姓陳和姓張的女人也就不來了。"

    男孩小拐出生三個月後就不吃奶了,多年以後王德基回憶兒子的成長,他竟然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把小拐喂大的。他向酒友們坦言他的家像一個骯髒的牲口棚,他和亡妻生下的一堆孩子就像小豬小羊,他們在棚裏棚外滾着拱着,慢慢地就長大了,長大了就成人了。

    七十年代初期在香椿樹街的男孩羣中盛行一種叫釘銅的遊戲,男孩們把各自的銅絲彎成線圈帶到鐵路上,在火車駛來之前把它放在鐵軌上,當火車開走那圈銅絲就神奇地變大變粗了。男孩們一般就在紅磚上玩釘銅的遊戲,誰把對方的銅圈從磚上釘落在地,那個被釘落的銅圈就可以歸為己有。

    曾有一個叫大喜的男孩死於這種遊戲,他翻牆去銅材廠偷銅的時候被廠裏的狼狗嚇着了,人從圍牆上墜下去,腦袋恰恰撞在一堆銅錠上。大喜之死給香椿樹街帶來了一陣惶亂,人們開始禁止自己的孩子參與釘銅遊戲,但是男孩們有足夠的辦法躲避家人的干擾,他們甚至把遊戲的地點遷移到鐵路兩旁,乾脆就在枕木堆上繼續那種風靡一時的遊戲。每個人的口袋裏塞滿了銅絲,輸光了就臨時放在軌道上等火車碾成銅圈,那年月來往於鐵路橋的火車司機對香椿樹街的這羣孩子無可奈何,他們就一遍遍地拉響尖厲的汽笛警告路軌旁的這羣孩子。

    後來人們聽説王德基的兒子也出事了,男孩小拐的一條腿也在這場屢禁不絕的釘銅遊戲中喪失了。這次意外跟小拐的哥哥天平有關,是天平讓小拐跟着他上鐵路的,那天天平輸紅了眼睛,他沒有心思去照看年幼的弟弟,他不知道小拐為什麼突然竄到火車前面去撿東西。大概是一隻被別人遺漏的鋼圈吧。火車的汽笛和小拐的慘叫同時刺破鐵路上的天空,事情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發生了。

    香椿樹街的居民還記得天平揹着他弟弟一路狂奔的情景,從天平殘破的褲袋裏掉出來一個又一個鋼圈,從小拐身上淌下來的是一滴一滴的血,銅圈和血一路均勻地鋪過去。那一年小拐9歲,人們都按着學名叫他安平,叫他小拐當然是以後的事了。

    小拐在區醫院昏死的時候他的兩個姐姐陪着他,大姐錦紅和二姐秋紅,錦紅不斷地嗚嗚哭泣着,秋紅就在一旁厲聲叱責道,哭什麼哭?腿軋斷了又接不回去,光知道哭,哭有什麼用?

    王德基在家裏拷打肇事的天平,他用繩子把天平抓了起來:先用腳上的勞動皮鞋踢。踢了幾腳又害怕踢了要害得不償失、就解下皮帶抽打天平,王德基一隻手拉着褲腰一隻手揮舞皮帶,多少有點不便,乾脆就脱了工裝褲穿着個三角褲抽打天平。天平起先一直忍着,但父親皮帶上的金屬扣刮到了他的眼睛,天平猛然吼叫一聲,操:我操你娘。王德基説,你説什麼?你要操我的娘?天平一邊拼命掙脱着繩子,一邊鄙夷地掃視着衣冠不整的父親,你算老幾?天平舔了舔唇邊的血沫説,實話告訴你吧,我已經參加了野豬幫,你現在住手還來得及,否則我的兄弟不會饒過你的。王德基愣了一下,捏着皮帶的手在空中滯留了幾秒鐘,然後就更重地往天平身上抽去,我讓你參加野豬幫,王德基邊打邊説,我還怕你們這幫毛孩子,你把野豬幫的人全叫來,我一個個地抽過去。

    王德基為他的一句話付出了代價。隔天夜裏他去軋鋼廠上夜班,在鐵路橋的橋洞裏遭到野豬幫的襲擊。他的自行車被橫跨橋洞的繩子絆倒了,人還沒從地上爬起來,一隻布袋就扣住了他的腦袋,一羣人跑過來朝他腹部和後背一頓拳腳相加,王德基只好抱住頭部在橋洞裏滾。過了一會那羣人散去,王德基摘下頭上的布袋想辨別襲擊者是誰,他看見七八條細瘦的黑影朝鐵路上散去,一眨眼就不見了。周圍一股香煙味,那根繩子扔在地上。然後他發現手裏的那隻布袋上寫着"王記"二字,原來就是他家的量米袋子。王德基想起兒子天平昨天的威脅,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一輛夜行列車正從北方駛來,即將穿越王德基頭頂上的橋洞,橋洞的穹壁發出一陣轟鳴聲。王德基匆匆忙忙地把量米袋子夾在自行車後架上,跳上去像逃似的穿過了鐵路橋。

    一條香椿樹街靜靜地匍匐在月光下,青石板路面和兩旁的低矮的房屋上閃爍着一些飄遊不定的陰影,當火車終於從街道上空飛馳而過時,夜行人會覺得整條街都在咯吱咯吱地搖晃,王德基騎在車上朝前後左右張望,他生平第一次對這條熟悉的街道產生了一絲恐懼之心。

    男孩小拐對於車禍的回憶與目擊者的説法是截然不同的,他告訴兩個姐姐錦紅和秋紅,有人在火車駛來時朝他推了一把,他説他是被誰推到火車輪子下面的,但當時在鐵路上釘銅的男孩有五六個人,其中包括他的哥哥天平,他們發誓沒有人推過小拐,他確實是想去撿一隻被別人遺漏的銅圈的。

    香椿樹街的人們認為小拐在説謊,或者是那場飛來橫鍋使他喪失了記憶,這個文靜靦腆的男孩從此變得陰鬱而古怪起來,他拖着一條斷腿沿着街邊屋檐遊蕩,你偶爾和他交談幾句,可以發現這個獨腿男孩心裏生長着許多譫妄陰暗的念頭。

    是你推了我,小拐走進紅旗的家裏對紅旗説。紅旗家裏的人都圍着飯桌吃飯,他們用厭惡的目光斜睨着小拐,誰也不理他。是你推了我。小拐碰了碰紅旗端碗的手,他的聲音聽上去是乾巴巴的。他等待着紅旗的回答,但紅旗突然放下飯碗,雙手揪住小拐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一直拎到門外,紅旗猛地鬆開手,小拐就像一個玩具跌在地上了,紅旗的鼻孔裏哼了一聲,揍不死你。他攤開手掌在門框上擦了擦,然後就撞上門把小拐關在門外了,隔着門紅旗又高聲警告他,下次再敢來我敲斷你的好腿,你以為我怕你哥哥天平?回去告訴天平,他們野豬幫如果動我一根毫毛,白狼幫和黑虎幫的人就來剷平他們的山頭。

    紅旗是一個過早發育的膀大腰圓的少年,他與天平曾經是好朋友後來又反目為仇,一切緣於他們參加了兩個不同的幫派,小拐三番五次的無理糾纏使紅旗非常惱怒,他不知道為什麼小拐會咬定是他推了他一把。紅旗懷疑在小拐的後面隱藏着另一種挑釁,它來自天平和野豬幫那裏。那些日子裏紅旗出門不忘在鞋幫裏別上一把三角刀,而且他特意挑選傍晚街上人多的時候坐在門口磨刀,一塊偌大的扇形砂輪,砂輪邊躺着三種刀器:三角刮刀、劈柴的斧子和切菜用的菜刀,少年紅旗就坐在門口,蘸着一盆暗燈的水,沙啦沙啦地磨刀,他瞥見個拐站在街角雜貨店門口,小拐抓着一根樹枝無聊地抽打着牆壁,他似乎窺望着紅旗家這邊前動靜。紅旗仍然在路人的側目下磨着刀,臉上露出倨傲的微笑,他從來沒把個拐放在眼裏。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紅旗家的人不約而同地發現家裏有一股味、像是死物身上散發出來的,一家人滿屋子尋找臭味的根源,終於在米缸後面找到一隻腐爛的死貓。紅旗用竹竿把死貓挑到銜上,他母親就跟出去在門口高聲咒罵起來,一家人都認定是王德基的斷腿兒子幹了這件卑劣下流的事情。

    王德基家離紅旗家隔了七八户門洞,紅旗看見男孩小拐的臉在門探了一下,然後就縮進去不見了。紅旗扔掉手裏的竹杆,冷笑着説,只要讓我抓住,看我不把他揍成肉醬。

    男孩小拐第二天夜裏就被紅旗抓住了,小拐手裏捧着一包東西,剛要往紅旗的門上塗抹,紅旗就像猛虎竄出去揪住了小拐,小拐慌忙扔掉了那個紙包,但糞便的臭味殘留在小拐的手心和指縫裏,紅旗抓住小拐的手聞了聞,就勢打了他一耳光,然後他把小拐壓在電線杆上開始揍他。揍不死你,紅旗的兩隻腳左右開弓踢小拐的臀部和肋下,揍不死你。紅旗的踢踏動作隨小拐的呼救愈發迅疾猛烈起來,個拐一聲聲尖叫着,一隻手孤立無援地指向自己的家,另一隻手緊緊抱着電線杆。

    先是錦紅和秋紅從家裏奔出來了,兩個女孩衝上去想架住紅旗,但紅旗力大無比,手一甩就把她們甩開了。錦紅上去抱住了小拐,秋紅卻趁紅旗不防備突施冷箭,她學了香椿樹街婦女與男人幹架的有效措施。在紅旗的雙腿之間猛地捏了一把,不要臉的畜牲,秋紅咬着牙罵道,欺負小拐算什麼本事?有種你跟我家天平打去。

    少年紅旗就這樣狂叫起來,叫聲引來了紅旗一家人,秋紅的耍潑無疑把他們激怒了。紅旗的母親和祖父祖母都參與了這場街頭混戰,他們嘶扯着王家姐妹的頭發和衣裳,並且用骯髒的語言咒罵着他們。秋紅和錦紅保護着小拐奪路而逃。在一片哭叫聲中,附近人家沿街的窗户紛紛推開,鄰居們看見王家的三個兒女像一羣被拔光了羽毛的鳥禽,從窗前倉皇而逃。後來街上就響起了紅旗母親無休無止的詛咒聲,主要是針對秋紅的。狼心狗肺的小婊子貨,你想讓我家斷子絕孫?紅旗是三代單傳的男丁,你捏壞了他賠得起嗎?秋紅在她家門後不甘示弱地回敬一句。他活該,誰讓他欺負小拐?紅旗的母親被秋紅再次激怒了,她用什麼硬物敲着王家的門,一窩沒人管教的小畜生,紅旗的母親邊敲邊説,我家紅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割了你的小X餵狗吃。

    那天夜裏恰巧王德基上夜班,而天平正在別人家裏玩撲克牌,香椿樹街的人認為這是一個蓄意的巧合,否則那天夜裏的事情是不會就此平息的,6月的石灰廠之禍也許就在當天發生了。

    男孩小拐對他哥哥天平充滿了崇拜之情,他總是像一個影子似的尾隨着天平,天平走到哪裏小拐就跟到哪裏,但自從天平加入野豬幫以後這種情形就難以為繼了,天平開始厭惡小拐影子般的追隨,別跟着我,他用一種不耐順的語言驅逐小拐,你不能跟着秋紅玩嗎?有時候天平乾脆利用小拐的行動不便,在路上加快步子伺機甩掉他弟弟小拐。即使這樣小拐也能準確地捕捉到天平的蹤影,有時候天平剛剛在駱駝家系上練功的皮帶,小拐就像一個幽靈閃進了院門,他悄然縮在牆角,靜靜地審視着天平的一舉一動。天平就變得煩躁起來,操,他一邊擊打着沙袋一邊發泄着對小拐的惱恨,為什麼要跟着我?誰要是欺負你你來告訴我,好端端的為什麼老是跟着我?

    紅旗打了我。男孩小拐摳了摳鼻孔,他用單拐的端部在地上划着圈説,紅旗家的人還打了秋紅和錦紅。

    這事我知道了,我答應你們找紅旗算帳的。

    紅旗打了我,他還打了秋紅和錦紅。小拐重複了一遍他已説過的話。

    我知道了。天平皺着眉頭説,這些事你不懂,是我們野豬幫和他們白狼幫的事,彆着急,收拾他們的日子快要到了。

    男孩小拐不知道他哥哥的允諾就是幾天後發生的石灰廠之戰。那場大規模的血毆後來轟動了整個古城,成為血性少年們孜孜不倦的話題。而男孩小拐在他的少年時代常常向別人提及著名的石灰廠之戰和他哥哥天平的名字,信不信由你,小拐對別人説,野豬幫的人是為了我去石灰廠的,那封生死帖是我哥哥送給白狼幫的,信不信由你,我哥哥是為了給我報一箭之仇。

    事實上除了石灰廠磚窯上的幾個工人之外,幾乎沒人有機會目擊51名少年在垃圾瓦礫堆上的浴血之戰。他們選擇的地點是香椿樹街以北三里的石灰廠後面的空地,時間則是天色乍亮的清晨5點鐘,磚窯上的工人看見兩撥人從不同的方向朝空地上集結而來,有人把鐵鏈掛在脖子上,有人邊走邊轉動手裏的古巴刀,白狼幫的人甚至扛着一面用窗簾布製成的大旗,旗上有墨汁繪成的似狼似狗的動物圖案。在僅僅幾分鐘的對峙後,兩支隊伍就亂成一堆了,從刀器和人的嘴裏發出的呼嘯聲很快覆蓋了石灰廠那台巨大的粉碎機運轉的噪聲。

    磚窯上的那幾個工人對那堆血戰不堪回首,他們心有餘悸地描摹當時的情景,瘋了,那幫孩子都瘋了,他們拼紅了眼睛,誰也不怕死。他們説聽見了尖刀刺進皮肉的類似水泡翻滾的聲音,他們還聽見那羣發瘋的少年幾乎都有着流行的滑稽的綽號,諸如湯司令、松井、座山雕、王連舉、鼻涕、黑X、一撮毛、殺胚。那幫孩子真的發瘋了,幾個目擊者搖着頭,舉起手誇張地比劃了一下,拿着刀子你捅我,我劈你的,血珠子差點就濺到我們磚窯上了。

    男孩小拐記得那天早晨他是被街上雜沓的腳步聲和救護車的喇叭驚醒的。街上有人尖聲喊着:石灰廠,出人命啦。錦紅和秋紅已經穿好了衣裳準備去看熱鬧,小拐心急慌忙地摸不到他的枴杖,就一把摸住了錦紅的長辮子。帶我去,小拐叫道,帶我去看死人。

    錦紅揹着弟弟小拐,秋紅邊跑邊用木梳梳着頭髮,姐弟三人也匯聚在街上的人流裏朝北湧動,他們不知道石灰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秋紅邊跑邊問旁邊的人,怎麼回事?是誰死了?那人氣喘吁吁地説,打架,聽説死了好幾個。姐弟三人不知道天平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後來他們看見幾個警察把天平從瓦礫堆裏拖出來時都嚇呆了,天平的衣服被撕割成布條在晨風中飄動,半尺長的刀口處露出了腸子,從他的身體各處湧出的血像泉眼沿途滴淌。天平的眼睛怒視着天空,但是他被人拖拽的情形就像一根圓木了無生氣,看樣子他已經死了,男孩小拐記得兩個姐姐同時失聲狂叫起來,然後他就從大姐錦紅的背上摔了下來。

    男孩小拐坐在瓦礫上環顧四周,石灰廠附近籠罩着一種雜亂的節日般的氣氛。小拐看見他們把天平抬上一輛平板車,錦紅和秋紅哭叫着拉住一個車把,快送他去醫院,秋紅跺着腳對警察喊,快點吧,快去醫院。板車另一側的一個警察説,還去什麼醫院,他已經嚥氣了。另一個卻陰沉着臉説,他要沒嚥氣還得去拘留所。小拐看見那輛平板車在工業垃圾和雜草間顛動着,慢慢地朝他這邊拖來,現在他知道板車上的那具死屍就是他哥哥天平,他覺得天平就像一根圓木被人裝在板車上,就像一根圓木在車上顛動着,一切都顯得高奇而古怪。小拐迎着板車站起來,他懷着惶惑的心情朝天平的手臂猛地一觸,觸及的是天平飽滿發達的肱二頭肌,但那是近乎瞬間的一次觸碰,男孩小拐的手像是被火燙了一下,或者是被冰刺了一下,他驚惶地縮回了他的手,曾經與他胼手胝足的那個身體突然變得如此恐怖如此遙遠,男孩小拐第一次發現天平的手臂上刺了圖紋,那是一隻簡單而醜陋的豬頭。

    他有刺青。男孩小拐突然叫道,他的手臂上有一隻豬頭,他是野豬幫的大哥了。

    6月初王德基家的天平死了,天平的喪事辦得很簡單,這是因為那些日子天氣異常炎熱,王德基沒有錢去冰廠定購那種大冰磚,死者在家裏只停放了一天一夜就送出門了。王德基在悲傷而忙碌的日子裏精疲力盡,他對那些前來弔唁的鄰居説,早知道這樣,不如我自己動手結果他的性命。

    租用火葬場的白色靈車也是要花錢的,王德基捨不得掏錢,就去鄰近的石碼頭借了輛三輪車,然後用塑料布為天平製作了一個簡易涼棚。這樣,6月灼熱的陽光被遮擋住了,天平蓋着白被單躺在車上,看上去就像一個蒼白的患了急病的少年。王德基自制的靈車從容地經過香椿樹街,有不知詳情的路人在街口問他,老王,送誰上醫院?王德基悶悶地説,兒子。低着頭騎了一程,王德基看見天平就讀的紅旗中學的鐵門從身邊一掠而過,操場上有一羣男孩正在踢足球。王德基突然悲從中來,一邊騎着車一邊哽咽起來,操,別人家的孩子都活蹦亂跳的,偏偏就輪到我家,廢了一個不夠,現在又死了一個。王德基就這樣騎着靈車涕泗滿面地經過城北的街道,他不知道小拐早悄悄地鑽到了車上,他毫無畏懼地坐在天平的屍體旁邊嚮往着火葬場新鮮的不為人知的風景。後來靈車經過北門的瓜果集市,王德基想起天平一直是貪吃西瓜的,小時候曾經為了搶奪秋紅的那塊,王德基揚手打掉了天平的一顆門牙。王德基猶豫了一會兒停下車,就近買了半隻切開的紅瓤瓜放到天平身旁,猛地就發現了小拐,小拐直直地瞪着西瓜,説,我要吃西瓜。王德基的手下意識扇過去,但最後只滯留在小拐的頭頂上,過了一會兒他説,你吃吧,反正天平也不會吃瓜了。

    男孩小拐後來就坐在天平的靈車上吃西瓜,那是一隻南方罕見的又甜又脆的西瓜,直至幾年以後小拐還記得嘴裏殘留的那股美妙的滋味。除此以外佔據小拐記憶的依然是天平手臂上的刺青,在去火葬場的途中,男孩小拐多次撩起死者的衣袖,察看他左手臂上的豬頭刺青,它在死者薄脆的皮膚上放射着神奇的光芒。

    警車呼嘯着駛進狹窄的香椿樹街,警察們帶走了松井、鼻涕、湯司令這幫少年,而白狼幫的紅旗卻突然從他家裏消失不見了,一個梳着羊角辮的女孩子穿過圍觀的人羣,用一種冷靜的語調向警察報告了紅旗的蹤跡,他在河裏,女孩指着河的方向説,他泡在水裏,頭上頂了半隻西瓜皮,她後面跟着一個跛腳的男孩,男孩則尖聲指出頭頂西瓜皮是從電影裏學來的把戲,男孩説,我知道他是從《小兵張嘎》裏學來的,是我先看見他的。

    所以紅旗被推上警車的時候是光着腳的,身上只有一條濕漉漉的短褲頭。一個警察從紅旗的頭頂上摘下那半隻西瓜皮,扔出去很遠,圍觀的人羣裏就發出一片鬨笑聲。有人將驚詫的目光轉向王德基家的兩個孩子,秋紅和小拐、秋紅像一個成熟的婦女那樣撇了撇嘴,然後她拍了拍她弟弟的腦袋,小拐,我們回家。

    夏天的大搜捕使城市北端變得安靜蕭條起來,那些三五成羣招搖過市的少年像草堆被大風吹散,不再有尖厲的唿哨刺破清晨或黃昏的空氣,憑窗而站的香椿樹街的居民莫名地有點煩躁,他們覺得過於清淨的街道並非一種平安的跡象,似乎更大的災禍就要降臨香椿樹街了。

    男孩小拐穿着他哥哥天平遺留的白襯衫在街上游逛,有一天他在碼頭的垃圾裏看見一面殘破的繪有狼形圖案的旗幟,旗上可見暗紅色的疏淡不一的幹血。小拐認出那是白狼幫的旗幟,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旗幟扔在這裏,也許那幫人在大搜捕後已經嚇破了膽,也許傷亡和被捕使強大的白狼幫形如匆匆一掠的流星,小拐拾起了那面旗幟,小心地把它折起來掖在褲腰裏,他想把它帶回家藏好。石碼頭上有裝卸工在卸一船油桶,油桶就在水泥地上骨碌碌地滾向街道另一側的工廠大門,男孩小拐靈活地繞開油桶往家裏走,他相信裝卸工們沒有發現他藏起了一面白狼幫的旗幟。從此以後男孩小拐擁有了一個真正的秘密。

    作為男孩小拐唯一的朋友,我曾經見過精心藏匿的白狼幫的旗幟,他打開一隻木條釘成的工具箱説,這就是我的百寶箱。箱子裏裝滿了過時的銅片、煙殼、玻璃彈子和破損了的連環畫,那面神秘的令人浮想聯翩的旗幟放在箱子的最底層,上面還鋪蓋了幾張報紙。

    這是白狼幫的旗,男孩小拐的眼睛在閣樓黯淡的光線裏閃閃爍爍,他把那面旗快疾地攤開,然後又快疾地疊好。我哥哥他們的野豬幫大旗我還沒找到,小拐説,他們也有一面旗,比這面旗大多了,我看見過野豬幫的大旗。

    你藏着它想幹什麼?

    小拐沒有回答我的疑問,或許他根本沒聽見我的疑問,我看見他把百室箱用掛鎖鎖好了,推到閣樓的角落裏,然後用一種堅定的語氣説,我會找到那面旗的,我要復興野豬幫。

    那是紅雞冠花盛開的晚夏的一天,在小拐家悶熱骯髒的閣樓上,我清晰地聽見男孩小拐説,我要復興野豬幫。

    9月孩子們重歸學校,假期發生的石灰廠之戰仍然使高年級的男孩津津樂道,他們坐在雙槓和矮牆上談論着白狼幫和野豬幫孰優孰劣,各執一詞難以統一意見。後來校工老董的兒子董彪説,你們別爭了,白狼幫和野豬幫算什麼人物,真正厲害的是城西的梅花幫,梅花幫的人胸前都刺一朵梅花。

    董彪在胡説。男孩小拐當着許多人的面戳穿了董彪的謊言,他説,城西沒有什麼梅花幫,只有龍虎八兄弟,他們和野豬幫是盟友,左臂刺龍,右臂刺虎,根本不刺梅花。

    男孩小拐因此招來了董彪日復一日的追逐和報復。我看見男孩小拐像一隻袋鼠在泡桐樹林裏繞行奔跑,因過早發育而成為學校一霸的董彪快樂地追逐着小拐,董彪最後把小拐按在樹幹上,用膝蓋猛力地頂擊小拐完好的那條左腿,這樣男孩小拐總是應聲倒在董彪的腳下,有一次董彪忽發異想地解開褲釦,對着手下敗將撒了泡尿,董彪説,去叫你哥哥來,你哥哥算什麼?就是他活着我也敢揍你。

    我知道那是小拐童年時代最灰暗的日子,幾乎每一個男孩都敢欺負王德基的兒子小拐,他姐姐秋紅和錦紅對他的保護無法與天平活着時相比,在香椿樹街的生活中嘰嘰喳喳的女孩子一向是微不足道的。除我之外大概沒有人知道小拐心裏那個古怪而龐大的夢想,關於那面傳説中的野豬幫的旗幟,關於復興野豬幫的計劃。小拐曾經邀我同去尋訪那面旗幟的蹤跡,被我拒絕了。在我看來小拐已經成為一種贏弱無力倍受欺辱的象徵,他的那個夢想因此顯得可笑而荒誕。

    曾經有人效仿董彪在學校沙坑那兒追打小拐,體育教師上去把他們拉開了。體育教師責問那個男孩,為什麼要打他?你欺負他腿不好?那個男孩很誠實,他説,他哥哥天平死了。體育教師又問,他哥哥死了你就打他?這是為什麼?男孩漲紅了臉踩踏着沙坑裏的黃沙,最後他又説了一句大實話,他腿瘸,他跑不快。

    關於男孩小拐的拜師習武在香椿樹街有種種説法,人們普遍認為那是王德基為了兒子免受欺侮的權宜之計,是王德基把小拐送到延恩巷的武林泰斗羅乾門上習武的,還有一種説法誤傳天平是羅乾的門徒之一,羅乾肯收下小拐是緣於這段人情,但是男孩小拐後來輕蔑地否定了這些想當然的猜測,他説羅乾從來不搭理那些少年幫派,當然也不認識他死去的哥哥天平,他父親王德基就更不認識羅乾了,他那種人怎麼會認識羅乾?男孩小拐提及他父親時滿臉不屑之色,然後他用一種神秘的口氣説,我是我師父的關門弟子,你別告訴人家。

    他為什麼要收你做關門弟子呢?回話的人毫不掩飾話裏的潛台詞,為什麼羅乾要收一個斷了一條腿的孩子做關門弟子呢?

    我跪着求他,我跪了很長時間。男孩小拐終於把所有的秘密和盤托出,我給他看腿上手上的傷,我告訴他所有的人都來欺負我,你猜他最後怎麼説?男孩小拐環顧着周圍的孩子,眼睛裏充滿了喜悦和激情之光,羅乾最後把我抱起來,他説既然所有人都來欺負你,那我就教你去欺負所有的人。

    男孩小拐本人的説法也令人半信半疑,但是香椿樹街上有不少人親眼目睹他出入於延恩巷羅乾的家門,不管怎麼説,小拐現在是一個習武的孩子。香椿樹街頭的男孩們再也不敢輕易對他施以拳腳了。

    最初小拐把三節棍插在書包裏去上學,每次在學校遇見董彪時,小拐仍然提防着董彪對他的襲擊,他的手緊緊地抓住三節棍的一端。董彪試探着靠近他,你拿着三節棍裝什麼蒜?董彪説,你腐了條腿怎麼用三節棍?但是小拐猛地從書包裏抽出三節棍時董彪還是害怕了,董彪嘀咕了一句就溜走了。他媽的你嚇唬誰?他邊走邊説,嚇唬誰?

    那是男孩小拐開始揚眉吐氣的日子,我曾經在他的書包裏看見過多種習武器械,除了他隨身攜帶的三節棍外,還有九節鞭、月牙刀、斷魂槍等等,這些極具威懾力和神秘色彩的名稱當然是小拐親口告訴我的。我記得一個秋日的黃昏,在石碼頭佈滿油漬的水泥地上,男孩小拐第一次當眾表演了他的武藝,雖然是初學乍練,但我們還是聽到了三節棍和九節鞭清脆悦耳的聲音,舞鞭的男孩小拐臉上泛起鮮豔的紅暈,雙目炯炯發亮,左腿的疾患使小拐難以控制身體的重心,他的動作姿態看上去多少有些生硬和彆扭,但是在石碼頭上舞鞭弄棍的確實是我們所鄙夷的男孩小拐,到了秋天他已經使所有人感到陌生。

    四五個男孩坐在石碼頭的船塢上,聽小拐描繪他師傅羅乾的容貌和功夫。秋天河水上漲,西斜的夕陽將水面和兩岸的房屋塗上一種柑桔皮似的紅色,香椿樹街平庸蕪雜的街景到了石碼頭一帶就蠻得非常美麗。空氣中隱約飄來化工廠油料燃燒的氣味,而那些裝滿貨物的駁船正緩緩通過河面,通過圍坐在船塢上的孩子們的視線。

    我師傅只比我高半個腦袋,男孩小拐用手在頭頂上比劃了一下,他看了看其他孩子的表情又補充道,你們不懂,功夫深的人個子都很矮小。

    我師傅留一叢山羊鬍子,雪白雪白的,你們不懂,功夫深的人都要留山羊鬍子的。男孩小拐還説。

    我對延恩巷的武林高手羅乾的瞭解僅限於那天男孩小拐的一夕之談,像所有的香椿樹街少年一樣,我也曾渴望拜羅乾為師學習武藝,但據説那個老人深居簡出性情孤僻,除了小拐以外,拒絕所有陌生人走進他的種滿藥草的院子。整個少年時代我一直無緣見識羅乾的真面目。後來我知道關於延恩巷羅乾的傳説完全是一場騙局,知悉內情的人透露羅乾只是一個年老體衰的病人,他每天例行的舞刀弄棍只是他祛病延年的方法,因為羅乾患有嚴重的哮喘和癲癇症。這個消息曾令我莫名驚詫,但那已經是多年以後的事了,昔日的男孩小拐已經成為香椿樹街著名的風雲人物,騙局的受害者也已淡忘了許許多多的童年往事。

    城北的居民風聞野豬幫又重新出現,他們對此都覺得奇怪,因為野豬幫的那批少年在夏天的大搜捕中已經被一網打盡了。但是許多人家養的雞都在夜晚相繼失蹤,石碼頭的垃圾上堆滿了形形色色的雞毛,從這一點判斷確實又有少年們在歃血結盟了。

    人們想不到野豬幫的新領袖是王德基家的小拐,更想不到新的野豬幫只是一羣十四、五歲的男孩。

    歃血結盟的儀式是在王德基家的閣樓上舉行的,狹小低矮的閣樓裏充滿了新鮮雞血的腥味,大約有九個男孩,每人面前放了一碗雞血,他們端起碗緊張而衝動地望着小拐。喝下去,小拐説,他的聲音聽上去不容違抗,你們怕什麼?人血都不怕還怕雞血嗎?

    一個男孩先端起碗在碗沿上小心地舔了一下,另一個男孩則捏着鼻子喝了半碗,突然大叫起來,太腥了,我要吐了。你們能幹什麼事?然後小拐出乎意料地亮出了他的九節鞭,你們到底喝不喝?不喝就挨鞭子,小拐晃動着他的九節鞭説,喝雞血還是挨鞭子?你們自己挑吧。

    閻摟上的那羣男孩終於還是選擇了雞血,但是他們的嘔吐物已經把牀鋪和板牆弄得污穢不堪,在一片反胃的嘔吐聲中小拐打開了他珍藏的白狼幫的旗幟,我沒找到野豬幫的大旗,就拿它代替吧,小拐把那面破旗鋪在地板上,考慮了片刻説,把白狼用墨汁塗掉,畫上一隻豬頭就行了,他們就是這麼幹的。

    小拐的大姐錦紅這時候從竹梯爬上了閣樓,你們在上面鬧什麼?都給我下去,錦紅一轉臉就發現了滿地穢物,不由尖叫起來,該死,你們到底在幹什麼壞事?閣樓簡直成了豬廄了,已經有人開始往竹梯前走,但是男孩小拐伸出他的九節鞭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誰也不許逃。男孩小拐聲色俱厲,他説,儀式剛剛開始,誰也不許逃。

    讓他們走,小拐你快讓他們走。錦紅忙着要清掃地板,一邊掃一邊對男孩們説,要鬧到外面鬧去,你們把我家當公園啦?

    你別管我們的事,下樓去,我讓你下樓去。男孩小拐用鞭柄朝錦紅背上戳了一下,我讓你別管你就別管。

    不準再鬧了,要鬧到外面去,別在閣樓上鬧。錦紅説着就用掃帚把男孩們往竹梯上趕,但是隨着一聲清脆的鞭擊,少女錦紅就像一隻受驚的鳥尖叫着跳起來,她的手伸到背後去摸她的長辮,摸到的是一隻失落的蝴蝶結和一綹斷髮。

    是男孩小拐用九節鞭抽落了他姐姐的半截辮梢和辮子上的紅蝴蝶結。那羣男孩看見少女錦紅因驚嚇過度而異常蒼白的臉,她的嘴哆嗦着似乎想罵小拐,但終於什麼也沒有説。而持鞭的男孩小拐坐在那面破旗上,眼睛裏依然噴射出陰鬱的怒火,他説,我讓你別來管我的事,為什麼你偏偏不聽?

    香椿樹街兩側的泡桐樹是最易於繁殖的落葉喬木,它們在潮濕而充滿工業廢煙的空氣裏瘋狂地生長,到了來年的夏季,每家每户的泡桐樹已經撐起一片濃密的樹蔭,遮蓋了街道上方狹窄的天空。香椿樹街的男孩也像泡桐一樣易於成長,遊蕩於街頭的少年們每年都是新的面貌和新的陣容,就像路邊的泡桐每年都會長出更綠更大的新葉。

    七五年之夏是屬於少年小拐的,新興的野豬幫在城市秩序相對沉寂之時猶如紅杏出牆,吸引了人們的目光,在黃昏的街頭,一羣處於青春期的少年簇擁着他們的領袖,矮小瘦弱的少年小拐,他們擠在一輛來歷不明的三輪車上往石灰廠那裏集結而去,石灰廠外面的空地是他們聚會習武的最好去處,就在那裏他們把校工老董的兒子綁在樹幹上,由小拐親自動手給他剃了個醜陋的陰陽頭,然後小拐用紅墨水在董彪暴露在外的頭皮上打了幾個叉,據説這是被野豬幫列入黑名單者的標誌,被列入黑名單的還有其他六七個人,甚至包括學校的語文教員和政治教員。

    我知道少年小拐在制定幫規和戒條時煞費苦心,他告訴我天平他們的野猜幫是有嚴格的幫規和戒條的,由於保密小拐無從知道它們的內容。他對此感到茫然。後來少年小拐因陋就簡地模仿瞭解放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條令,稍作修改用複寫紙抄了許多份散發給大家,至於戒條則套用了一句流行的政治口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少年小拐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如何刺青。城裏僅有的幾個刺青師傅都拒絕替這羣未成年的少年紋身,而且拒絕傳授刺青的工藝和技術。失望之餘小拐決定自己動手摸索,他對夥伴們説,沒什麼稀罕的,他們不干我門自己幹,只要不怕疼,什麼東西都能刺到身上去。

    新野豬幫的刺青最終失敗了。他們想像用一柄刀尖蘸着藍墨水在皮膚上刻豬頭的形狀,但是尖鋭的疼痛使許多人半途而廢,少年小拐痛斥那些夥伴是膽小鬼,他獨自在閣樓上百折不撓地摸索刺青技術,換了各種針具和染料,少年小拐一邊呻吟一邊刺割着他的手臂,渴望豬頭標誌躍然於他的手臂之上,他的手臂很快就潰爛發炎了,膿血不停地從傷處滴落下來,在王德基每天的咒罵和奚落聲中,少年小拐終於允許他姐姐錦紅和秋紅替他包紮傷口,他説,10天過後,等紗布拆除了,你們會看見我手臂上的東西。

    拆除紗布那天少年小拐沉浸在一種沮喪的情緒中,他發現自己的冒險徹底失敗了,手臂上出現的不是他嚮往的威武野性的豬頭標誌,而是一塊扭結的紊亂的暗色疤瘢,少年小拐捂着他的手臂在家裏嗷嗷地狂叫,就像一條受傷的狗。叫聲使剛從紡織廠下班回家的錦紅難以入睡,錦紅煩躁地拍打着牀板説,別叫了,讓我睡上一會。少年小拐停止了叫喊,他開始用拳頭拼命捶擊閣樓的板壁,整座朽敗的房子微微搖晃起來。錦紅一氣之下就尖着嗓門朝閣樓上罵了一句,我操你媽,你只剩了一條腿,怎麼就不能安分一點?錦紅罵完就後悔了。她看見弟弟小拐從竹梯上連滾帶爬衝下來,手裏舉着一把細長的刀子,錦紅從小拐陰鬱而暴怒的眼神中判出他的可怕的念頭,抱着枕頭就跳下牀,慌慌張張一直跑到門外。

    錦紅光着腳,穿着背心和短褲站在街上,手裏抱了一隻枕頭,過路人都用詢問的眼神注視着王德基家的女孩錦紅。錦紅你怎麼啦?錦紅臉色煞白,她不時地回頭朝家裏張望一眼,朝問話的那些人搖着頭。錦紅不肯告訴別人什麼,她只是衣衫不整地倚牆站着,用枕頭擦着眼裏的淚,沒什麼,錦紅牢記着亡母傳授的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她對一個追根刨底的鄰居説,我跟小拐鬧着玩,他嚇唬我,他嚇唬要殺我。

    少女錦紅很早就顯露出南方美人的種種風情,人們認為她生在王德基家就像玫瑰寄生於一灘污泥之中,造化中包含了不幸。香椿樹街的婦女們建議錦紅耐心等待美好的婚姻,起碼可以嫁一個海軍或者空軍軍官,但是錦紅在19歲那年就匆匆嫁給了醬品廠的會計小劉,而且出嫁時似乎已經有了身孕了。街上有謠傳説玉德基曾和女兒錦紅睡覺,但那畢竟是捕鳳捉影的謠言。真正瞭解錦紅的當然是她妹妹秋紅,錦紅出嫁前夜姐妹倆在燈下相擁而泣,錦紅對秋紅説的那番話幾乎使人柔腸寸斷。

    我知道我不該急着嫁人,可是我在這個家裏老是擔驚受怕,我受不了。錦紅捂着臉嗚咽着説,不如一走了之吧。

    你到底怕什麼?秋紅問。

    以前怕父親,後來怕天平,現在怕小拐,錦紅仍然嗚咽着,她説,我一看見小拐的眼睛,一看見他那條斷腿,心裏就發冷,現在我最怕他。

    小拐怎麼啦?秋紅又問。

    沒怎麼,可我就是害怕,他遲早會惹下大禍,錦紅最後作出她的預言,秋紅注意到姐姐説話時憂心忡忡的表情,她想笑卻笑不出來,這個瞬間錦紅美麗的容顏突然變得蒼老而惟悴了,這使秋紅對錦紅充滿了深情的憐憫。

    那天夜裏少年小拐又出門了,王家的人對此已習以為常,他們臨睡前用椅子頂在門上,這樣不管何時小拐都可以回家睡覺。凌晨時分錦紅姐妹被門口雜沓的腳步聲驚醒了,起牀一看小拐帶着七八個少年穿過黑暗的屋子往後門湧去,秋紅想去拉燈繩,但她的手被誰拽住了。別開燈,有人在追我們。秋紅睡意全消,她試圖去阻擋他們,你們又在幹什麼壞事?幹了壞事就都往我家跑。少年們一個個從秋紅身旁魚貫而過,消失在河邊的夜色中。最後一個是少年小拐,你別管我們的事,小拐氣喘吁吁地把一匹布往秋紅的懷裏塞,然後他把通向河埠的後門反鎖上,隔着門説,這匹布給錦紅做嫁妝。

    秋紅回憶起那天夜裏的事件一直心有餘悸,布店的人帶着幾個巡夜的民兵很快就來敲門。錦紅到閣樓上藏起那匹布,秋紅就到門口去應付。來人説,讓我們進去,偷布的那幫孩子跑你家來了。秋紅伸出雙臂把住門框兩側,她像一個成熟的婦女一樣處驚不亂,秋紅説,你們抓賊怎麼抓到我家來了?難道我家是賊窩嗎?布店的人説,你家就是個賊窩。這句話激怒了秋紅,秋紅不容分説朝那人臉上扇了記耳光,我操你八輩子祖宗,我讓你糟蹋我們家的名聲,秋紅邊罵邊唾,順手撞上了大門。她聽見門外人的交談仍然很不中聽,一個説,王德基家的孩子怎麼都像惡狗一樣的?另一個説,一個比一個壞,一個比一個兇。秋紅的一點恐慌現在恰巧被滿腔怒火所替代,她對着門踢了一腳,高聲説,你們滾不滾?你們再不滾我就拎馬桶來,潑你們滿身是糞。

    少年小拐和夥伴們偷來的是一匹白色的棉布,這匹布令錦紅啼笑皆非,錦紅懷着一種五味混雜的心情注視着小拐和白布,她説,辦喜事不能用白布,這是辦喪事用的。錦紅伸手在弟弟的頭頂上輕撫了一下。這個舉動意味着她最後寬恕了少年小拐。

    沒有人知道少年小拐和武界泰斗羅乾的關係是如何中斷的,那種令人豔羨的關係也許持續了半年之久,也許只有短短的二三個月。我記得少年小拐後來不再談及羅乾的名字,有人追問羅乾的近況時小拐的回答令人吃驚,他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説,他中風了,不行了,現在我用一隻手就能把我師傅拍死。然後少年小拐眉飛色舞他説起另一位大師張文龍的故事,那是風靡一時的龍拳的創始人,武功非凡,方圓百里的少年都夢想成為張文龍的門徒,但是張文龍只賣傷藥不授武藝。他經常在北門吊橋設攤賣他的跌打風濕膏藥,賣完藥就卷攤走路,從來沒有人知道張文龍的住處,膽大的少年去他的藥攤前打聽時,張文龍就拿一塊膏藥塞過來説,先掏錢把藥買去,你們這幫孩子就缺傷藥了,你們打吧,你們天天打架我的藥就好賣了。當你死磨硬纏刺探他家的住處時,張文龍眨着眼睛説,我哪裏有家呀?我天天在野地裏為你們採藥熬膏,夜裏就睡在水溝裏,睡在菜花地裏。

    你們知道張文龍的刺青刺了什麼?少年小拐最後向他的夥伴提出了一個熱門的問題。

    是一條龍。有人回答道。

    可是你不知道,是一條什麼樣的龍,少年小拐的神情顯得非常衝動,他先在自己的腹部用力劃了一下,龍頭在這兒,然後小拐的引順着胸前往肩部爬,最後在後背上又狠狠戳了一下,龍尾在這兒,你説這條龍有多大?小拐説着嘆了口氣,他的臉看上去突然變得憂怨起來,羅老頭背上那條龍比起張文龍來算什麼?湯司令和紅旗他們的刺青就更提不起來了。

    少年小拐羞於正視自己左臂上那塊失敗的刺青,説那番話時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不時偷窺他的左臂,海魂衫肥大的短袖子遮掩了那片疤瘢的一半,另一半卻袒露在夏日陽光裏,我發現從那片疤瘢中無法看清豬頭的形狀,它們看上去更像秋天枯萎的黑紅色的樹葉。

    這年夏天少年小拐瘋狂地追逐着張文龍的蹤跡,我聽説他長時間地蹲在北門吊橋的藥攤前,期待河上吹來的風捲起張文龍那件黑布襯衫的下襬,他渴望親眼目睹那條恢宏而漂亮的盤龍刺青,大風卻遲遲不來。少年小拐在一陣迷亂的衝動中向張文龍的襯衫伸出了手,聽説小拐的手剎那間被張文龍夾在腋下,張文龍半温半笑他説,你這孩子斷了一條腿不夠,還想再斷一系胳膊嗎?

    橋上的遭遇對於少年小拐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在張文龍匆匆離去後他仍然站在北門吊橋上,受辱後的窘迫表情一直滯留在他蒼白的臉上,夥伴們的竊笑使少年小拐惱羞成怒,他對着橋下的護城河罵了一聲,張文龍,我操你螞,再過5年,你看我怎麼報一箭之仇。

    誰都能發現少年小拐在受到傷害後情緒低落,他擔心自己在新野豬幫內的地位受到損壞或者排擠,有一天我驚訝地發現他採取了殺雞儆猴的做法,在一番關於張文龍籍貫的爭執中,少年小拐突然緘口動手,他突然認皮帶縫裏抽出一把飛鏢朝朱明身上擲去,你也想來反對我?小拐冷笑着審視朱明的表情,他説,我説他是東北人就是東北人,別來跟我犟。那把飛鏢從朱明的耳朵一側飛出去,朱明驚呆了,誰也沒想到少年小拐突然翻臉,事後少年們對小拐的舉動褒貶不一,支持小拐和同情朱明的人形成了兩個陣營,據我所知這也是新野豬幫最後分崩離析的原因。

    幾天後少年們相約在石灰廠外面集合,準備搭乘長途汽車去清塘鎮尋找一個姓王的刺青師傅,那個人是朱明家的親戚,但是朱明和他的幾個朋友卻遲遲不來,小拐就派人去朱明家喊他。派去的人到了朱明家,看見幾個人正圍坐在桌前打撲克牌,朱明的臉上貼滿了紙條,頭也不抬地對人説,我們不去了,要去你們自己去吧,不過我提醒你們,清塘鎮的人們比香椿樹街的可野多了,小心讓它們踩扁了抬回來。

    聚集在石灰廠的少年們沒有把朱明的話放在心上,他們攔住了去往清塘鎮的長途汽車。去的時候大約有七八個人,當天回來的卻只有3個人,而且都是鼻青臉腫的,他們提着撕破的衣服和斷損的涼鞋從街上一閃而過,像做賊似的溜進各自的家門。他們告訴前來打聽兒子下落的那個婦女説,小拐他們留在清塘鎮了,清塘鎮的人把他們扣起來了,僥倖逃離清塘鎮的3個人驚魂未定,用一種誇張的語言描述那場可怕的毆鬥。我門一下長途汽車就有人來撩撥逗事,也不知道是怎麼打起來的,他們用的都是鐵搭、鋤頭和鐮刀,那麼多人追着我們打,我們還來不及編隊形就給他們打散了。

    好好的他們為什麼打你們?有人提出了簡單的疑問。

    不知道,他們説不準我們在清塘鎮耀武揚威。

    王德基家的秋紅也擠在那堆焦灼而忙亂的婦女中間,她關心的自然是她弟弟小拐的情況,秋紅剛想開口問什麼,那3個少年幾乎異口同聲地説,小拐最慘了,他頭上捱了一鐵搭,開了兩個洞。

    他怎麼啦?他不是會武功嗎?秋紅驚叫過後問。

    他腿不好,跑不快,那麼多人圍上來,會武功也沒有用。一個少年説。

    他沒帶三節棍和九節鞭,光是一支飛鏢對付不了人家的鋤頭鐵塔。另一個少年表示惋惜説,小拐今天要是帶上他的傢伙就好了,我們也不會輸那麼慘了。

    帶上傢伙也沒用,清塘鎮的人一個比一個野,再説小拐本來就不怎麼樣,我看見他第一個被清塘鎮的人按在地上,第三個少年説起小拐卻已經顯得很輕蔑了。

    旁邊的秋紅聽到這裏勃然生怒,她指着3個少年的鼻子説,一幫不知廉恥的雜種,你們知道小拐腿不好,跑不快,你們就不肯拉他一把?你們就不能背上他跑嗎?

    你説得輕巧!一個少年斜睨着秋紅反駁道,那種時刻誰還顧得上誰?我背了小拐誰又肯來揹我?

    憤怒的秋紅一時啞然失語,她的豐腴而紅潤的臉上不知不覺掛上了淚珠。人們都用一種隔膜而厭惡的目光注視着她,似乎沒有人為秋紅的一腔姐弟之情所感動。事實上那是一個混亂的人心浮躁的黃昏,人們關注的是自己的滯留在清塘鎮生死未卜的兒子或家人,每個人的心情其實都是相仿的。

    少年小拐和他的夥伴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返回香椿樹街,負責接送的警察對圍觀的人們説,這次還幸虧沒打出人命,否則就直接把他們送拘留所了,王德基和秋紅也在街口等候,看見小拐他們依次爬下了卡車。王德基舒了一口氣、他對旁人説,這幫孩子是不是吃了瘋狗的肉?在街上鬧不夠,打架竟然打到清塘鎮去了。那人問,回家要收拾你兒子嗎?王德基被問得有點尷尬,從小收拾到大,就是收拾不了他,想想真奇怪。王德基苦笑一聲,隨後説了一句令人傷感的話,孩子他母親搭上她一條命就生了這麼個寶貝兒子,想一想真是奇怪。

    少年小拐扶着牆與他父親和姐姐逆向而行,他的頭部纏着一條骯髒的被血洇透的紗布,看上去小拐顯得出奇的從容而冷靜,秋紅跑過去想察看他頭上的傷勢,被他推開了。我死不了,小拐説,你回家去,別來管我的事。秋紅就跟在他後面説,讓你別打架你偏不聽,這回好了,頭上弄了個窟窿讓人看笑話,街上的人都看着王家姐弟,看見小拐突然回過頭打了秋紅一記耳光,讓你別來管我你偏不聽,你為什麼老是要來管我?小拐幾乎是在吼叫,他的仇視的目光使秋紅不寒而慄,秋紅掩面坐在地上哭號起來,不管就不管,秋紅絕望地拍打着地面,邊哭邊叫,我要再管你的事我就是畜生。

    從清塘鎮鎩羽而歸的少年們很快就聚集在朱明家門口,隔着窗子他們看見朱明那幫人仍然在桌前玩撲克牌,只是每個人的膝蓋上都添了一根一尺多長的角鐵,屋裏的人對窗外的人顯然已有防備,少年小拐和他的夥伴無法對朱明他們實施懲罰,判徒,有人伏在窗台上對屋裏的人喊。而少年小拐嘴裏吐出的是一句江湖行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的聲音聽來冷峻而充滿殺機。我看見他提起撐拐,用一種輕柔的動作在朱明家的窗户上搗了一個圓孔,屋裏人朝外面張望了一眼,並沒有作出任何反應,緊接着是一聲嘩啦啦的脆響,少年小拐揮舞着他的撐拐,砸碎了朱明家窗户上的每一塊玻璃。

    到了中秋節前夕,香椿樹街的新野豬幫已經分裂成兩派,人多勢眾的那派由少年小拐統轄,另外一派的六七個少年則死心塌地跟着朱明,他們從此開始了漫長的此長彼消的內戰。我之所以如此清晰地記得這個時間概念,是因為那天香椿樹街上瀰漫着糖果鋪煎制鮮肉月餅的香氣,那種一年一度的香昧誘使許多人聚集到糖果鋪的煎鍋前面。少年小拐他們和朱明他們的人就在那兒相遇了。我記得朱明他們一共只有3個人,3個人每人手裏捧了一包月餅往人堆外擠,但是朱明突然被什麼絆了一下,絆他的是小拐腋下的那根撐拐。

    買那麼多月餅獨吃?好意思嗎?小拐似笑非笑地説。

    朱明沒説什麼,他遲疑了一會兒抓了兩塊月餅給小拐,但小拐沒去接,他的表情已經顯露出尋釁的端倪,我看見他用撐拐的底端撥了撥朱明拿月餅的手。

    給兄弟們每人兩塊。小拐説。

    你在玩我?朱明説,你以為我們怕你們?要打架約個地方和時間,我操,你真以為我們怕你們?

    鐵路橋下面怎麼樣?你要是嫌橋洞裏不好上鐵路也行,你要是帶的人多就去石灰廠外面,或者就去石碼頭?隨你挑,時間也隨你挑。

    我隨你挑,你真以為我們怕你們?朱明的嘴裏咬了一塊月餅,含糊地嘀咕着往小拐他們的人圈外走,朱明帶着兩個人走出去幾步遠,沒有明確回覆小拐的挑釁,卻説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話,朱明説,他算什麼人物?他姐姐跟他爹睡覺,肚子都睡大啦。

    我看見少年小拐的眼睛裏倏地迸出罕見的可怕的紅光,他狂叫了一聲,從別人手裏奪過九節鞭,率先發起了對朱明他們的攻擊。九節鞭準確地抽到了朱明的後頸上,小拐的夥伴們一擁而上,本來應該避人耳目的混戰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發生了,糖果鋪周圍一片騷亂,女店員在櫃枱後面尖叫着,快去喊警察,要打出人命啦。更多的香椿樹街人則訓練有素地退到糖果鋪的台階上,或者爬到運貨的三輪車上,居高臨下地觀望了少年小枴棍鞭齊發痛打朱明的場面,觀望者們除了對少年小拐身殘志堅的英武形象讚歎幾聲外,並沒有太多的驚詫,雖然他們親眼看見朱明他們滿臉血污地在街上翻滾,這畢竟還是少年們之間的小型毆鬥,生活在香椿樹街的人們對此已經司空見慣。

    平心而論中秋之戰在小拐一方也並不光彩,誰都注意到朱明他們是赤手空拳的,而且人數少於小拐他們。另外他們選擇的地點也缺乏考慮,糖果鋪的煎餅鍋最後被人羣擠翻了,一鍋熱騰騰的鮮肉月餅全部傾倒在地,一些饞嘴的孩子和婦女趁亂撿走了好多月餅。糖果鋪的女店員們一氣之下去少年們就讀的紅旗中學告了狀。

    三天之後紅旗中學的門口出現了一張佈告,龍飛鳳舞的毛筆字流露出校方卸除一份重負後的喜悦。被開除的名單很長,包話從初一到高二的幾十名學生,有人用手卷成喇叭形狀朗讀着那份名單,其中包括了少年小拐常常被人遺忘的學名:王志剛,而在糖果鋪之戰中吃了虧的朱明也遭到了校方同樣的發落。

    少年小拐當天下午在石碼頭聽説了這個消息,夥伴們聽見他發出一聲難以捉摸的怪笑,怎麼拖到現在才開除?少年小拐的笑聲突然變得瘋狂而不可抑制,他坐在一隻空油桶上用右腳踢着油桶,笑得彎下了腰,我的教科書早都擦了屁股,他説,怎麼拖到現在才開除?

    白狼幫的紅旗在9月的一個傍晚出獄歸來,紅旗提着行李東張西望地出現在香椿樹街上時,人們一下子就認出了他。雖然在獄中的兩年紅旗已變成一個膀大腰圓的青年,雖然他的腦袋剃得光溜溜的鬍鬚反而很長,但紅旗的眼睛卻像以前一樣獨具風格,它們仍然憤怒地斜視着。

    現在看來紅旗的獄中歸來其實宣告了少年小拐的英雄生涯的結束,很少有人敏感地覺察到這一點,少年小拐也許覺察到了,也許沒有。他們在街口不期而遇時,紅旗的嘴角浮出一絲含義不明的微笑,而雙眼卻習慣性地憤怒地斜視着少年小拐。那是一次典型的狹路相逢,但當時什麼也沒有發生。少年小拐避開了紅旗的目光,他突然回首眺望不遠處的鐵路橋,橋上恰巧有一輛滿載着大炮和坦克的軍用貨車通過。

    少年小拐和他的夥伴們曾經暗中觀察紅旗的行蹤,大多數時間紅旗都在家門口拆卸自行車,或者站在家門口吃飯,偶爾他會朝門後嘮叨不休的母親罵幾句粗話,紅旗和城東白狼幫城西黑虎幫似乎中斷了一切聯繫。唯一值得警惕的是朱明,朱明幾乎天天去紅旗家,紅旗一出獄朱明就和他打得火熱,不難看出勢單力薄的朱明他們正在竭力拉攏新的盟友。

    他去拉紅旗有什麼用?少年小拐極其輕蔑朱明的算盤,他對夥伴們説,你們千萬別以為從監獄裏出來的人就怎麼樣,紅旗不怎麼樣,看他樣子兇,其實是個孬種。

    小拐的這番話意在安撫日漸渙散的野豬幫的人心。到了9月他發現夥伴們中間瀰漫着一種消極的恐慌的情緒,香椿樹街上到處紛傳説本地警察對少年幫派的第二次圍捕就要開始。每當誰向他提起這個話題時,小拐就顯得極不耐煩,你怕嗎?他説,你怕就到你媽懷裏吃奶去,説話的人於是極力否認他的恐懼,小拐就笑着甩出他的口頭禪,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人們想像中的警車雲集香椿樹街的場面沒有出現,它們駛過香椿樹街街口去了城東,也去了城西,唯獨遺漏了鐵路橋下面的這個人口和房屋同樣稠密的地區,或許香椿樹街與城市的其它角落相比是一塊安寧淨上,或許警察們是有意把街上的這羣少年從法網中篩了出來。尖厲的令人焦慮的警車汽笛在深夜嘎然而止,那些夜不成寐的婦女終於鬆了口氣,她們看見兒子仍然睡在家裏,她們覺得一個關口總算度過去了。那些婦女中當然包括少年小拐的姐姐秋紅,秋紅在夜空復歸寧靜後爬下閣樓,察看了弟弟小拐的牀鋪,小拐正在酣睡之中,小拐竟然睡得無憂無慮,這使秋紅心裏升起無名之火,賤貨,秋紅一邊唾罵自己一邊回到閣樓上,她對自己發誓説,我要再為那畜生操心我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賤貨。

    男孩小拐幸運地逃脱了9月的大搜捕,這使他們得以重整旗鼓,更加威風地出現在香椿樹街上。不久少年小拐在石碼頭召集了野豬幫的聚會,宣佈將朱明等6人開除出野豬幫。就在這裏少年小拐突然向夥伴們亮出一面大紅緞子的錦旗,旗上新野豬幫4個大字出於小拐親筆,笨拙、稚氣卻顯得威風凜凜。至於這面錦旗的來歷,少年小拐坦言是從居民委員會的牆上偷摘的,本來那是一面衞生流動紅旗。我有幸參加了新野豬幫的石碼頭聚會,記得在那次聚會中少年們處於大難不死的亢奮中,他們商討了懲治叛徒朱明和去西匯灣踩平那裏新興的小野豬幫的計劃,談的更多的當然是座山雕的刺青技術,座山雕與小拐死去的哥哥是割頭兄弟,他與紅旗幾乎同時出家歸來,作為對天平的一種悼念,座山雕答應為少年小拐在手上刺一隻豬頭,但是他只肯為小拐一個刺青。少年小拐注意到夥伴們對此的不滿情緒,最後他安慰他們説,明天我先去,我會把座山雕的刺青技術學來的,等我學會了再給你們刺,彆着急,每人手臂上都會有一隻豬頭的。那天石碼頭上堆放着化工廠的一種名叫苯乾的貨物,苯幹芳香而強烈的氣味刺激着少年們的鼻喉和眼腺。許多人一邊打噴嚏一邊流淚,它給這次聚會帶來了強制性的悲壯氣氛,恰巧加深了少年們對最後一次聚會的回憶。我看見少年小拐後來對着河上的駁船揮舞那面野豬幫的紅旗,一邊狂呼一邊流淚,但是我並不知道那是小拐一生中最後的輝煌時刻。

    少年小拐是在去刺青的路上遭到紅旗和朱明的伏擊的,後者選擇的時機幾乎是天衣無縫,令人懷疑其中設置的騙局和精心策劃,或許是小拐朝夕相守的夥伴裏出現了奸細,或者是小拐所信賴的座山雕參與了這次陰謀也不得而知。作為少年小拐的知心朋友,我清晰地記得他遭到伏擊的時間是黃昏,地點是在香椿樹街北端的羊腸弄。

    去座山雕家必須通過狹窄的僅容一人通過的羊腸弄,羊腸弄的一側是居民的後窗和北牆,另一側是五金廠的後門和破敗的圍牆,紅旗就是從圍牆的斷口突然跳到少年小拐身上的,小拐來不及拔出腰帶裏的匕首,在短短的一個瞬間他意識到一直擔心的伏擊已經來臨,他後悔單身一人來刺青,但是一切都無法改變,他看見朱明和幾個人從五金廠的後門和弄堂口朝他包抄過來。

    你們搞伏擊,這麼多人對付我一個,傳出去多丟臉。少年小拐被那幫人抬了起來,他的聲音悲壯而憤慨。

    我們不管什麼丟臉不丟臉的,我們今天就是要把你擺平。朱明説。朱明的臉上洋溢着伸冤雪恥的喜悦。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好好的香椿樹街讓你這個小瘸子稱王稱霸?紅旗一直揪着少年小拐的耳朵,他指揮着朱明他們把少年小拐抬進了五金廠的後門。五金廠的工人已經下班,由幾間破廟宇改建的廠房靜悄悄的,小拐不知道他們把他弄到這裏來幹什麼。他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對他幹什麼。他現在無力掙脱那麼多雙手的鉗制,於是也就不想掙脱了,他想呼救但喉嚨也被老練的對手紅旗卡住了,少年小拐突然對眼前事物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記起9歲那年在鐵路上發生的災禍,當那列火車向他迎面撞來的時候,他也是這種無力掙脱的狀態,他也覺得有一雙手牢牢地鉗住他的腿,有一個人正在把他往火車輪子下面推。

    他們把少年小拐抬到了一台衝牀旁邊,朱明拉上了電閘後衝牀開始工作,而紅旗坐在衝牀後面朝小拐擠了擠眼睛,衝牀的鑽頭正在一塊鋼片上打孔,嘎蹦、嘎蹦,富有韻律和殘酷的美感。現在少年小拐終於知道了紅旗新奇的出入意料的絕招,他聽説紅旗發明了一種討巧的置人於死地的辦法,原來就是他天天操作的衝牀。

    把他那條好腿搬上來。紅旗命令朱明,紅旗的嘴裏發出一種亢奮的哂笑,他説,快點,讓我來試試沖人的技術,沖人比衝刀片難多了。

    別碰我的好腿,別碰它。少年小拐的目光注視着衝牀上下律動的鑽頭,不難發現他的目光從好奇漸漸轉向恐懼,他的尖厲的抗議聲也漸漸地變成一種哀告,別碰我的好腿,你們幹什麼都行,千萬別碰我的好腿了。

    據朱明後來告訴別人説,小拐那天跪在衝牀邊向他求饒,向紅旗和其它人求饒,他的可憐而卑瑣的樣子令人作嘔。朱明和紅旗讓它過了第一關,但是第二關卻是由座山雕控制的。從五金廠的後門出來,他們按照事先的約定把少年小拐扶到座山雕家裏,五六個人按住半死半活的少年小拐,由座山雕為他刺青,刺的不是小拐想像中的野豬標誌,而是歪歪扭扭的兩個字:孬種。刺青的部位不在常見的手臂上,而在少年小拐光潔的前額上,座山雕在完成了他蓄謀已久的工程後得意地笑了,他説的話與紅旗如出一轍,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香椿樹街怎能讓一個小枴子稱王稱霸?

    我知道那麼多人出賣少年小拐緣於一個簡單的事實,他們無法容忍少年小拐在香椿樹街的風光歲月,儘管那是短暫的曇花一現的風光歲月。命運如此殘忍地捉弄了小拐,他額上的孬種標誌是一個罕見的物證。

    香椿樹街的人們後來習慣把王德基的兒子叫做孬種小拐,孬種小拐在閣樓和室內度過了他的另一半青春時光,他因為怕人注意他的前額而留了奇怪的長髮,但烏黑的長髮遮不住所有的恥辱的回憶之光,孬種小拐羞於走到外面的香椿樹街上去,漸漸地變成孤僻而古怪的幽居者。

    孬種小拐的兩個姐姐出嫁後經常回來照顧父親和弟弟的生活,有一次錦紅和秋紅到閣樓上清理出成堆的垃圾,其中有小拐兒時的百室箱,姐妹倆在百室箱裏發現了一些黴爛的布卷,打開來一看像是旗幟,旗上畫的野豬圖案依然看得清楚,錦紅皺着眉頭問孬種小拐,這是什麼鬼旗子?孬種小拐沒有回答,秋紅在一邊説,把它扔掉。然後姐妹倆開始收拾牀底下的那些刀棍武器,錦紅抓着三節棍問孬種小拐,這東西你現在用不着了吧?扔嗎?孬種小拐仍然沒有回答,他坐在閣樓面向街道的小窗前,無所用心地觀望着街景,秋紅亦一邊説,什麼三節棍九節鞭的,都給我去扔掉,留着還有什麼用?後來姐妹倆從箱子裏倒出許多銅圈、銅鎖、銅片來,閣樓上響起一陣銅片相撞的清脆的聲音,孬種小拐就是這時候回過頭阻止了秋紅,他對她説,把那些銅圈給我留下,我一個人沒事的時候可以釘銅玩。

    作為孬種小拐唯一的朋友,我偶爾會跑到王德基家的閣樓上探望孬種小拐,他似乎成了一個卧病在家的古怪的病人,他常常要求我和他一起玩兒時風行的釘銅遊戲,我和他一起重温了釘銅遊戲,但許多遊戲的規則已經被我們遺忘了,所以釘銅釘到最後往往是雙方各執一詞的爭吵。對於我們這些在香椿樹銜長大的人來説,温馨美好的童年都是在吵吵嚷嚷中結束的,一切都很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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