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的耳朵也許一年四季都是髒骯不堪的。他是我們區著名的耳膜炎患者。每年冬天他戴上一個黃色的耳朵套子,騎着車從什麼地方來,敲我家的門。這些夜晚很冷。我姐姐總是繫着花圍裙從廚房裏衝出去給他開門。她開了門後把雙手交替在花圍裙上擦拭,等W説完話再給他重新開門讓他滾蛋。他捂着他的耳朵套子,站着,喘着氣説話,遠離我坐的白木椅子。我能看見W進門挾來的一股冬夜的淡藍色寒流。我姐姐藏身在裏面顯得瘦弱無力,信佛一根迎風搖擺的柳枝。如果我還坐在白木椅子上,W説話聲像蚊子叫一樣輕。如果我走到廚房側耳細聽,聽見W總是對我姐姐説老鼠怎麼樣襪子怎麼樣那傢伙怎麼樣怎麼樣了。
“他有病嗎?”我一向厭惡戴耳朵套子的W。“不。他就是耳朵有毛病。”“他耳朵有毛病不去五官科治跑我家幹什麼?”“他跟我在伍家畈一起呆過。他幫我逮過八隻老鼠。”我發現我姐姐的眼睛在W離去之後就撲朔迷離了。她把她男人和嬰兒擱在一邊,獨自躲在廚房間裏,一聲不吭地扮演懷舊的女妖。“那傢伙那傢伙到底指誰?”我擂着廚房門。“不能告訴你。”她説,“怎麼能告訴你呢?”那傢伙是誰?兩年前我就想寫一篇關於屋頂和人的小説。起因是我在圖書館的地板上偶然看到一張掉落的書中插頁。插頁是一幅石版畫。畫上覆蓋了一片草苫屋頂,屋頂下迷迷朦朦地閃爍着人影,有幾個人?一眼看不清。當我的手指撫摸那張無名石版畫時,感覺到茅草屋頂在簌簌顫動。聚集在屋頂下的到底有幾個人呢?如果那是一家,那麼一家到底應該有多少人呢?這片屋頂下暫時先有三個人:W、傻子和老農。W聽見整個伍家畈在夜風中抖動屋頂的茅草,沙沙沙沙響得他耳朵里長出淚珠子來。那時候W就有神神叨叨的毛病。他説這種夜晚這種地方人已經不會哭,但他的耳朵老是受不了伍家畈的夜風夜雨,很不要臉地流淚。老農説:“你那雙破耳朵是挖耳屎挖爛的,當我不知道?”W繼續説:“一碰到大風天降温耳朵就爛得更厲害。流淚。流得不要臉。明天我要再出工就是灰孫子。誰出工誰就是灰孫子。”
透過窗户玻璃看見村中的池塘結滿了冰,結冰的水在夜晚會泛出淡淡的藍色。這事他們從前在城裏一直沒發現。伍家畈的所有茅草屋頂都凍得夠嗆。W看見一條人影黑乎乎地沿着池塘走過來。W説:
“我想要一副耳朵套,最好是絲棉的。破棉絮的只要布結實也行。”這時候老鼠又從房子的各個角落裏奔出來,聚集在一盞十五瓦的電燈泡下面。老農扔在那兒的飯糰突然噴發出香味,老鼠們圍着飯糰很忙碌很活靈。屋頂下三個人從牀鋪上同時坐起來觀望。這就是伍家畈夜晚的老鼠運動。他們每回都仔細地觀望。傻子説,“他們都餓慌了吧,怎麼沒打架?”老農説,“怎麼沒打架,他們在運飯糰,運回窩裏就要打,我聽得見聲音。”老農每天省下一塊飯糰喂老鼠。W很可惜。他記得就是這一夜老農在牆上寫下一排草書,是用紅墨水寫的,每個字看上去都是遍體鱗傷的痛苦樣。
老農的瘦馬臉也淌下那些字的血印,就像胭脂令人厭惡。W轉過身看窗外。他看見村中的池塘結滿了冰,一條人影黑乎乎地沿着池塘走過來。“那傢伙回來了,嘻嘻。”W説。
“明天我要出工我就是灰孫子。”W又説。他聽見門外踏冰的腳步越來越近,跳起來關了燈。
那條人影一旦走進茅屋,屋頂下面的人數就是四個了。那傢伙把大衣領子豎起來顯得多麼悲傷。他闖進門來挾進伍家畈冬夜透心徹骨的寒氣。杉木板哐哐猛晃。W掛在門後的棉大衣撲在地上,棉大衣口袋裏的兩顆鋼珠突破而出,亂滾一氣,驚起老鼠樹葉般的腳步聲。
“快把門關上,你不怕冷我怕冷。”W把頭縮進被窩深處説。進來的人影找不着燈,迷亂地摸黑徜徉。W似乎看見他捏造的情書躲在那傢伙汗濕的手中扮鬼臉。他也在被窩裏做了個鬼臉。他想至少要過幾天假情書才會敗露,收拾那傢伙其實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只苦了八妞兒。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八妞兒才十七歲,她還不知道約會是怎麼回事呢。W曾經被八妞兒叫去逮他們屋裏的老鼠。八妞兒的屋子也像八妞兒一樣雜亂無章,瘋瘋顛顛。他就喜歡牆上貼的一張楊柳青年畫。有個金娃娃騎在一條紅鯉魚上歡歡喜喜大鬧冬天。“兒子、女兒。”W看着金娃娃咧開嘴笑。八妞兒説,“你又叨咕什麼呢,傻子。”W問八妞兒,“你牆上這娃真好,是男娃還是女娃?”八妞兒開始説是男娃,又改口説是女娃。後來性急地亂搖辮子,紅了臉。W就安慰她,管他是男是女呢,看着暖和就行了。八妞兒的茅草屋頂下只有兩個人,他和她。W覺得他的耳朵不像平日那樣疼。他開始施展多日來苦練出來的捕鼠術。他把一碗剩飯澆了香油放在屋角,碗上拴了一根粗麻線緊拽手中,等待八妞兒的老鼠聞香而動。“我們屋的老鼠咋這麼多呢?”
“多嗎?肯定全是些男老鼠。”
反正八妞兒經常聽不懂男人的話。W笑着就真看見一隻魁梧而英俊的老鼠跳上飯碗。他勻起手指把線一拽,碗如山峯壓住了老鼠。那也許真是一隻男鼠,鼠腳被壓後還探在碗外強勁地掙扎。八妞兒歡叫一聲上去觀賞那隻鼠腳,嘴裏含糊地驚歎着什麼。W問八妞兒,這捕鼠辦法好玩嗎?她沒聽見。她搓着手緊張地眨巴眼睛,突然高喊一聲:“拿火柴!燒老鼠!”W對着滿臉緋紅的八妞兒愣了會,“燒……嗎?”他掏出火柴盒交給八妞兒,然後睜圓眼睛注視她燒老鼠腳的動作。火苗子從鼠腳上喧騰而起時,W的耳朵一陣燒灼的疼痛,他護着破爛不堪的耳朵説:“八妞兒別燒了,你給我織副耳朵套好嗎?”“你看鼠腳一燒怎麼發黃了?”八妞兒説。“我給你毛線織,我還有二兩絲棉。”W説。“天吶,老鼠爆炸啦。”八妞兒説着拍手蹦起來。W聽見那隻合扣的白瓷碗裏爆發出一陣沉悶的呼嘯聲。他從來沒聽到過鼠叫聲如此奇怪如此悽慘。那隻孤獨的鼠腳已經燒焦,它在八妞兒的胯下拼命踢蹬,仍然是有力度的。W在一股燻臭味中長嘆一聲,“八妞兒,我他媽的白給你逮老鼠了。”他把手裏的麻線拴在八妞兒的牀架上後,昏沉沉轉了圈跑出門去。在八妞兒的屋檐下,W趴在窗欞朝裏張望:八妞兒如痴如醉燒那隻鼠腳,她的紅臉膛還是挺可愛的。但W的呼吸道幾乎被一股濃烈的腥臭灌滿了,噁心難忍。他只得逃離八妞兒的屋檐下。外面風很大,耳膜炎患者W的耳朵讓風一吹,痛苦得直想掉淚。這屋頂下原先是四人一家。初到伍家畈時大家都這麼説。傻子還想做個光榮匾掛在門楣上。可後來發現那傢伙買了煙藏在牛棚的草料堆裏,夜裏獨自對牛抽煙。他有一本絕妙的好書鎖在箱子裏,每隔幾天就取出來,躺在被窩裏用手電筒研究。就這樣直到他睡着,那隻手電筒總是忘了關,射出一道黃澄澄的光,照亮另外三個人。在另外三個人輾轉反側之夜,能聽見那傢伙在夢中鬼喊鬼叫:
八妞兒八妞兒八妞兒啊
“他當真了。”另外三個人説。
而八妞兒卻矇在鼓裏。她跑來把鼻子壓在窗玻璃上掃視四個人的屋子,鬼鬼祟祟地問:
“那傢伙怎麼,那傢伙……”
其他三個人望着窗外心懷叵測。
“你們屋老鼠多嗎?”“多,老鼠每天在打洞。”W朝泥地上猛一跺,他的腳就隱進去了,“老鼠打地道戰。”
W從八妞兒的臉上掂量出她的手工編織本領。八妞兒確實不會織耳朵套子。他原諒了她也宣告這個冬天他的耳朵將要完蛋了。那傢伙翻箱倒櫃找什麼東西,臉色漸漸陰暗下來。他雙手插腰,喉結在寬大的顎下跳動,敲出第一聲憤怒的鐘:“把東西交出來!”“你丟了什麼東西,那本黃書?”
“別他媽亂打岔。把襪子交出來。”
“我們三個人,你讓誰把襪子交出來?”
“讓你們三個人!”“三個人。襪子。哈哈哈。”W第一個笑出聲來,我知道丟襪子是藉口,那傢伙總歸要爆發。一笑耳朵又疼,趕緊捂住。W朝另外兩個人扮鬼臉,他發現傻子突然不笑了,傻子原先高高翹起的腳往牀底下縮了縮,解放鞋鞋口上耷落着肥大的白球襪。其他三個人都看見了那種襪子,那傢伙撲上去一把揪住了傻子的腳。“不是你的。”傻子梗着脖子喊,“這雙是我昨天上集買的,新的。”“鬼話。你一貫偷偷摸摸的不偷難受!”
“×!”傻子的腳被擒住後紅頭紫臉,他側過身去抓搭在箱子上的棉大衣。W看出來傻子想掏大衣口袋裏的鋼玩意幹仗,他護住了自己的口袋,搡走傻子:
“願幹仗掏拳頭,掏我的東西幹什麼?”
這時W回頭看了看牀上的老農。老農的眼睛興奮得鮮紅,欣賞他們三個人。一隻黑鼠奔馳過他的枕頭,老農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走,我們出去打。”偷襪子的喊。
“出去打,地方大。”丟襪子的説。
剩下的兩個人望着兩條背影怒氣衝衝卷出屋子,誰也不説話。他們屏息諦聽着外面的動靜。但是夜風一個勁地狂吼着,幾乎淹沒了那種奇怪的人聲,唯有茅草屋頂簌簌顫動。“外面多冷,天又黑,傻子眼睛不好,準吃虧。”老農先説話。“傻子傻子,怎麼不偷那本書,倒偷一雙臭襪子?”W的樣子有點恨鐵不成鋼。“鬼知道。傻子喜歡他的白球襪吧。”
七八分鐘過後兩個打架者歸來,昏暗的燈光照耀着兩張年輕的疲倦的臉。都掛了彩。那傢伙纖薄的嘴唇還在流血,紅得使人心碎。傻子的傷在前額上,大概是被十片指甲同時抓出來的,形狀像一片沼澤地。他們先後坐到自己牀位上,一聲不吭,傻子説那句話的時候W正在手裏拼命轉鋼球,他突然聽見傻子在哽咽,哽咽聲越來越響,傻子跳起來眼淚汪汪對他們三個人吼:“都滾出去,讓我一個人一間屋住一宿啊!”他們三個人沒有理睬。但屋頂被傻子罵得渾身一顫。他們聽見整個伍家畈在夜風中抖動屋頂的茅草,沙沙沙沙響得他們耳朵里長出淚珠子來,透過窗玻璃看見村中的池塘結滿了冰結滿了冰。伍家畈欲雪未雪的日子總是拖得很漫長。那些日子裏老農得了嚴重的皮膚病,渾身奇癢不止。W抓起老農的手臂看見無數斑駁的鼠印,逶迤起伏。他説,“都是老鼠夜裏爬的。”W想起老農夜裏睡覺總是把手臂伸出被子,呼喚他心愛的老鼠。W對老農説,“你這皮膚病好不了,你知道嗎?”老農説,“我知道。抓癢挺舒服,總比得耳膜炎好。”
下頭一場雪的那天黃昏,老農對着牆繼續搔癢,他創作了一支奇怪的歌謠陸陸續續唱出來。W聽呆了。
老鼠老鼠沒心沒肺愛你老鼠為何咬我癢就癢吧癢了就抓不疼不癢活着白搭
W看見老農的手臂被抓出無數道血痕後他終於捲起袖子去抓牆上的一杆舊式氣槍。他看見窗外的雪積厚了。雪一下老農又將去棗樹林子打獵。W跟着他出門,站在屋前無意中看見積雪上面黑黑的長出四種腳印。四個人在下雪天都出門了。四種腳印各有大小,時斷時續,而且它們方向不明。如果這時回頭望那片屋頂,屋頂上積了薄雪,屋頂下面是空無一人。W站在門外看着老農咯吱咯吱朝棗樹林子走。棗樹林子在遠處閃着銀白色的雪光,美麗異常。棗樹林子前面就是村中的池塘。看見村中的池塘結滿了冰。冰上又積滿了一層晶瑩的雪粉。有一條懶散的人影扛着槍沿着池塘走。
後來棗樹林子裏只響起一聲槍響,很沉悶的,W不知道老農打到了什麼。他只看見棗樹林在槍聲中簌簌地抖落了漫天雪粉。老農拖着槍白灰灰地跑過來,手裏只抓了一砣雪。“林子裏沒有野物嗎?”
“有人在林子裏。”老農奔跑的樣子酷似逃亡者,風把他的頭髮吹成兇猛形狀吹成鳥窩。W不知道老農為什麼要那樣跑。他看見老農把氣槍扔在屋裏,倚着杉木門板喘粗氣。老農告訴W,“那傢伙和八妞兒在棗樹林子裏……他們兩個好了。弄假成真了。完蛋了。”
W在雪地上踮起腳拼命朝遠處看,棗樹林子那裏白茫茫一片,樹上的積雪仍然滿天飛舞,林子裏大概是發生了什麼事。“我朝他們頭頂上放了個空槍。”老農揉着手中的雪團,污水汩汩從他指縫間流下來,他説,“你猜這一槍嚇了幾個人?三個人。我看見傻子從樹上跌下來,差點砸到八妞兒頭上。傻子他媽的偷看人家。”可是老農幹嘛要開槍呢?W想説又沒説,他獨自很古怪地笑了笑。他看見積雪的棗樹林子裏走出三個人。那傢伙和八妞兒架着傻子走過來。傻子的左腳已經瘸了。傻子中了空槍。伍家畈的八妞兒是這一年突然出落得漂亮的。這一年她長了一歲,不再是十七歲了。W發現她搖擺着迅速發展的臀部在村裏游來蕩去,吃了許許多多的紅苕幹、老玉米和其他莫名其妙的東西。吃飽了就到棗樹林子去,和那傢伙約會。W不無感傷地想,是他們四個人一起造就了伍家畈唯一的羅曼史。是他們四個人培養八妞兒長大瞭然後把她送給那傢伙了。這一年W所企望的耳朵套子依然是一團泡影,有一天八妞兒在他們窗外東張西望的時候,他把八妞兒拉進屋裏,他抓住女孩的紫毛衣時感覺到手上沾滿了熱量,那熱量洶湧澎湃地擾亂他的心。“我不找你呀,我找他。”八妞兒紅着臉説。“我找你,八妞兒你給我做副耳朵套子。”“你這人真好笑我不會做耳朵套子呀。”
“不會做也得做我一定要你的耳朵套子。”W説完就聽見八妞兒尖聲笑起來笑得扶住了腰。W開始也跟着笑,後來發現他的聲音喑啞無力,耳朵隨笑聲陣痛,不僅耳朵,許多地方都一齊疼起來。他的嘴唇咬出了血。他捂住耳朵説八妞兒求求你給我織副耳朵套子吧。有一顆真實的淚珠快要從W耳朵裏滴下來了。
八妞兒是否也聽見那顆淚珠在他耳朵裏滾動的聲音?她猶猶豫豫扭着腰説,“好吧,我學着給你織副耳朵套子吧。”其實我現在已經想好了那幅無名石版畫的名字,我已經發現屋頂下的每個人之間都發生了某種曖昧的言語不清的關係。伍家畈的冬天還沒有結束。
臘月裏W聽説那傢伙和八妞兒要雙雙逃離伍家畈。那傢伙考上了醫學院,要去城裏學行醫生,而八妞兒就更蹊蹺,她説要回城裏治病,問是什麼病,八妞兒支支吾吾:“婦女病,男人別瞎問。”老農在一邊陰險地研究八妞兒紫毛衣覆蓋的腹部,湊到W耳邊説,“她有啦。”説完抬眼望望天空,很蒼涼地鑽回屋子。如果那傢伙走了,這片屋頂就回復到故事開首,只有三個人了。他們終於看見那傢伙挾帶八妞兒逃走了。那傢伙的竹片牀還留在屋頂下,一頭搭在長凳上,一頭沉在地上,彷彿一面斜坡。有幾張紙片凌亂地沿斜坡滑行,引人注目。他們拾起來一看都目瞪口呆。那是幾封信件的殘跡,是真正的情書。是一個名叫虹的陌生女人寫給那傢伙的。但是W很快發現虹就是八妞兒,因為他熟悉八妞兒的筆跡。
三個人突然都狂笑起來,現在他們發現在伍家畈被愚弄和欺騙的其實是他們自己。
W首先蒼白寂寞起來。那傢伙一走,屋頂下只剩他們三個人了。W在屋裏四下亂轉,東聞聞西嗅嗅。他突然發現門板掛鈎上懸着一隻耳朵套子,是用紅色的毛線編的,只有一隻。取下來摸着,又發現這一隻還沒編完,露出一張嘴沒有收攏,就像八妞兒笑咪咪的樣子。W把一隻耳朵套子套在耳朵上,嗚嗚地怪叫了好一陣子。
就在這時候老農抖開棉被後發現了三隻黑色的老鼠。很明顯死鼠是那傢伙塞進去的。老農面對三隻死鼠沉默不語,只是瘦臉變得更瘦。過了很長時間,老農的喉嚨裏衝出反胃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老農痙攣地抱住自己整個身子衝出屋外去嘔吐。嘔吐的聲音也使茅草屋頂發生了顫動。W戴上一隻紅色的耳朵套子在伍家畈過了剩餘的冬天。他的另一隻耳朵照樣讓伍家畈的寒風吹動着。他沒有辦法了。在剩餘的冬天裏,老農已經不能再愛老鼠了。他在那次嘔吐之後看見老鼠就噁心就打寒顫。W於心不忍,他發動了三人搗鼠穴的戰爭。那時候我設計的這片屋頂即將倒塌,他們什麼也顧不上了,操起鐵鏟和鎬頭在我的屋頂下大掃蕩。鼠穴大門是被W的鎬頭搗開的。W從來沒見過這麼大這麼深的鼠洞,它就在屋子西南角小島般安詳地屹立。起碼有五十隻老鼠陪伴他們生活了四年。W看見伍家畈的鼠羣彷彿黑潮向門外逃亡,發出一片呼嘯,黑色皮毛在早晨的陽光下閃閃發亮。逃亡的鼠羣在頃刻間遠離了這片屋頂,但鼠洞裏還有一隻黑鼠伏在某塊白花花的東西上,一動不動。那是一隻懷孕的母鼠正在等待分娩。白花花的東西好像一塊褥子。W好奇地用鏟子往裏面鏟。母鼠站在W的鏟子裏仍然一動不動,雙目射出微弱的紅光。這時他們看清母鼠下面的褥子原來是一塊骯髒不堪的白球襪。傻子一瘸一拐地撲過來,捉住那隻白球襪拎起來喊:“在這兒,在這兒,那傢伙幹嘛冤枉我吶!”直到現在我仍然看不清石版畫插頁的屋頂下有幾個人。一片屋頂下到底有幾個人,如果是一家到底有幾個人呢?昔日伍家畈的八妞兒就是我姐姐。我這麼問我姐姐時,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説:“兩個人,一男一女。”
這天夜裏又聽到如期而至的敲門聲,耳膜炎患者W最後一次來訪。他站在我們家門口,做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動作:摘耳朵套子。“我的耳病治好了。明年冬天不用帶耳朵套子了。”他微笑着對我姐姐説,“明年冬天我不到你家來了。”我第一次見到了W的耳朵。那隻耳朵新鮮光潔,亮晶晶彷彿兩片古銅飾物。W竟然長着這樣一雙耳朵!我想到W已經從我製造的屋頂下消失了,想到明年冬天他將不再敲響我家的門,有一種悵然襲上我的心頭。我從白木椅子上站起來跟他握了手。臨別時我問W:“你説屋頂下應該有幾個人?”W先是一愣,待他明白過來後就豎起一根手指,慢慢在我面前晃,一邊晃一邊堅定地説:
“一個人。一個人。”W最後一次到我家,沒有再提起“那傢伙”。“那傢伙”的故事就這樣下落不明瞭。我知道“那傢伙”不是我現在的姐夫,他是作為某種特殊的紀念品掛在我姐姐和W他們的脖子上了。我想那是一種曖昧而令人懷念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