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你認為應該繼續他對你們離奇的統治?
如果繼續那就是你的失職,就像別人一樣。
那你説怎麼做才對?
怎麼做都不對,事情已經鑄成了,李大頭是個怪胎但本身是無辜的,要麼你傷害李大頭,要麼傷害我們。但問題還不在這裏,問題在於你要勇於承擔,當你怎麼做都是錯的時候,你應該預先對你的正確性、你的選擇保持應有的懷疑,你不是絕對正確的,因此對李大頭也沒有絕對的權力。
我怎麼覺得你像是在給我講哲學?
我學的就是哲學,哲學是一切科學的科學。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所以,當你不認為自己是絕對正確的時候,事實上任何結果都是可以接受的,李大頭死了,你既沒做錯什麼,也沒做對什麼,這就是事情的本來面目。
好了,我懂了,謝謝你。
我還稱職嗎?
簡直是可怕的稱職,你可不能當醫生,會把人搞得更糊塗。
你不是明白了嗎?
我明白是我明白,可太不容易了,聽上去像一種宗教。
你明白就行了。院裏有什麼壓力嗎?
有些説法,不過我不在乎,主要是我自己心裏過不去。
現在好點了嗎?
好多了,不過想起他那樣子,還是
感覺彆扭,是吧?
説不出來,算了,不説他了。
一個訓練有素,習慣得到正確答案的人,無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讓理想主義者接受懷疑哲學是困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即使杜眉醫生這樣的博士能夠理解一種形而上的懷疑與虛無,但仍不能接受沒有明確結論的事實。杜眉醫生的知識體系已經定型,按照她的訓練理念她認為自己選擇是無可挑剔的,面對荒謬怎麼能不將其剝離呢?但同樣的,李大頭死的陰影卻怎麼也擺脱不掉。她的工作憑着一種熱情,熱情來自一種理想,想理來自多年受訓的理念,要是接受李慢的觀點,她的工作還有什麼意義?為何還要到這荒郊野外來?李慢的觀點可以解決李大頭的問題,但也引伸出更可怕的問題,她將無法再憑信念工作。她是科學工作者,不是哲學家,甚至神學家,她不能接受怎麼做都是錯的事實。可是李大頭到底怎麼辦呢?
而且這樣一來,對李慢她也沒把握了。她真的能治好李慢嗎?
她原來的優勢都哪去了?如果李慢過去是一個還看得清的深淵,那麼她穿越了,但穿越之後發現了更大的深淵,不僅無法穿越,甚至有將自己投入進去的危險,那樣她的分裂可能比李慢還要嚴重,簡直無法想象。因此當她履約帶着李慢來户外時,心情反而越發沉重了。當然了,她現在畢竟還是醫生,李慢看起來情況越來越好,她不能影響李慢,李慢畢竟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她驕人的成果,至少看起來如此。最近她的腦子真是有點亂,瞧,李慢一出來多快樂呀。
李慢當時不知道杜眉醫生的心情,仍沉浸在那天給杜眉醫生上課的快樂之中。他認為杜眉醫生的問題解決了,道理並不複雜,很簡單。他要到大牆外面看看幹河,看看世界,世界久違了。他穿上杜眉醫生的女式風衣,蠻合適的,頭髮在風中揚起,有點不倫不類,像馬戲團的小丑。正是晚秋時節,院牆矗立,樹木蕭疏,寒露過後,滿地金黃,院區呈現出少有的高貴的黃,只是樹已經空落,與大地的顏色不成比例,如同李慢風揚的頭髮。李慢一眼就瞄上一處被落葉和藤蘿覆蓋的廢墟,儘管杜眉醫生事實上已經有意繞開了,但李慢還是斷定那裏就是水療舊址。
去看看,李慢興奮地叫起來。
杜眉醫生無奈,根本控制不了始終興致勃勃的李慢。
穿過一小片樹叢,差不多到了圍牆之下。廢墟因為爬滿藤蘿實際上並不明顯,遠遠看去幾乎像一組植物雕塑,只有走近了才能看見內部依稀的格局。鏽燭的水管裸露在磚頭瓦塊之中,偶爾還能看見一兩個不成樣子的噴頭,幾個大小不一的池子形狀最明顯,有的像墓穴,有的呈正方形,還能看到水泥台階。斷牆上一些空洞的門窗還在,風大時落葉無疑會穿來穿去,並伴有吼聲,但是藤蘿使得一切並不可怕。儘管如此,杜眉醫生還是以蛇的理由拒絕進入,只在外面等着。
李慢説:蛇都冬眠了你還怕什麼。
李慢獨自走進去,李大頭還真會找地方,因為他的睡眠這裏好像成了他的古老的陵地,就算像是無數次被盜過,已無任何寶物,但風骨猶存。李慢不知道李大頭睡的是哪一個池子,按照王陵寢宮的佈局當然是最大的池子,旁邊的應是后妃一類的配棺。落葉如同元寶,而與蛇共舞或以蛇殉葬李慢還從未聽説過,只是聽説尋常人家墓葬多年後常有蛇會盤踞於骼髏之上,最棒的蟋蟀像王那樣住在白骨磷磷的嘴裏,由上面的蛇守護着,誰要是弄到這樣的蟋蟀也會像王一樣稱雄天下,至少打敗十五條街沒問題。中山公園的蟋蟀從來不行,都是土鱉,沒人要的,必須到鄉下去,越遠的鄉下抓回來的蟋蟀才越厲害。最好就是到墳地裏去,這可不是一般人敢去,能嚇死人。這些李慢從來沒玩過,甚至很少看過,只是聽説而已,沒抓過一個蟋蟀,但他又是多麼熟悉這一切。現實正像歷史一樣,是説出來的,所謂親歷更多是語言意義上的,事實僅僅經歷過一個時代的語言你差不多就等於經歷了一切。
裏面就像宮殿,李慢鑽出藤蘿説,蛐蛐兒一定很棒。
杜眉醫生不知李慢何出此言,什麼宮殿蛐蛐兒的,你説什麼呢?
李大頭可真會找地方,他以為自己是被廢黜的國王。
這些話在杜眉醫生聽來有點顛三倒四。
李慢,你看到了什麼?
宮殿,骼髏和蛐蛐,國王嘴裏的,李慢幾乎模仿着哈姆雷特的口吻,你們把他出土的時間太早了,才五天時間,連夢還沒做完,要是十年以後我保證他能風行一時,可以出國參賽。你別這樣看着我,我説的是真的,被蛇守護的蛐蛐兒絕對是不世的高手,你小候沒聽説過墳裏蛐蛐兒是最棒的?女孩子也應該聽説過。
是的,我聽説過,小時我還捉過蛐蛐兒。
真的?你比我還強,我都沒捉過。
可你説了半天,和蛐蛐有什麼關係?
你不覺得這裏像一座陵寢?
上帝!杜眉醫生幾乎叫了起來,因為這麼一説確實像。
不對稱,柔軟,像高地的設計。
高地是誰?杜眉醫生問。
一個法國現代建築師,他的建築思想是適度扭曲傳統的幾何關係,師法自然,一座建築就像一條河流,像自然物。
杜眉醫生從沒這樣打量過這個廢墟,讓李慢這樣一賣弄還真要重新審視了。有那麼點意思,但李慢顯然有點誇張了,一種活躍的聯想表明一種健康的心理,但太活躍了過猶不及,甚至同樣是一種症狀。不過聯想也有不同,一種是快樂引起的,一種不安引起的,現在李慢顯然屬於前者。
你不要怕,沒什麼,李大頭除了自己帝王的夢他不會怪任何人的,要怪也是怪你們把他出土得太早了,這樣一來他還真算不上文物了。
你今天怎麼淨胡説八道,我看有點中邪。
嗯,這裏邪氣是挺重的,算了,老李,白白。
你瞎叫什麼,真討厭。
打開大牆角門的那一刻,就像打開倉門,陽光如注,傾刻流入,明晃晃彷彿來到另一個世界。幹河沒有水,一滴也沒有,一覽無餘,如同史前的陳列,在陽光下裸露出全部的時間與水文的秘密。事實上身後的高牆由於幹河的映照,同樣也像史前建築,角門洞開,透露裏面着空無一人。
杜眉醫生穿着白大褂,但是沒戴帽子,直髮與淺色眼鏡使她不像醫生,像個軍人。李慢的女式風衣很漂亮,滿臉的太陽風,頭皮屑閃閃發亮,光照太強了,以致他的臉上正在迅速出現某種鹽鹼的痕跡。他們走着,來到岸邊,不是情人,也不像醫生和患者,在這深秋遼闊如火焰的幹河上,他們有一種混合的類似科幻東西,杜眉醫生像未來戰士,李慢像最後的遺存。風景很美,幾乎有點像火星。
杜眉醫生帶了相機,準備為李慢拍幾照片,找了許多角度都不滿意。她想為李慢拍得象樣一點,但是怎麼看都是對畫面的多餘。李慢穿着自己的風衣當時主考慮了天氣卻沒考慮到拍照,這麼拍簡直有點開玩笑。要不讓李慢脱了?算了。李慢稀落的頭髮要麼再長點,可以紮起來,像個藝術家,要麼再短點,有着男人的簡潔,也與風衣相一致,現在不長不短,不倫不類,即壞了風景也壞了風衣。不得已,杜眉醫生把景深拉到最大限度,儘量淡化李慢,但還是不行。
李慢根本沒注意到杜眉醫生的為難,凝神看着遠方。
嗨,看什麼呢,還沒看夠?杜眉醫生走來。
看水。你不是説有水嗎,怎麼一點沒有?
又幹了唄,就下雨那點水。
羊沒有水喝,草也不吃。
羊?哪來的羊?
遠處,羊羣靜卧在一處河洲上,杜眉醫生不是沒看到過,早看到了,但是把它們與天邊的雲混淆了,讓李慢一説,定睛一看,嚇了杜眉醫生一跳。真是羊!竟然都那樣安靜地卧着,一動不動。足有上百隻,形態各異,高高低低,不像生命,像一組雪白的浮雕。風吹它們不動,雲走它們不動,不是綿羊,是那種有角的山羊。沒有牧羊人,沒有水源,寂靜得簡直恐怖,不像是真的羊。
杜眉醫生按了十幾次快門,然後把帶長焦鏡頭的相機給了李慢。
你在這裏面看看,簡直恐怖。
李慢看了一下把相機還給杜眉醫生。
它們好像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