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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女人比男人更有辦法

    我剛剛度過了黑暗的一個星期(被羅一強暴了一個星期),現在又讓車毀了一下,感覺自己就像末日一樣。每人都有一種命運,我也有一種。臨別時羅一的一句話讓我一路忐忑不安:她説她會有孩子,就是説我將成為父親,如同猴子成為未來小象的父親?這可能嗎?不,不,不可能,她要有早就有了,她和潮州小丈夫那麼多年都沒有,怎麼和我一個星期就有了?她肯定嚇唬我呢,她那樣的體積應該有排異功能。

    一

    我太虛弱了,腳底像踩着棉花。路上3次差點出了車禍,最終在第四次追上了前面一輛切諾基。切諾基沒事,前後都有明晃晃的保險槓,動都沒動一下。切諾基仍放着轟轟作響的低音炮,車裏至少坐了3個吊帶小妞。我的夏利癟了一大塊,機蓋張起,車燈破碎,前擋開了一朵冰花。我受了傷,胸部被方向盤頂了一下,口吐白沫,眼球向外凸,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即使這樣,切諾基司機仍沒忘向我大發脾氣,連威脅帶恐嚇非要我掏出200塊錢了斷。我認為100塊是恰當的,但我呼吸不暢、張口結舌,結果稀裏糊塗還多給了司機100元。我希望如果我真的不行了司機能送我上醫院,這樣説來我多給司機錢也並不完全糊塗。司機接過錢後倒也關切地問了我一句:“兄弟,還行嗎?”我長出了一口氣,這口氣很關鍵,又喘了幾口——剛才可能是岔氣,現在似乎緩過來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抓住司機的手不放,又過了一會兒覺得可以了,才向司機説了聲謝謝。

    我剛剛度過了黑暗的一個星期(被羅一強暴了一個星期),現在又讓車毀了一下,感覺自己就像末日一樣。每人都有一種命運,我也有一種。臨別時羅一的一句話讓我一路忐忑不安:她説她會有孩子,就是説我將成為父親,如同猴子成為未來小象的父親?這可能嗎?不,不,不可能,她要有早就有了,她和潮州小丈夫那麼多年都沒有,怎麼和我一個星期就有了?她肯定嚇唬我呢,她那樣的體積應該有排異功能。

    還好,車子居然還能對付着開,只是能不能開到簡氏莊園就難説了,特別還有一段困難的山路,對此我一點兒信心也沒有。路上我給簡女士打了個電話,説了車況,感覺就像描繪我自己差不多。我希望簡女士派輛車在路上迎迎我,一旦發現壞車或壞人那一定是我。

    我開着如此破的車,加上鼻青臉腫,自然路上所有的車都躲着我。快到牛欄山環島了,再往前就要進山了,接我的車怎麼還沒來呢?後來我才注意到後面有一輛車好像跟了一會兒了,不過如果它是來接我的,為什麼不迎面叫住我或在後面鳴笛呢?他應該知道我這輛破車,這破車肯定是我的。我在路邊停下來,後面的車也停下來。這是輛很高的帕傑羅,不像車,簡直像豪華的坦克。我等着司機過來。我想他應當主動過來問問我,可那傢伙竟然一動不動。我再次啓動車,他還是跟着我,還是那麼慢慢悠悠的。不成是警車?不放心我?我一腳剎住車。

    帕傑羅真是高,比我的個子還高。車窗落下來,我注意到司機是個生着一張馬臉的傢伙,我們應該認識。

    “你跟我半天了吧?”我沒好氣地問。

    “是。”馬臉眼神很低,很不友好。

    “我們見過。”

    “是嗎?”

    他不承認我們見過。這傢伙如此傲慢,其實不過是個馬伕,説好聽點是馬術教練。上次我和羅一造訪馬房,葉子除了介紹了馬也介紹了馬術教練。那時他正在給馬刷毛,看也不看我和羅一,他的樣子給人感覺即使他伺候一頭驢也一樣的傲慢。是的,他是簡女士的馬術教練,本身也像個牲口。我繼續開車,腳下依然輕飄。

    二

    到達莊園已近中午。簡希米女士和葉子已在廊下等我。顯然她們得到三道柴門老人的報告,知道我到了。簡女士一般不出來迎客,這次大概是因為我路上出了車禍吧。我和馬術教練同時下了車,邁上台階。馬術教練完成了任務,將帕傑羅鑰匙交給簡女士,同樣一言不發。這傢伙看來對誰都如此。簡女士叫住轉身要走的馬術教練,命令他把我的車開到鎮上修理廠。

    “現在就去。”簡女士聲音不高,但不容置疑。

    馬術教練稍稍望了一下刺眼的天空,接過了我的車鑰匙,大步走下暴曬的台階。馬術教練吃力地鑽進我的夏利,打着了火。

    “其實不必着急。”我説。

    “他該拖着你先去修理廠,再把你送上山。”

    “吃完飯,天涼點了也不遲。”我輕飄飄地説。

    簡女士攙着我走進客廳,一來我是個踮腳兒,二來我受了點傷。儘管如此,簡女士的大家氣度還是令我頗為欽佩,這是普通女人難以做到的。羅一永遠不會有這種風度,不用説羅一,就是男人也鮮少這種氣度,如此虛弱的我因此感到一種清晰的豐盈。

    “你的小狗呢?”葉子倒茶時我像老朋友似的問簡女士。

    “很不幸。”

    “承認一個生命的死亡的確並不容易。”我煞有介事地説。

    “你的車禍就讓我很擔心。”

    “真的?”

    “所以我的教練應該受到懲罰。”

    “他好像不太喜歡我。”

    “他不喜歡任何人。”

    “也包括你?”

    “噢,那倒不。”

    我們真的像老朋友,竟然一點陌生感也沒有,這和我之前預料的簡女士頗為不同。有人就是這樣,只要高興,幾句話就和你一見如故。葉子從外面回來,説已準備好午餐,是否現在吃飯。簡女士邀我共進午餐。簡女士説:“中午我們吃頓便餐,晚上再正式為你接風。”我未置可否,也沒客套。

    我認為不必要。

    從客廳出來,沿着連體走廊,穿過磚木結構與現代裝飾的大餐廳,來到一間同樣風格的小餐室。幾碟青翠的菜餚與冒着熱氣的鍋仔已在靜靜地等候我們,某種帶着大地的芳香撲面而來,的確讓人感到不同的本質。我一直用的是東北廚子,乍見如此原初而又精美的食物,確實感覺這裏有如另一種人間天上。是的,這才是真正的人間天上。

    葉子佈菜,倒酒,一旁侍候。

    “感謝招待。”我舉杯。

    “你來得不容易。”簡女士笑道,碰了一下我的杯。

    “我差不多冒着生命危險。”我説。

    “我是説你出來得不容易。”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你的防盜門白裝了。”

    “這事你也知道?!”

    “你不應該驚訝呀?”

    “你僱了偵探?”

    “當然。”

    我大笑,幾乎將簡女士引為同道中人。簡女士饒有興致地談到僱用私人偵探的經歷,雖然是説笑,但我還是相當吃驚。簡女士甚至於説出了僱用的偵探的名字,那是我一個星期前才剛剛開掉的那兩個人,這事説得如此之深多少讓我有些不快。我覺得簡女士太鋒利了,其實點到為止,大家一笑更好。我談到傳記的事及我的計劃、想法,不等説完簡女士打斷了我。

    “你是我請來的人,就是我的朋友了。你不用急着完成任務,我們先做朋友,你在這裏休息、寫作,有時間我們喝茶、聊天,你仍是偵探或偵探作家。”

    “這倒很有意思。”

    “你氣色不太好,好好休息一下,上次你還很純粹。”

    “很純粹?我很純粹?”我非常吃驚,從來沒人這樣説過我。

    “或者很專業吧,搞專業的人一般都很純粹。”

    在簡女士看來也許別人都很純粹,至少她的口吻是這樣。

    “我確實很疲勞。”我説,“一言難盡。”

    “她沒説要來?”

    “謝天謝地。”

    簡女士笑了。這個失眠的女人內心如此鋭利,失眠的目光閃動着愉快和善意的嘲諷。餐後葉子帶我到了工作室。葉子説,一個星期前我的工作室就已安排好了,電腦是最新款的,簡女士還專門為我購了一大批書,當然是裝飾書房用的——難道她知道我喜歡什麼書?我的工作室兼卧室安排在準學術區一套獨立的房子裏,房前有草坪和白色木柵。房子是個套間,乾淨明亮,外間有盆栽植物、沙發、書櫥,窗外是薔薇,能看見不遠處的池塘、銀杏、鞦韆架和馬房。

    馬房又高又尖,如果尖部有十字架就更像教堂了。

    三

    我休息得很好,或者太好了,僅僅3天竟然開始想念羅一了。這當然並不説明我的身體恢復了,只能説明一個人的身體是有慣性的,就像抽煙的人頭天晚上抽得兇第二天一睜眼就想抽,頭天泡網泡得晚第二天睜眼就想上網。那個已是過去的一個星期,我沉溺於羅一的肉體,羅一將我慣出了毛病。不過説實話,儘管我有過美女尤物無數,但真正讓我驚心動魄的還得説是羅一。在我被羅一強暴之前,我根本無法想像像羅一那樣一個堅持一夫一妻制的人一旦進入肉體關係竟然那樣花樣翻新、毫無操守,你簡直不能想像她在推動自己快感高xdx潮時會胡亂喊叫成龍、史泰龍,甚至於施瓦辛格——那些是她夢想的小生偶像。她的聲音如同礦山的聲音,我從未受過那樣的震撼,以至某些時刻我被鼓舞得真的產生了自己就是施瓦辛格的幻覺,而事實上我差遠了。我根本無法滿足羅一,每次當我一敗塗地之時,羅一都還要輔以很長時間的工具——那時她再也不否認使用工具。我是多麼恐懼羅一,但是現在竟然開始想念她。我覺得身體充盈,滿腦子羅一礦山般的吼聲,這同樸素的世外桃源般的簡氏莊園實在很不相稱。

    山莊如此寂靜,小鳥美好,嘁嘁喳喳,差不多每天我都是被小鳥的鳴囀叫醒的。小鳥在前庭和窗後的小樹上,在我似醒未醒時幾乎以為它們就在我的肩上跳來跳去叫個不停。多虧這些數不清的小鳥,否則我恐怕難以擺脱羅一的噩夢。小鳥讓我清醒,讓我意識到金色陽光正從山坡斜面上打過來,山上一派金色,彷彿六月已是温暖的秋色。

    山中靜極了,清早我常常不吃不喝先到小徑上散步,呼吸新鮮空氣,有時就會看到一夜未眠的簡女士獨自在湖邊散步。當然那算不上一個湖,也就是一方小池塘,但在如此寧靜的水天一色的早晨,它也可以算作一個湖了。有時更早一點,簡女士會一個人騎在馬上散步,那時馬走得很慢很慢,看上去馬和人都還在睡眠中。有一次,天剛矇矇亮,我看到簡女士坐在銀杏樹下的鞦韆上,身上披着一條毛巾,鞦韆一動不動,或許她坐了一夜也未可知。唉,失眠的人,失眠人如同有兩個分裂的生命,白天一個夜晚一個,兩個都很痛苦。我從不在清晨打擾簡女士,對於失眠人來説早晨往往是假寐的時刻,這方面我深有體會。這時正是失眠者的臨界狀態,通常非常珍貴,大體可以相當一個正常人的整夜睡眠時間。精神分析學家稱,這種動態的、搖晃的、警醒的睡眠源於孤獨,源於失眠者對黑夜與白天到來的雙重恐懼,而黎明的臨界點與百鳥的啼囀恰好是生命與大地最安詳的時刻:這時候鳥就是歌唱,這時候天慢慢轉亮,人內心安靜;這時候失眠人彷彿鐘錶在停頓中聽到了另一種顫動——另一個生命顫動,一如嬰兒在腹中翻動。

    簡女士同樣洗漱、早餐,像正常人一樣8點鐘投入工作。5年來她在這裏創建了綠色王國,大地為之更生,生靈為之活躍。如今這裏植物茂盛,水淨天清,這一功德行為據説直接導致了北京某個方向的沙塵天氣有所減弱。簡女士為此獲得了聯合國環境署的表彰,成為著名的“藍星國際環保獎”的獲得者。簡女士被外電譽為“中國的蕾切爾·卡遜”,報道上就是這樣宣傳的。然而有媒體認為這還不夠,一家專業媒體認為某種意義上簡女士已超越了蕾切爾·卡遜。蕾切爾·卡遜是人類偉大的警示者,而簡女士則是傑出的身體力行者。“簡希米女士的環保行為不僅體現為一種奉獻、一種公益行為,事實上更重要的是她還創造性地建立了一種‘恢復與產出’的可持續發展、可示範的生態經濟模式:綠化既是公益行為,同時又是市場行為。”簡女士購買了被人類棄置無用的荒山,經營荒山,植樹種果、養雞餵牛,把不含化肥農藥的無公害禽、蛋、果、蔬運往城裏的市場出售。簡女士在城裏有控股的綠色食品公司,有經理班子、專門的銷售大廳和綠色連鎖餐飲店。她綠化荒山的後續手段極為豐富,形成了一條龍服務:從荒山城市,從地頭到餐桌,這實際上已不僅是簡單的綠化或公益行為,而是一個現代服務業的市場行為。

    當然了,從莊園簡單的風景一點也看不出簡女士有着如此複雜的城裏背景。莊園的生產基地隱沒在山谷的峯迴路轉中,事實上有另外的出口和入口,而莊園的正面只是寫生一般樸素的自然風景。簡女士基本不管城裏的事,每天只從事簡單勞動,甚至於闢有一塊自己的菜地,親自澆水、採摘。有時她也到山中的果園、養雞場或山谷深處的牧場察看果情禽畜。那時她穿着樸素,打扮得像農婦或農藝師,而她的確自修過農藝。她在果園修剪枝丫,為蘋果貼上防護紙,在蘋果收穫前兩三天再剝下護紙。簡女士説這樣伺候蘋果不至早熟,一旦剝下護紙蘋果着色特別快、特別鮮亮。

    如果雨水少,簡女士還要親臨高高的水塔,指揮一次全山的灌溉。一個星期後我隨簡女士轉過一次山,我看到她爬到莊園最高峯的水塔上,看她怎樣指揮調度、大聲呼喊。那時她一點也不像個失眠者,也不再害怕陽光;她那有着黑眼圈(失眠所致)的眼睛很明亮,汗水讓她容光煥發;她在塔頂與風中的樣子難以形容,孤立而又飛揚;她不屬於塵世,卻又指向塵世。我不想説她有了神的某種特徵,但她站在塔頂頭髮飛揚衣角掀動的樣子的確讓人遐想。

    簡女士喜歡山,更喜歡水源。有人用“仁山智水”一詞形容或評價簡女士,這是一些有舊學底子的老報人發出的感嘆,但我認為“仁者愛山智者愛水”的説法從來都缺乏科學根據,我不喜歡這類主觀的似是而非的説辭,正像我不喜歡來歷不明的古老詩歌一樣。我認為一個盛產詩人的國度往往是不成熟的國度,我們的詩人太多而祖沖之太少了。

    四

    黃昏總是讓人愜意,一方石几,兩杯清茶,藍煙嫋嫋升起——我不能禁止簡女士抽煙。空着的石凳上有一隻白貓站着,好像一個耐心的時間之外的聽眾。許多次我們飲夕陽和晚風而談,不光簡女士談自己,我也談自己,談我過往的生活,這是必不可少的。我談到羅一,談到羅一的婚姻破裂我多少是有些責任的。儘管事實上羅一的婚姻早破裂了,但並未走到離婚的分上。

    “現在她恐怕真的要嫁給你了。”

    “是呀,我現在是有家難回。”我可憐地説。

    “既知今日,何必當初?”簡女士吐了口煙。

    “當初我只是玩笑,沒想到反倒落入她的魔掌。”

    “那種玩笑是隨便開的嗎?女人從來都是認真的。”

    “可我是男人,你説有什麼辦法?”

    “你不有辦法嘛!”簡女士大笑。

    簡女士指的是我不檢點的生活,或者乾脆指的就是我提到過的洗腳屋和人間天上。我對簡女士沒有保留,我有什麼必要保留呢?現在我願簡潔地稱簡女士“簡”,雖然我們相處不長,但我認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不過,我必須承認那是你們男人無恥的權利。”簡説。

    “是的,很無恥,我儘量潔身自好吧。”

    “你還是別潔身自好吧。”簡意味深長地笑,我不知是否指我落入羅一懷中更加不妙,還是嘲諷我。

    “如果羅一非要嫁給我,我只能接受。”

    簡拍手稱快:“好啊,那你算找到幸福了。”

    “她已經控制了我的事務所,我沒有辦法。”

    “你一個蹩腳偵探也應該知足了,她對你那麼好。”

    “蹩腳”這詞用得真他媽好,太準確了,無論從哪方面説我都是個蹩腳的偵探。

    “我自己可以這麼説,你不能這麼説!”我惱火地説。

    “你還委屈了?”簡顯出同情樣子。

    “有時我真的挺傷感的。”我認真地説,望着月亮,竟真的有些傷感起來,“瞧這月亮多好,可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呵呵,你還真的來了?”

    “你這裏的自然、綠化,包括你本身,總是讓我回到自身。你看這剛升起的月亮多麼美。我過去很少注意月亮,就算注意也毫無感覺,可在你這兒不注意都不行,這兒沒有任何參照物,它如此明亮又這麼孤獨,讓人不由得反觀自身,看到真實的自己。”

    “看到真實的自己不好嗎?”

    “只有強大的人才願看到真實的自己,軟弱的人不行。比如我,你這裏的優美景色總是讓我看到自己的缺陷,這是不是有點殘酷?”

    “殘酷看你怎麼面對,我們都會經歷各種各樣的殘酷,我看你做得其實已很不錯了,你一直都面臨着自己腳底下反彈的否定的殘酷,所以你才有和別人不同的力量。我也一樣,你説我這麼一個單身女人,不缺錢,或者很有錢,卻選擇了這荒山野嶺,難道不殘酷嗎?”

    “你是高尚的事業,功在當代,利在千秋。”我笑道。

    “還有什麼比高尚更殘酷的嗎?”

    “你這麼説我當然明白,所以你並不真的接受媒體讚揚。”

    “當然了,媒體算什麼!”簡吐了口煙。

    “可我看你跟記者談得很好呀。”

    “那還用説,我需要媒體。”

    “你對別人也這麼真實嗎?”

    “我是太不真實了,所以總想對什麼人真實。”

    “所以找了我這個偵探。”

    “不,作家。”

    “偵探作家。”我説。

    停了一刻,我問:“不真實是不是很難受?”

    “是的。”簡掐掉煙頭,“你説對了,説得太好了。”

    簡頗有興致,問我要不要喝點酒,我不反對。很快酒就拿來了,金樽對月,山上的談話如此寧靜,有時我幾乎覺得是在天堂談話。我們原本毫無關係,現在如此貼近,直指各自內心,我甚至於忘了自己還是個偵探或偵探作家。

    五

    如同我不擅長馬拉松一樣,山路對我一樣困難。山的傾斜、雜草、不穩定的碎石和漫無邊際都提示着一種我應該儘量迴避的困難。我隨簡在莊園深處轉了幾天,實在不願經常接受來自她的援手,我堅持認為自己能行。事實上我也的確行,當然總是時時感到來自腳下的一種尖鋭的力量。我可以戰勝平地,可以跑、跳,這都沒問題,沒人比我更輕盈更富有彈性,但是我對山地沒辦法。如果是和羅一在一起,我擔保羅一會把我抱起來或背在身上。

    我們到了養雞場。養雞場坐落在山谷一個盆地,它如此開闊,周邊有漫長的白色絲網圍着,絲網蜿蜒起伏于山間,如果算上斜坡面積,雞場差不多相當數個足球場大。成千上萬只雞或雞雛漫坡遍野,見我們到來,突然收攏,列成數個龐大的方陣,彷彿若干個方面軍。這些雞既激動又整齊,它們抖動着渾身的毛,毛色一波一波地閃爍,匯成斑斕的漫山遍野的方陣光波,讓我油然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統帥感,幾乎要喊出:“小姐們好!小姐們辛苦啦!”

    而我也幾乎聽到地動山搖、震耳欲聾的應答聲——“為您服務!”

    “都是母雞吧?”我問簡女士。簡女士沒聽太清,我又重複了一遍。簡女士説是的,都是下蛋的雞。簡女士介紹説,這裏養有一萬多隻雞,後山還有兩萬只,像她這樣養雞北京獨此一家。這不是流水線上的雞,而是最傳統粗放同時又是集約化的雞。簡女士説,當荒山可以出售,明晰了產權,荒山便煥發出養雞的生機。“你可以打聽打聽,整個北京有像我這麼養雞的嗎?他們全是流水線、精飼料、催化劑,雞根本不活動,不用土裏刨食,整天除了吃飼料就是站在機器上下蛋。你説這蛋能有什麼正常的營養?這是反動物本能的,人吃了能不變異嗎?還有,現在的豬牛鴨鵝幾個月就用化學飼料催起來,人吃了能不得瘋牛病、口蹄疫嗎?我們現在整個的食物結構都是反生命的。現在有多少人患高血壓、冠心病、肥胖症、厭食症、糖尿病、癌症?SARS是什麼?禽流感是什麼?就是家禽家畜發生了變異。但老百姓懂什麼?吃吧,便宜,早晚全都成了非人!”

    “沒那麼嚴重吧?”我覺得簡女士有些過激。

    “你看現在人類多瘋狂,犯罪、環境污染、水土流失……”

    “對了,”我説,“我踮腳兒是不是也食用了不安全食品所致?

    “當然!”簡女士激動地説,但又覺得不太妥,“不,你那另有原因。”

    “什麼原因?瘋牛病?口蹄疫?”

    “你近親!”

    簡女士顯然因我提到踮腳兒有些生氣,不過興致仍然不減。

    “你知道化學家米勒嗎?就是他發明了殺蟲劑DDT,得了諾貝爾化學獎。DDT曾被認為是人類的偉大發明之一,可是半個世紀過去了,病害蟲依然活躍。現在DDT雖然已被禁止使用,可是DDT已根深蒂固存在於所有的生命體內,南極蝦北極熊的體內也找到了DDT。DDT破壞了整個地球生態系統與食物鏈。你知道處於食物鏈高端的人類DDT攝入量是低端的兔子的多少倍嗎?600萬倍!現在中國人也變成了肉食動物。你知道肉食動物的DDT攝入量是草食動物的多少倍嗎?300萬倍。人類是DDT之類的農藥的最大的受害者,因此表現得也最瘋狂!我為什麼贊助野人考察?就是希望在野人身上找到一點人類本源的基因和希望。”

    “不是已經抓住一隻大猩猩了嗎?”我總算得到一個嘲笑的機會。

    “什麼?你説什麼?!”簡女士有些激動。

    “呵,假野人。”

    “我發現你這個人真是變異得厲害!”

    “你不説我是近親嗎?”

    “你的DDT含量肯定高出許多人。”

    “我用的是東北廚子。”

    “那就對了!”

    我不想聽簡女士長篇大論,所以再次提到了我的踮腳兒。

    我們到了山上的牧場,儘管我不喜歡風景,但還是被眼前的山地牧場打動了。進口的花斑乳牛在沒有一絲雲的天空下幾乎一動不動,擠奶工使用着原始的木桶,牛欄與黑色帳篷如同油畫一般。我們乘一輛拉鮮奶的豐田客貨兩用車到的牧場。因為沒再爬山,我的情緒好起來,甚至於相當不錯。牧場如此優美,我甚至開始尊重詩人。報道資料中提到過牧場的景色,被我一目十行滑了過去,現在我不得不承認這不僅是一種生產,也是一種境界,一種心靈,這是簡女士創造的。

    簡女士見了她的乳牛顯得十分陶醉,以至親自動手幫擠奶工擠奶,我想大概也是因為我到來的緣故吧。我是她的傳記作者,如同古代國王身邊的詩人或史官。只是現在是一個讀圖時代,DV如此發達,簡女士何以還僅僅鍾情原始的文字記錄?當然了,簡女士知道我們這行人的技術手段,比如用於偷拍的針孔相機和暗拍探頭。這是我們主要的武器,同時也表明了我們與這個世界齷齪的關係。我可以偷拍簡女士,問題是這種偷窺通常是不能被公開印刷或播放的。你能想像私人偵探偷拍的照片或影像用於正大光明的彩色書報上嗎?那將是怎樣一種傳播的效果?或者這其實就是簡女士需要的?

    我見識了莊園的全貌,也見識簡女士的日常工作。儘管我的設備不恰當,但我還是以偷拍的方式留下了簡女士真實的勞動、沉思或工作的身影。因為大多時候是乘車(主要是顧及我走山路不便才要了車),山路倒也沒特別難為我;不過有些地方車子無法抵達,還是讓我吃了不少苦頭。説實話,我對此不是很情願。我不想把簡女士的傳記寫成一部歌功頌德的書,這顯然也不是簡女士的初衷。我觀察了簡女士,但還想知道別人眼中的簡女士,比如葉子或馬術教練眼中的簡女士,這兩個人都是追隨簡女士許多年的身邊人。此外,我還想知道夜晚失眠的簡女士。

    對於一個偵探,白天往往不重要,夜晚才是真正的舞台。談話中簡女士也的確多次暗示過她的夜晚,但令我不解的是,當我入住莊園的第一天晚上,簡女士就特別提醒我,11點鐘後不要遠離房門,因為莊園晚上11點後要把鐵籠中的7只狼狗放出來,這些狗只認莊園有數的幾個人,其他所有人都在它們的警戒和攻擊範圍,更不消説陌生人。就是説,莊園的夜晚實際上是宵禁的。這的確是件麻煩事。我不知道簡女士提醒我是出於善意為我的安全考慮,還是要考驗一下我作為一個偵探的行動能力。我當然不能射殺或毒死它們,我是來寫傳記的,不是辦案的,至少表面上如此。那麼我還有什麼辦法呢?這一直是困惑我的問題。

    六

    雙休日,城裏人湧入莊園。莊園到處停着豪華小車。田園與小車是現代都市人常有的生活,鄉村已不是過去鄉村的概念,而是城裏人消磨週末的時尚與逍遙。富裕起來的人們開始珍惜健康,知道了度假和休閒,同時也就自然知道了新鮮空氣、無公害果蔬或綠色食品的價值。而簡氏莊園作為高品質的“新鄉村”概念,至今在北京可以説是獨一無二的。人們不僅在這兒享受了現代鄉村,也獲得了許多現代觀念。人們不僅吃住,還採購。他們大包小袋,後備箱總是裝得滿滿的,鄉村的飲食延伸到了城裏。

    週末是葉子最忙的時候。葉子作為簡女士的代表負責莊園貴客的接待工作,每一撥客人除了先見到三道柴門的鄉村老人,首先見到的就是葉子。葉子向客人介紹莊園概況,引領上山,安排食宿,帶着採摘。葉子即使不笑臉相迎也讓人感到是一個不同於城裏人的少女。葉子已是簡氏莊園的一個品牌,幾乎所有的客人都願意邀請葉子共進晚餐或午餐,而葉子也總是熱情答應。葉子像趕場一樣穿梭於各個餐桌,落落大方給客人斟酒、佈菜,介紹山裏的特產菜餚,回答各式各樣的問題。比如有懂行的客人(常常是教授、學者、海歸或儒商)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有機食品和綠色食品有什麼不同,它們怎麼區分,是怎麼回事?因為問題經常被提出來,葉子也回答得很熟練。傳統農業用農家肥種植的莊稼,用青飼料餵養的家畜家禽是有機食品。有機食品在生產和加工過程中,禁止使用任何農藥、化肥、激素、轉基因合成物質和技術;而綠色食品要求相對就不那麼嚴格,一般允許有限制地使用化肥和人工合成技術。至此兩種產品的區別已説得非常清楚了,但是葉子還是非常坦誠地告訴客人:“現在的有機食品還不能完全做到不含農藥、化肥,一些其他地方的有害物質會通過空氣和水傳播,因此莊園的物產也不能説絕對安全。我們共處一個地球村,我們都不可能單獨存在,保護環境人人都有一份責任。”

    這些既專業又前沿的知識從一個莊園少女嘴裏説出尤為可敬,而她説得又是那麼清晰,沒有任何感情色彩,以至讓人覺得她有一種透明的、特別可信的質地。因此當客人,比如教授或官員,知道葉子不僅沒上過大學,甚至也沒上過中學,無不感到驚訝。一些老教授或老知識女性尤其驚訝,也因驚訝更加喜歡葉子,每次來必邀葉子坐在席間,送給葉子小禮物,與葉子談論環保、生態、土壤分析、熵值和微量元素。儒雅的教授和夫人們總是讚歎葉子知識面廣、懂得多,甚至於幾乎認同了葉子的自我教育(網校自學)的成長方式。不過有時還是忍不住為葉子沒完成學業惋惜。“這麼聰明的女孩,怎麼只上完了小學?可惜,可惜,這孩子還是應該上大學讀博士。”女教授發出慨嘆。逢到這時葉子總是説,現在有了互聯網不必非要上大學不可,網上沒有什麼學不到的東西。這時老教授或老知識女性(其中有的還是政協委員、人大代表)總是不由得説:“什麼叫新人類?我看葉子姑娘才是真正的新人類。”

    平時客人不多的時候,葉子主要是照料簡女士的起居,我上山後增加了照料我的工作。早晨葉子為我打掃房間,整理卧室,打開水,泡好茶,一日三餐叫我吃飯,有時還要安排我與簡女士在池塘邊共進晚餐。簡女士午後漫長的休息時間以及晚間通常是葉子上網自學的時候,我曾幾次邀請葉子到我的工作室上網,對她進行一些網下指導,但都被葉子謝絕了。

    葉子住在簡女士客廳對面的一個同樣有大窗子的房間,事實上是簡女士的使女。葉子不是沒有學習上的問題,但是葉子不能離開簡女士太久,簡女士會隨時叫她。我因此想到用QQ的可能。我問葉子是否有QQ,葉子奇怪我居然也上網,也有QQ,好像有QQ只是年輕人的事。我説我是偵探,偵探應該無所不通。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在網上對葉子進行輔導,比如我可以與葉子同時進入網校,然後用QQ交流,解決問題。我説如果有視頻那就更好,但此事還要向簡女士提出申請。一提到向簡女士申請,葉子立刻認為不必了,葉子不希望簡女士知道我們在網上的事,最好連提也不要提。我不知道葉子在這方面何以如此謹慎,是否太過分了?

    簡氏莊園早已實現自動化辦公,工作人員使用電子商務,而簡女士自己卻仍堅持紙上辦公。她從不上網,甚至於沒自己的個人電腦。她的辦公室紙筆墨水一應俱全,有類似英國19世紀的大壁櫥和裝飾性書櫥,辦公桌古色古香,連電話也是舊式電影中的電話。她不反對別人使用電腦,但自己堅決不用,彷彿她一旦用了電腦自己就將化為烏有。對她講互聯網、數字世界,她連聽也不願聽。我曾告訴她即使從失眠角度考慮,網絡也是個可以選擇的世界,比如聊天室、QQ、視頻、網上失眠者俱樂部、失眠者社區或失眠者天堂都不失為好的選擇。互聯網上聚集着成千上萬的孤獨的失眠者,失眠者可以憑着失眠——就像無產者憑着《國際歌》——可以在全世界找到朋友。然而簡女士完全不屑那些網上的失眠者,她認為自己不需要一個畫餅充飢的世界。她的夜晚雖然漫長,但她並不認為自己孤獨,甚至正相反,她認為自己的夜晚是豐富的。

    雖説簡女士聲稱她的夜晚是豐富的,但在我看來似乎並沒超出一個失眠者的行為,無非是每天晚上11點鐘將狗放出來,對可能進入莊園的不明身份的人實施警戒。此外在7只狼犬或近身或遠程的護衞下,她每天進行失眠者都會有的漫長的散步。當然也許簡女士會騎在馬上,在月下狂奔或漫步,或與馬術教練雙人騎。這樣説來,簡女士的確不會孤單。

    的確,白天鮮見馬術教練露面,也鮮見馬出來,那麼顯然馬或馬術教練可能都是專為簡女士的失眠之夜準備的。馬術教練和馬一樣,總是在黃昏行動,正如多數動物都喜歡夜行,這倒也符合簡女士的“生物圈”觀念。如此説來那天讓馬術教練白天開車去接我無疑有違常規,要不那教練怎麼一聲不吭呢?那可能正是他平常睡覺的時間。我把馬和馬術教練看做差不多是一回事,實在是不喜歡這個傲慢而又陰沉的傢伙,不説別的,就是他像馬一樣的身體本身就讓我感到威脅、不快。馬術教練讓我意識到我的踮腳兒是多麼地更像人類。

    七

    葉子説,她沒母親的概念也沒父親的概念,她不知道父母是怎麼一回事。葉子説,不到3歲她就到了簡女士身邊。簡女士失眠12年是她5歲時明確的記憶,簡女士可能失眠得更早。簡女士應是她的養母,她帶大了她,但她從小隻叫她“簡女士”。

    葉子説,3歲時她叫過簡女士“阿姨”,那時她還有父親。父親出國短期學習了,出國那還是簡女士辦理的。她還記得父親出國時她和簡女士去機場接父親的情景,當時簡女士和她是多麼的高興。候機廳人山人海,電子顯示牌“嘟-嘟”作響。旅客魚貫而出時,她們盼着親人相擁的情景。但是直到又一架飛機落地,新的旅客再次湧出,她們也沒接到人。懷抱她的簡女士焦急地找人問話、打電話,她開始不安地哭泣。簡女士大聲呵斥她,她大哭,喊着要回家。結果更可怕的事發生了。簡女士一怒之下把她撂在大廳塑料椅子上,揚長而去。她的叫聲響徹候機大廳,但是簡女士充耳不聞,頭也沒回一下。

    她從未叫過簡女士“媽媽”,那是她惟一一次喊簡女士“媽媽”。那是一種人類本能,是所有可能被拋棄的孩子都會喊出的最古老的一個詞。然而,無論她怎樣哭喊,無論驚動了多少人,都無濟於事。

    簡女士去了機組。後來回來了,走路慢吞吞的,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哭啞了嗓子的葉子從椅子上站起來,一下抱住了簡女士。簡女士也接住了她,但是沒有一點感覺,好像不認識她似的。

    我找爸爸。葉子説。

    你沒爸爸。簡女士説。

    我要回家。

    你沒有家。

    葉子的眼淚再次湧出,她永遠記住了這句話。

    當然,葉子還是被帶回了“家”,但那已不再是她的家。她們一回到家,簡女士就獨自上樓去了。從那時起她很少再見到簡女士,她的小牀從樓上簡女士的卧室裏被搬到了樓下小保姆的房間。她被告知必須非常聽話,任何時候都不能哭泣,什麼時候只要簡女士聽到哭泣她就要被扔掉。她不能隨便走出自己的房間,一切活動都必須在小保姆的房間裏進行。小保姆説,就算簡女士不在家她也不能隨便走動,最多可以到客廳玩一會兒;她不能把玩具拿出來,因為如果簡女士突然回來她無法及時收回玩具,簡女士不想見到客廳裏有任何她的東西。

    種種清規戒律就這樣形成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葉子在這個“家”就像不存在一樣。這正是簡女士要求的。即使後來葉子大一點了,經常在客廳或衞生間幫保姆幹活,也必須時刻留心簡女士回來,只要聽到防盜門鑰匙一響,她必須像煙一樣溜回自己的房間。

    那時,與小保姆一起幹活是她最快樂的事。5歲多一點的時候,葉子説,她已學會做許多事情:她會洗自己的手絹、襪子、鞋,甚至於學會了使轉筒洗衣機;或者站在小凳子上使用煤氣灶,做半壺水;差不多已可以完成一半的拖地板的工作;幫助擦拭傢俱、電器,甚至於會使用吸塵器。保姆換了一個又一個,她教新來的保姆幹這幹那,包括下樓買菜,菜的品種、價格,簡女士愛吃什麼菜,什麼調料簡女士喜歡或不喜歡。事實上後來保姆做不了什麼,她嫌保姆笨,就指揮保姆,讓保姆做自己的助手。她與保姆共同洗牀罩、牀單,一同抻開、抖動、展平、摺疊,晾到陽台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迷戀幹活,也許希望不要總是更換保姆,她希望自己成為簡女士不在家時的小主人。

    簡女士後來偶然也到她和小保姆的房間看看,房間當然總是整潔有序,布娃娃眼睛明亮,小衣裳洗得乾乾淨淨,而且坐姿正確,從不東倒西歪。絨毛熊永遠張開雙臂擁抱主人,電動火車、卡通狗、圖畫書放置有條不紊,更不用説被褥疊得非常整齊,窗明几淨、地面光潔。因此簡女士從未有什麼不滿。當然了,有時候簡女士也批評葉子,説她不要總是緊張地看着她,眼睛瞪那麼大,她不是狼外婆。雖然這樣説,葉子看出簡女士仍然是滿意的,因此她有時會大膽地告訴簡女士,她已經學會使用洗衣機,她們今天洗了牀罩,還有一塊大牀單;或者她希望得到筆和紙,她想畫畫和寫字。她提出要求不是真為要紙筆,主要是表現出她在簡女士面前的勇敢。當然了,她也需要它們,她已跟小保姆學習了一些知識,比如認得一到十到一百,天、地、日、月、人,她還會寫它們。她拿出寫的字讓簡女士看,簡女士從不説什麼,有時看也不看。簡女士買的玩具、紙筆或其他東西從不親自交她手裏。沒有一次簡女士到房間來時拿着什麼禮物,總是在她想不到的時候小保姆交給她一件絨毛玩具或一種好吃的水果。她習慣了這種間接的贈與,知道簡女士對她是滿意的。

    她愛簡女士,每天心中只有一個人,就是簡女士。當聽到鐵門鑰匙響她是多麼激動,她多想親自為簡女士開門,但她必須飛快從客廳跑回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不能發出一點聲音。她從門縫側耳細聽,能聽到小保姆迎上去,簡女士同小保姆的説話聲,有時簡女士會提到她,有時不。每當簡女士提到她時她是那樣快樂,又那樣緊張。一般簡女士也就是隨便問問,小保姆總是説沒事,挺好的,有時沒忘了加上一句“今天她幫我幹活了”。葉子説這是她一再要求小保姆告訴簡女士的。不過小保姆經常有意無意地忘記。有時簡女士進門一聲沒有,徑直就上樓去了,頂多交代小保姆一句:把熱水放好,我要洗澡。葉子已經知道,如果簡女士進門就要洗澡,通常是簡女士脾氣很壞的時候。那時她能聽到簡女士大聲斥責小保姆的聲音,她大氣也不敢出。

    葉子説,有一陣簡女士夜裏總是把音樂開得很大,不停地放同一首歌,放的是“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您的恩情比海深……”沒完沒了地放,有時會持續到她一覺醒來。有一次葉子和小保姆半夜睡得正香,她們房間的燈忽然被打開,在強烈的日光燈下她和小保姆看到簡女士站在她們的房間裏。簡女士身穿透明的白睡衣,披頭散髮。小保姆嚇壞了,但是葉子一開始卻一點也不害怕,因為她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夢見了漂亮的簡女士。透過薄薄的睡衣,她能看見簡女士整個透明的身體,好像故事中的仙女的媽媽。小保姆坐起來戰戰兢兢地問簡女士有什麼事,簡女士搖搖頭説,沒事,她睡不着,來看看。簡女士一點也沒發火的意思,夢幻般的樣子,卻又明明睜着眼睛。葉子像在夢中對簡女士大膽地説:“您到我們這兒睡吧,我們有兩個人呢,我們什麼也不用怕。”

    她不知為什麼要這樣説,簡女士不説話,慢慢地拉了燈,在黑暗中讓她們睡覺。葉子很聽話地閉上眼,仔細諦聽,但是聽不到一點聲音。後來葉子忍不住睜開一點眼縫,她以為簡女士走了,可她竟沒走!直到這時葉子才感到了害怕。簡女士靠在門邊上,好像也閉上了眼,但忽然又睜開了。葉子趕快閉上眼,閉得死死的。後來她聽到(實際上還是忍不住看到)簡女士搬了一把竹涼椅在她們的門口坐下,正對着她們,也對着窗外的月光。簡女士頭歪向一邊,眼睛仍然睜着,樣子很美又很可憐。葉子大氣不敢出,一動不動,生怕驚動了簡女士,因為她認為簡女士即使睜着眼也是可以睡覺的。但是後來她自己慢慢困了,當她再次睜開眼,天已大亮,簡女士不在了,竹涼椅也不在了,一切像夢一樣。

    八

    簡女士還會下來嗎?當然會,她想。可是怎麼還沒有來?“她下來我們不知道,”小保姆説,“不開燈我們就不知道。”葉子説:“那我今天就不睡覺,我要等簡女士,我們一起等好嗎?”小保姆説:“我們熬不起,熬一會兒就會睏覺。”葉子説:“我不困,我能熬。”到了晚上,她和小保姆都熬了一會兒,後來小保姆説:“你熬吧,我明天還要做早餐,我要睡了。”葉子央求小保姆:“你做完早餐再睡。”小保姆説:“做完早餐我還要幹活。”“我幫你幹。”“不行,我困了,我要睡覺,你別吵吵了。”

    葉子不睡。月亮真好,月兒圓,人團圓,金秋月餅大三元。葉子想起常聽到客廳裏的電視説的大三元,幾乎天天都有,她不知道什麼叫大三元,為什麼叫大三元?她不知道簡女士在做什麼,她替簡女士想,要是沒有天黑是不是就可以不睡覺了?要是那樣多好。她要等。葉子對自己説,一定要等,她不困。即使後來在睡夢中葉子仍然醒着的,依然不停地對自己説話,直到天亮她真的醒來。她推醒了小保姆,告訴小保姆簡女士夜裏沒來,今天她可能睡着了。

    “天呀,”小保姆説,“你真的一宿沒睡?”

    “真的。”

    “現在剛4點多鐘,你真是神經!”

    “可是天已經亮了,你去做早餐吧。”

    “不行,我要再睡會兒,你真煩!”

    黎明,天的亮度的確有點可疑。葉子有點拿不準自己是否真的一宿沒睡。是的,怎麼天一下就亮了?她會不會睡了一會兒呢?葉子有點糊塗。葉子正想着,聽到樓上馬桶的沖水聲。也許簡女士起來了?可能還沒睡!葉子這樣想着眼淚幾乎掉下來。水聲讓她心酸,她依稀記得夜裏好像也聽到過幾次沖水聲。是的,是的,譁,譁,她想起來了,就是那水聲,那水聲像夢中的聲音,那麼説自己真的睡着了?那麼簡女士是不是已經來過她們的房間了?但是為什麼沒開燈?為什麼不開燈?她多想再看一次簡女士披散頭髮、穿着白衣裳靠在門邊的樣子!

    水聲過去不大一會,葉子聽到了簡女士下樓梯的聲音。葉子趕快推醒小保姆:“簡女士下樓了!”然後自己趕快閉上了眼,一動不動。因為門開着,簡女士會看到她,她可不能讓簡女士知道她也一宿沒睡。小保姆迅速下牀,連衣服也沒穿,只穿着簡單的內衣去迎接簡女士。葉子聽見小保姆説:“我去做早飯,馬上就好!”

    “不必了,我已經吃過了。”

    “您都吃過飯了?”

    “葉子還在睡覺?”簡女士問到她。

    “是的,不,她説她一宿沒睡!”

    小保姆真是多嘴,這事怎麼能對簡女士説呢!

    果然簡女士發火了,大聲叫她:“葉子,葉子!”

    葉子下了牀,低着頭,不敢看簡女士。

    “你是一宿沒睡嗎?”

    葉子不説話。

    “説話!”

    “是的,我想這樣。”

    “什麼叫想這樣?”

    “我沒做到,我想不睡,可我沒做到。”

    “你要想不睡覺我有辦法讓你做到。”

    “我不敢了。”

    “是誰教你的?”

    “沒人教我。”

    也許小保姆感到問題嚴重,趕快為葉子解釋:“她是擔心您,怕您睡不着,她一直為您禱告。”這倒是真話。葉子的眼淚及時流了下來。

    “是嗎?”簡女士葉子。

    葉子嗚咽。

    “我不需要你關心,知道嗎?”

    葉子點點頭。

    事情總算過去了。葉子為了懲罰自己把自己整整關了一天,中午沒吃飯,晚上也沒吃,一天只喝了一點點水。晚上簡女士打來電話,説她在別的城市,要幾天才回來。小保姆接完電話高興地説簡女士出差了,立刻就把幹了半截的活放下了。小保姆讓葉子出來玩、看電視、吃東西,葉子還是不動,對什麼都不感興趣。過去簡女士出差也是葉子高興的日子,可是這次不,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直到晚上睡覺前葉子才吃了點東西,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葉子仍不願出屋,儘管簡女士説要好幾天才回來。葉子只願待在自己房間,因為只有這個房間才是她的領地,其他地方再好也不是她該去的地方。她看連環畫,一本一本翻,一遍又一遍看,看不懂下面的字就自己講,講大灰狼,講淘氣的貓咪,講“咕咚”的故事,她自己會編故事。她給布娃娃梳頭,用手絹疊小帽子戴在小熊或布娃娃頭上。她有許多事情可做,玩夠了她開始寫字,一、二、三、四、五、天、地、日、月、人,越寫越整齊,越寫越好看,她寫了滿滿一本子。

    九

    簡女士不在家,小保姆整天就是看電視,什麼活也不幹。電視裏嘻嘻哈哈哭哭啼啼,葉子嫌吵就把門關上,她一點也不想看什麼電視。後來小保姆連飯也懶得做了,看電視看瘋了,從早晨一起來就看,直到半夜12點。客廳亂七八糟,地上到處是果皮、方便麪袋。葉子自己的房間保持着整潔。小保姆被子也不疊,衣服亂扔,葉子還要疊小保姆的被子,收拾髒衣服。她不跟小保姆説話,小保姆也樂得自由自在。小保姆膽子越來越大,後來竟發展到在樓上簡女士的房間看電視、開音響,把音響放得很大,不知道還幹了什麼。小保姆幾乎成了簡女士,一整天也不怎麼下來,甚至於有一天晚上小保姆沒下樓,就睡在簡女士的房間裏,好像她是這房間的主人似的。以前小保姆可從來不敢這樣。以前簡女士不在家葉子要督促小保姆幹活,那時她以主人自居,催小保姆幹這幹那,對每天該幹什麼她一清二楚。但是這次葉子對一切都不怎麼關心,有時她會想到一個叫爸爸的人,她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和她有關係。可是簡女士説爸爸永遠不回來了,爸爸在美國已經有家了。唉,想到這裏葉子就不再往下想了。

    簡女士説幾天就回來,結果竟然走了半個多月。中間小保姆接到家信,家裏出了大事要她立刻回家。小保姆急得大哭,但是沒哭多一會兒就開始大肆搜刮東西,不斷地往樓上跑,大包小袋往下拿。開始葉子還為小保姆着急,但是小保姆從樓上往下拿東西時葉子警惕起來。趁小保姆在自己房間收東西,葉子打開客廳地上的一個紙袋,嚇壞了,是一件亮閃閃的毛皮大衣;打開另一個紙袋,裏面裝滿化妝品和各種飾物。這時小保姆走了出來,立刻奪下葉子手裏的兩個紙袋。葉子大聲説:“這不是你的東西,這是簡女士的!”小保姆説:“我沒領到工錢,拿這些相抵。況且,你管得着嗎?邊上待着去!”小保姆一把推倒了葉子,葉子爬起來奪小保姆的東西,她們打了起來。葉子當然打不過小保姆,就拼命地大叫:“來人哪,快來人哪!”但沒有人來。這是一座只有兩户人家的二層小樓,兩家各佔一半,那個門裏的人不可能聽見。小保姆知道喊沒有用,因此根本不理睬葉子。小保姆還在席捲東西,房間一派狼藉。葉子沒辦法,最後死死抓住了貂皮大衣不放小保姆拿走。她想好了,就是打死也不撒手,她本能覺得這是最貴的。事實上也是這樣。葉子為貂皮大衣付出了代價,她的臉被打腫了,鼻子流出了血,頭髮被揪掉好幾縷,但她還是不放手。每次小保姆奪過來裝包時,都被她拼命撲上去抽出來,這樣反反覆覆,後來“嘶啦”一聲,大衣領被葉子拽下來,兩個人一下全愣了。小保姆氣急敗壞,狠狠地打了葉子一個耳光,惡狠狠地説:“瞧,是你撕掉的,我不要了,看簡女士回來跟你算賬!你等着吧!”

    這樣説是最可怕的,小葉子最怕簡女士,一下傻了:這可怎麼向簡女士交代?這裏的一切都怎麼向簡女士交代?

    小保姆已提着大包小袋揚長而去,木門和防盜門大敞着,可以看見外面花園的一角,風吹進來,掀動了滿地的報紙、塑料袋,塑料袋掛在花架上,像旗幟一樣飄揚。屋裏滿目狼藉,一派劫後的樣子。小葉子本能地關上房門,可是關上房門倒感到一種更大的恐怖。現在房間只剩她一個人了,而且是一個怎樣陌生的混亂房間呀!她還不知道樓上怎麼樣,她從未上過樓,那裏既是聖地又是禁地。她飛快地跑上樓,結果差不多就在那一剎那間她知道大事不好:所有能打開的抽屜都打開了,櫃門被拉開,地上堆了一地的抽屜,花盆倒在地上,滿地雜物,牀上亂七八糟,還有許多腳印。一切都無法説清,無可挽回。簡女士回來可怎麼辦?現在簡女士可千萬別回來!葉子嚇壞了,一溜煙跑下樓去。

    葉子回到自己的房間,拿了幾件自己的衣裳,帶上布娃娃和小熊——她可舍不下它們,它們是她惟一的夥伴。其他什麼也沒拿,她不知道還要拿什麼,只想着趕快離開。説不定簡女士就要回來了!葉子穿過雜亂的客廳,她被雜物絆倒,爬起來飛快地跑出了3道大敞的門。但是剛剛出了花園葉子又返了回來,怎麼也該把門鎖了,這樣房門大敞太不像話了。她又飛快地返回,一一鎖好3道門,包括樓門,然後提着小包裹(主要是布娃娃和小熊)離開了花園,出了小區,奔跑在大路上。

    陽光燦爛而耀眼,一切都那麼高大、陌生,城市的動感讓她眩暈。她從未上過大街。現在她要去哪兒呢?這她還來不及想,她只是朝着一個方向奔跑,越快越好,千萬別讓簡女士看見。直到過了3個路口,到了一個很大的商場的門前,已經離小區很遠了,她才稍稍定下心來。

    她渴了,想喝水,可走時連一瓶礦泉水也沒帶。她不知道到哪兒弄水喝。渴是她碰到的第一個難題。實際上找到水還是容易的,只要到商場的洗手間就能找到,但是她不知道。她坐在商場台階上四處張望,忽然看見垃圾桶邊掉落的一些礦泉水瓶子,有的裏面還有一點水,但那是很髒的,她怎麼能撿垃圾喝呢?再往遠處看,她看見遠處街邊草坪的噴泉,水噴得很高,她甚至能看到上面五顏六色的彩虹。

    她走了過去,一點點品嚐着水,就像小鳥喝雨水那樣。

    夜晚,街燈初放,在夜幕下她感到徹底安全了。

    她不懼怕夜,因為沒什麼比簡女士混亂的家更讓她恐懼。所以她也並不怎麼害怕陌生。喝了水之後,她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坐下來,看街景、車輛、霓虹燈,聽着遠處商店的音樂。她甚至於是快樂的。她並不孤單,住在街心花園的人不止她一個,所有的長椅上都有人,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的一個人,有的幾個人。葉子不希望再有別人到她的長椅上,她讓布娃娃和小熊各佔了一塊地方,以此來告訴別人:不要坐這裏。

    葉子慶幸自己到這裏比較早,因為有的人沒有長椅,就只能躺在草地上。葉子喝足了水一點也不覺得餓,她枕着小熊抱着布娃娃看滿天的星斗。夜晚多麼安靜,街車也沒什麼聲音。她沒有爸爸、媽媽,因此也沒有什麼思想,離開簡女士如此安全,因此她一會兒就睡着了。

    十

    雨夜,電閃雷鳴。雖然雷聲不大,但閃電還是很嚇人的。一道道蛇形閃電彷彿使山谷變成史前的洪荒世界。我認為雨夜簡不會出去了,但是隨便問了一下葉子,居然得到了肯定的回覆。幾乎就在同時,一道閃電劃過,我竟吃驚地看到了雨中的簡!最初我以為是幻覺,但不是。簡在馬上,在雨中,在隆隆的雷聲中,在球狀閃電中。閃電使我更加看清了簡:簡什麼雨具都沒帶,甚至迎着雨,揚着臉,濕發貼在她的頸上,臉上嘩嘩流水。我不能説簡在迎接沉悶的雷聲,但她仰面的姿態無疑是迎着閃電的。在閃電之下她幾乎透明,像激光人,甚至像外星人。她根本不怕雨,蛇形閃電將她的臉變成了樹枝狀的光芒。這是一個恐怖之夜。閃電中我至少還看到3只狼狗在雨中佇立,它們同樣揚着頭,一樣迎着雨和閃電。只有馬是温和的,甚至於是憂鬱的。馬顯然不喜歡雨,不喜歡閃電,特別是雷鳴。在我看來,馬的意識顯得比人的古老,如果它有意識的話。它也許會想到洪荒時代,想到遍地的恐龍,想到猛獁。馬是有本能的,而人和狗居然沒有。馬、人、狗、雨、閃電、雷聲,也許這就是簡的人與自然生物圈?這是古老的似是而非的天人合一?抑或是現代生態倫理學?

    我竭力理解簡,而實際上我想得太多了。我後來才知道事情沒這麼複雜,事實上簡僅僅是在治療自己的失眠。簡喜歡雨,簡説許多年來雨是她的節日,雨越大越是她的節日。當全身被雨水淋透,當滿腦子印滿閃電之後,她會睡一個好覺,並且有許多夢。

    我問葉子她那兒是否也能看見簡,葉子説看不見,不過以前見過簡在雨中行走。有一次,一個雨夜,簡甚至騎馬到了她的窗前。簡敲窗,把她敲醒了,她立刻到了雨中問簡有什麼事,她以為簡有事。她在大雨中,立刻就被大雨澆透了。簡説沒事,只是隨便敲敲。葉子當時一點也不害怕,她早已習慣簡的各種古怪的行為。

    “難道她不怕淋病?”

    “不,”葉子説,“每次她都很愉快。”

    我問葉子,這麼多年在山裏想不想外面的世界?葉子沒有回答我,只是給了我一個∶)。這是網上最常見的一種符號,它有多種含義,不同情況有不同的含義,它表明高興、快樂、不想回答,甚至於頑皮,總之是一個活潑的表情。

    簡在雨中。我們在網上也像在雨中,或者是更大的雨。

    我無法猜度葉子在網上的活躍程度。可能相當活躍,因為許多次我能感到葉子在跟我聊天時很慢,半天不見回覆,然後向我道一聲對不起。我猜想她還在同時與別人聊天。有幾次葉子還發錯了,把她同別人説的話發到我的對話框裏,弄得我半天回不過神來。

    白天葉子依然是侍者,每天來打掃房間、叫我用餐,完全是一副職業的表情,從不跟我多説什麼。網上網下葉子判若兩人,好像我們從未有過進入時間深處的交談。有一天晚上我問葉子為什麼要這樣?葉子説,白天她屬於莊園,晚上才屬於自己,她不習慣在網下與人交流。可她週末待客很大方,客人都喜歡她,她還懂那麼多專業知識,怎麼能説不習慣網下交流呢?葉子説那是她的工作,工作要求她那樣。我覺得葉子如果做地下工作是把天然的好手,她的謹慎與自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雨仍在下,簡已消失在雨幕中。

    閃電之中,只有馬房亮着燈。

    十一

    葉子牢牢佔據了街頭長椅,視它為自己的家,這就如同某種小動物最開始認定了一個地方就視同自己的窩一樣。人和動物真的沒太大差別,都有生存的本能,葉子也具有這種本能。因此每天街燈尚未亮起,葉子就要考慮在天黑之前趕回街心花園的長椅。當她的長椅空着,她會很高興,像見到親人見到家一樣;但是有時上面坐了人,她就耐心等着,哪怕還有別的空椅她也等自己的椅子,一俟那人起身或者走動一下,她就會立刻像小鳥一樣飛落到自己的長椅上。她再也不會離開,直到第二天早晨新的一天的覓食活動開始。

    白天,也像小動物一樣,她的主要活動是覓食。因為飢餓總是隨時隨地,從未真正得到滿足,她總是處在覓食之中。肚子餓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什麼也不用想,只希望找到吃的。她在商場、攤點、餐館、排檔尋尋覓覓,撿一些別人吃剩的,那時她還不會伸手要。出來的第二天最難捱,一清早就飢腸轆轆,而她還不怎麼會覓食。餓到中午,她頭昏眼花,這時她才離開街心花園的長椅,到了一家商場的食品部。食品部貨架上各種食品琳琅滿目、美不勝收,她本能地想抓起什麼,但是剛拿起來又放下了。因為她在拿的時候看了一眼售貨員,如果她不看或許已裝進口袋,但是她看了,同時也就被發現了。那時她衣衫還乾淨,全不像一個小叫花兒,如果她懂得這點她應該是有機會的。不過也難説。她手裏有個小包裹,布娃娃和小熊的頭還露在外面,一看就是個有點奇怪的孩子。再有,她貪婪地盯着食物的眼神,事實上早就被售貨員注意到了,從這個意義上説也不能説她真的就有機會。總之,在接觸到售貨員眼神的那一刻,恐懼戰勝了飢餓,她離開了,眼淚不由自主開始嘩嘩往下掉。

    她再次到了垃圾桶前,打開蓋子,試圖找到乾淨的食物。本能與垃圾桶總是那麼相關,幾乎是不用考慮不用學習的。她找到一個爆米花紙袋,將幾粒殘存的爆米花飛快放進嘴裏。又看見一小塊烤腸,但烤腸是在一塊痰紙上,她放棄了。她挑來揀去,但可食的東西很少。於是她又到了另一個垃圾桶前,繼續挑揀。她到了水果攤上,水果都鮮鮮亮亮擺着,比垃圾桶裏的水果真是不知強多少倍,水果攤上的水果簡直就是天堂,但都是要錢的。聞着烤羊肉串的香味,她又到了餐館和大排檔。還好,她沒被像其他要飯的小髒孩子被趕出去,因為無論如何她還不很髒。但是當她真的剋制不住撲到了食物上,她被發現了,並且也被記住了。當她再次試圖進入餐館和排檔,被攔在門外。此後她被更多地拒之門外,因為她看上去已與別的小叫花兒沒什麼不同了。每天,6歲的她就是這樣為食物奔波,極偶然的情況下她會得到一頓飽餐,更多時候飢腸轆轆。不過每天她不管是否還餓着肚子,只要天一擦黑,就會趕回街心花園,找到睡過的長椅,再也不動地方了。

    有時她會想一想簡女士,不知簡女士是否回家了。有時她真想回去看看,哪怕是偷偷看看。她還有房間鑰匙,就在小熊口袋裏。她枕着小熊。小熊現在真是髒死了。

    那天的雨是半夜開始下的,雖然不大,還是很快把她淋醒了。街燈依然明亮,其他長椅上的人好像毫無感覺,一動不動,只有個別人蒙上了雨披和報紙。小雨淅淅瀝瀝,街車偶爾駛過,發出的聲音明顯不同,軋過雨的聲音好像大排檔煎炸的聲音。那是一種多麼誘人的聲音,有煎魷魚、煎板筋、煎羊肉串,還有平魚,味道讓人飄飄欲仙幾乎站立不穩。

    天矇矇亮時,雨下得稍稍緊了一點,至少因為天亮的原因看上去如此。葉子算過了,她只有一個機會,那就是早晨。她知道簡女士的上班時間。如果簡女士出差回來了,她會在那時看到簡女士出門,那時她就可以溜進房間,看看房間是不是收好了,她的小牀是不是還在。也許還有吃的。她不要太多,幾包方便麪就行,少幾包簡女士也許不會注意到的。

    夜晚淋着雨,她想,這樣一個雨天再好不過了,早晨雨可別停了。雨天人少,看不清事物,不容易被發現。她禱告上天:“雨呀,你千萬別停,最好下得再大點。”那樣她躲在松牆後面就誰也發現不了。她這樣想的時候實際上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了。事實上她在發燒。她不知道。她渾身顫抖以為是想着要去簡女士家太緊張了。其實如果不是因為想到重返簡女士家,這場雨已經將她擊倒。但是她掙扎着,天亮得差不多時她飄飄地走上了雨中的城市大道。那時街燈還亮着,街上幾無行人。

    雨下大了,她是那樣高興。她在雨中進入小區,心緊張地跳起來。她放慢速度,但位置不斷前移,到了公共草坪上,然後一下溜進了樓前的花園,心幾乎要跳出來。她看見了那棟既親切又恐懼的房子,雨中它簡直像童話一樣。她躲在一棵小油棕後面,不停地掠着擋了視線的雨水。這時她已完完全全是個水人,或像任何一種雨中的植物。如果雨下得小一點兒,她因發燒而通紅的面頰説不定會燃起蒸汽。但是她感覺不到自己的體温,雨水在使她發熱的同時也在不斷給她物理降温,這使她獲得了某種體感的平衡。她目光炯炯,精神抖擻。一般説來南方的雨相對温暖,但她畢竟從半夜起就在雨中,她的生命之火應該被熄滅,她應該倒下了,但是她沒有。

    她被一種強大的幻覺力量控制着,慢慢地一棵樹一棵樹地向前移動。她到了樓門口,向裏側耳聆聽,最後勇敢地插進了鑰匙。第一道門打開,她進去了,擺脱了雨水後立刻感到身體的熱度。接着是第二道,她熱得已有點天旋地轉,兩眼冒火。到了最後一道門她站着不動了,她不知簡女士是否在家。她的心狂跳起來,如此緊張的狂跳因為體力虛弱瞬間變成了心悸,甚至於間歇。她一下軟了下來,再也無力支撐自己,慢慢地倒下去。

    但是,只過了一小會兒,彷彿又在烈火中站起來,她勉力旋開了第三道門。她最強烈的念頭是:簡女士是不是出差回來了?客廳窗明几淨,整潔如新,凌亂不再。是的,簡女士回來了!她沒有停頓,貓着腰,渾身滴水,像雨林中的士兵,一步一個台階地上樓,慢慢接近了,接近了,從樓欄的縫隙她看到了樓上的客廳——像樓下一樣,樓上也是整潔如初。書房門開着,裏面沒人,但卧室門關着。她來到卧室門前,這是真正的最後一道關了。她幾乎又要倒下,她已沒一點力氣……但她還是打開了門。

    多麼漂亮的卧室!多大的一張牀!她呆立了很久……

    好像站在童話中,她的眼淚湧了出來。那是高興的淚、激動的淚,簡女士不在!她的夢想實現了,就好像整個房子頃刻屬於她了!她飄着就下了樓,飛似的跑向自己和小保姆的房間,砰地推開門!

    但是她一下愣住了,她以為進錯了門,因為房間裏什麼都沒有,四壁皆白,空空蕩蕩。她立刻跑出來,以為走錯房間。她要找自己的房間,但是沒有,她的房間沒有了!她從沒在這兒存在過!

    窗外刷刷流着雨水,沒一點聲音,只有空空。

    沒有家,什麼都沒有,只有她和這個不屬於她的世界,還有那從半夜就開始的雨。她最後的記憶是:在廚房拿了一袋方便麪(可幹吃),開始拿了兩袋,後來又放下一袋。她忘記了鎖門,慢慢地走進雨中。

    她倒在了雨中。

    十二

    她在夢中望着陌生的簡女士。簡女士慈祥地看着她。她笑,從沒那麼安靜幸福地笑,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好像童話故事一樣。

    “你醒了?”簡女士的聲音,聲音中浮現出簡女士平靜但並不慈祥的眼睛。葉子慢慢收住笑,她真的醒了,立刻渾身顫抖起來。簡女士從來就不喜歡她見了她就畏縮的樣子,可是現在她怎麼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恐懼。

    簡女士沒再説第二句話,又看了她一會兒,撫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後跟醫生説了些什麼,就離開了。簡女士走了真好,她一下輕鬆下來。醫生問她感覺怎麼樣,她問醫生:“你是誰?”醫生笑了。

    她問:“這是簡女士家嗎?”

    “不,這是醫院。你在這兒躺了兩天了。”

    “我為什麼不知道?”

    “你一直昏迷。”

    “我是餓的。”她説,“我有東西吃嗎?”

    “你有很多吃的,可現在還不行,你剛醒過來,還在輸液。”

    事實上,她已聞到牀頭櫃上陣陣水果香和糕點香。太迷人了,她伸手就要拿——這是在街頭養成的習慣,她的動作是那麼不可阻擋,但還是被醫生馬上攔住了。“你不要動,我拿給你吃。”醫生為野蠻的小葉子剝了一隻香蕉,葉子沒嚼就吞下一大口,緊接着又吞了一口。

    醫院真好,醫生真好。葉子問醫生:“我能住這裏好久嗎?”

    “你想要住好久?”醫生笑。

    “我不知道,我病得很重。”葉子説,顯出無力的樣子。

    “你已經沒有危險了,很快就可以康復。”

    “不,我不要很快康復。”

    年輕的醫生大笑,沒見過還喜歡醫院的孩子。

    “我好了去哪兒?”葉子天真又不安地問。

    “當然是回家呀。”

    “我沒有家,我爸爸不要我了,他去了國外。”

    “可簡女士的家不是你的家嗎?”

    “她不是我媽媽,我沒有家。”

    “可是她昨天一直守着你,夜裏也沒離開。”

    “我餓昏了,什麼都不知道。”

    “你不是餓的,你得了肺炎。”

    “我要不餓是不得病的。”

    葉子住了一個星期醫院,簡女士再沒來過,每天都是簡女士公司的姐姐陪護。葉子覺得非常幸福,從沒有過的幸福,每天都是那麼快樂,可又不敢過分快樂,她怕過分快樂醫生會讓她出院。她吃得好睡得香,又白又胖,一刻不停地纏着公司的姐姐講故事、念故事。她有了很多連環畫。出院那天簡女士沒來接,也沒在家,是公司的姐姐和司機把她送回了家。

    她又回到原來的小房間,房間有了新傢俱、新牀、新被子、新娃娃、新窗簾、新鞋、新衣、新水杯,最特別的還有一套新的帶調光枱燈的桌子和椅子。枱燈的樣子漂亮極了,椅子可升降,桌子上有一個漂亮的大文具盒,裏面裝了成排的鉛筆,還有橡皮和尺子。公司的姐姐説這套鋼木桌椅是她在超市幫着挑的,秋天她就要上學了,簡女士已在附近一所小學給她報了名,是個很好的學校,她很快就要上學了。

    “這真是簡女士説的?”

    “當然是真的。”

    她就要上學了!難道她病了一場都不一樣了?她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她高興極了,她覺得自己就像這房間的東西,一切都是新的,什麼都是新的,連她也是新的!可是見不到簡女士她還是有點不放心,她覺得自己身體還很虛弱。她對公司的姐姐説,她現在的身體還不太好,可能還要生病的。她祈望生病,生病對她是一個多麼好的理由啊。姐姐讓她上牀休息,她立刻上了牀,像在醫院那樣躺着。她還是那麼需要照顧,生病真是個法寶。這不是狡猾,簡直就是人的本能。

    公司的姐姐中午做完飯,伺候完她吃了藥就回公司上班去了。公司的姐姐剛一出門,葉子立刻跳下了牀,再也不身體虛弱,再也沒病了。她像鳥一樣在整棟房子四處亂飛,一會兒廚房,一會兒衞生間,一會兒沙發、陽台,一會兒樓上的客廳、書房,一會兒簡女士的卧室、梳妝枱,甚至於儲藏間。她是多麼的快樂,她從來沒這麼認認真真看過這所房子。而且,最主要的,她就快是學生了,她再也不會離開這個家了。她打開電視機,像以前的小保姆那樣調台,她翹着二郎腿,吃水果、喝飲料、嗑瓜子。

    傍晚,公司的姐姐又來了,那之前她已回到牀上。她的病沒好,她還要受到照顧。姐姐是來給她做晚飯的。她躺在小牀上,姐姐問她下午覺得怎麼樣。她説仍沒力氣,一直躺着。姐姐説了許多安慰的話,然後才去做飯。很快,她聞到廚房裏飄出的炒菜香氣,那是多麼好吃的東西,現在她可知道什麼東西好吃!現在她多想下牀去看看,她還記得街上大排檔醉人的炒菜的芳香,那時眼看那麼多好吃的卻吃不上一口是多麼的眼饞!現在那種感覺又來了,可是多麼不同,這是專為她做的,她是病人。她是病人,這多好啊,連簡女士也讓姐姐帶話,讓她好好養病。

    吃過晚飯,姐姐要走,葉子要姐姐別走,等簡女士回來再走。她希望同姐姐一起見到簡女士。説到簡女士她又有點發抖,她拉住姐姐的手,要哭的樣子。可是姐姐等不了,姐姐説簡女士很忙,怕要很晚才會回來,而且她還有自己的事情。姐姐陪她又待了一會兒,還是走了。

    姐姐走後,葉子一動也不敢再動,老老實實在牀上躺着,不斷摸自己的頭,希望頭再次熱起來。自打昏迷中醒來她還見過簡女士一次,此後再沒見過簡女士。她早已習慣簡女士不見她,這沒什麼可稀奇的。以前家裏有小保姆,在醫院有公司的姐姐。現在姐姐走了,也沒小保姆,晚上簡女士回來,這房子只有她和簡女士,這可怎麼辦是好?她怎麼面對簡女士?她能同簡女士説什麼?她能不發抖嗎?她一點把握也沒有。怎麼辦?只有自己還發燒,還是病人,這樣她見到簡女士就會像病得很重的人。她不斷試體温,每次都試很長,每次都超過10分鐘,後來甚至要一刻鐘、20分鐘。她覺得身體已經很熱了,但是每次還是不到37度!

    不知何時,防盜門終於響了。她閉上眼,關了燈。

    她的房門開着。她不敢關門睡覺,怕簡女士覺得她不禮貌。客廳的燈一下大亮起來,她聽見簡女士向她走來的腳步聲。簡女士開了她房間的燈,她使勁閉着眼,好像睡着了似的。沒有聲音,半天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無聲的注視。她的眼球在動,在跳,她根本沒睡着,她擔心説不定在樓前簡女士已看見她的房間亮着燈,怎麼簡女士一回來就關了?她禁不住又戰慄起來。就在這時,她的額頭上出現一隻涼涼的手。是簡女士的手!“啊,發燒吧!”她想,“天啊,發燒吧,發燒吧!”她心裏叫着,祈求着,她覺得自己像在大火中,同時又感到手的寒冷。

    手忽地移開了,帶起了一股涼風。

    簡女士走了,沒叫醒她。天啊,終於走了!可是簡女士平時上樓先要換鞋,這次怎麼鞋也沒換呢?簡女士的皮鞋後跟清晰地敲着樓梯,聽上去挺重的。簡女士一定是生氣了!

    整個樓下陷於黑暗,葉子瞪着黑暗渾身打戰。

    她真的發燒了。

    葉子發了一夜燒,到了早晨整個嘴唇都掛着一層白霜,眼睛周圍也起了一層白鹼。她覺得輕飄飄的,像雲一樣,一點力氣也沒有。一夜的高燒使她對早晨的到來不再恐懼。從沒想過死的她,這個早晨想到死的可能。因想到死,她反而一點也不再恐懼,反而覺到了一種陌生的力量,她覺得就這樣快死了迎接簡女士才是她希望的。

    你來吧,我要死了,我不再怕你。她想。

    我還可以到街上去,我不想上學,不想了。

    我要死在街上,讓雨水把我沖走。我去找爸爸。

    爸爸,爸爸,你在哪兒……

    她從沒因想爸爸流過淚,這個早晨她流了。

    終於,她聽到了簡女士下樓梯的聲音,還是有點緊張,但是她不再閉眼,她看着客廳。她以為簡女士會到她房間,她等着,但是簡女士沒有。她看到簡女士穿過客廳,嘩啦一聲打開了落地窗簾,接着又打開陽台的推拉門,到陽台上去了。這次回家陽台多了許多花草,以前陽台上只有一對藤椅、一個方桌,但一盆花也沒有。簡女士在給花澆水吧?她想。她愛那些花,難道她今天不上班了嗎?

    簡女士再次朝這邊走來,但還是沒來看她,而是穿過客廳去了廚房。很快她聽到一些零碎的杯盤聲音、微波爐嗡嗡的聲音,再後來是出來的聲音、是上樓的聲音。她想,簡女士上樓吃早餐去了。如果我不在這裏,簡女士也許會在樓下吃早餐。葉子想。

    那麼,她妨礙了她,她要不要走呢?

    街上也挺好的,自由自在,不用擔心簡女士。

    葉子想念公司的姐姐。公司姐姐説了要送早餐來,為什麼還不來?她正想着,樓梯上又傳來腳步聲。簡女士下樓來了,並且直奔她的房間。因為過於突然,她本能地閉上眼睛,但很快又睜開了。

    她看着簡女士,一點也不顫抖。簡女士已穿戴好,肩上揹着挎包,顯然是臨走看她一眼。

    葉子説:“我夜裏發燒了。”

    簡女士試了試她的額頭。

    “現在不燒了。”葉子説。

    簡女士説:“早餐我已經做好了,在微波爐裏,你再熱一下。會用微波爐嗎?”

    “會,會,您放心走吧。”

    簡女士説:“吃完飯還要接着吃藥,中午小張給你送飯來,你可以自己吃藥嗎?”

    “可以,可以的,”葉子坐起來説,“我不要姐姐送飯了,我可以自己做飯吃,我能照料自己,我可以的。”

    “你會做什麼?”簡女士少有地笑道。

    “我以前就做過飯,我還會下樓買菜,我可以給您做飯吃!”

    “你不亂跑我就謝天謝地了。”

    “真的,我會做很多事情!”

    “好了,你起來吃飯吧。我該去公司了。”

    葉子一下跳下牀,大聲説:“以後我要照料您的生活!”

    “你照料我?”簡女士笑了。

    “這是真的,不用再請保姆了!”

    簡女士未置可否,走了。

    簡女士從來沒和她説過這麼多話!葉子一下跳下牀,精神抖擻,渾身充滿了力量。她藉着自己的病大膽説出了自己的想法,她要證明自己,她要代替保姆的位置,她要有事幹。她已不是孩子,她快要上學了,她要做很多事情。她乖乖地吃過早餐,服過藥——這是簡女士交代的,她都要做到。她先給自己洗了個澡,然後就開始幹活了。

    像過去幫小保姆幹活一樣,這一天上午8點鐘,如同大人上班似的,葉子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擦地板。一點一點地擦,一塊地方一塊地方地擦,雖然氣喘吁吁,但是葉子覺得渾身都是力氣。她還是很虛弱,況且她不過6歲多一點,不一會兒汗就嘩嘩流下來。她不停地喝水。擦完地板擦傢俱,擦完樓下擦樓上。整個上午她都在幹活。直到後來忽然想到姐姐中午要來送飯她才停下手頭的活。不,她想,她不能再吃姐姐送的飯,她要吃自己做的飯,她要證明自己能做飯。

    時間不多,她飛快地下樓,到了廚房,找出了西紅柿、雞蛋、白米、油鹽,什麼都找到了。她不僅會使微波爐還會用電飯煲,這些她早就會了。洗西紅柿,切,打雞蛋,點火,不消一會菜炒好了。做好廚房的一切,她又開始幹別的活了。公司的姐姐來得晚了一點,那時她做好的飯菜已經等了姐姐好半天了,它們在餐桌上,就好像童話故事中變的那樣。當她看到姐姐驚訝的表情,她是多麼快樂,她相信要是簡女士聽説這件事也一定會驚訝的。她向姐姐歷數自己幹了多少活,擦了多少地板,還擦了櫃子、桌椅、茶几、電視機。公司的姐姐答應她,一定把這一切告訴給簡女士。

    “你告訴她晚上回家吃飯,一定要告訴!”葉子鄭重其事地囑咐公司的姐姐。

    那一天葉子無比幸福,雖然簡女士當晚並沒吃她做的晚飯。

    但是,那個星期天,葉子不僅料理了家務,甚至於已開始照顧簡女士的起居了。星期天簡女士休息,葉子起得很早,為簡女士做了第一頓早餐,之後是午餐。做得雖然不豐盛,但對一個6歲的孩子來説已竭盡所能。要不是簡女士晚上參加一個酒會她還要準備晚餐呢。那天的早餐,簡女士起得晚,葉子一直等着簡女士,聽着樓上的動靜。當聽到樓上馬桶沖水的聲音,她知道簡女士起來了。她立刻飛向廚房,不消幾分鐘,她就把準備就緒的咖啡、牛奶、荷包蛋、肉腸和水果端上了餐桌。簡女士吃早餐時,她上樓把客廳、卧室整理得乾乾淨淨、條理分明。

    同樣,午飯做好擺上餐桌後,她上樓請簡女士用餐,然後自己又到廚房幹這幹那。簡女士叫她一起用餐,她搖頭,非常自覺。她從不與簡女士一起用餐,就像過去的小保姆一樣。

    她贏得了一個保姆的權利,並感謝上天。

    十三

    我一再推遲對馬術教練的造訪,實在是討厭這個陰沉的傢伙。但是這一天,太陽偏西的時候,我還是走進了馬房。馬術教練的起居與簡女士有相似之處,他白天睡覺,夜晚出動。夜裏馬房總亮着燈,即使是那個雨夜。

    馬已經起來了,但馬術教練還躺在乾草垛中假寐。我説假寐是因為他儘管閉着眼睛,但兩條長腿卻蹬在牆上,顯然已經睡醒了,聽到來人又閉上眼睛。他總是這樣,第一次葉子帶我和羅一造訪馬房他就是這樣子。馬術教練手裏攥着一隻收音機,聲音噝噝啦啦,收音效果不好。收音機太小了,比手機還小,簡直像玩具。

    馬房的內部結構也像教堂,上面的尖頂有許多拱形小窗,還裝有七彩玻璃。雖然七月溽熱,仍有山風送進來,馬房裏面還有些陰涼。馬房的前部是個二層閣樓,上面有迴廊,是個類似唱詩或演奏聖音的地方。閣樓兩側同樣有十分陡峭的木樓梯,這種在教堂常見的陡峭樓梯顯然不適合馬術教練上下,所以他才寧願躺在馬廄的乾草垛上?或者,要不閣樓是簡女士的另一處居所?那麼,馬術教練只能睡馬廄裏?

    我願這樣想,但這樣想顯然有些過分了。

    我決定上樓看看。我不在乎馬術教練睡着還是醒着。樓梯吱吱作響,以我的體重還顫顫悠悠,馬術教練每天爬上爬下,無異於讓那匹馬爬上爬下,簡直是不可能的。不,也許説不準馬還真的可以爬上來,因為那不是普通的馬,而是表演馬術的馬,什麼也難不倒馬術教練。那麼馬術教練騎着馬抱着簡女士上來也是可能的?我這樣想着,到了迴廊上,不禁向下俯視,感到一種凌空的空曠。我幾乎有種要引吭高歌的感覺。

    馬術教練睜開了眼,但仍一動沒動,腿仍放在牆上,類似蹺着二郎腿。教練翻眼看着我,我也看着教練,我們中間隔着一道拱窗投進來的絲網一樣的陽光。如果有壁畫或天頂畫的話,那麼我們分別是誰呢?我對宗教知道一點皮毛,或者連皮毛也談不上,至今我分不清基督教、天主教或東正教有什麼區別,我還是辦案時去過幾次教堂,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印象。那麼馬術教練橫卧在乾草上是否可以讓我想到當年基督耶穌誕生在馬廄裏?説實話,他的樣子還真有點像耶穌受難的樣子,假如他不那麼冷冷地斜視的話。我來馬房用不着跟他打招呼,也用不着得到他的允許。我是簡女士請來的傳記作者,他應該知道,否則簡女士也不會派他去接我。

    我推開合頁形的拱門。這是一間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房間,拱窗正對着水平的夕陽,十分耀眼。拉開百葉窗後我才看清房間裏的一切:一張碩大的很低的牀,牀上被子沒疊,看樣子似乎從沒疊過。仍然有馬廄的味道,但顯然又混合了汗腺及各種體液的味道。牀上凌亂,不能説髒,但亂七八糟——襯衫、襪子、背心、牛仔褲、金屬鏈、皮帶、手足銬與被子攪在一起。散落在牀頭牀腳的一些金屬小夾子反射着透過百葉窗的陽光。小夾子做工精細,上面刻有類似銀質的花紋,簡直就是藝術品。它們絕非普通五金商店或通常百貨商場見到的那種鐵質夾子,它們尖尖的、鍍鉻的,有類似馬來西亞那種錫質的異國情調。作為偵探,我習慣了不放過每一個細節,我曾做過這方面嚴格的訓練,大量的細節積累使我對事物的判斷不説百分之百,也八九不離十。

    是的,這絕對是馬術教練的房間,沒有任何簡女士的痕跡。我試圖發現一些女性用品,但是一樣也沒找到。惟一的一點線索是不易察覺的混合着馬廄味道的香水味和花椒味(我後來才知道簡女士每天午後要把自己泡在花椒水裏長達兩個小時,據説是為治療失眠,但事實上是治療一種更為可怕的病症。莊園午後的空氣總是瀰漫着花椒水味,這種味道是讓人隱隱感到不安的重要原因之一)。儘管不易察覺,我仍能辨認出香水是英國戴爾空氣公司生產的一種名叫“恐龍呼吸”牌子的香水。這種香水在中國十分少見,通常沒有極度怪癖的人是不用這種香型的,在我辦理的眾多性案件中只遇到過一次。戴爾公司算不上什麼大公司,但以專門生產怪異香型的香水著稱於世,“恐龍呼吸”即是其中之一。“恐龍呼吸”最早是為英國博物館設計的,它在館內往往可以製造出一種特殊的氣味環境,讓參觀者有一種蒞臨古生物或古墓葬的感覺。據説剛開始時連古生物博物館館長——一位骨灰極的老博士也受不了“恐龍呼吸”,但由於其強烈的怪異氣息還是在英國和全世界小範圍內流行起來。現在我還不能確定簡女士只在馬房使用這種香水,還是專供馬術教練使用(也許有壯陽功效)。我試圖找到香水瓶子,但是沒有。那麼就是簡女士使用。但如果是簡女士,她何以要用如此怪異刺鼻的香水?我覺得最適合這種香水的不是簡女士而是羅一,羅一有時自身就會發出類似的味道。

    7只鐵籠子在拱窗下的牆根處,排列得非常整齊,可以看到那些狗整齊劃一地揚起頭看我。白天和晚上它們都不叫,只是陰森地看着你。上次我一一會晤它們時,它們最大的特點就是像狼一樣沉默不語、無動於衷地凝視。它們知道自己在籠子裏,知道在籠中不是執行任務的時候,所以一聲不吭。我餵它們肉腸,試圖讓它們熟悉我,它們連聞也不聞,只是趴得低低的,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我相信,只要一放出它們,我就會成為碎片。7只狗只聽命於簡女士和馬術教練。我問過葉子,希望葉子能讓我與它們熟悉起來,但是葉子説她對它們也沒把握,她從沒餵過它們;它們可能不會傷害她,但她對它們一樣是陌生的。她同樣被告知晚上11點鐘之後不能走出屋子。不用説,莊園的夜晚是由狗、馬和馬術教練共同管理的,任何別人都是不自由的。這是簡女士喜歡的管理方式。

    樓梯響起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馬術教練上樓了。我以最快的速度閃出屋子,站在唱詩班一樣的迴廊上。我要看看馬術教練上樓的樣子是否像馬一樣艱難。馬術教練上樓的確很吃力,但並不像馬,在我看來這比馬可能發出的“咔咔”聲音還要沉重,以致我覺得頂樓隨時有坍塌的危險。馬術教練顯然誇張了上樓的聲音,聽上去既陰沉又兇狠,見我出來他停住了。我們一上一下,相視了大約有兩分鐘的光景,他先開口説話了。那時天已擦黑,我們差不多在黑暗中。

    “你還要待多久?”他問我。

    “我在等你醒來。”我説。

    “我沒睡。”他低低地説。

    “看上去像睡着了。”

    他繼續上樓,到了我跟前,比我高出一頭還多。他俯視着我。

    “你最好離這兒遠點兒。”

    “我在等你。”我毫不示弱。

    “等我幹什麼?”

    “我們恐怕要共進晚餐。”我説。

    他略怔了一下,盯着我。

    “是她的意思?”

    “是,可以這麼説。”我説,“可以開燈嗎?”

    他拉開廊燈,手臂扶在廊欄上,看着下面,不再看我。過了一會兒,馬術教練回過頭來説:

    “我想我得先遛遛馬。”

    “我們一起去。”我説。

    十四

    缺月在小山頂上升起,非常大,看上去幾乎不真實,就像一塊浮冰或一種有眼疾的外斜的目光。馬術教練如果有一天患了眼疾,説不定可能就是這種凝滯的缺月效果。我在街上見過那種缺月一樣外斜視的人,通常他們都比較高大。我與馬術教練一同出了馬房。馬術教練的身軀與馬的高度大體持平,他們像兩匹高大的兄弟,而我走路不穩的樣子差不多就是馬戲團的報幕員。馬術教練騎上馬後,擰着馬頭轉了兩轉,馬頭高高揚起,很大的牙齜出來,很不服的樣子。説實話,真他媽的威武,如果我是瘋狂的女人也會為這樣的牲口傾倒。馬術教練飛奔起來,在小小的跑馬場上揚起沙塵,沒什麼能擋住夜幕降臨給牲口和馬術教練帶來的興奮。

    教練跑得興起,後來脱掉了藍色牛仔背心,光着扇面般的膀子玩起了花樣,不一會兒人已水淋淋的。

    “想試試嗎?”馬術教練站在有如雲中的沙塵中問我。

    “不。”我仰着頭説。

    “我可以抱着你。”

    “謝謝。”

    他撒歡地飛奔而去,一會兒倒立,一會兒側身於馬的一側,一會兒消失了似的,不斷從我身邊掠過。他幾次飛出圍欄,又騰身而入。我感到大地顫抖,而我如此渺小。當遠遠地看見有人朝這邊走來我才感到又回到了人類。來人是兩個,一個是葉子,另一個是餐廳服務員,她們來給我們送飯了。餐廳服務員和葉子手端着大盤小碗,還拎着什麼,看來很豐盛。如果我不在這兒葉子是不會到這兒來的,顯然只是那個餐廳的姑娘負責為馬術教練送餐。我拜訪馬術教練前告訴了簡女士,簡女士爽快地答應了。簡女士説我除了在意狗不必在意任何其他什麼,我在莊園享有完全的自由。

    我接下葉子拎的東西。不僅有人吃的,還有狗吃的,是一些雞架和碎骨頭什麼的。馬術教練恐怕還要跑一陣子,我和葉子進了馬房上了閣樓。把菜布好,葉子要走,我要葉子留下來,陪我一會兒。我問葉子對這裏是否熟悉,葉子説不太熟悉,總共沒上來過幾次。

    “沒有客人要求上樓參觀嗎?”我問葉子。

    葉子説有,但這裏遊人止步,不允許參觀。

    “可以看馬和馬術教練。”

    “教練有什麼好看的?”葉子搖搖頭,沒有解釋。

    網下葉子不願跟我多講話。

    葉子還是要走,正好馬術教練也上樓來了。葉子像沒看見馬術教練一樣,與馬術教練擦身而過,也不打招呼。葉子和馬術教練都是簡女士從深圳帶來的身邊人,也是莊園最早的創業者,但他們之間顯然又是絕對陌生的。網上葉子跟我談了許多小時的事,也快樂地談到剛來莊園創業的事,但對現在的莊園總是輕描淡寫,不肯多言。

    “哈,還有酒,我猜就有酒。”

    馬術教練又穿上他的牛仔背心,頭髮濕漉漉的,帶着一股自來水的氣息。運動之後他顯出少有的興奮,不等我入席,端起一杯倒好的啤酒一飲而盡。我給他重新倒上,他一揚頭又倒進肚子裏,再倒,又一揚頭。這樣一連灌了4杯,他才對我説了聲“謝謝”。

    “想知道什麼?”馬術教練問我。

    “謝謝你修好了我的車。”

    “不是我修好了你的車,是修理廠。”

    “那也辛苦你跑了一趟。”

    “你的車真的該扔了。”

    “它很適合我。”

    馬術教練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那倒也是。”

    “所以,我對別人沒威脅。”

    “你做密探確實挺合適的。”

    “是偵探。”

    “中國哪兒有什麼偵探,當個密探,小偷小摸的就不錯了。”馬術教練向我晃晃杯子,“我的情況很簡單,年輕時上過體校,打過籃球,後來當了兵,養馬、馴馬,復員到深圳當了馬術教練。馬術在中國不景氣,不允許賭馬也就沒有真正的馬術。我到了簡的公司開車,現在基本不開車了,純粹照看馬,還有簡,就是這樣。”

    “我以前,呵,很早了,”我説,“上中學時也喜歡運動,我跑短跑、百米欄,跳高也不錯。”

    “你跑百米欄?”馬術教練不相信地重新打量我。

    “在區級拿過名次。”

    “多少秒?”

    “16秒6。”

    “殘運會吧?”

    我真想抽他:“區中學生運動會,我證實了自己。”

    他碰了一下我的杯:“還真看不出來。”

    “我有點兒優勢。”

    “彈跳?”

    “是,你真瞭解我。”

    “《水滸》裏有個叫‘鼓上蚤’時遷的,彈跳很好。”

    “你看過《水滸》?”我不太相信地問。

    “我聽評書,袁闊成的評書,還有單田芳、連麗如、田連元,我都喜歡,百聽不厭。我聽過中國所有的公案,施公案、包公案……”

    我注意到房間裏有幾十個收音機,大小不一,款式各異,像個小陳列館,其一個最老的是熊貓牌的,非常小、非常舊,可算是古董了。他無意收藏收音機,這些都是他用過的,但事實上他已是收音機的收藏家。

    “我可以同時聽三四個評書。”他繼續説。

    “你對這裏的生活很滿意?”我問。

    “當然滿意!有什麼不滿意的,我最喜歡的3樣東西,一個是馬,一個是女人,還有收音機,我都得到了。”

    “你可真讓人羨慕。”

    “你好像有個女助手?聽説塊頭很大?”

    他做了一個很大的甚至下流的手勢。

    “簡女士説的?”

    “是。她很刺激?”

    “很恐怖。”

    “哈哈……恐怖……”

    馬術教練大笑。

    十五

    他的笑聲引起了樓下馬的嘶鳴,7只狼狗也罕見地一起吼起來。我想這應是從未有過的事,也許馬和狗餓了?聽到教練的縱聲大笑忍無可忍了?狗的叫聲使整個莊園好像都沸騰起來,簡女士肯定聽到了。

    果然,不一會兒電話響起來。

    馬術教練接電話,一聽就是簡女士打來的,顯然責問什麼或交代什麼。馬術教練舉着電話連説沒事沒事,一會兒就去餵它們。“不,不會喝多,放心,不會的,總共就4瓶啤酒,你放心吧,好好,不喝了,不喝了。”

    馬術教練掛上電話,臉一下變了,把剩了半杯的酒一飲而盡,“啪”地摔掉杯子,碎片四賤。我的酒只動了半杯,3瓶啤酒基本都讓他喝了,而他正在興頭上。我拿起電話,打通了簡,對馬術教練頗多讚揚。我説我們談得很愉快,我們正在談我的助手羅一。“教練和羅一真該認識一下。”我開玩笑道,有意造成隨意的氣氛,當然也是説給馬術教練聽的。我要求再追加3瓶啤酒。掛上電話我告訴他酒馬上送來。

    馬術教練摸摸我的頭,好像對小孩子似的,很親切。

    他讓我稍等他一會兒。

    他要去餵馬和狗,完成簡女士的交代。

    我跟着他一起下了樓,到了馬槽。不一會兒他就把草料拌好了,然後我們又一起去了馬房後部。剛一出門他就對那些狗開了罵:“吼什麼,兔崽子們,早晚我一個個摔死你們!”他在每個籠子裏隨便扔了一些碎骨頭、下水,毫不認真。食盆裏還剩了不少,我接過盆子,試着餵它們。它們餓壞了,而且有教練在,這是我熟悉它們的絕好機會,我不會放過,機敏永遠是我的特點。我到這兒來其中一個重要目的也是有機會和教練一起接近它們。我成功了,它們居然吃了。

    他大概每次寧可剩下也不餵飽它們,他並不喜歡它們。而我對它們好臉相迎,輕輕地吹着口哨,撫摸它們。我同教練説從小我就喜歡狗,還養過不少小狗——其實完全是胡扯,我一條也沒養過。

    我儘可能拖延時間,好讓它們多熟悉我一會兒。

    回到樓上,3瓶啤酒已送來,靜靜擺在茶几上。我為教練滿上,但教練好像仍然情緒不佳,沒有一口一杯,僅僅小酌了一下。我要碰一下,乾了這杯,教練這才一飲而盡。我們一連幹了幾杯。

    教練同簡女士已有8年的關係,8年前他也還是一個三十出頭兒的小夥兒,如今也40歲了。教練有點喝多了,但仍很清醒,甚至更清醒。

    “你愛她?”我單刀直入。

    “扯淡,”教練望着酒杯説,“什麼愛不愛的!”

    “一直沒想過結婚?”

    “跟她?笑話,她是個魔鬼。”教練清醒地説。

    “是嗎?”我應了一下。

    “她請你來到底想幹什麼?”

    “寫傳記。”

    “我看她是瘋了!”教練咬牙切齒地説,顯出極兇狠的表情。

    “也許寫完傳記她會正常吧。”我模稜兩可地説。

    “不,”教練搖頭,“你不知道她。”

    “什麼?”我輕聲説,怕引起警惕,帶有誘導性質。

    “我勸你還是離開這兒。”教練同樣輕聲説,一點不糊塗。

    “我是私人偵探,對客户我會守口如瓶。”

    “離開這兒,”教練的聲音仍然很輕,“我看你人還不錯,聽我的。”

    “這不太可能。”我輕聲説,但同樣堅定。

    我再次跟教練碰了一下杯子,一口飲盡。

    “談談你的條件,多少錢你才離開?”

    教練沒一點醉意,而且對我已很客氣。但是既然談到了錢,談到了我們之間可能的交易,他的內心顯然已經關閉,我不可能再從酒或心靈的角度得到什麼。事情到這步已無任何可能。

    “你有很多錢?”我調侃地説。

    “有一點兒,不算多。”

    “多少?”

    “你説個數吧,我能滿足你。”

    教練倒滿一杯酒,也給我倒上。現在我們已完全像談一樁生意。然而我在想,教練為何執意讓我離開呢?甚至於不惜花錢請我離開?出於保護簡女士?還是保護自己?我究竟妨礙了教練什麼?

    “説説你的理由,我為什麼要離開?”

    “如果你想得到錢,就不該關心離開的理由。”

    “我不是一個對錢特別感興趣的人。”我説,“你別誤會,我這樣説也不是為了提高價碼,我想這件事可以到此為止了。”

    “你想好了?”

    “我百米欄和跳高都不錯。”我看了看屋頂。

    我看屋頂表明我毫不在意威脅,而且我覺得這個細節相當不錯,它不同於希區柯克,也不同於詹姆斯·邦德,我不是英雄。我説百米欄和跳高一點不具有英雄氣概,因為它們不具任何攻擊性,無非表明我具有高超的逃跑技能。

    “你要待多久?”教練換了一個角度問我。

    “很難説,那要看我喜歡。”

    我倒有些張狂,通常身懷絕技的人大概都像我。

    “好吧,”教練碰了一下我的杯子,“那我們乾了這杯酒。”

    “為了什麼?”我故作鎮定地説。

    “上帝。”教練望了望天花板。

    話已説絕,雖然看上去都還客氣。我不太知道黑道,但我想也不過如此。告辭了馬術教練,我沒馬上離開馬房,又到了馬房後面會晤了7只狼狗,餵了它們一些掉在地上的骨頭渣。儘管我對馬術教練聽評書這點評價不高,但在回工作室的路上還是悉心注意了一下地形,諸如樹木、陰影、池塘的彎曲、死角,甚至於銀杏樹下空蕩的鞦韆、台階下的水面。這些白天我已經很熟稔,但晚上要更熟稔,無論有月光、無月光、陰天或伸手不見五指的各種晚上,我都要熟稔。沒有不重要的細節,只有注意不到的細節,這是偵探最基本的準則,這要成為習慣。

    回到準學術區,左邊只有漂流探險協會的房子亮着燈,儘管微弱也比通常整個區域漆黑一團讓人愉快。通常大多數民間組織都是在週末或長假時來活動,平時鮮少人來,因此我住的地方總是一片漆黑。即使我的房間亮着燈,在這裏也仍然顯得空落孤單。不過如果有兩套房子同時亮着燈,情況就大不一樣。今天就是這樣,漂流探險協會的燈光讓我愉快。不過,與此同時我心中也一驚,我記得走時天還亮,我的房間沒開燈,現在怎麼會亮着燈呢?不,我絕沒開過燈,難道馬術教練先於我到了我的房間?

    我的心怦怦跳,不禁停下腳步,仔細觀察。呵,我長出了口氣,原來是簡女士。簡女士坐在我庭前的草坪上,因為隔着白色木柵,我一直沒注意草坪,光注意房間的燈光了。簡女士顯然已等我一段時間了,茶几上的煙缸有四五個煙頭,還有一杯清茶。不,已是半杯。

    “我沒嚇你一跳吧?”簡女士在暗處説。

    “呵,還好。”

    簡女士穿了一件黑色吊帶禮服,頭髮也做了一下,波浪似的捲髮自然垂落在裸露的肩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簡打扮得如此年輕,甚至於迷人。我記得西默農説過一句話:夜使女人年輕。我坐下來。我想簡女士一定是等着問我同馬術教練會晤的情況。説實話,我還真不知該説什麼,我能告訴簡女士馬術教練威脅我?不,當然不能。而且一個偵探在乎威脅嗎?我只能説我們談得很好,非常愉快。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簡女士等我是告訴我另一件事:羅一又打來電話了。

    羅一在電話裏同簡女士大吵大鬧。我曾告訴簡女士不要接羅一的電話,她來電話就立刻掛掉,不用理她。但奇怪的是,每次羅一來電話簡女士都並未照我説的去做,而是同羅一嗦半天。羅一一直聯繫不上我,威脅簡女士要報警,説我在莊園失蹤了,她要帶警察來莊園。

    “讓她來吧!我連警察一塊轟回去。”我憤怒地説。

    “我可不想見到警察,我不喜歡警察。”

    “好吧,”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我知道了,我會阻止她。我打電話給她,我現在就開機,如果不能阻止她我就下山一趟。”

    “別把她逼瘋了,我看她有點瘋了。”

    “我説我愛她!”

    “嗯,這就對了。”

    簡女士主要為此事而來,但我認為還有別的事。

    原來今天是簡的生日。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指的是剛從馬術教練那兒回來。

    “沒人知道,我有12年沒過生日了。”

    “每到今天都一個人?”

    “也不,但沒人知道。”

    “馬術教練也不知道?”

    “不。”

    “那我很幸運。”

    “謝謝。”

    “喝點什麼吧。”我提議。

    簡女士想了一下,同意了。那個晚上如此誘人。但是什麼也沒發生。

    十六

    狹小的夏利內的愛情之後,我認為一切都結束了。當然了,我依然同羅一開玩笑,依然下流,但也僅此而已,再沒認真投入過一次。生活就是這樣,有時看起來存在許多可能、許多方向,實際上都是不可實現的。就算勉強實現,比如我和羅一真的怎麼樣了,又如何呢?我越來越覺得羅一那天是對的,羅一當時對男人的批判後來真是讓我感激不盡,要不是羅一執有信念我們是多麼危險!羅一沒有任由情慾氾濫,她及時關閉了自己。總而言之,就現實而言,我和羅一最好還是處在一種適當的調情或者性騷擾之中比較好。然而事情往往是這樣,一旦經歷了一次似是而非的高xdx潮之後,一切也就都看清了,時過境遷,再也提不起某種屬於激情的東西,有時我連下流玩笑也懶得開了。

    而且,我的興趣轉到另一種着迷的虛妄上,開始嘗試偵窺作品寫作。偶爾我也騷擾一下羅一,但也是適可而止,而且越來越含蓄,甚至越來越有禮貌。我沒想到羅一會反對我的偵探寫作,她獨立辦過幾個案子之後,竟然要求我們最好還是一起辦案,她還是我的助手。我知道這裏可能包含了某種暗示,羅一大概並不真的反感我在身體上甚至於情感上的騷擾(那段共同的偷窺經歷確實讓人懷念)。但我已不再有真正的興趣,那時我不知道羅一對我下流的騷擾已產生了類似對毒品的依賴,正像我在事務所業務上對羅一越來越依賴一樣。我們的依賴是相互的,但又是逆向的。

    是的,事務所日常辦案越來越仰仗羅一,她已帶出了兩名助手,我差不多做起了甩手掌櫃。開始還沒什麼,但是羅一後來越來越不滿,以至説話的口氣常常帶出家庭主婦的味道。這時我往往開一些小玩笑,稱羅一夫人或娘子,甚至假裝衝動抱一下她。羅一的反抗比過去顯得還要激烈,常常把我罵得狗血噴頭,就像對待她下流的丈夫。

    羅一當然有資格這樣對待我,因為事實上她已是事務所老闆。羅一每天風塵碌碌,不斷電話騷擾我的工作室兼卧室(白天我總是鎖上房間門)。後來我關了手機,也不接座機,撥了電話插頭。羅一大為惱火,以至於好幾次揚言我再這樣當甩手掌櫃她也不幹了。我只能接受她不斷從工作現場打來的電話,接受她的嘮叨、喋喋不休。某些案子她命令我出場,與她一同蹲守。我雖然也去了,但心思全在某個類似斯蒂芬森或毛斯的懸念上。有一次羅一輕嘆她真的要離開事務所了,我説她要是離開事務所那我只好關門或盤給別人。我説,還是你幹吧,就算你養活我。

    我的第一本偵窺小説炮製出籠時(實際是偷窺小説,類似電影劇本,名叫《向誰懺悔》),全所的人,包括我們經常使用的“線人”,開了一個業內人士的慶祝酒會。整個活動羅一一手包辦,在天壇東側路一個類似山頂洞人風格的名叫“燧人氏”的酒家舉行。效果不錯,反應熱烈,偵探同時寫作在國外也是常有的事,我們也終於有了偵探寫的偵探小説。羅一不愧是商人,見反響不錯,決定大幹一場,又在海淀圖書城正式召開了新書發佈會,請來了各種小報記者、書商、評論家、模特、偵探、密探、線人、公安幹警、出版局官員、攤點小販、插圖作者等方方面面百來個人。為了保持偵探作者的神秘,羅一沒安排我到場,一切都由她來操控:羅一主持新聞發佈會,羅一介紹作者,羅一發放紅包。從這個意義上説,也不能説羅一不支持我寫作。羅一就是這樣,她反對你卻不妨礙為你忠實服務。

    發佈會後,我成為一個雙料的作家偵探。我越來越深居簡出,完全沉迷於寫作。以前我還管着事務所的財務支出,後來連關鍵的賬目也交給了羅一,實際上等於交出了事務所。羅一勤勤懇懇,風塵僕僕,把事務所經營得如火如荼。與此同時,羅一也開始了與丈夫馬拉松式的離婚,從協議離婚到最終在法院打得一塌糊塗,曠日持久。羅一打算將當年打工仔的小丈夫簡單地一腳踢出門外,結果十分艱辛;不僅事與願違找不到當年丈夫偷養小蜜的證據,在法庭上她反而處於胡攪蠻纏的地位,她的小丈夫卻十分機警地適時出示了妻子不忠的證據。我很久以前和羅一擁抱打鬧的照片被她的小丈夫的律師當庭展示,法官鑑定有效(小丈夫早就對我們實施了反偵探)。羅一成為不幸婚姻中的過錯一方,我被證明為通姦者。(民事法庭有時真是胡鬧,沒有直接性交證據,只是摟抱接吻撫摸怎麼就算通姦呢?)羅一損失了三分之二的財產,這還不算,最主要的是還損失了她倍加珍惜的忠貞名譽。當羅一告訴我這一切,我的毛斯式的懸疑寫作不得不稍稍停頓了一下,我問羅一:“為什麼不早告訴我,要不要我出庭作證澄清事實,我們是清白的。”

    羅一憤怒地説:“你否認不了,你看看這些照片吧!”

    我拿着照片,一張一張看,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模糊的顯然是從錄像帶子上扒下來的,類似網上的色情視頻。是的,是我和羅一,是我們的照片。但誰一眼都能看出這根本不是愛情,甚至不是偷情,簡直像猴騎駱駝!我那麼瘦小,羅一那麼龐大,法官怎麼胡判呢!

    當然了,我們是在接吻——但這也不能説明什麼!

    我沒想到羅一真的會離婚。羅一從來是個堅定的一夫一妻主義者,甚至不惜用非法手段維護自己的合法婚姻,她怎麼會離婚呢?如果我想到她可能會離婚,就絕不會放手把事務所全權交給羅一!

    我感到某種意想不到的危險。

    我不僅把事務所交給了羅一,事實上也把我全部的生活交給了羅一。我的一日三餐(羅一專門僱了一個東北女廚子),我的全部用項,包括T恤衫、牛仔褲、皮夾克、鞋、襪子、內褲、牙膏都是羅一安排的。由於埋頭虛幻的超現實的偵窺寫作世界,我對這一切都渾然不覺,我還胡亂叫她夫人娘子,現在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一切。説句實話,我就算對東北女廚子(她像羅一那樣壯碩)動過心思也沒再對羅一動過心思!

    當然了,我還是所長,這應該毫無疑問。

    那天我走出了寫作間,環視了一下事務所,才發現我這個所長真是有名無實。事務所發生的變化令我吃驚,房間由原來的五間擴大為七間。我記得過去只有三室兩廳,現在又多了兩室一廳,何時打通了另一套住房我全然不知。經過仔細回憶,我才想起似乎有這麼檔子事,我記得似乎簽過一筆數目不小的支票。我應該知道擴大事務所面積這件事,可是我完全忘了,腦子裏一點痕跡也沒有。案頭工作人員也增加了兩個,不,是增加了一個,我的腦子有點亂。我原來用熟了的財務兼文案不知道何時被換掉了,因為這我才以為一下增加了兩個陌生人。説實話,我基本不認識這兩個人,他們都是衣着筆挺的小夥子,非常年輕,見了我甚至連招呼也不打,好像沒看見一樣。

    我找到了營業執照、税務登記、特種行業許可證,它們還掛在原來的牆上,法人代表仍然是我的名字。這還不錯,政變尚沒進入到工商變更程序。我來到擴大的套間,其中一間讓我吃驚,顯然是非辦公用房,基本是個退役女運動健將的私人空間。有一張特別大的席夢思牀,大到可以睡3個人,可以有兩個老婆或者兩個丈夫,可以想像羅一是怎樣的驚天動地,一張普通的牀根本不夠她用。還有衣架、梳妝枱、化妝品、大瓶的香水和花露水,全部是好一朵茉莉花的香型。一整面牆上掛着放大的羅一的運動員照片,背景是亞特蘭大或悉尼的競技場,旋轉的羅一像一團風,頭髮都飛了起來,一身火紅。那時她是多麼年輕,不到20歲,雖然看上去比現在還要壯碩,但畢竟是個少女。看來羅一把家搬這兒來了,就是説她準備住在這裏?或者已經住下了?

    十七

    羅一想佔有我,還是事務所?或者我和事務所一同佔有?這一切當然毫無疑問是徒勞的。我依然是個偵探,而且是最出色的偵探,所謂“執迷人難勸,臨危可自省”,我一旦清醒就沒有任何能左右我的力量。我的超現實的寫作該結束了,至少要告一段落。我將着手解決問題,不能由着羅一胡鬧,至少她絕不能住在這裏,這對我太危險了。現在除了我們還沒同牀共枕這件事,事實上她已差不多真是我老婆了,這是多麼危險!

    停止了寫書,我又拿起久違的數學名著《彎曲空間一般性研究》,這讓我越發清醒。數學對混亂的內心、不切實際的想法總是靈丹妙藥,我又開始了有點陌生的幾何空間的研究。《彎曲空間一般性研究》是一本讓人百看不厭的書,任何時候只要我手握這本書(哪怕不看)就有一種清醒,甚至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嚴酷。沒多少人知道“彎曲空間理論”的偉大意義(我的踮腳兒甚至也從中得到了解釋)。在“彎曲空間理論”被提出之前,大數學家歐幾里德的《幾何學原理》統治了人類差不多達2000年,是200多年前高斯的“彎曲空間理論”動搖了歐幾里德幾何學原理,並使之分崩離析。正如從事計算機軟件的專業人士所比喻的,“彎曲空間理論”相當於計算機軟件第二版等了2000多年,就好像從DOS到WINDOWS等了2000年,高斯因這一飛躍性理論的創立而成為近代以來最偉大的數學家。

    關於這位法國人,我還記得小學算術老師講過一個著名故事:1787年,也就是200多年前(相當於我們的乾隆年間),高斯的小學老師給學生出了一道著名的算術題:“1+2+3+……+100=?”按一般的加法計算要花幾個小時甚至一天時間,但是當時年僅10歲的高斯卻在幾分鐘後就將答案告訴了老師:“5050”。小學老師非常驚訝,因為答案是對的。原來天才的高斯利用等差級數的對稱性,像求得一般算術級數“和”的過程一樣,把數目一對對地湊在一起:1+100,2+99,3+98,……49+52,50+51,而這樣的組合有50組,所以很快就可以得出答案:101×50=5050。這個數學家成功的例子(小學走廊上掛有高斯的像)給我印象非常深刻,我一直認為我有高斯的潛質,但不知為什麼始終沒發揮出來。

    羅一現在做的一切應該還是傳統的加法,一點一滴地,她還不知道可以用乘法,比如更換營業執照、法人代表,就是説她還沒得到5050!我不會讓她得到5050的,就算她是美女天仙也不會讓她得到。何況她不是,非但不是,簡直讓人恐怖。是的,她的確就是恐怖分子,過去外形恐怖,現在心思也是同樣。幸虧她不知道乘法,她要是知道了……呵,她真的不知道嗎?不,呵,想起來了,上帝!她或許已經知道了乘法,她就要住到這裏了,甚至已經住到這裏了,這説明她已經準備用乘法了!

    她把照片給了我,在我旁邊悄然建立了卧室,告訴我她已離婚,顯然我對她的離異負有重大責任,這一切是多麼強烈的信號!她以前不接受我,她矛盾,她鬥爭,全是因為她還有丈夫,她要維護婚姻的尊嚴;現在她解除了婚姻,她自由了,可以全心全意愛我了,一切都似乎在這樣告訴我。幸虧讓我提前發現了,還不算太晚。這天,羅一5點剛過就到“家”了(之前已經是這樣,偵探哪有正點下班的,以前我一直沒注意,現在我不能放過羅一的一舉一動)。我在自己的房間豎着耳朵聽,我聽到羅一同東北廚娘説話的聲音、杯盤筷子的聲音、酒杯餐桌的聲音,這又是一個危險信號。過去我在工作室也常聞到某種不同尋常的誘人味道,可從未經意,現在我可清晰地分辨出空氣中蒜香排骨、小雞燉蘑菇、蒜泥白肉的味道,還有燉吊子、連貴燻肉大餅、燉豬腳,這都是羅一愛吃的,東北廚娘正在做一頓美麗的兇猛大餐。過去羅一很少和我一起用餐,總是東北廚娘伺候我一個人吃,記得我還有過對廚娘想入非非甚至動手動腳的時候。那麼從今天開始(菜這麼豐盛)是否我就要和羅一共進晚餐了?她上午走前把照片甩給我,是否等於向我宣佈了什麼?

    她在等着今天!是的,她肯定就是這麼想的。現在我還不知道羅一打扮成了什麼樣子,進行了怎樣的美容——那將怎樣嚇人!

    還好,我看到羅一時稍稍放了心。

    羅一沒打扮成我擔心的新娘的樣子,還是平時的裝束,甚至也沒明顯的化妝——我擔心羅一會穿上猩紅的、有唐裝圖案的、具有爆炸效果的旗袍,擔心羅一描眉畫眼兒,施以粉黛,再梳兩條漆黑的假辮子,那樣我一定會認為是印第安人的假面。不過話説回來,從藝術效果來看,就是説從恐怖小説或影片的角度看,這樣的效果倒也是我目前作品中應有之義,小説或電影不就是將生活中未完成的內心生活予以完成嗎?但是,我的擔心和遐想顯然是多餘的。羅一沒什麼變化,普普通通,除了一貫難以掩飾的巨大的胸部,事實上她的一切都是低調的,連表情也沒多大的變化。羅一在審美上顯然有了明顯的進步,更加生活化了,一點也不再誇張嚇人,甚至你可以説她是憂鬱的,如同一個寡婦。不過羅一在飲食上進步不大,像燉吊子、咕肉和蒜香排骨,這些明顯地與她憂鬱的表情、高雅的着裝很不相稱,而虎骨酒和哈爾濱紅腸也不應是未亡人應享用的。還有,就算不喝法國紅酒怎麼也該是通化紅或中國紅吧?幹嗎沒事擺上虎骨酒和老黃酒呢?

    這方面羅一也該講講情調。

    我們沒什麼話,就像過去偶爾共進晚餐一樣。羅一問我小説進行得怎麼樣,我當然説非常順利,講了一個希區柯克的故事。現在我們之間除了談論希區柯克還能談什麼呢?我已經走火入魔,對世事漠不關心。羅一過去不知抱怨過多少次,後來也不抱怨了,習慣了。羅一沒再提法庭照片的事,一個字也沒提,就是説她今天好像並不準備與我攤牌。不過準備的飯菜很像是攤牌,一桌子東北菜,羅一自己並不怎麼吃。羅一一邊不斷給我夾菜,夾排骨、吊子、蒜泥白肉,源源不斷,一邊嘮叨、嘆息,説我太用功了,太瘦了,瘦得像燈。我不知道像燈是怎麼回事,羅一説就像我這樣子。大概是白城或鐵嶺那邊的土話吧,這方面的小品讓趙本山真是演絕了。

    羅一又給我盛了一大碗有許多西洋參的雞湯,又滿上虎骨酒,一定要我把西洋參吃了,説這有營養,是温補,要好好給我補補身體。聽了這話我立刻警覺起來:或許她沒跟我攤牌是擔心我的身體?先讓我好好養養身子?我的身子怎麼了?無法度過蜜月?真是笑話。她想什麼呢?我的身體我還不知道?別看我瘦得像她説的跟燈似的,事實上牀上我棒着呢。我差不多兩天就要自己手動解決一次,一天解決一次甚至於兩次也是有的。要是在人間天上,一個晚上也沒問題!我這麼潔身自好,不去外面荒唐,她倒擔心起我身體來了,真是豈有此理!

    “你不用擔心我身體,”我説,“一會兒吃完飯我就去人間天上,一宿都沒問題。”

    羅一知道這方面不能跟我太正經,也藉着酒勁親切地罵我:“誰擔心你那個了,我還不知道你!”

    這話倒讓我愛聽,我最不願別人説我瘦,好像不行似的。羅一臉色緋紅。説實話,羅一的羞澀無論如何真是挺動人的。羅一真的有變化,温柔多了,以至有一種恐怖的嫵媚。也許我們之間真的存在愛情?可我知道她要的是5050,她正在接近高斯,在這個喝了人蔘湯和虎骨酒的夜晚,這是可能的。無需論證,她會無師自通。問題是高斯在發現彎曲空間理論之後,這個世界還有什麼不是扭曲的?達利拉長的鐘表是這樣,《愛德華大夫》中變形的齒輪是這樣,還有愛因斯坦、梵高、陳景潤撞電線杆子,都是這樣。陳景潤在鋭角的情況下撞上電線杆子,其精神的彎曲幾乎呈現為折斷,當時他同時也接近證明了“1+1”。羅一的温補與強身健骨仍可算是古老的歐幾里德的範疇,還屬於平面幾何,也可稱為古典幾何愛情。但在彎曲時代温補實在是太落伍了,或許只有兇猛的高麗蔘更適合陰謀與愛情。當下誰還温補呢?這是個快的時代,偉哥的時代,速效救心的時代。温補過於傳統,雖讓人蠢蠢欲動如同愛情折磨,但是太慢太需要時間了。如果是高麗蔘、東北老山參,也許現在我會不顧一切,一往無前,哪怕前面是火海和陷阱!還有,羅一為什麼要離婚呢?她離了婚倒讓我畏首畏尾,幹嗎一定要離婚呢?我喜歡有夫之婦,她要是沒離婚,像這麼低眉憂鬱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現在這麼明擺着我哪敢?

    不過,如果不是後來簡女士的神秘電話,即使温補的西洋參,時間長了也難保我不會產生愛情,比如三更半夜爬到羅一的大牀上(羅一顯然料定會如此)祈求灼熱的愛情。事實上西洋參的後勁類似中國的黃酒,而羅一也的確同時預備了黃酒——那些黃酒都是20年以上窯藏的女兒紅,只是黃酒與西洋參同樣存在着類似北京與紐約的時差。黃酒的後勁在酒後2到3個小時之間,而西洋參則要5到7日之後。不過它們一旦發作起來也許更猛烈?更勢不可擋?那幾乎是一定的。但是,上帝沒給羅一更多時間。簡女士的電話在一個危險時間打來,那時已是我和羅一第三次喝西洋參、虎骨酒和黃酒的晚上,那時已是夜晚11點鐘,我渾身燥熱,紅光滿面,已經醉熏熏,幾乎已將羅一看成了美人兒,但是電話響了起來。

    十八

    電話讓我興奮,幾乎像是一種救贖。午夜女人,午夜兇鈴,多麼神秘的電話,我一下清醒了,完全忘了羅一的存在。我們去了莊園。從莊園回來,羅一失望至極,真的消失了。第二天羅一沒來所裏,第三天也沒來,事務所處於前所未有的停頓狀態。羅一的兩名外勤助手(都是一身黑衣上過體校的人,而且兩人像孿生兄弟)整天無所事事,在房間裏抽煙、喝茶、玩一種簡單的紙牌——搬大點,誰的大誰贏錢。我基本不認識他們,他們也很少到所裏來,可是現在他們在我的事務所就像休假一樣。開始我對他們還算客氣,讓他們回家休息,因為我拿不準羅一是否真的不打算在我這兒幹了,我不能輕易處理這兩個傢伙。顯然羅一至少是撂挑子給我看,看我能不能放下這裏不管。又等了一天,我決定行使所長的權力,對兩個玩紙牌的傢伙宣佈:“你們被解僱了,回家玩去吧。”他們對我的話無動於衷,不約而同地稍稍看了我一下,繼續玩紙牌。我發火了,命令他們立刻滾蛋,馬上滾!

    他們停止了紙牌,異口同聲地説:“這是羅一的意見嗎?”

    “這是他媽的我的意思!”我大聲説,上牙打着下牙,有踮腳兒的那條腿氣得發抖,這是從沒有過的事。

    “沒有羅一的命令我們不能擅自離開,是她僱用的我們,她要我們在這裏堅守崗位。”

    “堅守個屁,我連她也一起炒了!”

    “那您得先開掉她才能開掉我們,我們是和她簽有用工合同。”

    我確實有點被氣暈了。的確,按照《勞動法》辭退也要有個手續,給一兩個月工資什麼的。看來我對所長的權力實在太生疏了,不過儘管如此,我的火氣並沒因此減少多少。我到了財務室,讓小魏把勞動合同取出來,照章付酬,然後讓他們滾蛋。小魏和另一個接待兼文秘的傢伙也在玩紙牌,當然,聽到我在外面發了脾氣已經住手,但是並沒把牌收起來。我對小魏還算熟悉,雖然他也是羅一找來的,有時還找我胡亂籤個字什麼的,我的名章就在他手裏。小魏説他不負責保管合同,不知道合同在哪兒。我又問接待兼文秘,文秘也説不知道,説可能在羅一的櫃子裏。這個狡猾傢伙!看來他們都是一夥的,都只服從羅一!找不到合同,我寧可多付幾個月的工資也要把那兩個傢伙趕走。我讓小魏立刻發給孿生兄弟3個月的工錢。小魏磨磨蹭蹭,打開抽屜,又關上了,看了文秘一眼就不動了。我注意到他們之間的某種笑容,好像他們在對付一個神經病人。財務是最要害部門,是真正的權力象徵,小魏的笑讓我不寒而慄。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問題是多麼嚴重,羅一已完全控制了事務所。

    我的超現實的寫作把我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傻瓜,我還研究數論、阿基米德、歐幾里德、高斯或彎曲空間、拉長的鐘表、溢出的齒輪,我哪兒還是一個偵探?哪兒還是福爾摩斯或希區柯克?簡直就是一個弱智!我不知道我到底哪兒出了毛病,我太小瞧羅一了,我因為同情她的樣子(就像同情我自己一樣)過於信任她,或者對她還有想入非非的成分——難以了斷的與未曾實現的情慾?總之,我已變成了一個似是而非的人、一個傻冒兒。我給羅一打電話,不在服務區,但我知道她與所里人的聯繫是暢通的。從財務室出來,兩個孿生兄弟又在搬大點,像沒看見我一樣,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在他們看來解僱他們是不可能的。

    為了預防更壞的事情發生,我把牆上的法人代表、營業執照、税務登記、衞生先進單位等所有的鏡框都摘下來,放在我的工作室櫃子裏收好。我又去了財務室,向小魏要了營業執照、法人代表的副本,要了註冊表、許可證、工商登記、公司章程等一些我認為重要的法律文件。這些小魏儘管疑惑倒是沒有拒絕,一樣一樣地拿給我。我感到某種滿足,我還是所長,羅一的霧月政變顯然並不徹底,資產階級革命就是不如無產階級革命和農民起義來得徹底,這是資產階級軟弱性和搖擺性決定的。然而當我最後索要公章和財務章時,小魏終於警覺起來,開始耍滑頭,他説所有的章都被羅一收走了,不在他這裏。簡直是胡説!從簡氏園莊回來我直接送羅一到了家,羅一就沒回過事務所,小魏怎麼可能交給了羅一!公章拿不到不打緊,還可以再刻,可以將原來的公章掛失,登報作廢,反正現在所有的要害都掌握在我手裏。我向小魏和文秘宣佈我的處罰決定:“你,還有你,你們,還有外屋兩個,從今天開始統統被解僱了!”

    十九

    我當然無法立刻趕他們走,我的想法是等下班後他們全走了我要重新更換防盜門。這是個好主意,一道大鐵門就把他們全開除了,這是多麼簡單易行的辦法,他們一個也別想再走進來!我關嚴了門,悄悄撥通了龍甲防盜門的電話,我要最好的最貴的最結實的,而且要快,加急,十萬火急,就在今天晚上,我可以付百分之五或百分之十也可以的加急費。撥完電話後我長出了口氣,簡直大喜過望,一切都是多麼簡單!

    晚上9點(我要求9點以後再來)龍甲來了6個人,我從沒見過那麼漂亮複雜燒藍鋥亮如同裝甲車一樣的防盜門,我認為就算那兩個傢伙上過體校練過童子功也沒辦法對付這道鋼鐵長城。一個晚上我就重新奪回了我的權力,明天一早我就要站在門口看他們站在門外,我要隔着鐵欄像看動物園獅虎山一樣看他們,或者他們是遊人看我也行。總之,他們完蛋了,被開除了,我一分錢也不會付給他們。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我要寫書!

    但是第二天一早,簡直像做夢一樣,他們4個人重新完整地出現在我的面前,孿生兄弟點上煙繼續玩牌,小魏和文秘嚼着油條得意揚揚,邊吃邊活動身體。我大聲問:“你們是怎麼進來的?”沒人理我,我不知道是他們做夢還是我在做夢。我飛快地來到防盜門跟前,防盜門居然被打開了!我知道這些人都是偵探,都有溜門撬鎖的本領;問題是就算是最出色的偵探也打不開我加了密的這麼複雜的鐵門,這是龍甲的人一再保證過的,甚至寫入了合同。我立刻撥通了龍甲的電話,向他們大發脾氣:“廢話少説,你們過來看看,過來看看,我要你們賠償,我丟了100萬,晚一會兒我就到法院告你們!”龍甲的人很快就到了,連經理和設計師一塊都來了,一共來了4個人。設計師一再説不可能,不可能,對防盜門進行了徹底的檢查,最後得出結論:防盜門是從裏打開的。“放屁,簡直是放屁!”就在我大發脾氣時,一直看熱鬧的我的下屬們卻一致承認:他們就是從裏面打開的,事務所不能關門辦公。

    “你們這幫賊!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沒人回答我。龍甲的人不僅不再賠禮道歉,還要收上門服務費,眼神帶着嘲笑,讓我覺得全世界的人似乎都串通好了捉弄我,要不就是我真的出了毛病。我還從未懷疑過自己,但現在我不得不懷疑自己。我付了上門費,把自己關起來,冥思苦想,百思不解,難道昨晚他們有人沒走?有人在值夜?突然,我想起什麼,我像瘋了似的打開了工作室房門,衝過客廳,出了防盜門,站在樓道里。我屏住呼吸,死死看着對面的鐵門,慢慢旋開,我看到了我曾到過的羅一的卧室!我是多麼的弱智呀,是誰把我搞得這麼弱智?我完全忘記了這個套間,忘記這個套間還有一個門!該死的羅一,把我完全搞糊塗了。這是我的錯,純粹是我的錯,我怎麼就忘記了這套擴大了的房間呢?多麼簡單弱智的問題!我真的愛羅一嗎?不然我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事都沒想到?難怪他們嘲笑我。

    羅一對我來説太危險了,她可以把一個天才弄成白痴。

    我要繼續辭退他們,堅決地,毫不手軟地。我再次請來了龍甲,剛剛打發他們走又請他們來了,真是顛三倒四。我要他們立刻把對門那套房子的防盜門換掉,不僅如此,還要把陽台裝上鐵柵欄。細了不行,要最粗的,要把整個陽台都罩起來,哪怕我的事務所變成鐵籠子變成監牢。我知道那對孿生兄弟會點三腳貓的功夫,光裝上防盜門可能攔不住他們,他們可以走窗户。現在我要設計周全,做到萬無一失。我要讓他們吊在鐵籠子上爬上爬下,一籌莫展。當然,前提是先要將他們從這裏驅逐出去。

    他們有了昨天的教訓今天肯定會賴着不走,肯定會捉對守夜,這事在我意料之中。我有辦法。我給派出所一個退休老民警打了電話,我們過去辦事打過交道,我給過他數目不小的酬金。我們算不上朋友,兩年沒打交道了,不過他應該知道我出手大方。我要他帶幾個昔日的下屬,最好多帶幾個,兩個不行,最少不能少於3個;最好帶上警棍、手銬、全副武裝,即使沒有防暴頭盔也一定要穿上制服,穿戴整齊。做為一個殘疾人的福利單位,警察有義務保護我的合法權益,包括行政權力。就算我是殘疾人,老闆辭退不了下屬也不能説合乎體統。我要強制執行這4個傢伙,特別是執行財務小魏。我要讓他把公章交出來,賬本交出來,保險櫃鑰匙交出來。然後,你們,你,還有你,你,你們全部給我立刻滾蛋!

    下午,防盜門叮噹作響時,警察到了。

    他們沒帶警棍,這讓我多少有些不滿。只有3個警察,加上退休的老王才3個,就算再加上我也才4個,4個對付4個也差不多了。其實我根本沒必要這樣計算,這不是個數學問題,我不能把人變成數字,人和人是不同的。孿生兄弟嚇得忘記收起賭資,愣愣地垂手而立,顯然沒想到警察會突然駕到。瞧見了吧,我對老王説,他們不但不正經上班,還在我這裏公然賭博,他們玩搬大點,是最簡單最最徹頭徹尾的賭博,就這一條抓起他們也綽綽有餘。警察沒用警棍,根本用不着,我的下屬就老老實實交了全部賭資,連口袋裏的硬幣也掏得一分不剩。他們老老實實蹲到了牆角,兩手十分自覺地放在了頭上。實際上可能一個警察就夠了,只要老王穿上退休後保留的那套制服就毫無問題。

    接下來是對付財務室的小魏和文秘那兩個渾蛋,那兩個東西顯然機警得多,早已收起了紙牌和賭資。我翻他們兜、屁股底下、桌子下面,居然沒翻着。窗子是被臨時打開的,顯然紙牌被扔樓下去了。我踮着腳頭伸到窗外。“在下面呢。”我對警察説,“瞧,那些紙牌,那就是證據,上面會有他們的指紋。”老王説:“兄弟,賭博就先算了吧,今天主要不是抓賭。”小魏乖乖交出了公章、名章、財務章、保險櫃鑰匙、抽屜鑰匙、工作證,不小心帶出一張紙牌。“瞧見了吧,”我對警察説,“這是賭具,你們看看,還熱乎着呢!”小魏大聲否認,説紅桃老K是他的護身符,他媽從小就把它放在了自己身上,他媽可以做證,上面有他媽的指紋。兔崽子,真會説謊,是個做偵探的料兒,比那對閹人似的孿生兄弟強多了,要不小子怎麼成了羅一的心腹,説不定還是姘頭也未可知!

    “現在,你們聽好了,”我開始訓話,把孿生兄弟也叫了進來,警察分列在我的兩旁,如同專門保衞我似的,“賭博的事今天就不追究你們了,但是你們聽好了,從今天起你們被解僱了。鑑於你們的賭博行為就沒有善後工資了,也沒什麼勞動法,聽好沒有?好,現在給我排着隊,一齊滾蛋,滾,滾,永遠別再讓我看到你們!”

    但是4個人居然一動不動,不僅如此,甚至連剛才恐懼的表情也突然消失了。小魏不再雙手垂直兩腳立正,竟然擺出了稍息的樣子。

    我大喝一聲:

    “怎麼,你們這些賭棍,想去坐牢嗎?”

    二十

    “行了,別鬧了。”羅一説。

    久別的羅一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後,一身薄透黑衣,顯然做了面膜和頭髮,頭髮削得很短,幾縷彎曲的勾發透露出類似魔鬼的味道,真是久別了。“羅一——”我叫了一聲,我有點神不守舍。羅一沒理我,跟老王握手,寒暄,然後向3名警察表示謝意,説哪天要專門請幾位坐坐,又跟老王小聲嘀咕了幾句。他們認識,比我還熟,一直有交道。我清醒過來,大聲叫:“老王,不能走!”老王居然像不認識我一樣,帶着三名警察説走就走了。我躥了過去,堵住防盜門:“老王,你聽清楚了,我是這兒的所長,我要連羅一也一起辭退,我這事務所停業!”我知道説這話沒用,我是説給羅一聽的。

    説完我湊到了老王耳畔低聲説:“你要多少錢,説個數?”

    老王笑笑,同樣低聲對我説:“你們把我搞糊塗了,今天就這樣吧。”

    老王帶着警察走了,我的下屬一下跳起來,互相擁抱,好像慶賀政變未遂似的。我死死攥着保險櫃鑰匙,無論如何我把財權奪過來了。我對羅一搖了搖公章、鑰匙、賬本、營業執照副本,然後拂袖而去。

    回到工作室,剛要把門反鎖上,門就“嘭”地一聲被撞開了,羅一和她的下屬站在我面前。他們要一哄而上,這是我沒料到的。我剛才表現得太得意了,事實上我炫耀公章和鑰匙無非是以此顯示我並沒有完全失敗,我還掌控着事務所,但是他們要一哄而上恐怕還得交出去!

    唉,這就是温情和想入非非的代價。我願這輩子徹底忘掉羅一!

    正當我已經準備把鑰匙拱手交出時,羅一卻哄走了她的下屬,“嘭”地把門關上,然後還反鎖上。我不知道羅一要幹什麼。難道她認為一個人就可以把我收拾了?是的,這對她當然是再輕而易舉不過了,如果她願意可以把我輕鬆地提起來,放在任何一個她想放的地方,她不是沒這樣做過!

    羅一向我走過來,她做了面膜,勾發,淡淡的眼影,黑衣薄而透,胸部像山峯一樣壓過來,咄咄逼人,幾乎可以看見胸衣裏面的豹紋奶罩。儘管羅一因為勾發不太像高倉健了,但仍像高倉健的妹妹!

    我願把一切都拱手相送,給她,現在我全都給她。拿出去吧,恐怖分子!我的企業法人代表名字不是可以輕易更換的,這事遲早有地方解決!

    羅一接過鑰匙、賬本、支票夾,看了看。

    “你不用懷疑,這一切都還是你的。”

    “是的,我不懷疑……”我囁嚅着。

    “今後也是你的。”

    “也是你的。”我説。

    “那我們就不分彼此。”

    “不,還是分一下。”

    “我離婚了。”

    “是的,我知道。”

    “因為你。”

    “你可以上訴,我出庭作證,我們是清白的。”

    “我自由了,想愛誰就愛誰。”

    “你知道我是不打算結婚的。”

    “我沒要你結婚,我們只是相愛。”

    “不,我從來沒愛過你。”

    “你愛過。”

    “沒有,從來沒有,那不過是——生理衝動!”

    “你還會衝動,永遠衝動。”

    “不,不!你別過來,別,羅一,別……”

    羅一的黑衣幾乎一下落在地板上,豹紋三點,如同我在人間天上有過的女人。我跟羅一提到過,現在她竟然穿上了,只是一切都大得多。羅一不像女人,簡直像匪徒。我不能説羅一要強暴我,但她的泰山壓頂之勢和強暴有什麼不同呢?我後退着,半推半就,總而言之,無論如何,愛情也好,強暴也好,反正她把我頂在了牆角。我並不害怕,我們糾纏在了一起。我當然不能像遭受蹂躪遭受強暴的人那樣大喊大叫,但我也的確發出微弱的類似抗議的聲音。如果我在下位我想我的聲音會更大一些,但是羅一竟然讓我在上位。羅一的呻吟誇張得驚人,簡直像森林裏的林濤和獸吼。巨大深長的聲音最終也使我發出雄性的類似獅吼的聲音。我們驚天動地,外面響起劇烈的砸門聲、撞門聲。我們充耳不聞。是的,我幹了羅一,是我幹了她,而不是她幹了我,這一點我必須承認,甚至當羅一的下屬最終衝進屋來,我仍無法停下——根本不可能停下!我騎在羅一身上,命令羅一:“讓他們滾蛋!解僱他們!”

    羅一忠實地傳達了命令。我大聲説:“兔崽子們,你們看到了吧,到底誰是所長!看清楚了,誰是所長!”

    羅一雖然在高xdx潮上,但畢竟多少還有些害羞。羅一一隻手護住乳牛似的Rx房一邊怒吼:“滾!滾開,快滾!”

    然而這些下屬窺視過太多類似淫亂場面,他們對性事麻木不仁、無動於衷,竟然在這當口向羅一討要辭退的工錢。羅一終於忍無可忍,一下將我掀倒在地,拿起黑衣胡亂遮住身體,瘋了似地撲向下屬,像哄蟑螂一樣哄走了我的當然更是她的下屬。我不知道羅一和她的下屬在廳裏了説了什麼,總之我們的下屬居然奇蹟般消失了。羅一回來了,我們接着擁吻抱,繼續做愛,直到東北廚娘敲起了飯盆。我真得感謝那些温補的、富有遠見的黃酒和西洋參,它們發揮了難以想像的作用。此後整整一個星期,我和羅一除了進食和睡眠幾乎都在做愛,我簡直被裝進了她的身體。當我最後虛飄地像棉花一樣向羅一告辭時,她沒有送我,只是同樣罕見無力地在牀上臨別贈言:“去吧,別忘了我,我們會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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