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貞父子舉兵使眾多李姓皇族受到株連而遭滅頂之災,而光宅元年李敬業之亂的餘波則遺害於朝衙之中,李敬業的兄弟李敬真在死牢裏突然供出一串叛亂同謀的名單,其中有宰相張光輔、張嗣明、秋官尚書張楚金、陝州刺史郭正一、鳳閣侍郎元萬頃,甚至還有剿滅李敬業的功臣洛陽令魏元忠的名字。令人費解的是秋官尚書張楚金和洛陽令魏元忠的遭際。張楚金作為刑部首腦被死囚李敬真一石擲於井中,其荒誕使輿論譁然,人們無不肯定是秋官侍郎周興借死囚之手搬走他在刑部的攔路石,死囚咬人往往是隨意的不可理喻的,借刀殺人卻是秋官侍郎周興向上爬的技巧,至於洛陽令魏元忠的被誣,則是死囚對仇家魏元忠最惡毒的報復而已,瘋狂的死囚往往喜歡把他們的天敵冤家一起挾往地獄,尤其是在這樣的黑白是非無人評説的恐怖時代,一張嘴一句話可以輕鬆地把一個人送往刑場。周興把持的刑部大堂已成閻王殿,洛陽宮的武后是否明察秋毫?這是一個曖昧不清的問題。有朝臣斗膽諫奏武后苛政殘刑的危害,武后對奏文不置可否,上官婉兒記得武后説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苛政總是要殺人的,殺人不一定就是苛政。但是武后在張楚金、郭正一、元萬頃和魏元忠頭臨斬刑那天下了特赦聖旨,當鳳閣舍人王隱客奉旨拍馬趕到刑場時,圍觀百姓歡聲雷動,四名囚犯於狂喜中高呼皇太后萬歲,人們都記得是皇太后開恩令魏元忠等四名朝臣免於一死。那天洛陽下着霏霏細雨,王隱客來到刑場時陰晦的天空豁然晴朗,一道彩虹奇蹟般地橫跨天穹,忠厚而迷信的洛陽百姓説那是皇太后武照的化身,漫漫皇恩洗濯了天空,虹橋恰恰是賜於四名罪臣的再生之路。
載初元年皇太后武照多次夢見了遙遠的周朝,夢見她的周王室的祖先,那是一個悠長而美好的時代,它的輝煌而文明的歷史使老婦人淚濕錦裳。有一天早晨皇太后武照滿懷激情地向睿宗皇帝和上官婉兒敍述了夢中的周朝,她説她要把夏曆改為周曆,讓天天流轉的歲月也按照周的歷法來流轉。十一月因此成為歲首和正月,正月以後是臘月,臘月以後是一月,一年便剩下十個月了。
皇太后武照的頭腦裏充滿了改天換地的奇思異想,改過歷法後又改了十幾個文字,其中包括天、地、日、月、星、君、臣、人、照等字,武后最喜歡的新字莫過於照,這是她的名字,照如今被改寫為瞾,無疑是化平庸為神奇的一筆,它給人以某種日月相映於天空的聖潔的聯想,這個新創的瞾字為皇太后一人獨用,後來成為許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禁用之字。奉命起草了十七個新字的鳳閣侍郎宗秦客是武后的姑表兄弟,細心的朝臣們發現光宅年以來皇太后的親族像雨後春筍從朝廷各個角落破土而出,武承嗣已高踞尚書左僕射之職,武攸寧繼任納言官位,而粗鄙暴躁的武三思也被皇太后提任為執掌兵權大任的兵部尚書,至於內親以外的男寵薛懷義,這年臘月官拜右衞大將軍,受封為鄂國公,進出洛陽宮時再也不需以袈裟披身了。武門一族飛黃騰達的時候李姓皇族卻多已沒入幽冥之中,這一年秋天已故高宗皇帝的三子上金和四子素節終於難成漏網之魚,秋官侍郎周興告兩位藩王懷有謀反之心,於是刑部捕吏分成兩路前往隋州和舒州押解澤王李上金和許王李素節到洛陽聽審。從舒州到洛陽的一千八百里路是一次悽愴之旅,許王素節心如死水,木枷和馬背上的淚痕已經被黃塵吞嚥,就像他對長安後宮舊事的辛酸的回憶,從前那個武昭儀的形象在他的記憶中像紙頁漸漸枯黃,但素節清晰地記得亡母蕭淑妃與武后的那段冤家天敵似的故事,它是一塊巨鐵,生長在素節的心中,會生鏽卻不會消遁。想起從前曾不止一次地對妻兒説,我能活到今天純屬僥倖,我不知道皇太后還能讓我活多久,索節枯槁的臉上不由得浮出一種宿命的微笑。羈途之上秋意肅殺,雁羣掠過荒草去南方尋找温暖的棲所,許王素節卻要去洛陽奔赴命定的死亡之地。半途中許王素節看見過一隊抬棺出殯的行列,吹鼓聲哭喪聲和披麻戴孝的人羣使他的眼睛流露出豔羨之光,許王素節問他的兒子瑛,死者是什麼人?瑛説,大概是本地的殷實富户。許王素節又問,死者是病死的嗎?瑛説,大概是病死的,布衣庶人還能怎麼死?許王素節一時無言,沉默良久後突然説,做個布衣庶人也好,能病死家中就更好了。家人們聽聞此言都背過臉去,任憑淚水再次滴落在囚車和黃土之上。
捕吏們遵從密令在洛陽以南的龍門勒死了許王素節。兩天之後素節的兄弟澤王上金在洛陽的囚牢裏得到了這個消息,上金説,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消息?是要我自己動手嗎?上金的目光移向房梁,果然看見一條白絹懸在那裏,上金就説,自己動手也好,省得你們的蟲豸之手弄髒了我的身子。獄吏們隔着木柵觀望着上金,上金一邊拉拽樑上的白絹一邊吼叫起來,還守在這裏看什麼?快去向皇太后報功賀喜吧告訴她該殺的都殺了,現在她可以讓大唐天下改姓武啦。有人説許王素節和澤王上金還是幸運的,作為皇太后武照深為厭惡的皇室後代,他們畢竟比別人多活了幾年。皇太后武照有一天聽見周朝的先聖們在她耳邊敲響了一百口鐘鼓,鐘鼓之聲從早晨到黃昏悠然齊鳴不絕於耳,整個紫宸殿在她腳下微微震顫,皇太后武照的雙頰猶如少女般地一片緋紅,目光猶如仙子般地明淨而美麗,她告訴上官婉兒她聽見了神奇的天籟,她説,把紫帳珠簾都拉開吧,我要看清先聖們把我領向哪一個地方。
垂掛多年的紫帳珠簾被宮人們合力拉開,於是皇太后武照看見了紫宸殿外的滿天晚霞,她看見一個輝煌的世界擁抱了六十年的夢想。
睿宗
我踩着七哥哲的肩膀登上了帝王之位,但那不是我想成就的大業。在我眾多的皇裔兄弟中,不想做皇帝的,或許我是唯一一個。有人説正因為如此,我母親才把我扶上了許多人覬覦的大唐金鑾之殿。我登基之時適逢李敬業在江南起兵叛亂,江湖之上烽火狼煙,民不聊生,我似乎是在一種恍惚如夢的狀態下加冕為皇的,有一些堅硬的不可抗拒的力把我從安靜的東宮書院推出來,推上一個巨大的可怕的政治舞台。在這裏我心跳加劇,耳鳴眼花,我可以從各處角落聞到我祖先和先祖父皇殘留的氣息,我的哥哥們殘留的氣息,都是與陰謀、爭鬥和殺戮有關的血痕和眼淚。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告訴我自己,冠冕龍袍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沒有力量也沒有必要承負一國之君的重任,沒有人要我承負一國之君的重任,但是我仍然害怕,無以訴説的恐懼恰恰無法排遣,就像青苔在陰濕的池邊一年一年地變厚變黑。作為仁慈的高宗皇帝和非凡的武后的幺子,我更多地繼承了父親的血氣和思想,唯願在皇宮紫帳後求得安寧的一生。恐懼和平淡是我的天性,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因此當李敬業之亂平定後,母親下詔把朝廷大權歸還給我時,一些朝廷老臣歡欣鼓舞,我卻在紫宸殿上高聲叫起來:
不,我不要。我母親當時露出了會意的璀璨的一笑,她的那雙美麗而鋭利的眼睛直視着我説,為什麼不要?如今叛亂平息,社稷復歸正途,是把朝政歸還給皇帝的時候了。
我説,不,不管什麼時候,只有母親執掌朝政才能乾坤無恙國人安居樂業。我看見武三思、蘇良嗣、韋方質等一班臣吏在殿下頷首附和我的推辭,而母親的蒼勁的十指飛快地捻動着她的紫檀木球,她的遲疑只是短短幾秒鐘,最後她説,既然皇帝決意辭政,那麼我就再熬一熬我這把老骨頭吧。
人們知道那才是武后的真話。
連百姓都説,當今皇帝是個影子皇帝,只知吃喝玩樂,對世事不聞不問。那是真的,是文明年和垂拱年間的宮廷現實。問題是我為什麼要去管那些令人頭疼的國事呢?我母親喜歡管,而且她已有治國之癖,那麼就讓她管吧。我與七哥哲從小手足情深,他被舉家放逐均州之前,母親容許我與他晤面道別,當然那是隔着囚室窗欄的道別。七哥做了五個月的皇帝,從萬歲爺一夜間淪為廬陵王,他的枯槁的面龐和茫然木訥的表情處處可見這種殘酷的打擊。我看見他以嘴咬着袖角在囚室裏來回踱步,就像一隻受傷的迷途的野獸。七哥撲到窗欄前來抓住我的手,但被監卒擋開了,七哥以一種絕望的求援的目光望着我,旭輪,幫幫我,他喊着我幼時的名字,聲音沙啞而激奮,別讓我去均州那鬼地方,求你開恩把我留在洛陽,要不去長安也行,千萬別把我摔到均州去。我看着那隻抓着窗欄的痙攣着的手,一時説不出話來,只是下意識地搖着頭。別拒絕我,你能幫我,七哥幾乎喊叫着我的名字,旭輪,旭輪,你做了皇帝,你下一道赦詔就能把我留在京城。念在多年手足情份上,下詔幫幫我吧。
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堵住了我的喉嚨,我費了很大勁才吐出一些斷斷續續的字句。不
母后我沒有母后七哥當然懂得我的意思,我看見他臉上的一片亢奮之光漸漸復歸黯然,接着他像被利器擊中突然跌坐在地上,他拖着頭開始低低地哭泣起來,我聽見他一邊哭一邊申訴着他的委屈和怨憤。為什麼這麼狠心?我只是隨口説説而已,我説把皇位送給岳父有口無心,只是説説而已,為什麼要這樣懲治我?七哥李哲痛苦地咬着他的衣袖,他説,旭輪,你幫我評評這個理,一句意氣之語就該擔當如此重罪嗎?
我説我不知道,其實我知道七哥的悲劇根源不在於那個話柄,在於他對母后的諸種拂逆,或者説是在於他的那種錯誤的君臨天下的感覺,他以為他是皇帝,他忘了他的帝位也是紙狀的薄物,忘了他的背後有比皇帝更強大的母后。我以惺惺惜惺惺的角度領悟了七哥的悲劇,但我無法向悲傷過度的七哥道破這一點,我害怕站在旁邊的監卒,他們無疑接受了我母親的一些使命。母后,母后,她不喜歡我,她恨我,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七哥的哭訴最後變成一種無可奈何的喃喃自語,他抬起頭以淚眼注視着我,旭輪,我此去流放之地,凶多吉少,有生之年不知是否還能回來,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見到你。你是仁慈寬厚之人,如能把帝位坐滿二十年,該是我的福音了。我知道他的話裏的寓意,心裏竟然一陣酸楚,七哥把他的未來寄望於我,這是他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只有我清楚我幫不了他,我無法從母親手裏解救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對悲哀的七哥能説什麼呢?我説,一路上山高水長,多多保重吧。惜別之日秋風乍起,有無數枯黃的樹葉自空中飛臨冷宮別院低矮的屋頂,颯颯有聲,園中閒置多年的鞦韆架也兀自撞擊着宮牆和樹幹,秋意肅殺,別意淒涼,我突然意識到洛陽宮裏的眾多兄弟也像那些樹葉紛紛墜落離去,如今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一個人留在茫茫深宮裏,剩下的將是更深的孤寂和更深的恐懼。我送給七哥一支珍藏多年的竹笛,作為臨別贈物,我説,旅途之上,寒燈之下,以笛聲排遣心頭煩悶。我看見他收下竹笛,放在牀榻上,我不知道七哥是否會像我一樣愛惜那支竹笛,但不管如何,我已經做了我想做的事,讓我的竹笛陪七哥走上貶逐之路。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
那支竹笛是多年前詩人王勃給我的贈物,當我把它從箱中取出轉贈廬陵王時,我的宮廷生活中的最美好的一部分也將變成虛無的回憶了。我不想掩飾我與王勃的一段刻骨銘心的友情,人們總是在猜測兩個形影不離的男子的關係,猜測他們在牀幃之後會幹什麼樣的古怪勾當,但是我可以向列祖列宗發誓,當我和王勃從前抵足而眠時,我們只是談天説地背誦詩文,或者聽風聽雨,別的什麼也沒做,我們不會做古怪的後庭鴛鴦之事,因為我不是深諳此道的六哥李賢,而王勃更不是那個下賤的奴才趙道生。王勃少年時代詩名遠揚,我喜歡他詩作裏那種清奇悠遠的境界和天然不羈的詞句,我第一次讀到王勃的詩就擊節稱歎。當時的東宮學者們對我説,既然相王如此酷愛王勃,何不讓他進宮陪相王讀書?我説,這個人肯定心高氣盛,只怕請不來他。東宮學者們説,小小王勃,怎敢違抗皇命?何況王勃的父兄都在朝廷任官,如此好事於他們該是求之不得。是王勃的哥哥吏部侍郎王把他領到宮中來的,初見王勃,我驚異於一種詩人合一的奇蹟,他的清峻之相和淡然超拔的神情使我頓生敬慕之心。王説,我這位兄弟性情狂妄不羈,常有自命不凡的言語,如今侍奉相王讀書作詩,凡有冒犯之處,相王儘管嚴厲責罰。
我聽見王勃在旁邊郎聲一笑,既是陪讀陪吟,沒有功爵蠅利之爭,我怎麼會冒犯相王大人呢?
王斥責王勃道,堂堂皇地相王府中,輪不到你來賣弄口舌。我注視着王氏兄弟,一個古板世故,一個輕鬆靈動,我喜歡的當然是詩人王勃。王勃客居宮中時鬥雞遊戲風靡於王公貴族之中,與我一樣,王勃也非常着迷於這種遊戲,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迷戀是出於深宮中的寂寞無聊,王勃卻恰恰喜歡鬥雞的勝負之果,他告訴我看雞鬥與看人鬥有相仿的感覺,一樣地以飲血落敗告終,一樣地慘烈而壯觀。那時候我養了八隻雄雞,有的是王勃從宮外精心挑選來的,王勃當時曾為八隻雄雞各賦七律或五絕,可惜是即興吟成沒作記載,他最得意的是一隻叫虎頭的雄雞,我也漸漸愛屋及烏地視它為第一寵禽。
七哥周玉哲擁有的雄雞足有三十隻之多,他的府邸也因此被母后斥之為雞府,七哥無可非議地成為宮中的鬥雞王,但是他的所有雄雞最後都被我的虎頭鬥敗了。
這該歸功於王勃,是王勃親自餵養虎頭的,他有一種秘不外傳的飼料,每天早晨將穀子在烈酒裏拌過後餵雞,請想像一隻飲酒的雞在撕鬥中是如何瘋狂善戰,這當然是王勃後來告訴我的。我記得七哥摔死他的最後一隻寵雞拂袖而去的愠羞之態,七哥是個計較勝負的人,他恨死了王勃,我為此有點不安,但王勃看着七哥悻悻遠去的背影,看着地上五臟塗地的那隻敗雞,突然狂笑起來,他把虎頭抱在胸前肆無忌憚地笑,其奔放無邪的快樂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就是那天早晨,在遍地雞毛的東宮草地上,王勃鬥雞之興未散,他對我説,相王,我有文章在口舌之間,不吐不快。我説,必是美文佳構,那就讓人備紙墨吧。
那就是王勃在宮中寫成的《討周王雞之檄文》,後人稱之為《鬥雞賦》的曠世奇篇。我尤其珍愛其中以雞喻世的那些妙句:
兩雄不堪並立,一啄何敢自安?養威於棲息之時,發奮在呼號之際……於村於店,見異己者即攻;為鸛為鵝,與同類者爭勝……縱眾寡各分,誓無毛之不拔;即強弱互異,信有啄之獨長……
凡是奇文奇篇流傳起來總是很快的,我命宮人把《檄文》送到七哥府中,本想博他一笑,孰料七哥對鬥雞的敗果仍然耿耿於懷,他陰沉着臉讀完王勃的文章,未有半句稱揚之辭,反而猜忌王勃是借雞滋事,挑撥我們兄弟的親善關係。那個送文章去的小宮人很快捂着臉哭哭啼啼地跑回來,説周王讀完文章賞了她一記耳光,我對這個結果哭笑不得,沒想到七哥的心胸如此狹隘無趣。
我不知道一篇精采的即興的文賦會引來軒然大波,父皇不知是怎麼讀到王勃這篇文章的,令我不解的是父皇勃然大怒,他對文章的理解與七哥如出一轍,父皇説,宮中怎麼養了王勃這種雞鳴狗盜之徒,錦衣玉食餵飽了他,他卻作出如此歪文邪賦慫恿鬩牆之風,如此膽大妄為,不斬他斬誰?王勃生死危在旦夕,我心急如焚。我想到母后一向愛惜文才之人,立即啓奏母后為王勃開脱罪名。母后應允了我的請求,她似乎也對那篇文章鍾愛有加,多麼好的文章,處處鋭氣,字字稜角,王勃這樣的人可養不可殺。母親後來微笑着對我説,一篇文章翻不起多少風浪,你讓王勃安心在宮中住着吧,只是需要收斂一點他的驕氣,他該明白他只是宮中的客人。是我母親有力的臂膀使王勃免於一死。當我後來向王勃透露他生死之際的種種細節時,王勃沉默了良久説,你母后是個非凡的婦人,並非是我的知恩之後的溢美之辭,縱觀大唐的丹墀後宮,唯有武后的氣度和才幹可以凌駕一切,皇城之中終將出現牝雞司晨的奇景壯觀。王勃説這番話的時候神色淡然,我知道那是他內心真實的聲音,在東宮度過的那些燭光搖曳的夜晚,在昆蟲蓬草的和鳴中,我們的談話無所掩藏,披心瀝膽,那是我第一次聽別人直言唐宮的未來和母后的未來,它出自我欽慕和信賴的詩人王勃之口,對我產生的作用和影響也是星相爻卦無法比擬的。
幾天之後王勃請辭出宮,他要去遙遠的交趾省親,我知道他的父親王福恩在交趾縣丞任上已有數年之久。當王勃在我門下險遭誅殺之後,我沒有理由再把他留下了,另一方面假如王勃甘願忍辱留在我府中,那他也不成其為詩人王勃了。
別路餘千里深恩重百年正悲西侯日更動北梁篇野色籠寒霧山光斂暮煙終知難再逢懷德自潸然
這是王勃給我的贈別詩,詩中的深情厚意奔躍於紙墨之外,我可以捫其脈動和體温,但它卻是最後一縷心香了。我不會忘記洛河橋頭的送別,細雨霏霏中洛水河岸兩側薄煙迷,斜柳亂飛,是傷情的別離的天氣,我握住王勃的雙手在橋頭佇立良久,竟然無言以對,一年來我們説了太多的話,臨別卻只剩下保重二字可説。白木客船早就等在碼頭上,船公已經解開了纜繩,它們將帶着我的好友知己南去,我的心裏空空蕩蕩,不僅是詩人王勃離我遠去,一種皇城裏匱乏的自由清新的氣息也在離我遠去,一種純淨美好的刎頸之情也在離我遠去。我指着從岸柳上飄落下來的幾片碎葉,指着一隻嘶鳴着掠過雨霧的孤雁告訴王勃,那就是我的離別心情。王勃説,相王,那也是我的心情。
我再也沒有見過詩人王勃,數月之後有噩耗傳入宮中,説王勃渡海前往交趾時墜海亡斃,我不相信,我讓差役重複一遍,但差役在重複噩耗時我忽然一陣眩暈,此後便不省人事了。我醒來的時候看見御醫們在榻前忙碌,父皇和母后也被驚動了,他們坐在我身邊,用一種焦慮而責疑的目光注視着我。母后親手用一葉薄荷擦拭着我的額角,我聽見她説,醒了,醒了就好。父皇説,小小的王勃墜海而亡,何至於悲傷至此?我無法回答父皇的詰問,緘默就是我的抗議。母后説,王勃詩才蓋世,英年早殤固然可惜,但旭輪你不可過於沉溺其中,人死不能復生,世間人情雖斷猶存,適可而止算了,父母視你為掌上明珠,你卻為一介庶人如喪考妣,我倒想知道等我百年之時你會不會像今天這樣悲慟欲絕。我從母后的言辭中感受到更嚴厲的譴責,那是她一貫的言辭風格。她的美麗而敏鋭的眼睛裏有一種鋒芒,可以準確地刺向你最虛弱的區域,我因此感到一絲羞愧,但是我不知道我錯在何處。或許我本來就沒有什麼錯誤?當皇宮中的人們在女人或男人身上尋找聲色之娛時,我卻在尋找友情,我在為我與王勃的友情痛悼哀哭,或許這不是錯誤而是我的造化。那天洛河橋頭的執手相送竟成永別,現在我懂得河上的細雨淋濕的不是那隻白木客船,不是橋頭離別的兩個友人,那天的細雨淋濕的是我對某種友情的永久的回憶。《滕王閣序》是王勃南下途經南昌時所作,絕筆文章愈見燦爛,我一生中曾經多次謄抄,《滕王閣序》,分別贈於我的子孫,我祈願更多的人誦讀這篇傳世鉅作,更多的人記住我的朋友詩人王勃。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鬥牛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彩星馳。台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裔≡葑ぁJ菹荊び訝繚疲磺Ю鋟*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清霜,王將軍之武庫。
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如,躬逢勝餞。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蠐*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迴。桂殿蘭宮,列岡巒之體勢。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盱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軸。虹銷雨霽,彩徹雲衢。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遙吟俯晶,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具,二難並。窮睇眄於中天,極娛遊於暇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於日下,指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安貧,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員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懷報國之心;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軍,慕宗愨之長風。舍簪笏於百齡,奉晨昏於萬里。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晨捧袂,喜託龍門。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嗚乎!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臨別贈言,幸承恩於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於羣公。敢竭鄙誠,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
我常常向我眾多的子女回憶我與文人墨客的交往,回憶他們而回避我的皇室家族的歷史,對於我是一種保持平和恬然心境的手段。我有六子十一女,我從來不跟他們談論我的先祖和皇室的歷史風雲,因為那些故事都沾着或濃或淡的血腥味,做一個父親,你怎麼在孩子們面前不動聲色地藏匿血腥、陰謀和殺戮,它們恰恰是許多朝代的經典,你怎麼藏匿?那麼你就跟孩子們談些別的吧。
於是我跟孩子們談詩文、絃樂、花卉、佛經或者天倫人綱,卻不談李姓家族的人事。孩子們對祖母皇太后很感興趣,他們問我,祖母皇太后生了四子一女,她最喜愛你,是嗎?我説是的,我説我也崇敬皇太后,她是一個舉世無雙的非凡的婦人。僅此而已,關於我母親的故事,年幼的孩子無法理解,而對成器、成美和隆基他們,已經是不宜言傳的了。崇拜、敬畏或者恐懼不足以囊括我對母親的全部感情,還有什麼?我卻説不清楚,世人皆説武后最為疼愛幼子旭輪和太平公主,那是我的帝王之家的某種口碑,那是事實,但我想它也不是全部的事實。另一部分是什麼?我不知道。我記得幼時和哥哥們在洛陽宮凝碧池採蓮戲水的場面,我母親面含微笑端坐於畫舫一側,眼睛裏標準的母愛之光欣賞着孩子們的稚態,那時候她非常年輕非常美麗,多年以後我重複夢見兒時採蓮戲水的場面,奇怪的是夢境已經面目全非,我看見母親的鳳髻上蓋着一朵碩大的紅蓮花,她朝我們走過來,她的手到處捕捉我們,我夢見她把我的哥哥們一個一個推到凝碧池中,最後輪到我了,母親問我,旭輪,你聽不聽話?我説我聽話,我聽母后的話。在夢中我哇哇大哭,但哭不出聲音,於是我被嚇醒了,我有好幾次從這個怪夢中醒來,醒來後總是大汗淋漓。
我想往事回憶和夜半驚夢融在一起才接近於全部的真實,這只是一種設想。我在二十九歲那年登基即位,成為歷史上名存實亡的睿宗皇帝,屈指算來我母親那年已經五十八歲了,但是我母親的心比我年輕,比我更富活力,這也是事實,如此説來,我在載初年間三次向母后禪讓帝冕也是一種順理成章的解釋了。侍御史傅遊藝率領九百名庶民在洛陽宮前籲請太后登基,這只是一個前奏,我聽説第二天為太后登基請願者達六萬餘人,其中包括文武官吏、庶民百姓、外國使臣甚至僧人道士,洛陽宮外的街市黑鴉鴉地擠滿了各色人等,會寫字的人都等候在一卷巨軸上籤上他們的姓名,亢奮的人羣被改朝換代的慾望所激勵,顏面潮紅,歡樂的呼嘯聲直送宮城深處。我聽見了外面的聲音,我並不感到吃驚,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我的兒子成器、成美和隆基匆匆趕到我的宮中,他們的臉上有一種屈辱和憤怒的表情,他們的眼睛裏閃爍着幾點淚光。你聽見了宮外的狼嗥狗吠聲嗎,父皇?
我説我聽見了,我不為所動。
你聽見他們在叫囂什麼,他們要祖母登基,他們要改朝為周,他們要為父皇改姓為武,父皇你聽見了嗎?我説我聽見了,那是民心所向,百姓愛戴擁護你們的祖母,那是她的榮耀和福祉。
隆基先哭叫起來,父皇,難道你不明白那是陰謀,那不是民心,是祖母一手操縱的嗎。
我用一種嚴厲的目光制止了隆基,他們畢竟還是孩子,他們對現實的理解似是而非。我很難向孩子們闡明我的處境,於是我對兒子們説,你們都給我回去,讀書,寫字,那是你們該做的事,父皇自然會處置父皇的事情。
兒子們走了,留下我和我的后妃靜坐於廳堂之上,香爐裏的一縷青煙仍然在裊裊上升,斑竹在窗外婆裟搖曳,廊下的鸚鵡在遠處隱隱的聲浪衝擊下重複着一句話,陛下安康,陛下安康。我忽然笑出了聲,我的后妃們一齊茫然地望着我的笑容。皇后疑疑惑惑地提醒我,陛下,你剛才笑了。我説為什麼不讓我笑,萬事休矣,我現在覺得身輕若燕。沉重的帝冕即將從我的頭頂卸除,那是許多人夢寐以求殊死拚搶的帝冕,它的輝煌和莊嚴無與倫比,對於我卻是一個身外的累贅,或者只是一種虛幻的飾物,現在我要將它恭敬地贈讓給我的母親,我想那不是我的馴服,那是不可逆轉的天意。我三次向太后請求退位,前兩次太后沒有應允,太后王顧左右而言它,我知道那是讓位者與受位者必須經過的拉鋸回合,我記得母親在談論鳳凰和朱雀的時候,臉上出現了一種猶如豆蔻少女的紅暈,目光像温泉在我身上流轉生輝,那也是我以前很少在母親臉上發現的脂粉之態。第一次母親與我談鳳凰,某朝吏上奏説有隻鳳凰突然從明堂飛起,朝上陽宮屋頂上飛去,之後又在左肅政台邊的梧桐樹上盤桓片刻,最終往東南方向飛去了。母親説,你那裏有人看見那隻鳳凰嗎?我説我的寢宮離此太遠了,宮人們可能不容易看見那隻鳳凰。我説沒人敢給母后遞呈偽奏,既然上了奏那他肯定是真的看見了鳳凰。
第二次母親與我談朱雀,她説昨天罷朝時許多朝臣看見含風殿頂上棲滿了朱雀,大約有近萬隻朱雀,像一片紅霞倏而飄走了。那麼多臣吏都看見了朱雀,我想不會有訛,母后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欣悦的光芒,她説,你知道嗎,朱雀蒼龍白虎玄武同為天上四靈,如今鳳凰剛剛飛去,朱雀又下凡於宮中,這是百年罕見的大喜之兆呀。
我頷首稱是,從老婦人的鳳凰和朱雀的故事裏透露了一個更為重大的消息,讓位與推辭的回合就要結束了。果然母后在第三次接受了我的禪讓,第三次我用一種疲倦的聲音向老婦人宣讀了退位詔書,宣詔的時候我真的疲倦極了,唯恐她再次以鳳凰朱雀之典延長我心緒不寧的日子。但我終於看見母親放下了她的紫檀木球,她從鳳榻上緩緩站起來,以一種雍容優雅的姿態接過了詔書,我看見母親向我屈膝行禮,她説,萬民請願,皇上下詔,我已面臨天意之擇,倘若再度堅辭必受天譴,謹此服從聖諭,為天下萬民拜受天命。我聽見了一種神秘的重物落地的聲音,一瞬間是虛脱後的疲倦和安詳,然後便是那種身輕若燕的感覺了,我想起母后手中的那份詔書是我登基以來的唯一的詔書,竟然也是睿宗皇帝的最後一次詔書。這沒有什麼可笑的,世人皆知我是一個奇怪的影子皇帝。
女皇
九月九日豔陽天,女皇駕臨洛陽宮正門則天門,鐘鼓長鳴萬眾歡呼之間,洛陽城四周百里之地都感受到了吉祥的氤氲紫氣,女皇武照已經以彌勒菩薩之態橫空出世,巍巍大唐忽成昨日頹垣,周朝之天重新庇護千里黃土和人羣,所有對現實無望的人都沉浸在改朝換代的喜悦中。
往事如煙如夢,六十三歲的女皇站在則天門上,依稀看見自己的嬰兒時期,看見亡父武士的手輕撫嬰兒粉紅的小臉,快快長大吧,媚娘,有人説你將來可成天下之主。女皇的眼睛裏溢滿了感激的淚水,感激父母給予的生命,感激六十年前那個美妙的預言,感激蒼天厚土容納她走到今天,走到則天門上,這已經不再是夢,夢想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則天門下的文武百官和更遠處靜觀大典的洛陽市民蟻伏在她的腳下,天空蔚藍清明,紅日噴薄東昇,這是她登基稱帝的吉日良辰,這是真的。女皇的雙唇顫動着,她説,天命,天命,是天命。人們後來習慣於稱女皇為則天皇帝。
女皇登臨則天門時使用的粉霜幾乎遮蓋了她的所有皺紋和老態,洛陽百姓看見的是一個紅顏長駐永不衰老的婦人。那種粉霜是太平公主呈奉給母親的。據説那種粉霜主要由南海珍珠和西域野花提煉而成,提煉過程和地點秘不示人,享用者僅女皇一人,當時的宮廷貴婦偶爾從女皇處獲賜那種裝在玉盒裏的粉霜,則是至高無上的天寵了。
説起太平公主,連街頭乞丐也知道那是女皇的至愛,有幸睹得公主芳容的人知道她的面目酷似其母親,性情之剛烈直追女皇,唯一遺憾的是學識膽略只能望其母項背,太平公主的錦繡年華是都用在研製脂粉蔻丹上了。人們記得太平公主當初下嫁薛紹時,高宗武后給她的封地糧倉之大不輸她的哥哥們,載滿嫁妝的車輛在洛陽的坊區前足足走了兩個時辰。駙馬薛紹後來莫名地捲入越王貞的謀反案,死於獄中,武后就把做了寡婦的公主接回上陽宮與她同住,幾乎有兩年時間,太平公主依然像孩提時代一樣撒嬌於母親膝前,而慈愛的母親提起女兒不幸的婚姻常常有一種負疚之痛。在母女獨處於上陽宮的一些午後時分,太平公主用金錘親手敲着松仁或核桃仁,為母親準備點心,而母親望着女兒日見滄桑的臉容,心裏想着該給她選擇一個新的駙馬了。
新的駙馬是女皇的侄子武攸暨。
武攸暨那時剛剛隨姑母登基而受封為定王,據説定王武攸暨對上陽宮母女的計劃渾然不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太平公主的心目中是一位稱心如意的俊秀儒生。武攸暨有一天在衙門裏忽聞家僮前來報喪,説其妻鄭氏暴斃於家中,武攸暨記得他早晨離家時妻子還倚門相送,懷疑家僮口誤,一揚手就給他一記耳光,家僮哭着説,夫人真的暴斃了,郎中來過説沒救了。武攸暨心急火燎地奔出官衙,看見外面停着一輛宮輦在等他,武攸暨也沒來得及問什麼就上了車,上了車發現宮輦不是在回他的定王府,而是徑直地往後宮駛去。武攸暨叫起來,不是這條路,送我回定王府。駕車的太監卻回過頭微笑着説,是這條路,是聖神皇帝召你去上陽宮。武攸暨疑疑惑惑地問,現在召我進宮?不會弄錯吧?駕車的太監説,怎麼會有錯?聖神皇帝的聖旨怎麼會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