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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襪

    有一天,郵遞員站在香椿樹街三十六號門口,大聲呼叫一個名叫錢王氏的人,叫了好多遍,無人應答,郵遞員跨上自行車正要走的時候,襪子奶奶慌慌張張地追了出來,邊跑邊説,錢王氏就是我,我就是錢王氏.

    郵遞員把一張匯款單交給襪子奶奶,他説,我嗓子都喊破了,你怎麼聽不見?

    聽是聽見了,襪子奶奶滿面窘色地説,聽見你在喊錢王氏錢王氏的,可一時想不起來那就是我。從來也沒有人給我寄信嘛。

    襪子奶奶以為那是一封信,她拿着那張紙走到隔壁的秦老師家裏,她説,我收到了一封信,也不知道是誰寄來的,老師你給我看看。

    秦老師説,這不是信,是匯款單,有人給你寄錢來了,二十元錢呢。

    秦老師把寄款人的姓名地址唸了一遍,襪子奶奶仍然有點偶然,她説,誰呀,這姓王的是誰呀?秦老師猜測道,會不會是你孃家的親戚?襪子奶奶得到了提醒,眼睛倏地一亮,是三狗呀,她高聲叫起來,肯定是三狗,三狗這孩子,難為他還記着我這個姑姑!

    第二天襪子奶奶穿着新棉襖和新棉鞋走過香椿樹街,路上有熟人跟她打招呼,襪子奶奶,你去兒子家啦?襪子奶奶的臉一沉,説,我還沒死呢,我死了才去他家。關於兒子的話題使襪子奶奶的腳步變得怒氣衝衝的,襪子奶奶走到石橋上,迎面碰到對門的女鄰居美仙,美仙説,怎麼啦,誰又惹你生氣了?襪子奶奶愣怔了一下,左顧右盼地説,誰?誰在生氣?美仙笑起來説,説你呢,好好的怎麼又板着臉走路?襪子奶奶説,我沒生氣,我到郵局去,我孃家侄子給我寄了二十元錢來。三狗這孩子良心好,他小時候穿的襪子都是我織的,這麼多年了,難為他還記得我這姑姑的好處,美仙打斷她的話説,你家長生對你就不好了?前幾天我還看見他送來一籃桔子呢。襪子奶奶朝美仙擺擺手説,別提那些桔子了,一半都是爛的,要不爛他們才不會送來給我吃。

    襪子奶奶和美仙其實是一對冤家。美仙走下橋,嘴裏輕聲罵了一句,死老太婆,討厭!而襪子奶奶下橋的時候用手捏着鼻子,她對美仙身上撲鼻而來的香味厭惡透頂,搽得這麼香想幹什麼?襪子奶奶嘀咕道,以前青雲坊的婊子也沒她搽這麼香!

    襪子奶奶主要就是在家裏拆線襪,那些破舊的線襪都失去了主人,收破爛的老許把它們一札札地捆好賣給襪子奶奶,襪子奶奶就坐在家門口一隻一隻地拆,拆好了洗乾淨,然後她兒子長生就把一袋袋的紗線裝在大布袋裏馱到收購站去賣,總之襪子是襪子奶奶的營生,所以香椿樹街上的人都把長生的母親稱為襪子奶奶。

    襪子奶奶原來是有男人的,但他死了好多年了,現在他天天住在牆上,住在牆上的一隻相框裏,天天看着襪子奶奶拆線襪。長主一家原來也是和母親住在一起的,但襪子奶奶和兒媳水火不容,長主一家只好搬到單位宿舍裏去。長生搬家以後襪子奶奶有半年不和他説話,後來好不容易説話了,襪子奶奶鐵板着臉讓兒子去牀底下拿一籃雞蛋,長生説,家裏有雞蛋,這些雞蛋你自己吃,襪子奶奶一下子就嚷起來了,你家裏的雞蛋輪得到你吃嗎?襪子奶奶站起來抓住兒子下頦處的一層皮,她説,搬出去才半年,你看你瘦成什麼樣子了?我不在旁邊,她就由着性子欺負你!長生知道他母親的脾性,他順從地把那籃雞蛋帶了回去,回去就發現雞蛋里長出了小雞,長生突然想起那些雞蛋還是母親春天時用糧票換的,它們已經在母親的牀底下藏了半年多了。

    每天經過香椿樹街的人都看得見襪子奶奶,她總是把門敞開着,坐在門邊拆一隻棕色的或者藏青色的線襪,拆線襪的工作大概是熟稔勝於專心的,因此街上的行人們會發現,你在看襪子奶奶,襪子奶奶也在看你,襪子奶奶一邊看着你,一邊把拆下的線團繞在手掌上。秦老師有一次在學校裏對孩子們説,什麼叫提高警惕?提高警惕就是像襪子奶奶那樣,眼睛要時刻監視你身邊的一草一木風吹草動,要像襪子奶奶那樣,要像一個哨兵。

    襪子奶奶確實像一個哨兵,冬天時候你偶然會發現襪子奶奶家大門緊閉,但你只需扭一扭腦袋便會看見襪子奶奶,她坐在對門美仙家門口,一邊曬着太陽一邊拆線襪,冬天時候襪子奶xx頭上戴了一隻式樣古怪的絨線帽,藍棉襖和黑棉褲也使她乾瘦的身形臃腫了一些,但襪子奶奶看上去仍然像一個哨兵。

    街上最討厭襪子奶奶的要算三十九號的美仙,美仙在牙刷廠裏與其他女工談得最多的就是襪子奶奶。你們不知道我家對門的死老太婆多討厭,我每天出門她都要口頭看看她家牆上的破掛鐘,我每天什麼時候回家她也要看一看鐘,我家裏來了客人她伸長脖子一個個地看,來了女的她倒沒什麼,要是來了男的就麻煩了,她乾脆把凳子搬出來,守在我家門口呀!美仙談起襪子奶奶時忽爾諧謔忽爾憤怒,她説,X他媽的,我本來嫁給小季就是圖他家清靜自由,誰會知道對門住了這個死老太婆呢,現在她倒做起我的公公婆婆來,從早到晚盯着我,好像我是個階級敵人!

    美仙自然有美仙的説法,別人卻並不怎麼同情她,他們認為美仙這麼仇視襪子奶奶是心虛的表現,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更何況襪子奶奶的一雙眼睛呢。誰都知道美仙的男人小季是個卡車司機,常常要去外地運貨的,而美仙又天生是個招蜂引蝶的花瓶,襪子奶奶不盯住她又盯住誰呢?

    美仙大概在那方面是有點心虛的,她在牙刷廠把襪子奶奶罵得狗血噴頭,回到家卻總要向對門的鄰居擠出一個笑臉,有一次她還挾着幾雙破襪子去送給襪子奶奶,襪子奶奶説那都是尼龍襪化纖襪,不好拆,拆了也沒用,她還責怪美仙不會過日子,就這幾個小洞眼,補一補不就能穿了?襪子奶奶説,你們現在的人呀,就是不會過日子!美仙看見襪子奶奶的眼睛一亮一亮的盯着她,襪子奶奶的笑容在她看來也別有用心。美仙莫名地紅了臉,從襪子奶奶手裏抽出那雙襪子説,你看,我拍馬屁拍到馬蹄上了,不要拉倒,帶回去當抹布。

    美仙大概真的想去收買襪子奶奶的,但幾雙破襪子收買不了襪子奶奶,只會使襪子奶奶加倍地提高警惕。那天恰逢長生騎着自行車來拖紗線,襪子奶奶對兒子講了一句悄悄話,長生當時沒聽懂。襪子奶奶説,看着吧,對門美仙要出事了。

    後來美仙果然就出事了。所謂出事自然是指小季突然回家捉住一個身份不明的男人。二男一女在美仙家裏廝打的時候我們看見了襪子奶奶,襪子奶奶神情肅穆地守在美仙家門口,一邊拆線襪一邊阻擋着那些想進去看熱鬧的鄰居,你們進去幹什麼?幹什麼,襪子奶奶説,夫妻吵架有什麼可看的?誰家夫妻不吵架?唉,誰家夫妻不吵架?

    誰都看出來襪子奶奶在掩蓋事情的真相,包括美仙自己。美仙被小季一拳頭打掉了兩顆牙齒,她伏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尋找那兩顆牙齒,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人拉拽着她往外面走,拉拽她的就是襪子奶奶,美仙下意識地啐了襪子奶奶一口,都是你個死老大婆,我讓你亂嚼舌頭!襪子奶奶顧不上擦去臉上的唾沫,只是拼命地把美仙往對面拽,隨便你罵我什麼,襪子奶奶説,人命關天,小季在氣頭上,你現在不躲一下他能一刀砍了你!

    襪子奶奶就這樣把美仙拉到了她家,咔嗒鎖上了那扇臨街的門,然後襪子奶奶繼續拉拽着美仙,一直帶她進了裏間,咔嗒一聲,又插上了1門銷,襪子奶奶對着美仙長長地吁了口氣説,現在好了,沒事了,他不敢到我家來砍人的。

    美仙被按在襪子奶奶的牀上,準確地説是被按在一堆捲曲的未加洗濯的紗線裏,美仙抓起一把紗線襪了抹眼淚,説,他敢砍人?我諒他也不敢砍我。

    你還嘴硬?襪子奶奶説,他怎麼不敢砍你?你死了是白死,沒人可憐你,你理虧嘛。

    美仙沒説什麼,但她朝襪子奶奶翻了個白眼。

    男人在氣頭上沒腦子,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襪子奶奶説,你知道雜貨後綵鳳臉上那道疤怎麼來的?就是讓她男人砍的,就是這種事呀。

    美訕扭過身子,用手拉扯着牀上那些紗線,過了一會兒突然説,小季早晨已經出車走了,怎麼又回來了?肯定是誰跟他亂嚼了舌頭。

    襪子奶奶只是淡淡地一笑,她説,誰亂嚼舌頭,就讓他天打雷劈。

    美仙不相信襪子奶奶的表白,但襪子奶奶臉上的表情如此坦蕩和真率,這使美仙很迷惑。後來美仙一直想找到她想像中的告密者,在與小季重歸於好的某一天,美仙成功地從小季嘴裏套出了實情。小季説,你別冤枉別人,是我自己嗅出來的。美仙就追問道,你又不是狗,怎麼嗅出來的呢?小季想了想説,從襪子奶奶看我的眼神里,你知道襪子奶奶的,那幾天她還是那樣看着我,我也説不出有哪兒不對了,就是那眼神像在可憐我。

    美仙沒説什麼,美仙最後只是在心中發出一聲嘆息。問題不是出在襪子奶奶的眼睛裏,但這個結果多少有點超出了美仙的想像。

    襪子奶奶和美仙的關係後來就有點耐人尋味,據秦老師對她們的觀察分析,她們的關係就像某個弱國與強國間的外交關係,美仙當然是作為弱國一方,她對襪子奶奶的怨恨沒齒難忘,卻又不得不向對方百般逢迎,秦老師開玩笑説,美仙怕襪子奶奶嘛,襪子奶奶有雷達跟蹤網,又有核彈頭。

    美仙后來常常給襪子奶奶送點醃毛豆、薺菜餛飩之類的東西。美仙無所事事的時候就跑到對門陪襪子奶奶説話,她從籃籮裏抓過一隻襪子拆了一會兒,才拆了一會兒就沒有耐心了,美仙的目光在襪子奶奶家陰暗破敗的四壁間顧盼生輝,她看見了牆上的那幀舊時代男人的照片,那男人的表情、髮式以及馬褂的領子都讓美仙覺得可笑,美仙盯着照片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噗味笑了。

    那是長生的父親,襪子奶奶説,這有什麼好笑的呢?以前的男人就那個樣子。

    你男人,你男人什麼時候死的?

    長生生下來九個月他就死了,怎麼死的?就那麼死的,得了場惡病唄,襪子奶奶似乎不願意提及亡夫的話題,她用力從襪子上拉出一根線頭,説,別提他,那也是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你這麼恨他,為什麼還把他照片掛在那兒?

    不掛那兒往哪兒放呢?他人死了,鬼魂還在這家裏呢,讓他在牆上待著最合適了,我不要看他,我從來不去看他,我一看他就想起他怎麼用鍋蓋打我的頭,怎麼踢我的肚子,那會兒我正懷着長生呀,那禽獸不如的東西。

    為什麼要用鍋蓋打你的頭呀?

    他嫌我做的飯不好吃。

    為什麼要踢你的肚子?他不想要孩子?

    我懷着孩子,我不讓他做那種事,他一腳就把我踢下了牀,我現在想想那一腳渾身還冒冷汗。他差一點把長生踢死在胎中。

    這種男人死了才好。

    他死了苦了我啦,我一個人把長生拉扯大容易嗎?不容易呀,所以長生現在這麼對我,我怎麼能不傷心?

    長生對你不是很好嗎?我看他對你夠孝順的了,你沒見賣肉的小朱,他讓他娘下跪呢。

    兒子孝順頂什麼用?他聽他女人的話,什麼都聽她的,他怎麼就忘了,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養大的,不是那個女人呀!

    話題到了婆媳關係上美仙就不想聽了,美仙站起來説,我該走了,爐子上還在燉排骨湯呢。美仙一隻腳跨出門外,聽見襪子奶奶突然惡狠狠地嘀咕了一句,你們這種女人,就是不知足!美仙回過頭問,你説誰不知足?襪子奶奶拖長聲調説,我在説長生的女人,沒有説你。但美仙覺得襪子奶奶是在指責自己,美仙在心裏暗暗罵道:死老太婆,什麼知足不知足的?難道有排骨湯喝就應該知足了嗎?

    美仙回到家門口,她想把臨街的門關上,但她關門的時候看見襪子奶奶又抬起了頭,襪子奶奶注視她的目光一如往常,冷靜、專注而又充滿懷疑的那種目光,美仙下意識地把門又敞開了,美仙在心裏説,讓你看,讓你看個夠,反正你也看不了幾年了。

    美仙知道襪子奶奶已經年逾八旬,其實襪子奶奶除了她的一雙眼睛,其餘部分都已經是風燭殘年了。

    有一天郵遞員又到香椿樹街三十六號來了,郵遞員給襪子奶奶送來了第二張匯款單,他明明看見三十六號的門開着,看見襪子奶奶坐在門邊拆襪子,但他一連喊了幾遍,襪子奶奶就是沒有應答。

    郵遞員走進去對襪子奶奶説,錢王氏,你又忘了你叫錢王氏啦?你侄子又給你寄錢來了。

    襪子奶奶看着郵遞員,但她不説話。

    郵遞員説,怎麼搞的?你不就是錢王氏嗎?錢王氏,夫家姓錢,孃家姓王,以前的婦女都是這種名字,錢王氏,你去拿圖章來吧。

    襪子奶奶仍然看着郵遞員,她手裏緊緊地抓着一隻深棕色的老線襪,但她不説話。

    原來襪子奶奶已經死了,襪子奶奶那天像往常一樣坐在門邊拆線襪,襪子奶奶像往常一樣看着走過三十六號的每一個人,但她的魂魄金蟬脱殼,在你不注意的時候離開了香椿樹街。

    街上許多人見到了襪子奶奶的遺容,他們説襪子奶奶臨死時的表情有點奇怪,她好像是受到過驚嚇,眼睛睜得很大,臉上的表情一半是恐懼一半是悲傷,人們對此議論紛紛。後來是襪子奶奶的兒子長生一語道破了天機,誰也沒想到問題出在一隻舊襪子上,就是襪子奶奶欲拆未拆的那最後一隻襪子,就是那隻襪子把襪子奶奶帶到了天堂。

    這是我父親穿過的襪子,你們看襪口上還繡着他的名字。長生哽咽着向人們展示那隻殘破而蒼老的線襪,他説,是我母親親手繡上去的。她不識字,但她記得這隻襪子,她記得父親的名字,我母親,我母親她,長生説着説着泣不成聲,她一輩子都怕我父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父親死了這麼多年,她還是怕我父親。

    人們都圍上去看那隻深棕色的線襪,果然看見了那個用紅線繡出來的名字,唏噓過後他們不禁為這隻襪子神奇的歸宿驚歎起來,這麼多年人間滄桑,這隻襪子怎麼會再次落到襪子奶奶手中的呢?或許該去問問收破爛的老許,但老許只管走街串巷去收破爛,他能知道什麼?他對這隻線襪肯定是一無所知的。

    襪子奶奶死後三十六號的門就反鎖上了,鄰居們都覺得街上突然缺少了什麼,包括住在三十九號的美仙。美仙現在出出進進的覺得身後少了些什麼,她每次從外面回來開門時會突然朝後面扭一下頭,她扭過頭看見的只是一扇油漆剝落的門,襪子奶奶確實是不在那兒了。

    你知道美仙是個不怎麼正經的女人,襪子奶奶死後她也曾落了幾滴淚,但後來她就高興了,她在牙刷廠對幾個女工説,現在我總算自由啦,總算自由啦!美仙説這句話時擠眉弄眼的,她的臉上竟然是一種獲赦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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