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成為人們所説的作家之後,雖然寫作是我最重要的一部分生活,卻不是我生活的全部。寫作之外,我還必須承擔我所應承擔的一切,像所有普通居家過日子的人一樣,採買,洗衣,做飯,打掃衞生,瀏覽時裝,定期交納水電費煤氣費有線電視費以及各種費,關注物價以利於在自由市場和商販討價還價……寫作之外,也有一些非我必須承擔的,可我樂於參與其間。比如以外行的耳朵欣賞音樂;比如看畫(好畫家的原作和印刷品);比如看電影———一九九五年在美國期間,因為喜歡湯姆·漢克斯(《阿甘正傳》主演),就花幾天時間看了他的全部電影;再比如,悉心揣摸我父親的某些收藏品,有時也同他一道去“蒐羅”它們。
我父親作為一個長於西畫的畫家,特別喜愛中國民間的“俗物”。許多年來,他收集油燈(從漢代直至當今),火鐮,織布梭,粗瓷大碗大盤,鐵匠打製的各式老笨鎖,硬木工匠手下的全套鑿、雕工具,農人腰間的魚形小刀(簡稱魚刀),牲口脖子上的木“扣糟”……大到碾盤、餄餎牀子,小到石頭搗蒜臼和火柴棍兒長短的藏針筒兒,他還蒐集擀麪杖。他蒐集的擀麪杖,多半來自鄉間農户,木質、長短和粗細各有不同,他對它們沒有特別的要求,他的原則是有意思就行。當他有機會去農村的時候,他喜歡串門。那時主人多半是好客的,他們通常會大着嗓門邀他進屋。他進了屋,便在灶台、水缸、案板之間東看西看起來。遇有喜歡的,或直接買到手,或買根新的來以新換舊。如若主人既不要錢又不願意給他擀麪杖,我父親便死磨活説地動員人家,並許以高出原價幾倍乃至十幾倍的錢。有一次他為了“磨”出一根他看上的擀麪杖,在一個村子耽擱了大半天。而他進村的時候,不過是想畫些鋼筆速寫。這樣,畫速寫用去二十分鐘,“求”擀麪杖卻花了五個小時。為了達到目的他能忍住飢餓忍住焦渴。他的頑強以至於驚動了那村的全體村幹部。而看熱鬧的村人越發以為那家的擀麪杖總是個稀有的寶貝,便攛掇着主人將價格越抬越高。最後還是村幹部從中説合,我父親以近二百元人民幣的價格將擀麪杖買下。我沒有問過父親這值不值,我知道“喜歡”這兩個字的價值有多高。還有一次,父親從山裏回來,拿出一根兩尺來長的黑色擀麪杖給我看,説是鐵木的,很沉,不信你試試。我握在手中試試,果然。父親告訴我,這擀麪杖的主人是滿族,藍旗吧,祖上是給皇陵看墳的。擀麪杖傳到他這一代,有一百年了。父親還説,這個人家實在仁義,見他真喜歡這擀麪杖,夫妻倆異口同聲地説:“是什麼好東西喲,喜歡就拿走吧!”父親並且對我摹仿着他們那絕對不同於當地農民的旗人口音——雖然一百年後的他們,早已是地道的當地農民。他們的口音他們的善良,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去年初秋,我隨父親去太行山西部寫生,走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村子,在農民的院裏屋裏,和他們聊過日子的瑣事。一些婦女見父親帶着相機,便請求父親為她們拍照。父親為她們照相,還答應照片印出後寄給她們。父親在這方面從不食言,儘管他可能終生不會再與她們見面。有個下午我們走進了一個整潔的小院,我像往常那樣先打聲招呼:“家裏有人嗎?”一個利索、和善的中年婦女應聲從屋裏出來站在門口,她笑着對我説:“吃桃兒吧。”我這才發現我正站在一棵桃樹下。抬頭看看,桃子尚青,小孩拳頭大。我説謝謝您我不吃。婦女向我走來説:“來,吃個,誰讓你走到了桃樹底下呢。”她伸手摘下幾個桃子,放在衣襟上擦淨,遞給我。我吃着略生澀的桃子,心想也許她就要請求我父親為她拍照了。但是沒有,這個婦女,她僅僅是願意讓一個走到她桃樹底下的生人嚐嚐桃子。於是我又想,這樣的婦女若有一根父親喜歡的擀麪杖,她定會毫不猶豫地送給父親的。我們進了屋,父親並沒有看中她家的擀麪杖。
第二天上午,父親在另外一家發現了他中意的擀麪杖。照我當時的看法,這根擀麪杖其貌不揚,木質也一般。但也許正是它那種不太圓潤的樣子吸引了父親,他小聲對陪同我們前來的鎮長(年輕的鎮長是父親的朋友)説了買擀麪杖的企圖。鎮長説這也叫個事兒?這也用買?先拿走,回頭我讓人上供銷社給她們送根新的來!這個上午,這家只有一位年近五十的婦女,她告訴我們,她丈夫上山割山韭菜去了,大閨女正在地裏侍弄大棚菜。當她得知我們要買她的擀麪杖時,顯然覺得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她明確表示了她的不情願,她説其實那不是地道的擀麪杖,那年她當家的和兄弟分家的時候,他們家沒分上擀麪杖,他當家的在院裏撿了根樹棍,好歹打磨了幾下權作了擀麪杖,其實這擀麪杖不過是個普通的樹棍子。這位婦女想以這擀麪杖的不地道打消父親想要它的念頭,我卻接上她的話説:“既是這樣,就不如讓我買一根真正的擀麪杖送給您吧。”哪知婦女聽了我的話,立刻又調轉話頭,説起這擀麪杖是多麼好使,説再不地道也是用了多少年的傢伙了,稱手啊,換個別的怕還使不慣哩……這時鎮長不由分説一把將擀麪杖抓在手裏,半是玩笑半是命令地説這擀麪杖歸他了,他讓婦女到鎮供銷社拿根新的,帳記在他的身上。婦女仍顯猶豫,卻終未敵過鎮長的意願。我們自是一番千謝萬謝。一出她的院門,鎮長便將擀麪杖交與父親。父親富有經驗地説,應該儘快離開這個村子,以防主人一會兒翻悔。
我們隨鎮長來到鎮政府,在他的辦公室,鎮長對我講起了他的一些宏偉計劃。比如他要拓寬門前這條公路,然後在公路兩旁蓋起清一色二層樓商店,便利了交通,也讓這個山區小鎮更適應商品經濟的發展。為此他正同林業部門交涉,因為現在公路兩旁長着參天的楊樹。拓寬公路便要刨樹,刨樹就須林業部門的批准。而林業部門卻遲遲不批。鎮長説就門前這幾棵樹啊,讓他頭痛。後來我們的聊天被一陣高聲叫嚷打斷,原來是剛才那家的閨女(那個侍弄大棚菜的閨女)前來討要擀麪杖了。
這是一個二十大幾歲的女性,她滿頭熱汗,一臉憤怒,站在鎮長的門口,很響地拍着巴掌,她叫着:“把我那擀麪杖還給我!把我那祖傳的(明顯與其母説法不符)擀麪杖還給我!”鎮長上前想要制止她的大叫,説我們又不是白要,不是讓你娘去供銷社拿新的麼。但這女性顯然不吃鎮長那一套,她哼了一聲冷笑道:“別説是新的,給根金的也不換!快點兒,快把擀麪杖拿出來,正等着擀麪呢(也不一定),莫非連飯也不叫俺們吃啦……”她的音量仍未降低,四周無人是她的對手。我和父親只感到很慚愧,畢竟這其貌不揚的擀麪杖是一户人家用慣的傢什。用慣了的傢什,確能成為這家庭的一員。那麼,我們不是在“掠奪”人家家中的一員麼。我父親不等這女性再多説什麼,趕緊從屋裏拿出擀麪杖交給她,並再三説着對不起,我也在一旁表示着歉意。誰知這女性接了擀麪杖,表情一下子茫然起來,有點像一個卯足了勁揮拳打向頑敵的人突然發現打中的是棉花;又彷彿她並不滿意這痛快簡便的結局。她是想索要更高的價碼,還是對我們生出了歉意?又愣了一會兒,她才攥着擀麪杖騎車出了鎮政府。
過後父親對我説,這沒什麼,比這艱難的場面他也碰見過。我知道他要説起一個名叫走馬驛的山村,兩年前他就在那兒看上了一根擀麪杖,卻未能得手。兩年之間他又去過幾次走馬驛,並且間接地託了朋友,每次都是敗興而歸。但父親在概念裏早已把那擀麪杖算成了他的,有時候他會説:“走馬驛還有我一根擀麪杖呢。”
我經常把父親心愛的擀麪杖排列起來欣賞,棗木的,梨木的,菜木的,杜木的,檳子木的……還有罕見的鐵木。它們長短參差着被我排滿一面牆,管風琴一般。它們的身上沾着不同年代的麪粉,有的已深深滋進木紋;它們的身上有女人身上的力量女人的勤懇和女人絞盡腦汁對食物的琢磨;它們是北方婦女祖祖輩輩賴以維持生計的可靠工具。正如同父親收藏的那些鐵匠打製出的笨鎖和魚刀,那些造型自由簡樸的民窯粗瓷,在它們身上同樣有勞動着的男人的智慧和匠心。每一根擀麪杖,每一把鐵鎖,都有一個與生計依依相關的故事。在“信息高速公路”時代,在物慾橫流的今天,正是這些凡俗的生產工具、生活用具,它們能使我的精神沉着、專注,也使我能夠找到離人心離自然、離大智慧更近的路。
父親有雄心要創辦一個由他的藏品構成的小型民俗博物館,這使我也不斷地生出些雄心,我願意助父親實現他這個美夢,夢想回到將來。
這便是我寫作之外的一些生活,這生活同文學不曾發生直接的關聯,但是屬於我的寫作卻從來沒有將它們排斥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