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邦宏背靠窗户,面帶冷笑,目光之中感覺不到絲毫為對方着想的色彩。奈美惠也曾不止一次地思考過,究竟要用怎樣的教育方法,才能塑造出如此冷酷無情的人,此時此地,她的腦海中不由再次浮現出這個疑問。
“我已經説過了,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邦宏撇了撇嘴,“我是不會離開這裏的。這裏可是我的家,我為什麼要離開?如果必須有人離開的話,那也不是我,而是其他人——喂,是這樣吧,奈美惠小姐?”他轉頭看着奈美惠。
奈美惠低下頭,她不想和這個男人的目光遇上。
“奈美惠也沒有非得離開的理由。”幸正嗓音沙啞地説道。他坐在輪椅上,惡狠狠地瞪着親生兒子。
然而邦宏卻未對他的這種目光表現出絲毫的畏懼,只是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是嗎?那麼我也就更不必離開了。你們有意見的話,就去找律師商量,怎麼樣?我告訴你們,不管哪個律師都會説一樣的話,我有權在這個家裏住下去。”
“不是説過,該給你的都會給你嗎?”
邦宏哼了一聲:“你還能給我什麼?除了這個家之外,您哪裏還有什麼像樣的財產?”
“少説風涼話,你以為是誰把家裏給鬧騰到這個地步的?”
“我不過是行使了一下個人權利罷了。反正等你一死,這些東西就全都歸我了,提前拿來用用又有什麼不可?”
“你這小子……”幸正手杖杵地,掙扎着想要站起身來,不料一個踉蹌,靠到了身後的書架上。
奈美惠叫了聲“爸爸”,跑過去,扶他坐回在輪椅上。
“我勸你別硬來。小心腦血管破裂,到時候就怕你坐輪椅都動不了。”
“用不着你管。”幸正的肩膀激烈地起伏着,“我今天來,是要帶走上次那些東西。”
“隨便。那些破爛玩意兒,拿回去又有什麼用?”
“與你無關。快去把東西拿來。”説着幸正抬頭看了看奈美惠,“抱歉,你跟那小子去一趟吧。那些東西對我而言很寶貴,不想被他糟蹋。”
儘管不大情願,但奈美惠還是點了點頭。她心裏很清楚,那些東西對他而言,的確很重要。
“一點也不信任我。”邦宏咂咂舌,轉身走出了房間,奈美惠跟了上去。
兩人來到走廊上,走進了旁邊的屋裏。邦宏平日把這間房當做卧室用,屋裏面還放着一張雙人牀,奈美惠儘可能不去看那張牀。
邦宏打開櫃子,從裏面拖出一隻紙箱來:“東西應該就在裏頭。那老頭似乎不大喜歡我碰他的東西,你來清點一下吧。”
奈美惠蹲下身子,檢查了一下紙箱裏的東西。
紙箱裏裝的是瓶中船。威士忌的酒瓶裏裝的帆船模型。船的大小自然大過瓶口。帆船是先把部件放入瓶中,之後再用鑷子組裝。
瓶中丨共有三隻船,全部由幸正親自制作。
“可以了。”奈美惠説着合上了紙箱。
邦宏忽然從身後一把抱住她。奈美惠好不容易才忍住沒叫出聲來。她不想讓幸正聽到。
“你幹嗎?”她小聲説道。
“你叫就叫好了,反正那老頭也是無能為力。現在就讓他知道咱們倆的關係也不壞,你説呢?”
“開什麼玩笑!”奈美惠掙脱了他的雙臂。
“奈美惠,”鄰屋傳來幸正的聲音,“還沒有找到嗎?”
“找到了,我這就拿過來。”奈美惠抱起紙箱,扭頭背對着邦宏走出了房間。
幸正已經操作着輪椅來到走廊上,一臉詫異地看着她:“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沒什麼,是這些吧?”她讓幸正看看紙箱裏的東西。
“就是這些,那我們回去吧。”幸正把紙箱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邦宏從屋裏走了出來,靠着牆説道:“聽説今晚你要把你的那些學生叫到家來開個派對?”
“誰告訴你的?”
“常來推銷酒的那個傢伙。這種事你恐怕還是得跟我説一聲吧?”
“跟你有關係嗎?”
“大有關係。要是主屋那邊太吵的話,可是會影響到我的。”
“今天過來的都是些知書達理的大人,別把人都看得跟自己一樣。”
“要是你們吵到我的話,我就往你們屋裏扔爆竹。”
“爆竹?還跟個孩子似的。對了,你那隻擅自停在池塘裏的皮划艇,町內會的人已經來找我抱怨過了。説是要有小孩子跳上去,可要出危險的,要你趕緊收拾起來。要是你不會收,我就會和町內會的人説,讓他們隨意拖走好了。”
“如果他們這麼做的話,應該知道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吧?”邦宏氣勢洶洶地説道。
“如果不想被人沒收你那些玩具的話,那就把它們都收拾好——走吧,奈美惠。”
奈美惠推着輪椅,走出了玄關。前邊有幾層樓梯,得花很大的勁才能過去。但是坐在輪椅上的幸正應該更加吃力,可是他並沒有半句怨言。事到如今他才開始後悔,早知道在別門的入口處修上一道供輪椅出入用的緩坡就好了。
“不必在意那小子。”幸正説道,“他在這樣鬧下去,遲早有一天會遭天譴。”
奈美惠默默點頭。幸正身為科學家,竟然會説出“天譴”這樣的字眼,實在是罕見。
“現在幾點了?”
“唔,”她掏出了手機,“五點剛過。”
“那也差不多該動手準備一下了啊。”
“等回到主屋後就開始準備。不過真的合適嗎,就做些鐵板燒?感覺似乎有點像是在偷工減料。”
“沒關係的。那些傢伙從以前就是隻要肉和啤酒就心滿意足。”
“可您説的是學生時代的事吧?如今他們可全部都年近四十了,估計有不少人的嘴巴都已經養刁了吧?”
“沒事。雖然他們當中確實有個人對味道斤斤計較,但也不是真的什麼內行,不過是喜歡強詞奪理罷了。”
奈美惠明白幸正所説的人是誰,她吃吃地笑道:“您是説湯川老師吧?”
“那小子可是切個菜也要搬一大套理論出來。”幸正的肩膀輕輕晃動起來。
“對了,湯川老師打電話過來,説是會晚點到。”
“晚點到?來還是要來的吧?”
“説是雖然會晚點到,但一定會來的。還説他今晚已經在車站前面的商務旅館預定好了房間,一定會陪您喝個一醉方休呢。”
“是嗎?我等着他。聽説他最近都沒有發表什麼像樣的論文了,我還要好好教訓教訓他呢。”
幸正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興奮。奈美惠知道,他對待學生的方針從來就是越有出息管得越嚴。
2.
友勇幸正曾經在帝都大學執掌過教鞭,職稱是助理教授。至於他為什麼沒能成為教授,奈美惠無從知曉,她只聽已故的母親説過,因為他研究的課題古老又不出風頭,很少有同學拿來做畢業論文。
不過他在學生當中似乎倒也頗有人望。據説他喜歡助人為樂,即使對方是其他研究所的學生,他也不會吝嗇幫忙,有時候甚至還會為了學生的就業問題四處奔走。所以直到今天,他依然會收到許多賀年卡。
而今晚聚集而來的,正是這些學生中幸正最喜歡的幾個得意門生。儘管他們分別來自不同研究室,但相互之間卻極為投緣,據説還時常相邀暢飲。他們至今仍以幾年一次的頻率在都內聚餐,而今年則是由幸正提議,讓他們到自己家裏來相聚一堂。
“啊呀,這東西可真是漂亮啊。您還能做出這麼精美的東西來,哪兒還有什麼問題啊?”這名姓安田的男子雙手把瓶中船舉到與眼睛齊高。他的身體已經開始發福,臉也變寬了。
“話雖如此,可歲月不饒人。你知道做這東西花了我多少時間?整整三個月,而且其間幾乎一天都沒有停過。換作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我三天就能完成,當然還能做得更好些呢。”幸正的目光從圍坐在鐵板邊的三個學生臉上掃過,奈美惠覺得他的聲音比平日更加洪亮有勁。
“老師的手從來就很靈巧啊。”那個姓井村的男子説道。今天來的其他人都穿了西裝,唯獨他穿的是便裝。聽説他如今經營一所培訓學校。
“就是就是,在元器件焊接方面,您是所向無敵的。”説這話的是那個姓岡部的男子,啤酒已經喝得他整張臉通紅。
“因為當時的助理教授全都是要給人打下手的啊。”幸正苦笑道,“你們最近有沒有親手製作過什麼呢?”
“沒有。”三人紛紛搖頭。
“頂多也就是通過郵購買來的組裝式貨架之類的東西吧。”安田邊想邊説道。
“我要説做的也就淨是些文件類了,比方説計劃書啦成績單什麼的。”井村説道。
“我也是啥都沒做過。算是徹底和物理斷絕緣分了啊。”岡部雙手抱胸説道。
“你當時學的可是宇宙物理學。一旦畢業,自然就用不上了嘛。”安田嘲諷道,“不過物理專業畢業的去了出版社工作,這算啥事嘛。”
“我當時是想創辦一本科學雜誌。可沒想到如今的世道早已遠離理科,科學雜誌只好停刊了。別光顧着説我,你自己還不是進了體育用品廠工作。我問你,你用上你擅長的分子物理學知識了嗎?”
“怎麼可能用得上嘛。那些東西早在畢業的時候忘得一乾二淨了。”
幸正眯起眼睛,看着三個人爽朗的相視笑談。他平日裏就常説,就算把自己所學的知識都給忘記了,當時的那種體驗也必定會在其他方面發揮着作用。或許他的學生也正是明白了這一點,才會當着他的面毫無拘束地侃侃而談。
“到頭來,運用上了大學所學知識的人,就只有湯川一個了啊。”
聽了井村的話,其餘兩人也表示贊同點頭。
“總而言之,那家夥可真是無所不學的啊。”安田説道。
“甚至連速溶咖啡的歷史都調查過。説是自己嘗試製作之後才發現到底還是買來比較合算。”
“説起來,湯川那傢伙可真夠遲的啊。”井村看了看錶,“都已經八點多了。”
“哦,已經這麼晚了啊。”幸正回應道,“我先暫時離開一會,等湯川君來了之後,再和大家痛飲吧。”
“您儘管去休息。我們不會客氣的。”岡部説道。
奈美惠推着輪椅走到走廊上,幸正説道:“就到這裏吧。”
“那些傢伙估計還不敢擅自開冰箱。沒事的,我自己能行。”説罷,幸正自己轉動朝着走廊深處去了。那邊有部家用電梯,乘電梯不但可以上到二樓,下了電梯,從那裏通往卧室的路也是無障礙設計。通過訓練,他已經能夠獨立從輪椅上躺到牀上去。
看着他上了電梯之後,奈美惠起身回到起居室裏。
“康復治療的情況如何?”安田問道,“記得上次來拜訪時,看他獨自行走還很吃力的。”
其餘兩人也一臉認真地望着她,剛才的那種興高采烈一掃而空。
“拄着枴杖,倒還能勉強站起來,不過再進一步就辦不到了。”
“是嗎?”井村嘆了口氣。
“還以為康復治療能夠起到點作用。”
“不過我覺得他已經恢復過來了。畢竟他都能製作出這麼複雜的東西來了。”安田扭頭看了一眼那些瓶中船,“‘金屬魔術師’依然健在啊。”
“金屬魔術師?”奈美惠問道。
“是老師他在職時的綽號,從他的研究內容得來的。”
聽過安田的解釋,她也只能回答一句“原來是這樣”,因為她根本就不清楚幸正當年是搞哪方面的研究。
安田站起身來,推開通往陽台的玻璃門,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地方真不錯,青草芳香,感覺不像是在東京。”
“就算打開玻璃門,汽車尾氣也不會吹進屋裏來,感覺真是不錯啊。”井村也説道。
“推門見池塘,真有情趣,哦?”岡部像是發現了什麼,伸長脖子看了看,最後轉頭問奈美惠,“那棟建築是什麼?”
他的手所指的正是別屋。聽到奈美惠的回答,他無限感慨地點着頭。
“那邊亮着燈,有誰住在裏面嗎”
“呃,那個,是爸爸的長子……”
“老師的?呃,那就是説……”
“喂。”井村一臉嚴肅地瞪了岡部一眼。
“哎?啊,啊,是是,我知道了。”岡部縮了縮脖子,離開了窗邊。
“我去給幾位拿些啤酒來。”奈美惠起身走向廚房,就聽背後井村他們斥責岡部“混蛋”的罵聲。看來,他們很清楚這家裏的複雜情況。
奈美惠從冰箱裏拿出兩瓶啤酒放在托盤上,回到了起居室中。
“雖然老師還在休息,可我們還是趁興幹上一杯?奈美惠小姐也一起來吧。”
在安田的勸誘下,奈美惠也拿起了酒杯,岡部立刻往杯中倒上了酒。
“那麼,我們幾個友永前助理教授和湯川助理教授,不對,他現在是副教授了吧,儘管兩位真正的學者不在,我們也還是能乾杯的。乾杯!”
就在幾個人隨着安田説了聲“乾杯”,酒杯碰到一起的時候,窗外傳來了什麼東西破裂的聲音。不知為何,這聲音令奈美惠心頭震顫。
幾個人面面相覷。
“怎麼回事?”岡部一個箭步衝上了陽台,奈美惠也緊隨其後。
緊接着,別屋那邊騰起了煙。
“起火了!”岡部説道,“快,快打電話。”
井村掏出手機,一臉嚴肅地貼近了耳朵。就在他正要開口説話時,別屋那邊再次發出了響聲。
煙更濃了,終於竄起了火苗。
3.
“那街區根本聽都沒聽説過。説是街區,其實根本就不是住宅區、辦公區的那種區,完全就是郊區的區。真是的,這時候總會讓人感覺東京真是大,實在是太大了,結果鬧得我們非得這麼深更半夜地跑到這種離都內一個多小時地方來。看看,都快十二點了。”
副駕駛座上的草薙連珠炮似的不停地説着,看來心情很糟糕。難得今天能夠早點下班,可是就在他準備出去逛逛夜市的時候電話響起來,也難怪他心裏不爽。正打算放鬆一下的時候被電話騷擾的人也並非只有你一個,我也一樣,內海薰心想。她本來也打算一邊品嚐紅酒,一邊看DVD。
“這也是沒辦法的啦。因為這件事可不僅僅是縱火,還有殺人的嫌疑。”
“這我知道。正因為如此,這件事才不能交給所轄屬的人去辦,非得有總廳的人出面。這也沒什麼,可問題是,為什麼偏偏讓我們上啊?不,你就認命吧,你是新來的,倒黴的差事肯定輪到你,我可不一樣啊。”
薰肚子裏也有氣,忍不住想回敬他一句:要不你也嚐嚐深更半夜被叫出來開車,而且還整天被當新人欺壓的滋味?
“光派新人去的話,感覺有點不放心嘛。”
“誰不放心?不就是那老頭嗎?不就是間宮老頭嗎?他就是打算先派我們打頭陣,等聽過我們的報告後,明天早上再慢悠悠地過來。啊,真是氣人,還以為今晚終於可以悠閒地喝上一杯了呢。”草薙挺了挺靠在座椅上的背,“對了,你剛才説什麼?你怎麼知道是縱火?”
“因為從燒燬的廢墟中發現了屍體。”
“不是也有因為起火而被燒死的可能嗎?”
“事情可沒那麼簡單。現場發現的屍體是被人拿刀殺死的。聽説是虧得滅火滅得及時,屍體才沒有受到太大損傷。”
“是這樣啊。那麼不管怎麼看,這都是蓄意殺人。”
薰從眼角捕捉到草薙垂頭喪氣的樣子。
“麻煩了啊。要是把搜查本部設到這種鄉下地方來的話,我們可就沒法行動了。這鬼地方看來連家咖啡館都沒有啊。”
他説的一點都沒錯,越往前走就越黑暗。光靠頭燈感覺不踏實,於是薰把防霧燈也打開了。
不久,前方驟然明亮起來。光亮的來源,就是前方停着的許多消防車了。
不知是因為夜太深的緣故,還是因為附近原本就沒有多少人居住,火災現場並沒有看到預想中的湊熱鬧人羣。
現場雖然聳立着幾棟房屋,但卻完全看不到劃分地界的圍牆。房屋的左側聚集着一羣人,消防員和警察正在用塑料布和帶子把周圍給圍起來。
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跑到兩人身旁,聽過草薙的自我介紹之後,對方顯露出有些緊張的模樣,他自稱是所轄屬的搜查員,姓小井土。
“死亡人員只有一名嗎?”草薙問道。
“只有一名。遺體已經送往警署去了,解剖估計要等到明天。”
“説得也是。”草薙扭頭望了望薰。
“現場查證是否已經結束?”薰試探着問道。
“還沒有。今晚光是滅火就夠嗆的了。天色黑暗,恐怕還要下雨,消防那邊的人也説要等到明天才能進行詳細的現場查證。”
也對,這判斷還算穩妥。但是這樣一來,他們倆又是為了什麼這麼深更半夜地趕來呢?
“燒燬的是間怎樣的房屋?”草薙問道。
小井土立正站好之後,掏出了隨身手冊:“是一户姓友永的人家。據説燒燬的是他家的別屋。”
“別屋?那就是説——”草薙抬頭望了望右首的大屋子,“這邊的就是主屋了?”
“是的。”小井土點了點頭。
據説被害人叫做友永邦宏,獨自一個人居住在別屋中。
“主屋裏住的是誰?”
“呃,這個……”小井土看了看手冊,“是被害人的父親和……呃,這算是什麼關係呢?説是他女兒……又感覺不太對。”
“怎麼?”草薙問。
“這個嘛,其中的關係有點複雜。是被害人的父親和他父親的私生女,今晚還有他父親的三位學生。不對,應該是四名。似乎是因為聚會而來。”
薰從“學生”這個詞判斷這位父親的職業可能是教師。
“他們現在還在主屋裏嗎?”草薙問道。
“不,四名學生中的三人已經回去了,説是明天早上還要上班,今晚無論如何都要趕回家去,要是再耽擱下去,就趕不上末班電車。”
“其他人呢?”
“正在待命。”
“可以找他們問問情況嗎?”
“我想應該沒問題。”
“那我們就先去找他們問一下情況好了。麻煩你帶一下路吧。”
“是,好的。請走這邊。”
薰和草薙跟着小井土去了主屋。
主屋的玄關前,掛着一塊寫着“友永”二字的門牌。儘管是一間木結構日式房屋,大門卻是西式的。小井土按下門旁的對講門鈴,和屋裏人説了兩句。
沒過多久,房門打開了,一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瘦瘦高高的女子出現在門口。她把一頭長髮在腦後紮成一束。
小井土向她介紹了一下草薙和薰。
“能請你像剛才那樣向他們二位再講述一遍情況嗎?”
“嗯,好的。那就請幾位先進屋裏來吧。”這女子一臉嚴肅地望着薰和草薙説。
草薙説了句“打擾了”,便開始脱鞋子,薰跟着照做。小井土説他還有事和消防人員商量,沒進屋就直接離開了。
在往裏走的路上,草薙向這名女子請教姓名。她停下腳步,自我介紹説名叫新藤奈美惠。當她撥起垂下的額髮時,左手上的戒指隨之一閃。
“我是母親帶過來的,她大約十年前就過世了。”
“啊,是這麼回事啊。但您的姓似乎和您的父親不同?”草薙説道。
“母親和我是在二十三年前到這個家來的,但父親和母親一直沒有正式結婚,所以我和母親都一直姓新藤,儘管母親對外自稱姓友永。”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呃,有個問題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你們兩位後來為什麼一直沒有入籍呢?”
奈美惠聽了,微微一笑,看看草薙,又看看薰,然後説:“原因很簡單,我們沒法入籍,因為父親的户籍上已經娶妻了。”
“啊……原來如此。”説着,草薙把背一挺,點頭道,“明白了。那麼,能麻煩您帶我們去見一下另外幾位嗎?”
“好的,請這邊走。”奈美惠再次邁開了步。
草薙悄悄瞥了薰一眼,拿眼神説明他已經嗅到了些什麼。薰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一言不發地對他輕輕點點頭。
在約有二十迭大的起居室裏等待他們的是一家之主友永幸正,友永坐在輪椅上,一臉的沉痛。
“深夜打攪,十分抱歉。”草薙低頭行了一禮,“雖然估計您剛才應該也已經跟這邊的消防員和警察説過了,但我們還想請您再跟我們複述一下當時的情況。就請您先從當時目擊到的情況説起吧。”
“啊,這個嘛,其實我並沒有目擊到起火的那一瞬間。”友永説道。
“當時父親他感覺有點累,正在卧室裏休息。”奈美惠從旁補充道。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周圍忽然變得嘈雜起來,我這才想到去看看窗外,於是就看到別屋那邊已經燒起來了。”
“當時您在哪裏呢?”草薙問奈美惠。
“我當時和幾位客人在這裏,突然之間就聽到外面傳來了響聲。”
“響聲?什麼響聲?”
“我想應該是玻璃碎裂的聲音吧。當時幾位客人也是這麼説的。”
“當時是幾點呢?”
“記得應該是八點多吧。”
“你們現在跑來問案發時間,有什麼意義嗎?”背後冷不防地響起説話聲,而且還是薰聽到過的聲音。
轉頭一看,原來是一位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只見他今晚穿了一身平日極少穿的西服。
“湯川老師。”薰低聲説道。
“湯川,你怎麼會在這兒?”草薙略顯狼狽地來回望了望湯川和友永。
“你們認識?”友永向湯川問道。
“他也是帝都大學出身,只不過是社會學系的。當時我和他都參加了羽毛球部。”説着,湯川在友永身旁坐了下來。
“是嗎,這可還真是夠巧的啊。湯川,看來這位刑警先生並不知道你在這裏啊。”
“我還真是不知道,真是太巧了。”草薙説着直勾勾盯着湯川的臉。
“每次出現這樣的巧合,我首先都會習慣性地去懷疑這樣的偶然中是否潛藏着什麼必然,但是唯獨這一次,看來是沒有這個必要了。”湯川把目光從草薙臉上移到了薰臉上,輕輕點了下頭,薰也回以點頭致意。
“呃,如此看來,友永先生您應該也是大學裏面的老師吧?”
面對草薙的詢問,友永點了點頭,説:“曾經是。我以前是帝都大學理工學院的助理教授。”他又補充説,“是萬年助理教授。”
“原來是這樣一回事啊。”草薙恍然大悟似的説道,接着又看了湯川一眼,問他,“剛才你説我問案發時間毫無意義,這話倒底是什麼意思?”
湯川聳一聳肩,回答説:“因為相關情況早已記錄在案了。當時我的幾位朋友目擊到了火災發生的那一瞬間,之後就立刻報了警。也就是説,你只要去查消防局和警方的記錄,你就不會只得到八點多之類的含糊答案,而是能夠掌握到更為精確的案發時間。保險起見,我已經向打電話報警的那位朋友問過了他手機上記錄的通話時間,當時是八點十三分。”
“我知道了。我會參考你的建議。”草薙板着臉説。
薰把八點十三分這一數字記到了手冊上。
“你當時並沒有目擊到吧?”草薙問。
“我到這裏的時候,滅火行動正好結束,而之前暫時出門避難的友永老師他們也已經回到了這裏。因為當時我的幾位朋友還在,所以我就向他們詢問了一下詳細情況。因此呢——”湯川蹺起了二郎腿,抬頭望着草薙和薰,“今晚的事你們就來問我好了。偶爾有警察來找我聽取情況,感覺到也不壞。”
4.
湯川的確從他的朋友那裏打聽到了相當詳細的情況,對虧於此,薰和草薙才能對今晚發生的事情有了一個大致的瞭解。
但草薙並不打算在打聽到有關火災的情況後就把事情給了結掉。
“去世的是老師您的兒子吧?請問他生前是做什麼工作呢?”
聽到這問題,友永不禁皺起眉搖了搖頭:“那小子什麼工作都沒做,整天遊手好閒。都快三十歲的人了,説來真是慚愧。”
兒子才剛剛死去,沒想到做父親的便説出如此辛辣的話語,這令薰不由得停下記錄的手,盯着友永那張滿是皺紋的臉看。
草薙也和薰一樣,一副稍感吃驚的模樣。見狀,友永哼了一聲:“兩位想必感到有些意外吧。我這個做父親的竟然會説出這種話來。”
“其中另有隱情?”
友永看了奈美惠一眼,又把目光轉到草薙身上,奈美惠低頭坐在稍遠的椅子上。
“你們反正遲早要調查到我家的內部情況,我不如趁現在把情況都告訴兩位好了。我這女兒的母親十年前過世了,她生前並非我正式的妻子。”
“這事我們剛才聽説了,説老師您另有妻室,是吧?”
友永點了點頭:“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當時經人介紹,我和一個女子相親結婚了。雖然沒過多久我們就生下了一個孩子,但我和妻子兩人卻是在合不來。最後儘管鬧到了兩地分居的地步,但卻一直沒辦理正式的離婚手續。數年之後,我就和這個孩子的母親相遇了。她的名字叫做‘育江’,‘撫育’的‘育’,‘江户’的‘江’,姓新藤。”
“當時您兒子跟了您妻子?”
“是的。我妻子離開家的時候,那小子才剛滿一歲。”
“您難道就從未有過和您太太離婚、和新藤育江女士結婚的想法嗎?”
“當然有過,可我妻子一直不肯答應離婚。她畢竟帶着孩子,所以大概是不想放棄我要支付給她生活費吧。育江當時也説不入籍也沒關係,所以這事就一直拖了下來。”
聽過友永的敍述,薰不禁覺得這事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
“原來是這麼回事。那麼,請問後來為什麼只有您兒子一個人搬過來呢?”草薙問道。
“兩年前,我的妻子也死了,沒過多久那小子就跑到這裏來了,説他連個容身之處都沒有,讓我幫他想想辦法,滿不在乎地淨説些男人説不出口的髒話。”
“所以您就讓他在別屋那邊住下了?”
友永點點頭,嘆了口氣:“雖然已經有近三十年沒見了,但兒子畢竟是兒子。幸好我這裏還有間別屋,所以就答應讓他在那邊住下來。不過我附加了只讓他住一年的條件,要他在此期間儘快找份工作,自己另外想辦法找個住的地方。”
“期限幾時到期呢?”
“早就過了。可那小子非但不想離開,甚至連工作都不想找一個。嘴上説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工作,其實他壓根就不想去找。估計他是以為只要賴在這裏,就一輩子吃穿不愁了吧。愚蠢透頂!他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做父親的早就退休了。”
聽着他的訴説,薰也漸漸明白了友永顯得並不怎麼為兒子的死感到悲傷的緣故。簡而言之,友永邦宏雖然是他的兒子,但對這個家而言卻是個瘟神。
湯川低頭看地,靜靜聆聽着友永的敍述。從他不見絲毫驚訝的表現來看,估計他是早已有所瞭解。
“情況我們已經大致瞭解了,感謝您能如此毫不隱瞞地告知實情。”草薙説着低頭行了一禮。
“這些家醜,原本是不能外揚的,可我想,就算我不説,警方也能輕易查明,所以還不如爽快點説了。這一帶的人都很清楚我家的事,彼此都是多年的老鄰居了。”
“您在這裏住了多少年了?”
“是啊,多少年了呢?”友永側着頭回憶道,“畢竟我們家是在我祖父那一代就在這裏住下了。而那棟別屋是我父親為我建的。所以在邦宏來之前,我一直把那邊當做讀書和搞業餘愛好的地方。”
“還請您允許我問一個較為敏感的問題。”草薙説道,“想必您也聽説了,今晚的事情或許並非一場單純的火災,很可能是有人蓄意造成,而您兒子也有可能是被故意殺害的。”
“我聽説了。”友永回答説。
“不知您可有線索?從使用了兇器這一點可以斷定,兇手的目的並非單純的縱火,而是想要殺害您的兒子。”
友永把兩手交迭放在拄地的手杖上,側着頭説道:“剛才我和兩位説過,那小子整天不務正業,遊手好閒,但其實,我也不清楚他每天是過着怎樣的生活。至於他來這裏之前的事情,那更是一無所知。想來也是自甘墮落,因此招致他人怨恨吧。”
“也就説您也沒有什麼具體的頭緒,對吧?”
“説來慚愧,儘管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那麼您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什麼時候呢?”
“今天白天。當時我是過去拿這些瓶中船的。”友永指了指放在一旁架子上的他那些得意作品。
“您一個人過去的?”
“不,當然是這孩子陪我一起過去的。”
“當時您和您的兒子談過話嗎?”
“説過幾句,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而且他也有意避開我。”
“那麼您當時是否察覺到了什麼呢?比方説他的樣子不太對勁啦,或是正在和別人通電話之類的。”
“不,看上去一切正常。”
草薙扭頭看看奈美惠道:“那您呢?”
“我什麼都沒……”奈美惠小聲應道。
草薙點點頭,扭頭看薰,意思是問她有什麼要補充的。
“恕我冒昧,請問您的身體是從什麼時候起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薰望着友永的輪椅問道。
“你是説這個嗎?呃,具體是在幾年前呢?”友永説着望向奈美惠。
“是從六年前的年底開始的。”奈美惠回答道,“當時爸爸忽然倒在了浴缸裏……”
“是腦梗塞,好像是年輕時酗酒過度的緣故,此外,吸煙也是原因之一。在這一點上,我倒是應該向你學學啊。”友永説着朝身邊的湯川淡淡一笑。
“您連走路也相當困難嗎?”薰接着問道。
“拄着枴杖倒是能夠站起來,至於走路,怎麼説呢,能走上個兩三步吧。”
“那您的手呢?”
“左手還留有些麻痹的感覺,不過接受了康復治療後,已經算是靈活多了。”友永説着動了動左手的手指頭。
“您平時會外出走走嗎?”
“這個嘛,很遺憾,我很少外出的。最近這一年裏,我一直沒有離開過這所房子。我出去倒也不要緊,關鍵是這孩子。為了我,她連出門旅行都匆匆忙忙的。雖然我也跟她説我沒事,讓她想上哪玩兒就上哪玩兒去。”
“這麼説來,奈美惠小姐,您也一直都在家嗎?”
“在我倒下之前,她曾經在出版社工作。可後來因為我變成這個樣子了,她也就不得不辭去工作了。説來還真是對不住這個孩子呢。”
“不是説,讓您別再這麼説了嗎?”奈美惠皺了皺眉,轉頭對薰説道,“我現在接了翻譯的工作,所以也不是完全沒有事做。而且翻譯這事在家就能做,我自己倒是覺得比去公司上班更適合我。”
她的話聽上去像是在説她對現在的生活並沒有不滿。
“差不多了吧?”草薙小聲問薰。
“抱歉,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她説着豎起食指,“奈美惠小姐的母親是在十年前過世的,對吧?您後來就沒有考慮過把奈美惠小姐收作養女嗎?”
“想過,但我卻無法做到。”
“為什麼呢?”
“這還用説嗎,要把她收作養女,需要徵得配偶的同意,而我妻子是絕不可能答應的。”
“可您那位太太如今也已經過世——”
“內海君,”湯川忽然插嘴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苦衷。不到查案的必須時刻,我認為你還是不要問太深入的話題為好。”
“啊……對不起。”薰聳聳肩,低下了頭。
友永和奈美惠感到尷尬,選擇沉默不語地閉口不言。
薰和草薙辭別主人離開友永府,乘坐薰開來的“帕傑羅”踏上歸途。湯川説他還要再陪友永他們坐一會兒。據説他已經在附近的一家商務旅館預定了房間。
草薙掏出手機,向間宮報告了今晚打聽到的情況。掛斷電話之後,他長長地吐了口氣。
“明早先去總廳一趟,然後來這裏的轄區警署集合。説是要等解剖結果出來之後才能決定今後的調查方向,還説要讓消防和鑑證科跟我們一起勘查現場。”
“總而言之,先決問題還是被害人的人際關係,對吧?”
“對。光是聽他父親講的那些話,就感覺其中的問題不少。有調查的價值。”
“對了,您對剛才那事有什麼看法?”
“剛才的什麼事?”
“就是友永先生並沒有把奈美惠小姐收作養女的事。或許這確實無關緊要,可湯川老師那樣吹鬍子瞪眼,也確實少見。”
“哦,你是説那件事啊,這我倒是能理解。”
“您認為是怎麼回事?”
“你想啊,再怎麼説,友永先生和奈美惠小姐都是毫無血緣關係的一對男女。在奈美惠小姐的母親去世以來的十年裏,他們每天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別樣的感情也是可能產生的嘛。”
“您的意思是,他們倆是男女關係?”
“我個人是這麼認為的。既然不願收作養女,那就有可能是在考慮結婚的事,湯川恐怕也是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才那麼説的吧。雖説在平常人的眼裏,一個坐輪椅的老人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的確不太般配,但男女之間的事,局外人是不會明白的。”
前方路口亮起了紅光,薰踩下剎車,等車子停穩之後側着頭説道:“我認為並非男女關係。”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奈美惠小姐是另外有男朋友的。”
“男朋友?你怎麼知道?”
“因為她的左手戒指上戴着戒指。”
“有嗎?”
“是蒂凡尼的新款。估計是她男朋友最近送給她的。”
“那你有證據證明她的那個男朋友並非友永先生嗎?”
“友永先生在最近一年裏從沒出過門。”
草薙不由得“啊”了一聲。薰看到信號燈轉綠,就把腳從剎車板上挪開了。
“那也有可能是她自己買的呀?”
薰兩眼望着前方,搖了搖頭:“我認為沒有哪個女人會自己跑去買那款戒指。那款戒指就是專為男人送給女人而設計的。”
“哦,是這樣啊。話説回來,女人對事物的觀察還真是細緻入微啊。”草薙用半是欽佩半是揶揄的口吻説道。
“不好嗎?”
“好,對於一名刑警來説這是一個很大的長處。只不過,估計以後要是哪個男的和你結婚的話就慘了。他只要稍微一花心,一下子就能被你看穿。”
“您這是在誇獎我吧,謝謝了。”
“不用謝。”
前方出現了高速公路的標牌。
5.
奈美惠打開起居室的壁櫥,拿出一瓶干邑白蘭地説:“真的只能喝一點點哦。”
“嗯,我知道,”幸正點點頭,“也就今晚喝點。湯川君難得來一趟,怎麼連杯酒都沒有呢?”
“老師,對我您就不要客氣了。”坐在他對面的湯川輕輕擺了擺手。
“是我自己想喝,你不過是被我拿來當藉口罷了而已。你別嫌棄,多少陪我喝點吧。反正照這種情形,今晚也是睡不着的。”
“我當然沒問題。”
奈美惠在兩人面前放上酒杯,倒入了干邑白蘭地,空氣中立時瀰漫着一股濃郁的酒香。
“看來也不能為你我二人的重逢乾杯了啊。”幸正微笑着舔了舔干邑白蘭地,“感覺舌頭都快麻了,果然美味啊。”
奈美惠也在椅子上坐下來,往杯子裏倒了些茶壺裏泡好的紅茶。
“我都已經不知道您兒子已經回來了呢。”湯川説道。
“我可沒有他回來的感覺,想來那小子自己也沒有吧。我們完全就像是陌生人一樣。就算血脈相連,可心要是不連在一起的話,也算不上是一家人,你不覺得嗎?”
“具體情況我也不太瞭解……”
“你這個人從來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啊。”幸正輕輕晃了晃肩膀,轉頭看着奈美惠説,“雖然安田君和井村君都是成績很不錯的,但他們倆都比不上這位湯川君。他以前可是人稱天才的哦,不對,現在應該也是這麼叫吧。”
“快別這麼説。”
“你從來就不喜歡別人這麼説你。奈美惠,你認為成為一名優秀的科研人員所必需的資質是什麼?”
奈美惠稍稍考慮了一下,回答道:“是認真吧?”
“這一點可能也是必需的,但是光有認真的勁頭是不夠的。有時一時的糊塗也會導致最後的巨大發現。研究人員必不可少的資質,就是資質。不為任何事物所影響、不被任何色彩所染的純白之心,才是研究人員所必須具備。這點看似簡單,真正做起來卻非常困難。其原因就在於,研究這種工作就像是一點一點地堆積石塊。努力的研究人員會希望堆得比目標更高。他們心中自然對自己一路堆積上來的東西有着自信,堅信可能並沒有錯。然而,有時這也是致命的。最初放上的石塊位置是否恰當,不,他放的可能根本就不是石塊——要在產生了這樣的懷疑的時候,把自己之前壘起來的東西全部推翻,很難做到,因為一般人都會被之前的功績所束縛。有一顆純粹的心是很幸運的。”幸正邊輕輕晃動緊握的左手,一邊説。
奈美惠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如此語重心長了。他看起來應該還沒有醉意,或許是邦宏的死令他神經亢奮吧。
“而這位湯川君,無論之前付出過多少辛勞,構築起來的東西只要心中稍有疑惑,就能立刻推倒重來。我可是還記得你那次對單磁極的探索哦。”
“您説的是那事啊。”湯川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口杯裏的干邑白蘭地。
“磁鐵不是有S極和N極嗎?”幸正望着奈美惠的臉開始説道,“S極與N極互成一對,無論把磁鐵做成多小,都不可能只有S極或者只有N極。但這事從基本粒子層面上看,又是否可能呢——雖然有假設,卻尚未發現,人們給這種物質取名叫做單磁極。湯川在唸碩士的時候,就曾經對這種單磁極表現出極為濃厚的興趣,為了設法證明它的存在,他不斷反覆實驗。他的實現方法極富獨創性,引起了教授們的極大關注。”
“但那些教授們卻沒有一個認為我會成功。他們認為,區區一個研究生,又怎麼完成得了全世界學者都無法完成的課題。”
“説句實話,我也一樣,也覺得不大可能。”
“而老師們的預料果然成真。”湯川望着奈美惠露出苦笑,“當時我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構築起來的理論,卻在根基上犯下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於是那篇論文最終也就成了一堆廢紙。”
“正是這種爽快令我欽佩不已。換做一般人,是不會甘願承認自己的錯誤,並最終走進死衚衕。我也認識不少因此而白白耗費了巨大的時間精力的研究人員。但你不同,你爽快地拋卻了單磁極的夢想,轉而把考慮把之前獲得的經驗運用到完全不同的領域中去。你後來選擇的是對磁體高密度磁化的新考察方法。當時我可是真的大吃了一驚,一個搞量子力學的人,竟會突然向磁性記錄技術發起挑戰。”
“那不過是是歪打正着罷了。老實説,我當時也確實有些自暴自棄了。”
“命名也極為獨特,叫做‘磁界齒輪’。你就老實告訴我吧,取得專利的時候,你一定指望過靠它一夜暴富吧?”
“不,這個嘛……”
“不可能沒想過的。畢竟當時美國企業的諮詢可是蜂擁而至啊。”幸正扭頭望着奈美惠,睜大了眼睛。
奈美惠“哎”了一聲,驚異地望着湯川。
“可最後沒能和任何一家公司簽約,因為對方都明白那其實是在一種非常苛刻的條件下才能實現的技術。”
“真是太可惜了,但這對日本的物理學界而言卻是一件好事。因為你當時如果發了筆大財,因而不再從事研究的話,日本可就失掉了一名寶貴人才了。”
“我不行的。研究了多年,也沒留下什麼有益的成果,馬齒徒增罷了。”
“你可沒到望洋興嘆的年紀啊。説起來,你還是單身吧,就沒考慮過結婚嗎?”
聽到幸正的話,奈美惠不禁吃驚地眨了眨眼。她一直以為湯川早有家室了。
“凡事都得講究個緣分,我的緣分似乎從上游就被堵住了。”
“你無非是覺得還是單身更輕鬆吧?”幸正微笑着喝了一口乾邑白蘭地,又恢復了一臉嚴肅的表情,“不過話説回來,慎重對待婚姻倒也絕非是件壞事。我也時常會想,要是那時候能稍微再慎重一些就好了,可我當時滿腦子都是研究工作,對婚姻家庭之類的根本一點興趣都沒有。當初就是因為一個有恩於我的人的介紹而去相親,最後決定結婚,也不過是想不到一個拒絕的理由罷了。然而人生大事卻是不能如此輕易便下判斷做決定的。雖然妻子抱着孩子離家之時,我也曾經恨過她,但現在回過頭來想想,其實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本該和她談談,但我卻死要面子不肯低頭。就在這時,美國麻省理工那邊找上了我,讓我參加為期兩年的共同研究,我也沒和妻子説一聲便遠渡重洋去了美國。原本兩年的計劃延長到了三年,在這期間,我連一次都沒和妻子聯絡過,也難怪她耿耿於懷。”
幸正一口喝乾杯中酒,把空酒杯放到桌上,又把手伸向了酒瓶。
“爸爸。”
“您還是別再喝了吧。”湯川也勸他道。
“就只今晚,下不為例。”
既然他都這麼説了,奈美惠也就不便再強加阻攔了。無奈之下,她只得拿起酒瓶給幸正的酒杯裏倒了些酒。
“再來一點吧。”
“不行,就這麼多了。”她説着蓋上瓶蓋。
就在這時,她之前放在廚房裏的手機響了起來。這種深夜時分打電話來的人,説來也就只有一個了。
“快去接吧,是他吧。”幸正説道。
“……那我就先失陪一下了。湯川先生,麻煩您看着我爸爸一點,別讓他再加酒了。”
聽到湯川回應了句“好的”之後,奈美惠才走進了廚房。接起來一聽,果然是紺野宗介打來的。
“抱歉,我剛剛才到家。聽老媽説,你那邊出大事?”
紺野家也住在同一片街區,他們倆的小學和初中都是念同一所學校,不過因為年齡不同,所以兩人並非同時上的一所學校。
“是啊,頭都大了。”
“那個,聽説燒燬的是別屋,住在那裏面的那人也死了,是吧……”紺野的口齒變得含糊不清起來,彷彿正強忍着不讓感情爆發。
“嗯,那人死了。”奈美惠也極力維持平靜的語氣。
紺野説了句“是嗎”之後就不吭聲了,奈美惠也説不出話來。儘管兩人的想法顯然相同,卻誰都沒説出口。
“那你的情況如何?沒受傷吧?”紺野終於開口問。
“我沒事。主屋這邊沒有殃及,我爸也還好。”
“那就好。是一起縱火案吧?你們就這樣留在那裏不會有事嗎?兇手很有可能還在附近呢。”
“這一點不必擔心,今晚警方的人會在外面實施警戒,而且家裏也有位我爸以前的學生在。”
“那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了。不過話説回來,到底為什麼會出這種事情?幸好燒燬的是別屋,一想到兇手當時要是衝着主屋來,就讓人不寒而慄啊。”
“是啊,不過不需要為這事擔心。”
“為什麼?”
“因為兇手據説是衝着那個人來的。”
“是嗎?難道不是碰巧在別屋裏放火嗎?”
“據説沒有這麼簡單。詳情,就等下次見面再慢慢談吧。”
她總覺得現在在電話絮絮叨叨講述事件的來龍去脈有欠妥當。
“也是,今晚還是早點休息的好。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呢?”
“我現在也不太清楚,明天給你發短信。”
“知道了。那我掛了,晚安。”
道過晚安之後,奈美惠也掛斷了電話。
回到起居室,只見湯川正在觀賞那些瓶中船。
“他説他也準備回旅館去了。出租車十分鐘後就到。”幸正説道。
“讓您陪我們到這麼晚,實在是抱歉。”奈美惠向湯川點頭致意道。
“不不,我也度過了一段寶貴時間。想來從明天起會有許多事要忙,還請兩位多多保重身體。”
“謝謝!”
“今晚過來的那兩個姓草薙和內海的刑警是可以信任的人,如果遇到什麼麻煩。可以找他們幫忙。如果跟他們不好聯繫,就請找我。”
“我們會的。讓您替我們操了這麼多心,實在是過意不去。”奈美惠再次點頭致意。
湯川把瓶中船放回了原來的位置,説道:“話説回來,這幾件作品可真是精美啊。看來您的手指已經和原先一樣靈活了啊。”
“不,還是沒辦法像先前一樣靈活,不過能製作物品倒是挺讓人開心的。對了,這東西也是我自己做的。”幸正説着把手杖遞給湯川。
“這個嗎?”湯川把手杖拿在手裏仔細端詳着。
“你轉一轉把手部分試試。”
“是這樣嗎?”湯川扭了一下把手,感覺到裏面好像有什麼,握住把手往回一拉,只見把手就像氣筒一樣伸長了大約三十釐米。
“這是我用壞掉的折迭傘的傘柄做的。”幸正説道,“是支懶人杖。每次我想把距離稍遠的東西拖過來的時候,就會用這支手杖。要是不夠,就這樣把它給拉長。”
“原來如此。”湯川把把手塞回了原位,就在這時,他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似的問道,“咦,這個開關是……”
他打開開關,只見旁邊的牆上出現一個小小的紅色箭頭。原來是一支鐳射光筆。
“您裝這個東西做什麼啊?”湯川問道。
“當然是拿來做光筆用了。比方説這樣子,”幸正接過手杖按下開關,箭頭便出現在起居室壁櫥上的一隻箱子上,“然後就叫,湯川君,麻煩你去幫我拿一下那隻箱子好嗎?腿腳不方便的話,就得用這種偷懶工具了嘛。”
湯川點點頭,衝着奈美惠笑了笑。
“看這樣子,老師他還能長命百歲呢。”
“的確。”奈美惠也衝他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出租車到了,湯川坐上車回去了。在奈美惠的眼中,幸正目送車子開遠的背影是那樣的寂寞與淒涼。
6.
沿着友永府門前道路往前走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户姓柏原的人家,家中有一位56歲名叫良子的主婦,對友永家的情況瞭如指掌。兩家打交道的歷史要從很久以前算起了。
“也就是説,友永先生一開始並沒有把兒子回來的消息告訴附近的鄰居的?”薰一邊翻開手冊一邊問道。
她坐在檐廊上,向正在晾衣服的良子搭話。良子就讓她先坐在那裏,甚至還拿出滿滿一籃橘子招待。昨晚的事件似乎早已在周圍傳開,良子看來也已經做好迎接警察踏訪的準備。據説昨晚她出門替親戚通宵守靈,回來的時候消防隊員已經撤走了。
“大概是他不好意思向鄰里介紹那個不爭氣的兒子的緣故吧。而且他也不是打兒子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同他分開,後來就一次都沒有見過了嗎。所以他也不知道怎麼向人介紹。不過話説回來,他到底還是讓他兒子在別屋住下了,真讓人佩服啊。倒底是親生兒子,到底是血濃於水啊。”
“那麼柏原太太,您又是怎麼得知他兒子回來了呢?”
“是奈美惠小姐告訴我的。不過在這之前我就隱約察覺到了。這地方挺小的,哪裏哪家有個風吹草動的,消息馬上傳開來。要是有個穿着古怪的人突然開始四處亂晃的話,誰都會覺得奇怪的吧?何況那傢伙時常邀些狐朋狗友回來,吵得人大半夜都不得安寧。不是在院子裏噼噼啪啪放爆竹,就是擅自劃一條古怪的船到池塘裏去嬉戲,成天給人找麻煩。後來友永先生想必也覺得瞞不住了,就決定和一些關係還行的鄰居説明一下情況。可是他的身體不是變成那副樣子了嗎,所以到頭來實際上四處登門謝罪的就成了奈美惠小姐了。那孩子才是最可憐的啊。就因為她母親生前沒能入籍,説句不中聽的,哪怕友永先生過世了,她也是一分錢的遺產都拿不到。這可真是過分啊。她可是一直在悉心照顧友永先生啊。”良子像是要發泄心頭的怨氣一般,猛説了一通。
“邦宏先生生前是否和鄰居之間有什麼糾紛呢?”
“那可是家常便飯。就像我剛才和您説的,那傢伙可混着呢。不過我們平日裏也會多加註意,儘量不去招惹那瘟神的。因為自打他住下來之後,就成天有些不三不四的人進進出出。”
“不三不四的人?”
旁邊明明沒有其他人在,但良子還是用一隻手掩住了嘴説道:“是來討債的。他家那混蛋兒子要是單純回來住住也還好,聽説他可是在外頭欠了一屁股的債呢。”
這事昨晚友永到沒有提起過。薰心想,他大概是感到難以啓齒吧。
“他又是從哪裏借的錢呢?”
“這我就不大清楚了。看來也不是從什麼正道借來的,來討債的人一看就很可疑。對了刑警小姐,昨晚那場火,應該不是單純縱火這麼簡單吧?聽説,警察今天見人就問有沒有看到過手裏拿刀呃人呢。”
“啊,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
薰起身告辭,在對方的再三勸説下,收下了兩個橘子。
繼續查訪了幾户人家後,她回到了轄區警署,間宮和草薙都在會議室裏,草薙像是排查完了邦宏的交友關係。
“一句話,就是一白痴。”草薙説道,“聽説邦宏的母親在與友永先生分居之後,就回到孃家的税理土事務所幫忙去了。然而她的父親猝死,家人就失去了經濟收入。看來她拒絕友永先生提出的離婚建議的原因,也就在於此。據説友永先生都是按時寄來生活費,就是靠着這筆錢邦宏得以順順當當讀到高中畢業,沒捱什麼窮。後來他也嘗試過許多的工作,但都堅持不了多久,反而沾染上賭博的惡習,而且開始出入風月場所。內海打聽來的那些欠債就是和賭博有關,而他的名字早就被信用卡公司列入黑名單中。不過聽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説,在他住進了那間別屋之後,他的那些債就全部清了。也就是説,友永先生替他還掉了。”
“是這樣啊……”
“至於借款的具體金額,目前岸谷正在進行調查,不過我個人猜測遠不止一兩百萬日元,至少得是這個數字的十倍。純粹就是一白痴。”
“不管他是不是白痴,既然他被人給殺了,我們就必須把兇手追查出來。”間宮一邊剝桔子一邊説道,“好了,接下來該從哪裏着手?”
“還沒有發現兇器嗎?”
聽到薰的詢問,間宮陰沉着臉説道:“轄區警署已經展開了大範圍的調查,但依舊毫無收穫。估計兇器被人帶走的可能性比較大。”
“日本刀如果丟下不管的話,一下子就能露出破綻來。”草薙道。
“兇器是日本刀嗎?”
“不,倒也未必是日本刀。”間宮往嘴裏塞了一瓣橘子,説道,“被害人的身體從背部到胸口被一把利刃刺穿,傷痕寬約五毫米,長約三釐米。所以現在也只是猜測感覺上看來和日本刀刺的傷痕相似而已。負責解剖的醫生説,假設是日本刀,那麼對方必定是個身手不凡的劍豪。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外傷。因為屍體肺部並沒有吸入煙霧,所以火應該是後來放的。”
“就算不是日本刀,能貫穿一個人的身體的話,這件兇器也應當是相當長的了。”
“至少也要三十釐米長。”草薙説道,“而且一定沾滿了血,這種東西是沒辦法揹着走的,何況身上還有可能沾着反濺回來的血,不駕車是很難逃走的。要是在兇手放火後立馬就拉警戒線,説不定早就抓住他了。”
“別瞎説,知道這是起殺人案,可是在發現屍體之後。”或許是因為怕讓周圍轄區警署的搜查員聽見,間宮壓低嗓門説道,“草薙,你繼續調查被害人的交友關係,查明他是否和人有過金錢糾紛。內海,你到友永家去一趟,找友永先生打聽一下有關那些欠款的情況。”
“是”草薙和薰齊聲答道。
7.
“正如您所説,我確實替那個小子還過債。”幸正平靜地答道。他自己或許還覺得精神矍鑠,但在奈美惠的眼中,他顯得又是那樣的憔悴。
“他當時是從什麼地方借來的錢呢?”內海薰問道。
“從各種地方。既有大規模的消費者金融公司,也有可疑的市鎮金融公司。收據我應該都拿了,過會兒我拿給您看看吧。”
“那就有勞您了。請問金額總共有多少呢?”
“唔,全部加到一起的話,恐怕要超過五千萬了。”
內海薰睜大了眼睛,趕忙記錄起來。
奈美惠一旁聽着他們的談話,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景。
上門討債的那些男人雖説還算講究紳士風度,但卻與妥協。温情之類的字眼扯不上任何半點關係。那些人得知邦宏找上了幸正這棵搖錢樹之後,就看是蠢蠢欲動。他們也不來直接要挾,就像拿軟刀子殺人一般,對幸正步步緊逼。邦宏非但沒有體諒父親的苦楚,反而還用比討債人更為殘酷的話語叱責他的父親。
你以為這事都賴誰啊——這就是邦宏的口頭禪。
都是因為父親的任性,他才會落到今天這地步。一般的父親,應該是不光給錢,同時還要竭盡全力撫養孩子。幸正沒盡這份心,如果不再付出於此相當的代價的話,那就太説不過去了。而且邦宏沒上成大學,如果他當時能夠再受點教育的話,説不定就能考上大學了。所以他認為自己有權討還幸正沒有給他的教育經費和大學就讀期間所需的花費——真虧邦宏口中不斷蹦出要錢的話語,他那些蠻不講理的理由實在令人佩服。就那些來討債的人聽了,也在一旁苦笑不已。
奈美惠心想,你申請個人破產不就行了嗎。但她卻沒有勇氣説出口。再怎麼説她都是個外人,更何況她十分理解幸正當下的心情。他心底一直在向邦宏道歉,之所以不反駁邦宏那些狗屁不通的歪理,也正因為他覺得邦宏墮落至此的根源就在於他的緣故。
最後,幸正變賣掉了友永家的土地,幫助邦宏償還了欠款。奈美惠儘管全然不知友永家究竟有多少財產,但這個家其實算不上特別富裕這一點,她還是清楚的。
內海薰接着又堅持詢問了有關欠款糾紛的情況,和邦宏與周圍鄰居的糾紛情況等等。看來他們已經收集了一定程度的關於邦宏的個人信息。
“對了,請問邦宏先生身邊是否有人持有日本刀呢?”內海薰問道。
“日本刀?”
“哪怕不是日本刀,是一種很長的鋭器也行。請問你之前是否聽説過有誰持有類似的東西?”
“不清楚。”幸正側着頭説道,“我沒什麼頭緒,難道我兒子是被人用日本刀殺害的嗎?”
“目前不能確定是否就是日本刀,但只知道是一件很長的兇器。如果您實在想不出來的話,那也沒有關係。”
她繼續問了幾個問題後,拿上金融公司收據的複印件就回去了。
“看這樣子,他們以後還會來上許多次的吧。”
就在幸正為此嘆息之時,門鈴呼叫器響了。奈美惠去應門,發現來訪者是紺野宗介。
“我因為工作的事情到了這附近,所以就想順道過來看看你們。”話筒裏傳來紺野的聲音。
幸正説了句“讓他進來坐坐吧”,奈美惠於是把紺野帶進了起居室。幸正體貼地回自己屋裏去了,奈美惠跟他説過兩人正在交往的事。
“我已經到別屋那邊去看過了,被燒得是一片狼藉啊。”宗介原本就長了一張娃娃臉,一睜大眼睛就越發顯得年輕了。
“感覺上是全部燒燬,估計收拾廢墟也得花上一大筆錢。”
“就那樣放着過段時間再説也沒什麼關係吧?”
“這可不行。”
奈美惠給宗介倒了杯紅茶,他向她道了聲謝。
宗介在一家汽車公司的分銷處工作,和父母一家三人在一起生活,父親幾乎卧牀不起,由母親照料着。
“聽説是被人用鋭器給捅死的。”他喝了一口紅茶説道,“我現在明白昨天你為什麼會説兇手是衝着那傢伙來了。”
“嗯,”奈美惠點了點頭。
“我説,雖然我也知道不該這麼説,但我其實很贊同兇手的做法,而且想謝謝他,感謝他為民除害。”
“宗君,你這可不對哦。”
“我知道,我只在這裏説説罷了。”宗介舔了舔嘴唇,“可其實你心裏也是這麼想的吧?”
奈美惠沒有説話,然而她的無言就是對宗介的回答。
“那傢伙還打算一直當個寄生蟲,直到友永先生去世呢。等友永先生一死,他就要搶奪財產。財產倒也沒什麼,可就怕長此以往,你就沒幸福可言了,也沒法跟我結婚,因為你是不可能丟下友永先生不管的啊。”
“是啊。雖然我和他沒有血緣關係,我也沒上他家户口本,可他就是我寶貴的父親啊。”
“正因如此,我才感到慶幸啊。”
“算我求你了,你可千萬別在外邊説出這種話來呀。”
“我知道,我又不是白痴。”宗介放下茶杯,望着她的手道,“這戒指挺襯你的。”
“是嗎?之前爸爸還説,我不該讓紺野君花這麼多錢呢。”
“就算我薪水再低,這麼點東西我還是買得起的。我可以告訴你實話,這不是我分期付款買的。”
“聽你這麼一説,我也就放心了。”
就在兩人四目相交之時,門鈴再次響了起來。奈美惠略感意外地應了門,才發現對方是警察,而且既非草薙也非內海薰。
“聽負責監視的人説,紺野先生到這裏來了,是吧?”對方問道。
“是的,他是在這裏……”
“抱歉,我們有些話要問一問他,不知方便嗎?”
“啊,呃……”
奈美惠去問紺野的意思。據他説,在他進門之前就曾經被身穿制服的警察給叫住過。
她和紺野一起來到了玄關,兩名男子正在門外等候着他。
“請問是紺野宗介先生吧?”略微年長的男子一臉嚴肅地説道。
“是我,請問有什麼事嗎?”
男子先出示了一下警察手冊,然後説道:“請問昨晚八點左右,您在什麼地方?”
8.
他寬闊的背對着薰,雙手手指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躍動着,令人擔心鍵盤會被他敲壞。但動的只有肘部以下的部位,他的背挺得筆直,紋絲不動。
“啪”地敲下某個鍵之後,湯川把椅子轉了過來。
“最近光是回覆郵件就夠累人的。同一個人在同一天給你發好幾封信,效率也真是低得讓人受不了。要是他能事先把事情都梳理好,一次性全部發過來就算幫了我大忙了。”湯川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瞼,看看薰説,“讓你特意過來一趟,又讓你等這麼久,真是抱歉。”
“不,沒關係的。”
薰眼下正在湯川的研究室裏。她之前收到一條短信,説是想要了解搜查的進展情況,希望她方便的時候能過來一趟。而她今晚正好有事要回警視廳。
“情況如何?對了,我還是先來泡杯咖啡吧。”
“我那杯就不必了——老實説,目前進展緩慢。被害人雖然一度生活放蕩,與他人糾紛不斷,但最近一段時間卻像轉了性子。”
“就算他沒有與人發生糾紛,那也不能説就沒有人對他懷恨在心啊。”湯川説着在水池旁邊沖泡起了速溶咖啡。
“倒也是——您鍾愛的那台咖啡機呢?”
“送給一個獨居的學生了。我還是覺得速溶的更方便些——就沒從現場發現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嗎?”
“很遺憾,目前還沒有。”
“我記得你説過被害人是被刀刺死的,那麼兇器呢?”
“還沒找到。警方估計那是件相當特別的兇器。”
薰把有關兇器的信息告訴了湯川。
“唔——是日本刀啊,被那玩意一刀捅穿……”
“被害人周圍並沒有誰持有日本刀之類的兇器。您是怎麼看的呢?”
“你問我,我哪兒知道。”湯川坐到椅子上,喝了口咖啡,“之前我也和你們説過,當時我的朋友告訴我一件奇怪的事,説是在屋子剛燒着的時候,他們聽到了一聲很響的碎裂聲,還説火焰是五顏六色的。有關這一點,你們是查到些什麼呢?”
“查到了,原因是那些煙花。”
“煙花?”
“被害人在屋裏存放了一些煙花。我們還從附近居民那裏瞭解到被害人生前時常燃放煙花爆竹玩耍。”
“唔,是煙花啊。這麼説,謎團之一也就解決了。”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謎團嗎?”
“他們説在火災發生之前,還聽到了一聲玻璃碎裂的聲響,那聲音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這一點現在也已經解決了,玻璃是兇手敲碎的。”
“他為什麼要敲碎玻璃?”
“為了進入室內。估計兇手當時是從面對池塘的窗户闖入室內的。”
“你看起來挺有自信的嘛,有什麼根據?”
“我們從廢墟中發現的大門,發現當時房門應該是反鎖的。因此,兇手是無法從正門進入室內。目前,認為兇手是在敲碎了玻璃窗後闖入,這觀點是最為穩妥的。”
湯川把咖啡杯放到桌上,雙手抱胸道:“就算兇手當時確實是從那裏闖入,那他又是從什麼地方逃離的呢?當時我的朋友和奈美惠小姐應該一直在看着那扇窗啊。”
“必然是從鄰屋的窗户逃走的。從那裏逃走的話,從主屋那邊是看不到的,所以估計兇手當時就是這麼做。”
“那麼,在勘察現場的時候,發現那扇窗户是開還是關呢?”
“這個嘛……據説無法確認,説是在滅火的時候給弄壞的。可如果窗户當時沒開的話就不對勁了,這就説明兇手並沒有離開房子。”
“你説什麼?”
“我是説,當時所有人都在盯着那扇玻璃碎掉的窗户,假如房門和其他房間的窗户也都鎖着的話,那就説明兇手並沒有從室內逃離。這樣,事情不就奇怪了嗎?”
湯川應該不是一個笨到連這種理所當然的事也要自己重複一遍才能聽懂的人,薰不解地望着湯川。
湯川伸出食指扶了扶眼鏡:“當時屍體倒在房間的哪個位置?”
“記得是在窗邊。當時消防隊員都在幫着搬運,記不得屍體當時的準確姿勢了,躺在窗户下方這一點是不會有錯的。”
“窗邊……被害人當時在做什麼呢?”
“這個嘛……房屋裏放着液晶電視和DVD機。”
“那麼窗邊有沒有放着用來看碟的椅子或是沙發呢?”
“不,據説沒有,窗邊好像沒放什麼。”
湯川把右手肘部頂在桌上,做了個像是往拳心裏吹氣的動作。
“內海君,想象一下,假設你在屋裏看到窗玻璃忽然裂開,你會怎麼辦?會想到逃嗎?”
“當然會。但是也可能來不及逃走的,於是被兇手追上一刀捅死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既便如此,多少也能夠逃開一段距離的,可偏偏就倒在窗邊,你不覺得奇怪啊。”
“有沒有是逃了一圈,最後在窗邊被殺死呢?”
湯川皺起眉頭:“你是説他就在屋裏轉圈,沒想到往外逃?”
“這個……説起來確實有點奇怪,但説不定這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因為人一旦慌了神的話,確實會做出一些奇怪的舉動來的。”
湯川一臉難以信服的表情,用手托住了下巴,兩眼定定地盯着工作台的桌面看。
“金屬魔術師……”只聽他嘴裏喃喃念道。
“您説什麼?”
“沒什麼,自言自語。”
“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倒也不是這個意思,我這個人就習慣於挑刺罷了。”他説着擺了擺手,“對了,我還有件事想問你。剛才你説你們並沒有發現可疑的人,這是真的嗎?我倒是覺得你們警方不可能不懷疑到那兩個人頭上。”
薰心裏很清楚他指的是誰,回應道:“我們也曾經把友永先生和奈美惠小姐視作頭號嫌疑人,但立刻就排除了。”
“因為他們有不在場證明?”
“是的。首先,友永先生是沒有能力行兇的。至於奈美惠小姐,倒也有人認為假如她使用特殊手法的話,還是有可能的。”
“什麼特殊手法?”
“那是一種猜測,認為被害人其實是在更早以前被殺死的。但從解剖的結果已經斷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死亡時間幾乎和火災發生時間相同。”
“原來如此,那就好。”
“只不過,”薰接着説道,“可能存在幫兇,準確的説是主謀另有其人,那兩位就是幫兇。”
“還真是有點吊人胃口哩。你們發現有力的嫌疑人了嗎?”
薰猶豫了片刻,不知是否該把事情告訴湯川,終於開口道:“奈美惠有個男朋友,姓紺野。這位紺野先生沒有不在場證明。雖然他説案發的時候他獨自一個人呆在公司裏,但卻沒有任何人能替他證明這一點。就在剛才,我們已經到他家裏查過了,但是沒有發現兇器。”
“是嗎?”湯川喃喃説道。
“除此之外,您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沒了,我問完了。讓你百忙之中特地跑來這麼一趟,實在是十分抱歉。謝謝你。”湯川説着點頭致意。
“您客氣,那我就此告辭了。”薰把包背到肩上,向門口走去。
“內海君。”湯川叫了她一聲,她轉過頭來。
然而他卻一言不發,緊皺的雙眉間浮現出逡巡的神色。
“請問您還有什麼事嗎?”
“沒……”他避開了薰的目光。
“有什麼事您就説吧。”
於是,湯川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看着薰説道:“能麻煩你……帶我到現場去看看嗎?”
“現場?您是説別屋燒燬後的那片廢墟嗎?”
“是的。啊,算了。”他再次轉移開了視線,“不方便的話,就算了。”
薰有種不祥的預感。每當這位物理學家有了什麼重大發現的時候,他的全身上下必定散發出一種異樣的感覺來,薰此刻便察覺到了。不過,他此刻的表情和以往不太一樣。
“我和上頭説説看。”薰説道,“我一定會設法安排您到現場去看看。”
見湯川輕輕點了下頭,她便轉身朝門口走去。
9.
湯川首先拿起的是一疊燒成黑炭的書。這一點薰早有所料,當下不禁心頭一熱。
“真是罪過啊……”湯川喃喃説道,“這些論文可全都是很難弄到的寶貴資料啊。”
在他的腳邊,是一堆被火燒焦後又泡在水裏的論文。
“之前這裏的一整面牆都是嵌入式書架。因為這裏受損的程度極為嚴重,所以估計火源就在這裏,而那些煙花似乎也就放在這書架的旁邊。”
説話的是一名姓大道的鑑證科年輕科員,他是接到間宮的調派,專程過來給湯川説明情況。
湯川站在屋子中央,凝望了一會兒燒垮的書架後,轉身走到窗邊。窗外,池塘波光粼粼。
“這些玻璃上的指紋採過樣了嗎?”他低頭看着腳邊的玻璃碎片問道。
“採過了,”大道回答道,“但是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就只發現了幾處被害人留下的指紋。”
湯川點點頭,彎腰撿起一樣東西,當然,他手上戴着手套。
“像是電話子機啊。”薰插嘴道。
“嗯,母機又在什麼地方呢?”湯川説着看了看周圍。
“在這裏。”大道指着沙發殘骸的一側説道,“子機的充電器也在這裏。”
湯川拿着子機走過去,把子機放到充電器上,然後望向窗邊。
“子機為什麼會掉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呢?正常情況下應該放在充電器上才對啊。”
“或許是被害人當時正在使用子機吧。”薰説道。
“這樣想可能比較穩妥。”
“我就找NTT詢問一下,如果被害人當時正在和人通話,對方或許會知道些什麼。”薰把這件事記到手冊上。
湯川再次環視了一圈這間燒焦的屋子。
“你們有這間房子的平面圖嗎?”他問大道。
“在這裏。”説着,大道從手裏的文件夾中抽出一張A4紙來。
湯川把平面圖看了一會後,再次走到窗邊。
“我可以把這些玻璃碎片帶回去嗎?”
“什麼?那些玻璃嗎?”大道反問道。
“對,我想研究研究這塊玻璃是怎麼碎裂開來的。”
“啊……”大道露出疑惑的表情,掏出手機説,“明白了。請您稍等一下。我先請示一下上頭。”
“這些玻璃有什麼問題嗎?”薰問湯川。
但他並不回答她,而是怔怔地望向窗外。
“那是什麼?”他冷不防冒出一句。
薰順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只見池塘裏漂浮着一樣什麼東西。
“像是一隻皮划艇。我想起來了,上次那位鄰居老太太曾經和我説過,説是被害人生前在池塘裏放了只奇怪的船來玩,説的大概就是它吧。”
“皮划艇啊……”湯川喃喃説道。
大道走到湯川身邊説道:“上司已經批准了。上司指示,就由我們把這些碎片收集起來,今天之內送到您的研究室去。老師您要是在這個地方割傷了手指,可就麻煩了。”
“好的,那就有勞了。”湯川向大道點頭致意後,轉頭看看薰説,“能麻煩你把奈美惠小姐給叫來嗎?”
“把她叫到這裏來嗎?”
“對,我有話要問她。”
“好的。”
薰來到主屋,奈美惠好像正在準備午飯,身上圍着圍裙。聽薰轉述了湯川的話之後,她略顯驚訝地脱下了圍裙。
薰把奈美惠帶到了現場。湯川和她匆匆打了個招呼,馬上就説明自己的意圖:“聽説在案發當日的白天,您和老師曾經到這個房間來見過邦宏先生?能麻煩您再向我詳細講述一下當時的情況嗎?”
“當時的情況有什麼問題嗎?”
湯川向着一臉不安的奈美惠笑着説道:“對學者而言,有時火災現場也是極為寶貴的研究資料、還請您不要介意,就請給我講述一下當時的情況吧。”
也不知道她是否當真能夠接受這樣的解釋,就見奈美惠説了句“這樣啊”,便開始斷斷續續回憶了起來,薰連忙記錄下來。
據説友永是過來拿瓶中船的,順便叫邦宏趕快搬走。邦宏當然不答應,氣氛便和往常一樣變得緊張起來,最終不歡而散。
湯川甚至詢問了吵得最激烈時幾個人所處的位置,還問了那些瓶中船原本放在了何處,當時是誰去拿的。
“當時有沒有提到那東西,”湯川指了指窗外,“那隻皮划艇?”
“啊,確實提到過。”
當時友永對邦宏説町內會的人來訴過苦了,讓他快點收起來,而邦宏卻毫無照辦的意思。
“那隻皮划艇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些少見罷了。我的問題問完了。對了,老師還好嗎?我想過去問候他。”
“那我先去問問。”
目送奈美惠朝主屋走過去之後,湯川來到大道身邊問他:“你們調查過火藥的成分沒?”
“哎?”
“我聽説有煙花的殘渣殘留,所以想問問你們有沒有調查殘留的火藥成分。”
“啊……這倒還沒有,那些火藥有什麼問題嗎?”
湯川皺起眉頭,一副思考的樣子,但他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沒什麼,隨口問問。”説罷,他脱下了手套。
奈美惠回來了,她説:“爸爸説請您過去。”
“是嗎,那我就不客氣了。”湯川把手套遞給薰,朝主屋走去。
薰走到大道旁邊説:“我有個請求。”
“我知道。”大道微微一笑,“是想讓我們調查火藥的成分是吧?不用你説,我也正有此意呢。”
“謝謝。”
“不過總覺得這位湯川老師有點怪怪的。他為什麼就不能清楚明白地説出希望我們調查成分呢?”
“誰知道呢。”薰望着主屋方向説道。
10.
奈美惠打開拉門的時候,幸正還躺在牀上。
“我把湯川老師帶過來了。”
“哦,是嗎?”幸正連忙操作起了手邊的按鈕。一陣馬達聲響起,牀上用來支撐上半身的部分緩緩升起。
湯川説了句“打攪”,跟着進了屋裏。牀邊有隻椅子,奈美惠請湯川坐到椅子上。
“您要喝咖啡還是紅茶?”她問道。
“不了,我一會還有事,待不了多久。”
“我也暫時不用。”幸正説道。
奈美惠有些遲疑,不知自己是該走還是該留,最後還是拉了把椅子過來坐下。老實説,她心裏有些擔心湯川,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在火災現場問那些問題。
“您的身體好些了嗎?”
“嗯,我沒事。只是自打發生了那件事之後就成天在和警察打交道,感覺有些累。”
“我去和他們説,差不多就行了。”
“你就不必擔心我了。對了,聽説你在協助警方搜查?”
“算不上是協助。”
“以前我也曾經在報紙上看到過有關你的報道,説是T大的物理學家協助警視廳辦案,破了大疑案。報道上的署名是Y副教授,説的應該就是你吧?”
湯川苦笑了一下,垂下了眼睛:“看來又要被您訓斥一通,説我研究不好好搞,整天胡來了啊。”
“不,把所學知識運用到助人上,是學者的分內事,可惜世上反其道而行的人比比皆是。也就是説,把所學用於殺人的那幫傢伙。”
湯川點了點頭,望着幸正的臉,表情僵硬。接着他又表情僵硬地環視了一圈屋裏。
“感覺就像您至今還在搞研究啊。”
大概是説書架上依舊放着許多書籍,而且就連幸正在職期間的工作台也還在,堆放零件和藥劑的櫥櫃也沒有換過。
“哪有。”幸正笑了,“望着這些東西只會讓人傷感,但又總捨不得扔掉。”
“您的心情我能理解。”湯川站起身來,望着窗外讚歎道,“景色真不錯啊,池塘盡收眼底。”
“我是早就看厭了。”
“但和人工景色不同的是,自然的美景,每天都會發生變化。”
“這話倒也沒錯。”
“從這裏還能看到別屋那邊啊?”湯川説道,“連窗户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能看到。所以在起火的時候,我就一直在這裏看着。”幸正回答道。
湯川坐回椅子上,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糟了,我忘了帶手機了——不好意思,可以借用一下您這部電話嗎?”他説着指了指牀邊的固定電話。
“可以。”幸正説道。
湯川把耳朵貼到聽筒上,露出稍許的困惑。
“打外線電話的時候要先按下這個鍵。”奈美惠從一旁伸出手來,“抱歉,這是部老式電話。”
湯川笑着説了句“沒事”,就撥起了號碼。
“喂,我是湯川……今天會有東西送到研究室來。抱歉,如果到時候我還沒回去的話,能麻煩你幫我簽收一下嗎?……嗯,那就拜託了。”
掛斷電話,他説了句“謝謝”,抬手看了看錶説:“多有打攪,我該告辭了。”
“要走了嗎?真是夠忙的啊。”
“今天能見到您真是太好了。”湯川説着深深鞠了一躬。
奈美惠把湯川送到玄關,回到幸正的屋裏一看,他已經再次躺倒在牀上了。
“紺野君後來怎麼樣了?我聽説警察找他盤查不在場證明了?”
“聽説因為沒有從他家裏發現任何線索,所以警方後來就沒説什麼了,不過好像還在懷疑他,聽説還有刑警跑到他上班的地方去了。”
“這不行啊……這……”
“也難怪警方要懷疑他,可他根本不是能幹出這種事的人啊。”
“沒事的,他的嫌疑很快就會消除的。”説罷,幸正轉頭去看窗外的天空。
11.
間宮雙手抱胸扁嘴坐着,他的雙頰開始長贅肉了,一扁嘴,看起來就像只虎頭狗。
“你説找到了一隻杯麪空碗?”
“是的。”
草薙站在間宮面前,揹着雙手,俯視他的上司。
“不完全是。我要調查的是他的供述是否屬實。那天夜裏紺野留在事務所里加班。他説晚上八點左右吃了一碗杯麪。現在我們找到了當時裝杯麪的那隻容器,上面沾有紺野的指紋。而裝有那隻容器的垃圾箱裏的垃圾是在案發當夜的八點半被人收走的,因為那隻垃圾箱是放在走廊上的,所以負責收垃圾的人並沒有察覺到紺野還在。因為案件是在當晚八點多發生的,而現場距離紺野上班的地方至少有一個小時的路程,所以假設紺野就是兇手,那麼他是無法把那隻裝拉麪的容器給扔進垃圾箱的。”
“那麼有沒有更早之前扔進去的可能性呢?”
“這不可能。那天在晚上七點回到公司之前,他一直在外邊跑業務。”草薙淡淡説道。
“也就説,他也有不在場證明啊。”
“是的。”
“你不會跑去翻垃圾了吧?”
“不可以嗎?”
“不,辛苦你了,幹得好。”間宮面無表情地説過之後,伸出雙手搔搔頭,“這下可好,嫌疑人一個不剩了。可惡,我還一直覺得那傢伙是最可疑的!”
草薙轉身走到薰身邊。
“紺野宗介的嫌疑也洗清了,是嗎?”
“那是當然。我從一開始就認定他不是兇手,那傢伙不可能行兇。”
“是刑警的直覺嗎?”
“不是。你知道紺野學生時代的體育成績嗎?敲碎玻璃窗闖進屋裏,然後再用日本刀敏捷地將對方捅死,這套動作對他而言簡直難如登天。”
“喲,理論還一套一套的嘛。是受了湯川老師的影響嗎?”
“你敢嘲笑我?”
就在草薙瞪着薰的時候,一名男子走進了會議室。是鑑證科的大道。他走到間宮身旁,給間宮看了份文件。間宮仔細地看了那份文件後,把目光轉向了薰他們。
“你們過來一下。”
兩人走到座位旁,間宮把文件遞過來叫他們看看。那正是他們兩天前委託鑑證科分析的那些從火災現場收集回來的火藥成分的結果報告。
“環三亞甲基三硝胺……這是什麼?”草薙問道。
“一種炸藥,有時也用來製造塑料炸彈。雖然量很少,但很有可能在現場用過。”大道答道。
“有沒有可能用來製造煙花?”
聽到薰的問題,大道立即搖頭否定:“用來製作煙花的是黑色火藥,當然現場也檢出了這種火藥。”
“也就是説,兇手使用炸藥引發的那場火災?”間宮問道。
“這倒不清楚,也有可能是被害人自己的東西。”
“現在查出了這樣一個結果,鑑證科的見解有什麼改變?我個人感覺就是把問題轉移到炸藥上。”
“目前還不好説,畢竟這結果才剛剛出來。”
“這東西能借我用一下嗎?”草薙拿起文件,轉頭看着薰説,“你帶上這報告去找湯川。”
“我覺得這辦法不錯。”大道也説道,“那位老師估計是察覺到什麼了,與其我們幾個在這裏討論,倒不如直接拿去問他好了。”
間宮什麼也沒説,只輕輕點了點頭,示意許可。
“那我就出發了。”薰説着接過了文件。
從帝都大學物理專業第十三研究室門外的去向板上看,湯川是外出未回。找屋裏的學生打聽,被告知應該是在第八實驗室。薰立刻轉身走到了相隔五間的房門外。
湯川獨自一人呆在屋裏,前面堆放着翻開的資料。看到薰,他連忙把資料合上。
“麻煩你過來之前至少先打聲招呼啊。”
“我打過手機給您,您一直沒接。”
“啊……”湯川咬住了嘴唇,“我把手機給忘在那邊的屋裏了。”
“這間是派什麼用場的?您還會到其他研究室來啊?”薰把目光投向他剛才合上的那本資料,只見上面寫着《爆炸成形中的金屬流體性動向分析》。看不懂,但其中的“爆炸”二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有時也會到其他室來辦事的。”湯川拿起了資料,“如果你有事找我的話,就先出去,在外面等着。”
“好的。”
薰在走廊上等了片刻,湯川很快就出來了。剛才的那本資料他沒有帶出來。
“有什麼進展沒有?”湯川邊走邊問。
“紺野先生的嫌疑已經洗清了,草薙前輩發現了他的不在場證明。”
“是嗎,不愧是有才幹的刑警,的確有點本事。”
“另外就是這個了。”薰停下腳步,從包裏拿出了文件,“草薙前輩説讓我拿來給您看看。”
湯川接過文件,飛快掃過一眼,眼神立即黯淡下來。
“你們調查過成分了?”
“不可以嗎?”
“不是,”他搖了搖頭,把文件還給了薰。
“關於這個,鑑證科怎麼説?”
“目前還沒有正式下結論。”
“是嗎?”
湯川走到窗邊,兩眼望向窗外。從他的側臉來看,既像陷入了深思,又像是為了什麼而苦惱。
就在薰打算開口叫他“老師”的時候,他先轉頭看着她問道:“你是開車來的嗎?”
“是的。”
“那我有事相求,麻煩你陪我到友永府去一趟。”
“是去友永先生那裏嗎?沒問題。我可以問您是什麼事嗎?”
“這個嘛……等到了那邊就明白了。只要到那裏見到友永老師的話。”
湯川的眼神里充滿了一種薰從未見過的悲傷,但她還是忍住沒有繼續追問。
“好的。我去把車子開到門口來。”
“謝謝。我馬上就來。”身穿白大褂的湯川説話間早已向着自己的研究室走去。
12.
湯川一言不發地坐在副駕駛座上,兩眼正視前方,但薰看得出來他並不是在欣賞前方的風景。
“我來放點音樂吧?”
不見湯川回答,薰只得作罷,繼續專心駕駛。
“友永老師,”湯川終於開口説道,“他並不是一個依靠獨創的靈感而著稱的學者。他是那種通過自己特有的方式擴展他人已經確認的研究成果,並加以應用的學者。是不斷地重複大量實驗,積累數據的那種類型。和理論派相比,他屬於實踐派。雖然我個人認為他的這種研究也是極為重要,那些數據也是很有價值的,但教授們對他的評價卻不高。他們總説他沒有任何新的東西,所作的事情也和工科那些傢伙沒有區別。他之所以直到退休都還是個助理教授,原因就在此。”
“是嗎?”
這些情況薰還是頭一次聽説。有關友永幸正的經歷,她雖然也曾聽過其他搜查員的調查結果報告,但卻並不清楚他之前是位怎樣的研究人員。
“我很喜歡這位老師的做法。理論固然重要,但時間也是必須的。有時新的想法和發現就是從不斷的實踐和失敗中產生的。是老師他讓我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是我的寶貴恩人。”
“那您現在又打算去找這位老師幹嗎呢?”
湯川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薰也沒有再追問,因為她的心裏已經漸漸明白他此行的目的了。
她心想,還是全權委託他來辦吧。
兩人來到友永府,奈美惠一臉疑惑請他們進屋。湯川獨自一人還好説,可薰也一起來了,那自然會使她心生戒備。
友永正在起居室裏看書,卻見他抬頭望着兩人,唇邊浮着微笑,表情平和安詳。
“今天你是和刑警小姐一起來的啊?這麼説,你今天並不是單純來探望我的囉?”
“很遺憾,您説的沒錯。我今天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您談談。”
“看來確實如此。好了,你們就先坐下吧。”
湯川應了聲“是”,但卻並不落座,而是扭頭看着奈美惠。她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牆上的鐘,説道:“爸爸,我出去買點東西,大概三十分鐘後回來。”
“嗯,我知道了。”
直到聽到奈美惠走出玄關的聲音,湯川才在友永對面坐下。薰坐在離他們稍遠的餐桌旁,從她的位置看不到湯川的表情。
“你好像不太想讓奈美惠聽到我們之間的談話啊?”友永説道。
“雖然這事遲早有一天得告訴她,但今天我卻只想和老師您單獨談談。”
“嗯,説吧,什麼事?”
湯川的背輕輕起伏了一下,薰看出他是在深呼吸。
“據説火災現場發現了炸裂火藥,是環三亞甲基三硝胺,老師您曾經在《爆炸成形中的金屬流體性動向分析》使用過那種東西。”
友永眯起了眼睛:“難得你還記得那篇論文的標題啊,聽起來還真是令人懷念呢。”
“老師,”湯川説道,“事情的經過我自認為已經很清楚,我也知道您這麼做是迫不得已。但既便如此,犯罪就是犯罪。怎麼樣,您就乾脆去自首吧。”
聽到這句話,薰的心臟便劇烈地跳動起來。雖然談話內容正是她之前所料,但在現實中聽到他的這些話時,她仍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關鍵的當事人友永卻並未現出絲毫的狼狽,他只是用平和的目光注視着往昔的弟子,説:“是在説我殺害了邦宏吧。就憑我現在這身子骨?”
“有關殺人手法,我腦子裏已經有一個完整的概念。的確,如果是換做一般人,確實無法辦到。但老師您是有可能辦到的,因為您到底是‘金屬魔術師’啊。”
友永笑了起來:“這名頭也有好些年沒聽人叫過了,真是令人懷念啊。”
“我是在十七年前聽到的。是在那年您讓我參加您的一個實驗的時候,有人告訴我的。”
“是嗎,都已經有十七年了啊。”
“老師,請您自首吧。”湯川説道,“雖然我不清楚老師您現在出面坦白罪行在法律上是否還能算是自首,但是目前警方尚未對老師您抱有絲毫的懷疑。如果你現在就去把所有情況和盤托出的話,審判的時候必定會酌情輕判的。您就答應我的請求吧!”
聞言,友永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彷彿變成了一張毫無表情的能樂面具,以冷澈的目光注視着湯川説:“既然把話説到這份上,想來一定是有根據的吧?”
“我已經分析過那些玻璃碎片了。”
“玻璃……然後呢?”
“我一一調查過那些碎片的斷裂面,並且用電腦解析過了。其結果告訴我,當時玻璃破裂時受的力並非來自户外,而是來自室內。補充説明,僅供參考,我判斷玻璃哪面朝裏的依據,就是看哪面粘有煙絲黏液。”
“然後呢?假如玻璃是因為內側受力而碎裂的,就説明我是兇手?”
“玻璃並非是被單純地敲碎的,首先什麼東西以非常快的速度貫穿玻璃,受其影響,整塊玻璃上面出現裂痕,其餘部分因而全部碎裂落下。從當時的情況來看,貫穿玻璃和貫穿邦宏先生的就是同一物體。警方推測是日本刀,可其實就是一件超高速飛行的鋭器。這件事,只有‘金屬魔術師’才能辦得到。”
聽了湯川的話,薰極為震驚,衝動得想要掏出筆來做記錄。但事實上,湯川來之前已經拜託她不要記錄今天的談話內容。
“如果老師您不願自首的話,那我就必須代替您把真相告訴警方了。這樣一來,我也就必須動手做實驗加以證明了。老師,請您不要逼我這麼做。”雖然他的口吻平淡一如往常,但聲音中卻充滿了懇求。
然而友永卻緩緩地搖頭:“我辦不到。我沒有殺我兒子。兇手不是我,另有其人,是個持有日本刀的人。”
“老師……”
“抱歉,你回去吧。我可沒這閒工夫聽你瞎扯。”
“為什麼?老師您不是已經準備好要自首了嗎?”
“淨胡扯,你的天方夜譚還沒講完嗎?刑警小姐,如果我已經説了請回,但客人卻還死賴着不走,該怎麼辦才好呢?這種行為該當何罪呢?”
聽了友永的問話,薰只有不知所措的份,默默看着湯川的背影。
“無論如何您都不願意自首嗎?”湯川再次問道。
“你真的以為我已經閒到陪你胡扯的地步了嗎?”友永壓低了嗓門説道。
湯川站起來:“明白了。失陪了。”他轉過身來面對薰説,“我們回去吧。”
“就這樣回去?”
“沒辦法。看來是我理解錯了。”
“慢走。不送。”友永説道,“玄關的門你順手帶上就行。”
湯川行了一禮,邁步向玄關走去。
13.
草薙按了好幾次一次性打火機才終於把煙給點燃。起了點風,但還沒到吹動外套衣角的地步。
“您可是被告誡過‘嚴禁煙火’的哦。”薰提醒他。
“他的意思是指裝置的附近吧?我有數。”草薙吐了口煙,把目光投向了遠處。
草叢中搭起了一個看似箭塔般的架子,鑑證科的人正一臉認真地在周圍開展作業,湯川和大道則站在架子旁邊談論着什麼。
“草薙,”湯川衝他叫道,“喂,我可看到了哦。”
“真煩!”草薙皺着眉頭,在隨身攜帶的煙灰缸裏摁滅了香煙。
見湯川朝這邊招手,薰就和草薙一起走了過去。
“看看這個。”
湯川把一隻長約十釐米的方形盒子遞給了草薙,盒中央嵌着一塊細長的心形金屬板。
“這是什麼?”草薙問。
“金屬板是用不鏽鋼製成的,厚度約為一毫米,但並不均勻。至於為什麼要把它弄成這樣,稍後我再解釋。金屬板背面塗有膠狀的炸藥,而炸藥的後面則裝有無線控制的起爆裝置。”
“這玩意兒真是夠危險的啊。”
“所以才跟你説要嚴禁煙火。不好意思,請你不要在這裏吸煙。”
草薙撇撇嘴,挑了挑單邊的眉毛。
“想象這架子就是友永府別屋裏的書架。從平面圖來看,距離此處大約五米遠的地方有一扇窗。”
湯川伸手所指的地方豎着一個玻璃窗的模型,窗後堆着一個小土包;玻璃窗前方正放着一張台子,上面有一塊用布包裹着的方形物體。
“那是什麼?”
聽到草薙的詢問,大道回答他道:“是豬肉。”
“那是為了試驗穿透力用的,因為我們不能拿人來做試驗。”
“原來如此。”
湯川把手中的盒子放到架子中央,把裝有金屬板的一面朝向玻璃窗,仔細調整好了位置。
“這樣一來準備工作就全部結束了,離遠點兒。”
聽到湯川的話,大道宣告所有人退避。薰跟着湯川和草薙一同躲到了停在二十米外的車子背後。
大道用對講機和同伴交談了幾句後,告訴湯川:“隨時可以開始。”
“好,動手。”湯川看了一眼手錶,開始操作筆記本電腦。
眾人首先聽到一聲悶響,緊接着便傳來了玻璃碎裂的聲音。
“實驗結束。”湯川説道。
大道和草薙跟着湯川離開了車後,薰也趕忙追了上去。
走在最前面的湯川彎腰撿起了那塊包着豬肉的布,布被炸得從台子上掉下來了。他解開布,把它遞到了薰等人的面前:“看看吧。”
薰睜大了眼睛:只見挺厚的豬肉上開了個如同被鋭器割開的洞,而這個洞穿透了肉塊的另一面。
“就像用刀捅似的。”草薙替薰説出了心中的想法,“那刀刃消失到了什麼地方去了?”
“那邊吧。”湯川指了指土包。
沒過多久,調查土包的一名鑑證科科員撿起了一件東西,叫道:“找到了!”
東西立即被交到湯川手中。
“漂亮。”湯川接過那東西就低聲説道。
草薙瞪大了眼睛。
“那塊心形的金屬板變成這樣?簡直難以置信!”
薰也深有同感。那塊金屬板已經完全變成了刀尖的形狀,雖然談不上研磨得鋒利無比,但其尖鋭程度卻也到了稍一用力就能戳進肉裏的地步。仔細再看,其內部已形成了一個空洞。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就淺顯易懂地給我們這些外行人解釋一下吧。”草薙説道。
在間宮和鑑證科負責人也一同出席的情況下,湯川在警視廳的一間會議室裏對之前的實驗進行了講解。
“正常情況下,使炸藥爆炸的力量是呈球狀擴散的。説是‘四面八方’也許更容易理解一些。但是通過對炸藥的各種處理,我們能夠對其擴散方向加以限制。比方説,在炸藥塊上弄出一個圓錐狀的凹陷的話,爆炸的能量就會集中到凹陷的前方去,這種現象叫做‘門羅效應’,除此之外,還有把炸藥弄成極薄的平板狀,或者將兩種以上的炸藥呈層狀堆積,讓爆炸能量的一半以上朝自己希望的方向集中。而如果在這些經過處理的炸藥上覆蓋上金屬板的話,那麼金屬板就會因為爆炸的能量的反作用力而被炸飛,同時產生形變。重要的是我們也能控制形變。假如我們在圓形金屬板的中央弄出一處凹陷的話,爆炸時的能量就會首先到達其中心部位,其結果,圓形的中心部分就會首先飛出,其餘部分離中心越遠就越晚飛出。”
湯川從懷裏掏出一塊手帕遞給身旁的薰,説道:“你幫我用雙手把它拉緊。”
薰依言拉好後,湯川伸出食指按到了手帕的中心點。
“最後尖端就會這樣突出變形。從這一形狀來推測,被炸飛的金屬具備極強的穿透力。而實際上,人們也確實曾利用這種原理製造了一種武器,名為‘自毀破片’。當然也有和平的利用方法,利用這種原理似的金屬成型的方法就叫做‘爆炸成形’或者‘爆炸加工’。”
湯川從身邊的包裏拿出一本資料,是薰曾經看到過的那本。
“這本是友永幸正先生大約二十年前寫的論文,標題是《爆炸成形中的金屬流體性動向分析》。友永氏通過大量實驗,清楚地列舉了金屬會因爆炸產生怎樣的形變。炸藥的種類、量、形狀、金屬板的材質、形狀、大小——他曾經一一嘗試過可謂無數種的組合,最後終於近乎完美地獲得了模擬的成功。那位老師……友永老師,只要金屬到了他的手中,他就能讓它隨心所欲地改變形狀。為了向他這種精湛的技術表示敬意,我們把他尊稱為‘金屬魔術師’。”
他翻到資料的某一頁,指給在場的所有人看。
“這裏記載着他當時的模擬實驗。這一次,我按照上邊的計劃,找到了一種能讓金屬的形狀變得酷似日本刀刀尖的條件。剛才的那個實驗,正是基於此。至於其結果,正如剛才草薙刑警。內海刑警,還有鑑證科的諸位所見。”
説到這裏,湯川就像是把身上最後一口氣吐出來了一般,一下子坐到了摺疊椅上。
“原來如此。”間宮用指尖撥弄着變了形的金屬片,“但安裝這種裝置有那麼容易嗎?要確定位置看來不容易啊。”
“正如您所説,案發當天,友永先生曾到過別屋,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但卻是有單獨一人的時候,估計他就是趁着那時候設定好位置。我猜他大概是把裝置偽裝成了一本書。至於設定時的重要因素、高度和角度問題,他其實有一樣專門用來定位的工具。”
“工具?”
“就是那支手杖。他把手杖改造成了可伸縮型的,想要準確命中被害人的身體,通常的長度是不夠的。此外,他還在把手上裝了一隻鐳射光筆,估計他就是用它來計算發射出來的金屬的飛行位置。”
間宮直搖頭。相比並非表示無法理解,而是在對湯川的獨具慧眼表示驚歎吧。
“但他實行的是遠距離操控,對吧?那他怎麼能保證金屬片命中被害人呢?”
草薙聽了,從旁插嘴道:“那就讓被害人站到飛行軌道上去。”
“要怎麼做?”
“用電話。雖然NTT那邊並未留下當時曾經使用過電話的記錄。他們家有一部連接着主屋和別屋的內線電話,他可以打電話讓被害人站到窗户邊上去。”
“就直接叫被害人站到窗邊?他這樣就不怕被害人起疑心嗎?”
“這樣説的呃的確是會令被害人起疑。所以他比方可以這樣説,説有人要把你那隻寶貝皮划艇給拖走。友永幸正在事前曾對被害人説過町內會的人希望他們家能把那隻皮划艇收起來,但據我們調查所知,此事並不屬實,而這就恐怕是他替打這通電話所埋下的伏筆。被害人聽了,自然要走到窗邊去看看自己的皮划艇。而友永幸正能從窗户清楚地看到別屋的窗户,他只需確認被害人站在窗邊,按下引爆裝置就可以了。”口若懸河地説了一通之後,草薙轉頭望着湯川微微一笑。這番推理很是精彩,遺憾的是並不是草薙自己想出來的。
間宮沉吟道:“那麼你們是否諮詢過負責解剖的醫生?”
“諮詢過了。”薰回答道,“醫生認為頭部為這種形狀的鋭器刺穿身體致死的可能性很大,即假如能辦到的話。”
間宮抱起了雙手:“那就再毫無疑問了。接下來就是證據問題了。”
“只要把穿破窗玻璃的兇器找出來就行了。”草薙説道,“估計沉到水底了。”
“那就讓人去撈。”間宮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眾人紛紛走出了房間,就在薰也準備離開時,她忽然想到了什麼轉身望向身後,只見湯川依舊坐在椅子上,兩眼怔怔地望向那份資料。
“湯川老師,”她叫了他一聲,向抬起頭來望向她的湯川問道,“這樣子沒問題吧?”
“當然,有什麼問題嗎?”
“沒。”薰搖搖頭,走出房間,草薙正在門外等着。
“那個傢伙是個真正的科學家,所以他無法饒恕利用科學知識來殺人的人,哪怕對方是他的恩師也一樣。”
薰默默地點了點頭。
14.
在友永幸正被捕的第四天,湯川打電話給薰,問她能不能讓他見一見友永。友永現在被關押在轄區警署的拘留所裏,幾乎全面供認了自己的罪行,估計即將送檢察院。
薰找到間宮商量,上司回答她説可以。在她轉告湯川之後,他只是簡短地道了聲謝,就掛斷了電話。
在等他到來的時間裏,薰心裏平靜不下來。這位物理學家到底想來幹什麼?就只是單純來向他往日的恩師道別嗎?
當他們在友永面前出示了金屬片之後,他當即承認了自己的罪行。與湯川勸説他自首時相比,他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半點辯駁的意思也沒有。間宮他們説,這是因為他事先已看到有人在池塘裏去打撈,因此早已做好認罪伏法的心理準備。
他對自己的行兇動機的供述,是:“無法眼睜睜看着那小子把自己吃窮。”
“請你們設想一下,雖説他是我的兒子,但自打他還是嬰兒開始就分開未曾見過面,我又豈能眼睜睜看着他把我的寶貴財富給揮霍一空?我還想多活幾年,金錢是我生活的唯一依靠。我已經幾次三番地要他搬走,可他就是不肯聽,我還有什麼辦法?”友永語氣平靜地對負責審訊的草薙説道。
他説當天把學生叫到家裏去,就是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
“如果當時只有我和奈美惠在家,警方必定會懷疑我們中間的一個。因此我把他們叫來了。原以為計劃圓滿成功,沒想到把湯川那個傢伙也叫來卻成了最大的敗筆。他對過去的記憶很深刻,我還以為他早就把當年的研究成果給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呢。”
當薰問到他在湯川勸他自首時心裏有何感想之時,友永噗嗤一笑説道:“當時我覺得自己還是有辯駁的空間的,但沒想到他連內線電話和手杖上的機關都看穿了,真是個棘手的傢伙。”
正午過後,他所説的棘手的傢伙出現了。湯川今天穿着與友永府聚會時不同的另一套西裝。
“老師他身體情況如何?”他看到薰劈頭就問了這麼一句。
“他的身體狀況看起來不錯,如今也不必對他進行長時間的審訊了。”
薰和湯川在審訊室等了一會,友永便由一名女警陪着進來了。他手裏拄着一根丁字拐,估計是在走廊下了輪椅。
友永帶着一臉淡定的笑容坐到椅子上。湯川看到他坐下了,也拉過椅子坐了下來。此前他一直是站着的。
“怎麼了?這麼一臉晦氣的?”友永説道,“你不是應該暗自得意嗎?推理精彩而嚴密,又漂亮地證實了它。身為一名科學家,應該心滿意足不是?你就表現得更加高興些嘛。還是説,你心裏窩着一團火,怪我不聽你的勸不早點來自首?”
湯川深吸一口氣説道:“老師,您為什麼就不願意相信我們呢?”
友永略顯驚訝地沉下臉:“你這話什麼意思?”
“內海君,雖然我並不清楚他之前都向你們供述了些什麼,但他説的絕不是真相。至少那些殺人動機純粹是他編造出來的。”
“你想胡説什麼!”
“老師,您其實是早就料到會有今天這種局面……不,您是希望它發生才做下這起案件的,對吧?”
友永的表情變得僵硬起來,他呵斥道:“別胡説八道了,這世上哪有人會為了讓自己被捕而故意去殺人的?”
“但我眼前就有着一位。”
“怎麼可能!淨瞎扯!”
“湯川老師,怎麼回事?”薰問道。
“刑警小姐,你也不必問了。這種人的話完全不必理會。”
“請您閉嘴。”薰説道,“如果您再不住口的話,我就要請你出去了——湯川老師,請説。”
湯川嚥了口唾沫,説:“老師他把那隻手杖給我看的這一舉動一直令我感到不解。假如我不知道手杖上有機關的話,就無法解開他如何解決裝置位置這個謎了。多虧我之前看過那個手杖,我才得以順利地完成推理的全過程。所以我就想,老師他在考慮自首?因為難以下定決心,所以就希望我從背後推他一把?”
薰在一旁聽了,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正因為如此,當時湯川才會問起友永説是不是想要準備自首。
“老師被捕之後,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後來突然間想到,莫非是自己想法徹底錯了?其實這所有的一切盡在老師的掌握中,眼下這個結局也正是老師他想達到的目的。這樣一想,之前的一切也就全都合乎情理了。”
“怎麼個合乎情理法?”薰問道。
“我試着設想了一下他的此次被捕將會帶來怎樣的後果。”湯川對薰説完,轉而望向恩師,“奈美惠小姐會非常傷心,這是當然的,因為撫養自己長大的父親遭到了逮捕。然而,她也就從整日照料坐輪椅的老人的生活中解放出來了。這樣一來,她就能夠與同樣有老人需要照顧的紺野先生結婚了。此外,邦宏先生既然已經不在人世,那麼妨礙您將全部財產交由她繼承的障礙也就不存在了。這次的案子,您並非為了自己,而純粹是為了確保奈美惠小姐能夠獲得幸福而引發的。”
他的這番驚人話語,令薰一時無言以對。她調整了一下呼吸,向友永問道:“是這樣嗎?”
友永鐵青着臉,瞪大了眼睛,身體不住地顫抖着:“胡説八道……這根本不可能。我幹嘛要這麼大費周章……”
薰一愣,望着湯川:“是啊。如果他的目的在於殺了兒子讓自己鋃鐺入獄的話,根本就用不着這麼大費周章啊?”
湯川聽了微微一笑道:“換作是普通人的話,的確如此。找把什麼刀來捅死也就行了,要不然掐死他。但這些對他來説卻是辦不到的。要想殺死一個年輕男子,他就必須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讓‘金屬魔術師’出場。然而一旦使用了魔法,就有一個很大的問題:警方有可能無法查明殺人方法。”
“啊!”薰不禁驚呼出聲。
“因為炸藥的影響,現場必定會發生火災。既然要讓被害人站到窗邊,那麼至關重要的兇器就會飛到池塘裏去。而警方既然並不知道此案中有他這樣一位‘金屬魔術師’的存在,也就必定堅信被害人是被鋭器所傷。儘管如此一來,他的行兇計劃也就完美無缺了,但卻無法達到他所預期的目的。於是,他就把一個既瞭解他的魔術又和警方有些聯繫的人給叫了過去。”
“而這個人就是湯川老師您……”
湯川緩緩地點了點頭:“他當時之所以讓我看了他的手杖,為的就是讓我來揭開這個謎團。友永老師,您不但是一位操縱金屬的名人,在操縱他人的方面也堪稱魔術師。我完全被您巧妙地操縱了。”湯川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看了看薰,“我的話説完了。”
“可既然如此,他當時來自首不就行了嗎?因為即便他自首,我們警方也會逮捕他的。”
“你説的沒錯,但只怕一自首,結果就可能酌情減刑。”
薰倒吸了一口涼氣,她已經明白湯川想要説什麼了。
“一般而言,嫌疑人都是希望法院能夠從輕判刑的,然而,本案例外。本案的嫌疑人卻是希望刑期儘可能地延長,有可能的話,他甚至希望自己能能夠死在牢裏,所以他是絕對不能自首的。他只能實施自己制定的殺人計劃,然後等警方在他面前出示證據後再無奈地招供——這樣的故事對他而言是不可或缺。”
友永耷拉着腦袋,他那看似萬念俱灰的表情中,隱隱散發出一種安心的氣息。
“你認為老師他為何一直不肯把奈美惠小姐收作養女?”
薰不解地搖了搖頭。
“那是因為一旦收為養女,照料老師就會成為她的義務了。老師平日裏雖然在接受着她的照料,但是老師,我卻從未感受她認為照料您是一件痛苦的事。”
説完,湯川一度低下了頭,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再次抬起頭來。
“我已經和奈美惠小姐談過了,她也説出了她和被害人之間的關係。”湯川説。
友永身子一抖,瞪大着眼睛:“莫非……”
“她和我説,或許父親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你們最好能自己領會那是什麼事情,因為我實在不願意説出來。”
説到這裏,薰憑直覺察覺到了些什麼,不假思索地開口説道:“不會是奈美惠小姐和被害人之間發生了肉體關係吧……”
“自然並非兩情相悦。”湯川説道,“但她卻忍了下來,因為不希望傷害到老師;她也沒選擇離開,因為她想着必須照顧老師。”
友永的神色越來越痛苦,兩頰的肌肉痙攣。
“還有一點,老師,”湯川接着説道,“老師您身邊不僅僅只有她一個親人,您不是還有我們嗎?所以我一開始就問過您,問您為什麼就不肯信任我們。”
友永抬起頭來,他的雙眼因為充血而變紅了。
就在這時,草薙推門走了進來,小聲在湯川耳邊説了幾句。
“你就讓他們進來吧。”湯川小聲地回答道。
沒過多久,三名男子走進屋來,因為之前曾找過他們打聽過情況,所以薰也還記得他們的姓:安田、井村、岡部——正是那天參加聚會的三名友永的學生。
“你們……”友永喃喃説道。
“是我把他們給叫來的。”湯川説道,“恐怕再過兩天我就要登上證人席了。我打算到時在法庭上説出剛才的那番話,懇請對您酌情減刑。不管老師您心中有何想法,我都會竭盡全力爭取讓老師您早一天出獄的。同時,我們幾個也會擔負起相應的責任來。等刑期一結束,就請您來找我們吧,求您了。”
其他人也全部和湯川一道,站着低下了頭。
友永伸出右手捂住了眼睛,身體在顫動,口中發出了嗚咽。
“真是服了你了。”他説着嘴角往上一翹,“真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我被你算計了。哎呀,真是服了你了。”友永説着拿開右手,臉上已是老淚縱橫。
“你變了。以前的你就只對科學感興趣的,你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明白人心的?”
湯川微微一笑:“人心也是一種科學,而且極為深奧。”
友永凝視着他的學生,點了點頭。
“説得沒錯。”他説着低下了花白的頭,“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