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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人代會期間,滕柯文覺得應該儘量和代表們多見見面,互相熟悉一下,同時也瞭解點情況,商量一下縣裏今後怎麼發展。這樣他白天和代表們開會,晚上到代表們住的房間聊天。忙是忙,但也收穫不小,聽取了代表們的許多意見。晚上十點多,洪燈兒突然打他的手機,要他到她那裏來一下。聽洪燈兒的聲音,感覺有點異常,問怎麼了,傳來了燈兒的哭聲,然後強止了哭説,我知道這幾天你忙,如果沒有空,就不要來了。説完關了手機。

    一路上滕柯文都在想出了什麼事,估計是她丈夫又去鬧了。滕柯文後悔得心疼,怎麼鬼迷心竅急急忙忙把這個林中信調到了縣城來。請神容易送鬼難,調來了,還真沒辦法再弄回去。

    來到洪燈兒的樓下,滕柯文不由得又想到底是什麼事。左右張望一陣,也沒什麼異常,估計林中信也不會藏在什麼地方。滕柯文邊回頭邊快步往樓上走。

    洪燈兒確實是被林中信打了,而且打得不輕,到處是傷。看着鼻青臉腫的燈兒,滕柯文不由得怒火中燒,説,他打你,你應該馬上給我打電話,雖然他還是你的丈夫,我也有理由來收拾他。

    洪燈兒又哭。滕柯文將她抱在懷裏,又親切温柔了問,燈兒,他打你,你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她欲言又止。還是説,我不回去,他就更懷疑我和你有關係,他打我,就是想讓我找你,想讓你出面,然後他和你鬧。

    竟要和我鬧!滕柯文想説幾句硬梆的話,但想想,又覺得還真是不能和他鬧。鬧起來,那就是特大新聞,那就是道德敗壞,就是依仗權勢欺男霸女,所有的輿論都會指向他這個書記,他將在西府縣無地自容。但一再退讓,燈兒吃苦不説,林中信的膽子會越來越大,越來越不把他這個縣委書記放在眼裏。這個林中信,簡直就是個傻瓜犟種,好像一點世面沒見一點事理不懂。男女間的事世上層出不窮,一般來説,如果女人傍個有權有勢的,丈夫都會睜隻眼閉隻眼,坐享女人帶來的權勢地位金錢。難道是沒有給他更多的好處?也有這種可能。這一陣和燈兒來往,也讓他時時感到內疚。燈兒如果傍個大款,那肯定已經是珠光寶氣錦衣玉食,可他只給她買過一件衣服,只給她丈夫調了調工作,再什麼都沒給予她。滕柯文親親她,見她咧嘴,才發現嘴角都被打破了。肯定是出了血。再仔細看,額頭耳下都有青傷。憤怒再次向他襲來:堂堂一縣之首,竟然保護不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滕柯文掏出手機,準備給楊得玉打電話,要楊得玉找找派出所,要派出所以處理家庭暴力的形式,好好整治一下林中信。洪燈兒抓住他撥號的手,問想給誰打電話。滕柯文説,我要讓楊得玉出面找派出所的人來處理他。

    洪燈兒臉上掠過一絲笑意,然後接過他手裏的手機,輕輕合上,説,有你這句話,我心裏就高興了。咱們犯不着再和他鬧,他打不服我,他也死心了,他也知道我不可能再做他的老婆了,他也再不可能來找我了。

    見滕柯文不解,洪燈兒説,他臨走,説不要我了,同意和我離婚。

    滕柯文心裏並沒有歡喜,他也不知這對於他來説,是喜還是悲。他將她抱起放到牀上,然後將她的衣服脱光,細細地查看她的全身,每看到一處傷,他都輕輕地撫摸一下。最後數數,竟然有二十三處,有兩處還出了血。用被子給她蓋嚴,他鼻子發酸了説,都是我給你惹的麻煩,惹出了麻煩,我卻沒辦法保護你。

    洪燈兒將他的手拉到懷裏,一臉幸福,説,有你在,我已經很幸福了。其實今天是我勝利了,林中信想以暴力征服我,結果我沒服一點軟,他卻軟了,服了。

    多麼痴情而堅強的女子,簡直有點大義凜然!滕柯文再次將她抱在懷裏,親吻一陣,説,我讓你哥來,就是為了保護你,你為什麼不讓他住在你這裏。

    洪燈兒説,他住到這裏,你來了就不方便了。

    滕柯文不知還有什麼能比燈兒對他的愛更傾心,更徹底,更無私。感動一陣,滕柯文説,你現在傷成了這個樣子,你是醫生,你説該吃什麼藥,我這就去買。

    洪燈兒淚流滿面,任眼淚流淌。半天,説,我這是幸福的眼淚,我這點兒傷不算什麼,用不了一天就好了,哪裏還用吃藥。停一停,她又説,給你打電話時,我還怕你脱不開身。見到你,我就一點都不疼了,真的,一點都感覺不到疼。

    滕柯文止不住熱淚盈眶,他衝動了想説和她結婚,但又覺得還很渺茫。努力平靜一下,他將她放到枕頭上,然後脱自己的衣服。他決定好好陪她睡一晚。

    後半夜滕柯文醒來,她仍靜靜地睡在他懷裏。屋裏很暗,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那甜美的面容,柔軟的身體。面對柔情似水的女人,他又不由得思潮洶湧,萬千感情湧上心頭。但以後怎麼辦,這是他不得不考慮的一個問題。想到自己的婚姻,不論怎麼想,妻子都沒有錯。再想想燈兒,怎麼想都是最好的女人。但想到離婚,他便本能地害怕,恐懼。從當官那天起,他就打定主意當一個好官,至少不能當那種無情無義的官。但事情往往難以預料,不知不覺就陷入了感情的旋渦。有位前輩説過,做官有三大問題:一是男女問題,二是經濟問題,三是政治問題。這三大問題解決好了,在仕途上就不會有什麼問題。現在第一個問題就有了問題,而且沒有一個好的解決辦法,而且時時都處在一個危險的邊緣。滕柯文長嘆一聲。再苦苦思索到天明,仍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離婚。他想,看來只能走一步説一步了。

    人代會開得很順利,分組討論完陳嬙的政府工作報告,然後就是投票選舉縣長副縣長。在投票前的晚上,市委李副書記和市委組織部長也來到了西府縣。

    滕柯文匯報時,李副書記特意問會不會出現意外,滕柯文説,我們做了細緻周密的工作,估計不會有什麼問題。

    上午投票後,結果卻讓人們大吃一驚。田有興以很高的票數當選,派來的趙學初卻因票少而落選。

    李副書記急忙打電話向市委於書記作了彙報,滕柯文也在電話裏向於書記作了説明和檢討。於書記問有沒有賄選等異常情況,滕柯文説沒有發現,可以馬上調查。於書記説,馬上調查來不及,調查是以後的事情,你們馬上商量一下,拿出一個解決的辦法。

    緊急召開縣委常委會,但如同生米做成了熟飯,大家誰也拿不出個變更的辦法。楊得玉不是常委,但他是主席團的副秘書長,許多情況他了解,便也參加了會議。楊得玉提出讓田有興主動辭職,主動不接受這個副縣長,然後就可以重新補選一個。大家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讓人大主任查查選舉條例,也確實可行。再向於書記彙報,於書記也表示同意。

    田有興當候選人是楊得玉舉薦的,所以楊得玉的壓力最大。楊得玉主動提出去勸田有興放棄,滕柯文點頭表示同意。楊得玉立即出門給田有興打電話。

    田有興的手機是關的。

    這次會議為了節省費用,在城裏有家的,一律回家去住。給田有興家裏打電話,家裏説沒有回家。問田有興所在的會議組,都説沒有看見。楊得玉感覺到問題並不那麼簡單。田有興很可能不像會前表示的那樣,絕不競爭絕不當選。高票當選,很可能裏面有什麼原因。如果是這樣,田有興很可能是故意躲避了起來。楊得玉不由得有點緊張。他真後悔當初多事推薦田有興當候選人。人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些年,田有興在他面前一直是恭恭敬敬言聽計從,關鍵時刻,捕着機會就突然露出了野心家的本色。楊得玉不由得有點惱怒:你就是鑽到地縫裏,我也要把你摳出來。

    發動會務人員去找,最後才在一位代表的房間裏找到。

    田有興裝喝醉了酒,躺在牀上用被子蒙了頭,大聲喊都不應一聲。午餐並沒有上酒,再説下午要開會,他也關心着最後結果,哪裏有心思喝酒。楊得玉一把將他提起,既聞不到酒味,臉上也沒有酒色。楊得玉心裏覺得好笑,小子玩得把戲倒不少,只是你小子還嫩了點。楊得玉壓了火説,別裝了,起來,你跟我走,我給你説件重要的事情。

    田有興仍然哼哼哈哈裝醉不走。楊得玉示意房間的人出去一下。然後説,有興,我實話告訴你,剛才李副書記和滕書記都給市委於書記作了彙報,於書記非常生氣,要縣委嚴查嚴辦。有興,你好糊塗,你把麻煩惹大了,把天捅了個窟窿,你不明白,你惹出了一個特大政治新聞,也惹出了一個不小的政治事件。

    田有興一下臉都嚇白了。半天,才分辯説,我惹什麼事件了,代表要選我,人家也是在行使人家的權利,再説我又不是反革命階級敵人,我為什麼不能當選。

    看來田有興是早有準備。楊得玉説,有興,你也太天真了,人大也要接受黨的領導,黨委不認可,你覺得你能當上嗎。

    田有興説,人民代表選我當副縣長,我就是法定的副縣長,任命不任命那是他們的事,再説,現在是法制社會,不任命,就是違法,我就不相信沒有個説理的地方。

    看來這小子絕不像他想像的那樣幼稚。楊得玉一時感到理屈詞窮不知該怎麼説。楊得玉只好改為苦口婆心,説,有興,你想想,即使真的任命了你,上面不支持你,你怎麼幹工作。再説,上面能任命你,就能撤換你,你覺得你能當下去嗎。

    田有興説,如果無法無天,如果不講道理,那麼這個世界也沒法存在。我堅信我們黨是一個偉大光榮正確的黨,黨的幹部絕大多數是模範執行黨的政策的,是懂法守法依法的。如果不懂法不守法,那我也就沒有話説,這個副縣長當着也就沒有意思。再説,上面讓民主選舉,也是代表人民利益,也是行使民主程序,也是他們應做的工作。我和他們無仇無冤,憑什麼他們要和人民作對,一定不讓我當選。

    楊得玉説,這是你的一相情願。你也不是初出茅蘆不懂政治的小孩,有些話我也不好説,你也不想想,上面經過那麼複雜的程序,經過多少次研究,才確定了候選人。市委確定了的東西,就那麼容易改變嗎?這樣一來,市委的威信還要不要,市委能不能嚥下這口氣,這些你都想過沒有。

    田有興説,我不認為市委會生氣,市委也是人民的市委,和人民的利益也是一致的。更多的話我不想説,楊局長,你是我的老領導了,論私人關係,我們也處得不錯,我想,你並不是出於個人的目的,而是出於對我的關心才來找我説這些話的,我謝謝你,但我不會退出。這裏面有幾個原因,一是我退出,會辜負代表們對我的期望,二是我要用實際行動,捍衞法律的尊嚴,三是我想當這個副縣長,對這樣的機會,誰都不可能輕易放過。

    看來勸説退出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楊得玉不想再説什麼。楊得玉感覺到自己一直把問題考慮得太簡單了。面對官帽,歷史上有多少人拋頭顱丟性命,哪個人又會輕易放棄。再説,將心比心想想,面對如此大的誘惑,別説田有興,就是自己,也難以抽身退出。怪只能怪自己當初多事,自己給自己找了這場麻煩。楊得玉什麼都不想再説,默默轉身離去。

    市裏來的領導和縣領導們聽了楊得玉的彙報,都覺得事情確實麻煩。滕柯文提出他再找田有興談談。市委李副書記説,還是叫他來,咱們集體和他談一次吧。

    派人將田有興叫來。面對這麼大的陣勢,田有興反而豁出去了。不論別人説什麼,他都一口咬定一句話:人民選我,我就不能辜負人民。

    寸步不讓,只好再請示市委於書記怎麼辦。於書記説,還能怎麼辦,選舉沒問題,我們就只能尊重選舉,尊重代表的意見,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們以後還可以解決處理。

    有了這個指示,大家心裏都長出了一口氣。

    滕柯文還是向市委李書記作了檢查。

    下午會議閉幕後,滕柯文決定去看望一下落選的趙學初,安慰安慰,看還有什麼要求。

    派來的兩位副縣長都住在招待所,滕柯文叫了陳嬙和組織部長一起去。進屋,趙學初正在收拾東西,見他們進來,也沒讓座,也不説話,沮喪了臉站在那裏一聲不吭。來時,滕柯文本來有一肚子話要説,見趙學初這樣一副冷淡樣子,一下不知該説些什麼。他什麼也不想説了。

    組織部長何萬勇説,真是對不起,事情真是難以預料,我們是做了許多工作的,出了這樣的事,誰也沒辦法。

    趙學初悶頭坐了,仍然不説話,好像怨誰似的。主人不説話,來看望的人當然也不想説什麼。靜坐半天,趙學初才説,現在的人,你越強調他怎麼幹,他越和你唱反調。如果會前不強調誰是不該選的,情況也許會好點。

    滕柯文再也憋不住了,不高興了説,如果事前不強調,放開了讓大家選,你更沒戲。你剛來幾天,誰能認得你是誰,如果不強調,你當選不上,不僅你會怨我們沒給你出力,我們也沒法向上級交待。現在我們盡力了,一切也是按慣例按法律來辦,當選不上,我們也實在沒有辦法。

    趙學初可能是意識到了自己的情緒,強打了精神説,出了這樣的事,我不怨你們,誰也不怨。謝謝你們對我的關心。

    何萬勇説,你也不必急着收拾東西回去,明天滕書記要到市委去彙報,順便問一下你怎麼辦,等市委有了指示再説好一點。

    趙學初説,還能有什麼指示,我明天就回去,重新到市委報到,等待市委重新安排。

    看樣子,趙學初已經請示過市委了。滕柯文站起身説,也好,明天我讓辦公室主任去送你。

    一早,滕柯文就往市委趕,見到於書記時,已經是中午快下班了。滕柯文準備詳細説一下情況,於書記説,情況我已經大致清楚了,也沒什麼,也不是什麼意外大事。選舉麼,那就要有人落選,只要選舉合理合法,誰落選都是正常的。不過你們還得責成縣人大調查一下,看此次選舉有沒有違法行為,如果有,就要查處,如果沒有,就正式任命。

    滕柯文的心一下輕鬆了下來。今天來,本來是來作檢查的,甚至想市委會召開一個會議,讓他在會上説明情況並作出檢討。沒想到於書記竟然也認了。滕柯文還是主動檢討自己的工作做得不細。於書記説,但這件事的負面影響將是相當大的,也可以説開了一個很壞的頭,必然給以後的選舉帶來麻煩。如果説嚴重點,也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黨的威信。怎麼彌補,我也想過了,也和別的領導商量了。現在給你透點風,讓你思想上也有個準備。我先問你一下,這個當選的田有興究竟怎麼樣,能不能勝任副縣長的工作。

    滕柯文摸不清於書記是什麼意思,也不好過多地加以主觀評判,便把田有興的工作經歷説了一遍。於書記問,怎麼剛提為局長,就又當副縣長候選人。

    滕柯文説,我們正是考慮他剛提了局長,怎麼説都不應該當副縣長,就放他當了候選人。

    於書記説,你們考慮事情太簡單了,正因為事情做得太露骨,太不尊重代表的民主權利,才產生了這樣的後果。當然,你之所以這樣做,是充分考慮了上級的意圖,怕違反了上級的意願,這是我今天不批評你的主要原因。但這是一個嚴重的教訓,它告訴我們,不論做什麼事,我們都不能主觀地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考慮問題,而是要站在人民的立場上想問題,這樣才不會出現人民羣眾不擁護的事情。至於怎麼把人民的意願和上級的指示結合起來,統一起來,這就需要多動點腦筋。事實上,上級的意圖和人民的利益不存在半點矛盾,兩者是建立在統一的基礎上的。上級的意圖是什麼,就是為了人民,就是要讓人民滿意。比如我們派候選人去,就是充分考慮了人民的意見,層層考察,層層篩選,優中選優,確實選拔那些有領導才能的人作為候選人。候選人異地交流,更是聽取了羣眾的意見,擺脱本地任職那些複雜的關係網。上級的意圖沒有得到羣眾的理解,説明你們的説明工作做得不夠,或者根本沒做到位,而是採取了一些簡單的,一眼就看出是故意糊弄人的東西,如果你是代表,你心裏能沒意見嗎。

    於書記的話,讓滕柯文感到慚愧。確實是考慮不周,工作簡單了點。事前怎麼就沒想到這些呢?滕柯文悔恨了説,於書記,您這麼一説,我一下都明白了。都説您的領導水平高,今天我才確實感受到了,真的,相比之下,我們確實需要學習,需要學習的地方還很多。相比之下,我們的領導水平和領導藝術還遠遠不夠。於書記,您放心,我一定要認真總結經驗教訓,一定要好好學習,遇事多動腦筋,多向您和老領導學習,不斷提高自己,提高處理複雜局面的能力。

    於書記説,認識到不足就好。至於這個田有興怎麼辦,我們的意見是他還年輕,還很不成熟,還需要鍛鍊和考驗。具體辦法是你們先按程序任命他為副縣長,過一段時間,市委再調他到艱苦的地方去鍛鍊,如果他經得住鍛鍊和考驗,也確實有領導才能,那麼我們再考慮安排他合適的崗位。但市委這個考慮你心裏有數就行了,不要再告訴別人。

    這一決策確實高明。這樣做既不違法,又維護了市委的權威,又警告了一些別有用心的人,也警告了田有興一類的野心家。一箭多雕。滕柯文不由不再次佩服於書記的老練。

    心裏愉快,滕柯文的話也多了起來。又彙報了縣裏的其他工作,滕柯文才告辭出來。

    滕柯文給妻子打電話,説他馬上到家。到家後看到妻子並沒準備做飯,而是坐了等他。妻子説,咱們到外面吃吧,我懶得做,今天讓你這個書記好好請我一頓。

    外面的飯真是吃膩了。滕柯文説,我出去買點肉醬,你做點炸醬麪吃吧。

    妻子很不情願,説她最怕和麪,如果吃麪,就吃掛麪。

    想到那又乾又硬的掛麪,滕柯文就沒了胃口。但下午還得回縣裏,縣裏還等着他傳達給市委彙報的情況,等着怎麼處理這個選舉事件。滕柯文想趁中午抓緊睡一覺,和妻子親熱一下。和妻子半個多月沒親熱了,得儘儘做丈夫的義務。滕柯文只好皺了眉同意,但心裏還是不由得想到燈兒。每次到燈兒那裏,她總是為他着想,想着怎麼讓他吃好,怎麼讓他高興。差距也確實太大了。滕柯文不由得長嘆一聲。

    吃飯時,妻子説要和他商量個事情。沒想到妻子卻提出買車。簡直是信口胡扯。妻子愛玩,這點他清楚,但開了車玩,確實太惹眼太不現實。妻子説,我又不花你的錢,我和我弟弟合買,買了誰出去誰開。我們已經商量好了,車也看好了,就買普通桑塔納。

    看來是真買。這簡直是胡鬧。在這個貧困的地級城市裏,別説一般公職人員買車,即使是單位買了車,那也是傳來傳去的新聞話題。滕柯文説,你是不想讓我活了,你今天買車,明天全市就會議論成一片,後天紀委就得查我。

    妻子説,查就查,你又沒貪污受賄,你怕什麼。我倒希望能查一下,一查,倒查出一個清官來,説不定還能把你樹為廉政的典範,給個市長副市長讓你噹噹。

    滕柯文嚴肅了説,不許你胡來,如果確實需要用車,我給你派,但買車不行,你是縣委書記的老婆,你買了車,全市都會議論我,議論整個領導幹部隊伍,從而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弄不好,就是一個大事件。

    妻子有點惱怒了説,這麼説我嫁了你,反而沒有了基本自由?聽起來我嫁了個縣委書記,都以為我吃香的喝辣的享受榮華富貴,我享受什麼了?你説,我嫁了你,我哪點沾了你的光。不沾光倒也罷了,倒限制起我的自由來了,連我自己花自己的錢買車都不行了,你還想讓我幹什麼。我告訴你,你是你,我是我,咱們互不干涉。

    簡直是不講道理,竟説是花自己的錢買車。自從他當了領導,就總有點額外的收入,工資自然花得少了。當了縣領導,每天只象徵性地繳一塊錢的伙食費,即使這象徵性的一塊錢,也是從各種補貼里扣除,他從沒交過一分。至於零花,都由司機結賬,然後或報銷,或從出差補助一類的補助中扣除。反正是沒花過工資,工資都交到了家裏,甚至兒子浩浩來縣裏上學,也沒花過什麼工資。現在家裏存了十幾萬,倒都説成是她掙的錢。滕柯文嚴厲了説,我決不是心疼那點錢,也不是不想讓你生活得好一點,就那點錢,你幹什麼都行,就是不能買車,就是不能招搖顯擺。

    妻子盯了他半天,然後説,我別的什麼都不想幹,就想雙休日沒事幹時,開車去外面散散心。

    滕柯文説,出去散心你可以打出租車去,買車是絕對不行,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妻子帶了挑釁的口氣説,如果我一定要買呢。

    滕柯文説,那隻能是分開,因為黨紀國法絕不允許我的老婆那樣奢侈胡來。

    妻子咬了牙説,你怎麼不説離婚而説成是分開,分開是什麼意思,不就是離婚嗎?何必那麼虛偽。我告訴你,我早就想離婚了,早就想翻身得解放了,我早就想尋找我失去的青春了,我早就想尋找我失去的幸福了。老實告訴你,我離開你,就是嫁個狗,也比嫁你強。

    難道她確實已經有了離婚的打算?或者説她已經有了外遇?妻子有沒有外遇這個問題他已經懷疑了很久,今天看來,確實有點問題。也好,總算沒了牽掛,也沒了負罪感,徹底了結算了。滕柯文漲紅了臉説,既然這樣,我也再沒話説,你説離那就離,怎麼離你説了算,要不你來寫個協議,我簽字同意。

    妻子説,我寫?為什麼是我寫,你要離就你寫。

    怎麼變成了我要離。兩人爭一陣,滕柯文狠了心説我寫就我寫。然後找出了紙筆。

    真要寫,萬千感情又湧了上來。畢竟十多年了,怎麼突然就要分開。想當年,當他在操場第一眼看到她,便一下擦燃了愛的火花。那份愛曾經是那樣熱烈,那樣執著,那樣純潔。好像整整一年多,他總是在天天想她,時時想她,然後挖空心思地接近她,追求她。怎麼突然之間,這一切就不復存在了呢。滕柯文不禁鼻子發酸。抬頭看她,她正用鄙視或者冷笑的神情看他。這神情又一下讓他心灰意冷,心硬如鐵。他緊握了筆,感覺那筆將被他捏扁,然後很有力地寫下了離婚協議幾個字。

    寫好協議,她卻不見了。幾個屋裏都沒有。也許她也不想離。他的心一下得到了很大的安慰。他感覺嗓子有點發幹,嘴也有點發苦。想倒一杯水喝,壺是空的,感覺已經很長時間沒裝水了,連木塞都是乾的。打開冰箱,裏面的飲料倒是不少。他拿出一包酸奶,吸幾口,感覺味道怪怪的,只好放下。

    司機老劉在下面摁喇叭。今天看來是不能回縣裏了。家裏的事情不解決好,工作也沒法幹。滕柯文撥通縣人大主任的電話,大致説了於書記的意思,要他對這次選舉作一個調查,時間不超過三天,如果沒有賄選等違法行為,就正式發文任命。

    再給陳嬙和幾個副書記打電話,説了給於書記彙報的大致情況,説選舉的事就算過去了,要大家不再管這件事,把精力放在其他工作上。

    讓司機老劉回招待所住下,滕柯文覺得應該好好想想離婚這件事。首要的問題是要搞清她是不是真的有了外遇。如果她已經有了情人,那麼這個婚姻就算死了,就不值得有半點留戀了。

    滿屋子轉了尋找,才感覺這個屋子已經有點陌生了。什麼時候多了個牀頭櫃?拉開櫃門,裏面有襪子褲衩衞生紙,還有一盒避孕套。避孕套應該最能説明問題,但這東西他用時急急忙忙取出,哪裏有閒心留意,更別説記個數字。真是太粗心太放心了。將那盒避孕套拿到手裏,又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數。大致看一眼,放了回去。

    裏面有兩件男褲衩,他記不準究竟是不是他的。好像是,又覺得不像。如果是,也是幾年前的了。櫃子是新買的,幾年前的褲衩怎麼會在這裏,難道是她整理過來的?疑問變成了疙瘩,堵在心裏,堵得他心裏發疼。他努力往好處想,又覺得自己可笑,老婆再傻,也不會把另一個男人的褲衩放到牀頭櫃裏。

    再尋視一遍,煙灰缸裏有不少煙頭,他和她都是不吸煙的。廚房裏有幾個空酒瓶,肯定不是她一個人喝的。突然手機響了。是妻子忘了帶手機。滕柯文拿起看看號碼,是本地手機打來的。滕柯文喂一聲,對方立即本能地説,打錯了嗎?滕柯文大聲説,沒錯!我就是呂彩虹!

    對方立即掛斷了電話。

    滕柯文突然覺得自己真笨,所有的信息應該在手機上。急忙翻看通話記錄。妻的聯繫很廣,每天都有不少電話,和她通話的人很多,細查,通話最多的,還是剛才打來的這個手機號。看來就是這個男人了。滕柯文心裏一陣陣發疼。將手機扔到一邊,然後無力地在牀上躺下。

    躺一陣,滕柯文又覺得自己愚蠢。妻子呂彩虹還不到四十歲,如狼似虎的年齡,不甘寂寞的性格,自己又常年不在,如今的時代又是一個開放而充滿誘惑的時代,她又如何能夠剋制自己不需要男人。

    他倒真想認識一下這個男人,看看究竟是什麼貨色。他用妻子的手機再撥那個電話,很快又傳來那個男人的聲音。滕柯文一聲不吭。對方更加着急,連問虹虹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事了。滕柯文問一聲你是誰,對方立即掛斷了電話。

    媽的,老子都只喊她彩虹沒喊過虹虹,你他媽的倒喊得親熱。滕柯文將手機狠狠地扔在了桌子上,手機將桌子砸出一聲悶響。

    也好,那就離婚吧,離了,對誰都解脱了。但離婚後最好不要馬上和燈兒結婚,過一兩年再結婚,誰都不會有什麼議論。

    結婚的彩照掛滿了卧室,那時彩色照片剛剛興起,到省城才能照到,而且價格昂貴,為此花了四百六十多塊錢,差不多是他半年的工資,回來後還被雙方的父母罵了幾天。照片上的妻子濃妝豔抹,有的微笑,有的含情,但都是一臉幸福。而他,卻是幸福又加得意,可以看出那股終於得到了她的自豪和牛氣,連眼睛都放出了光彩。滕柯文不忍再看。第一次見到妻,就被她那副略帶俏皮的微笑牢牢地吸引住了,然後是不能自拔。接下來一年多的追求中,有痛苦,有焦急,有沮喪,但後來回味起來,又都覺得是幸福。這種幸福感好像伴隨了他多年,也使他倍加努力,這種幸福感就成了他努力的根本動力。這種幸福感是什麼時候減退的?他説不清,反正是時間,當然也有她的性格缺陷。一次次的性格不合,嚴重地損害了他對她的愛。戀愛時,他就深深地感受到了她的自私和懶惰。比如,那次新婚旅行。擠上火車,火車裏就水泄不通。那時坐火車實際就是擠火車,都有心理準備。但站到後半夜,她就直喊累,要坐在包上睡覺。因她的頭沒地方可靠,她要他用雙手扶着。那一晚,他終身難忘。瞌睡腿痠雙手麻,他覺得那一夜是那樣漫長,漫長得如同一年。他咬了牙堅持到十點多到站,才總算把她喊醒。這期間,她竟然絲毫沒問他受得了受不了。現在,他不禁要懷疑,她究竟真的愛沒愛過他。但那時他沒這麼想,雖然累,他仍然幸福着,不但不把這些苦累當苦累,而且把為她服務為她效勞當成男子漢的光榮,當成了一種男人的幸福。記起朋友説過一句話:娶老婆,不能娶你愛的人,要娶愛你的人。娶了你愛的人,你一輩子就要當牛做馬抬不起頭來;娶愛你的人,你一輩子就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揚眉吐氣。看來此話很有道理啊。

    滕柯文躺到天黑盡,仍不見妻的蹤影,好像突然一下蒸發了。她會不會出事,會不會想不開做什麼傻事?滕柯文急忙給她弟弟家打電話,她弟弟也説沒見到。滕柯文説,我和她吵了嘴,你知道不知道她有可能去哪,如果你有空,你能不能幫我找一找。

    一個多小時後,她弟弟來了,説他給所有她可能去的朋友家打了電話,都沒見到她。然後弟弟問為什麼吵架,是不是吵得很厲害。他想想,覺得已經鬧到這個地步了,離婚也不可能不讓他知道,便説,我們要離婚。

    她弟弟很吃驚,也覺得很突然,連問幾個為什麼。這讓滕柯文感覺出平日妻子並沒在家人面前報怨過他。這樣就離婚,是不是有點草率?滕柯文鼻子酸了説,她要離,可能她有了另外的人。

    她弟弟立即説不可能,她絕對不會有另外的人,更不會説離婚。滕柯文鄭重地告訴他是真的。弟弟説,那肯定是吵架的氣話,離婚又不是鬧着玩,無緣無故説離就離。再説,你説我姐有另外的人,更是沒根據的胡猜,她整天在我們那裏,有什麼事我還能不知道。這幾天我們還商量好合夥買車,她怎麼會突然要離婚。

    看來她要離婚很可能是氣話。想想,今天也沒怎麼鬧矛盾。弟弟安慰滕柯文説,姐夫,你不用急,她的脾氣我清楚,一會兒,她保準回來。

    弟弟打開電視機,兩人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着。等到十二點,仍不見她的影子。夜不歸宿的女人,離了也好。滕柯文説他要睡了。弟弟説他也要睡在這裏。兩人各睡一屋,滕柯文竟然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醒來,也沒見妻子的影子。滕柯文必須得回縣裏。走時,滕柯文對她弟弟説,你找找你姐姐,有消息你給我打個電話。

    出了城,滕柯文覺得應該到她的學校去看看。今天不是星期天,她應該在學校上課。返回到學校,教研室的同事説呂老師上課去了。

    重新上路,滕柯文又不得不想她昨晚在哪裏。她會不會在那個打電話的男人那裏,那個男人再沒打電話來,就説明他們已經取得了聯繫。這個男人是誰,是幹什麼的。她的朋友他也認識一些,費盡腦筋把可能的男人都想一遍,也沒一點蛛絲馬跡。他不由得嘆口氣,又想,想這些幹什麼,只能自找煩惱。丈夫,一丈之內才是夫,離開一丈,鞭長莫及。不管了,聽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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