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果踉踉蹌蹌,從一個短暫的冒險進入下一個短暫的冒險,總在尋求圓其冒險夢。在林果之前,要圓這些夢,就要從一個短暫的踉踉蹌蹌奔向下一個踉踉蹌蹌,從一個短暫的冒險奔向下一個短暫的冒險,而且總是在逃亡途中。就是這個林果,在尋求圓其冒險夢時,一躍而上,從一個短暫的冒險躍向下一個短暫的冒險,與此同時,他還把一些裝飾品從他那土耳其近衛步兵上衣上拆下來。
林果踉踉蹌蹌,從一個短暫的冒險進入下一個短暫的冒險。他經常對那些短暫的冒險家,對他在圓其冒險夢時多次粗暴與之擦肩而過的冒險家說:在我眼裡,你們簡直就是幾個貨真價實的無賴,是幾個管理獵區的官員(非常可惜)。
林果在他踉踉蹌蹌地從一個短暫的冒險進入下一個短暫的冒險時,嘴裡覺得淡而無味。他有一種不愉快的回憶。他經常對保羅,對這個身穿有閃光飾物的比基尼泳裝,從一個高掛天空、閃閃發光的星球上跳下來的保羅說:你從一個星球上下來。真他媽該死的!到底還是讓我們彼此真誠相待吧!
五光十色、罩上閃光飾物的破爛貨、密封大口瓶、美味食品如雨點般落向呆頭呆腦的保羅,落到他的後帆上。這個後帆在果醬上預示天氣狀況。
林果在打量他。雖然他表面上非常平靜,但林果感覺到正在他內心熊熊燃燒著的、絕望的火焰。他再也不是那個嘻嘻哈哈、風風火火的小夥子,再也不是那個把生活視為一個大笑話的人。看來他是在逐漸變成一個男子漢(一個男子漢)。此人突然學會:在遭到命運打擊時,只能夠俯首帖耳。
每當命運敲門時,保羅往往都俯首帖耳,佇立好幾天,聽憑命運打擊。大多數人都認不出他來了。從前那個嘻嘻哈哈、風風火火的英俊小夥,那個把生活視為一個大笑話的人到哪兒去了?森林裡的樹木被砍得稀稀落落。天慢慢發亮。保羅和林果在用燈光照著林果進行光療,照著保羅的照片,照著林果和保羅這兩個有淺藍色眼睛的幻燈形象。這是反坦克狙擊射手。城市已經披上晚裝。在千家萬戶的窗戶裡,重新亮起了萬家燈火。敞開大門,接納遲到的回家者,放出晚上散步的人們,放到黑暗之中。汽車開著頭燈行駛。全家人濟濟一堂,共用晚餐,觀看電視,聚會聯歡。還允許孩子熬一會兒夜。這是讓我們忘掉日常生活中的匆忙和不安的時刻。這座大城市已經披上晚裝。
從一千個窗戶裡亮起九百九十九盞燈,照進黑暗之中。只有一個窗戶依然是黑沉沉的,沒有亮燈,一片黑暗,這就是林果的窗戶。林果躺在他那鄉鎮住宅冰冷的地板上哭泣。你們這些飽食終日的人,你們這些腦滿腸肥的富人沒有注意到,在你們當中有一個孤獨的人萬念俱灰,在無名氏大軍中有一個無名氏已經沒法再繼續活下去了。我們這些人門挨門,門挨門,門挨門,門挨門,彼此是近鄰,卻又素不相識,是住在一個大房子裡的、地道的陌生人。當這個無名氏大軍裡的一個無名氏缺席時,他死後可以幾個星期,幾個月之久躺在那兒,而不管他現在是否淹死在浴盆裡,是否由於城市煤氣窒息而死,是否死於心力衰竭,是否被刮鬍刀的電線勒死,是否在家庭桑拿浴室中出汗過多虛脫而亡,是否被電流奪去了性命,是否被櫥房餐具櫃砸死等等,都無所謂,反正是喪了命。他可以幾個星期,幾個月,甚至幾年(甚至幾年)無可奈何地躺在那兒。在這個匿名者的人群中,沒有人會注意到哪怕是一點蛛絲馬跡,因為每個人都在為獲得多於他所需要的利潤而日夜奔忙。在這種情況下,林果不會滿懷信心地展望未來,因為在他的鬥爭中,他只不過被人視為燈光的色彩機關,視為變電所罷了。現在,他沒有一個總算是忠實於他的人,沒有一個與他同甘共苦的終身伴侶。
然而對於林果而言,比財產和物質保證要重要得多的,卻是確信終究會找到這樣一個人的信念,這個人會賜予他一生渴望得到的那種東西——愛情、安全和認同。有一天晚上,他在這方面獲得了成功。保羅就像他一樣,身穿有閃光飾物的比基尼泳裝,從一個星球上下來,壓壞了林果那孩子頭上誘小鳥入網的哨子。這時,他這個殺人者佔了上風。這個屠戶眼裡噙滿淚水。他很感動。不過與此同時,他又要感謝命運,是命運在他經歷了多年困苦與失望的艱辛歲月之後,終於給他帶來了夢寐以求的生活幸福和身體鍛鍊。
林果在這個月偶然看到一個鄰居毫不留情的目光,這種目光使他直至內心深處都大為震動。這是一種充滿仇恨的目光,致使他誤以為是自己弄錯了。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一個與他門挨門地住在一起、卻又不認識他的人怎么會恨他呢?這個房間狹窄的牆壁好像要壓死林果似的,使他透不過氣來,感到壓抑。寂靜明顯可見。一切都重重地壓在他的膿皰上。自從父親早死以來,寂靜第二次給他身上撞出一個腫塊。在這個使自來水管不漏水的鄰居走了之後,還有一件事情長期折磨林果——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仇恨的目光。他用手撐著頭。他這是什么意思?如果說鄰居現在仍在恨他的話,那又是為什么?
保羅使勁地,非常使勁地把他的林果拉到自己胸前。他激動萬分,一言不發。只有他那隻佈滿細血管的手在安慰他,撫摩他那步兵的潮溼頭髮。保羅還穿著他那身星條衣,不過他事先已經為便裝作了準備。他也許能夠毫無危險地同它幾千位房客、怒氣衝衝的人和到場的僕人一起,消失在這個灰色的住宅小區裡,而不會有人來問他到何處去或者從何處來,不會有人來問他:你從哪兒來或者是你到哪兒去?他再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跳起來,同他那幾千位房客一道,消失在灰色的住宅小區裡。這些房客甚至在像他這樣一個有知識的人看來,所有人的外表全都一個樣。不過有一點保羅卻明白:一旦逃跑成功,他首先會在何處隱藏。這一夜他雖然服了藥,卻無法入睡。太多的事情湧上他的心頭。差不多清晨三點鐘時,他精疲力竭、全身無力地站在房前。林果就在這座房子裡固執地住著一套漂亮的單身男子公寓住宅。他的心怦怦直跳,一下子跳得非常厲害。他按門鈴。沒有絲毫動靜。在這個異乎尋常的時刻,人們全都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人們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喝啤酒,咬指甲。
誰不知道他們這些造車工人?七十九個國家的大約四億觀眾,一個周又一個周地坐在電視屏幕前,共同經歷這些冒險活動。現在,孤孤單單的格林可以為自己和他那美好的、北美西部未開發地區的家庭,把一個豐功偉績記載下來。讀者把《富源》選為最受歡迎的電視連續劇。這部連續劇正在德國電視臺播映。小鹿電腦計算出結算:百分之二十三點八九選造車工人。這與德國發電廠遇到的情況一樣,同樣少得令人驚奇。事實就是如此:可以斷定,用於《富源》時段的電力消耗非同小可。每個星期天十七點二十五分,聯邦共和國的電視觀眾都被捲進了《富源》之中。這意味著,沒有會給保羅開門。不管他是死了,受了重傷,還是圖謀殺人,不管他幹什么都一樣。他只能呆在門口,沒有任何成果可以記載下來。這時,就連林果都重新穿上他那條在釘子上掛了好久的星條褲,猶如一個怕光的罪犯般,避開繁華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