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朋友來説,也是這冬天,下了場雪,他勞改的那時候。他望着我窗外的雪景,細眯起眼睛,像是雪光反射太強,又像是沉浸在他的回憶裏。
有一個大地座標,他説,就在這勞改農場裏,總有,他仰頭望了望窗外不遠處的一座高樓,目測了一下,少説有五六十米高吧,不會比那樓矮。一大羣烏鴉圍着尖頂飛來飛去,來了又去了,去了又來,轉個不歇,還呱呱直叫。農場的隊長,管這一幫勞改犯的,是朝鮮戰場下來的老兵,立過二等戰功,負過傷,一隻腿長,一隻腿短,走路一瘸一拐。不曉得倒了什麼楣,官到連長就沒再上得去,打發到這農場來管這些犯人,成天罵罵咧咧。
媽的個屄,什麼吊名堂?搞得老子都困不着覺!他一口蘇北話,披着件軍大衣,圍繞座標轉了一圈。
爬上去看看!他命令我。我只好把棉襖脱了,爬唄。上到半截子,風大,腿肚子哆嗦,再朝下一看,這腿簡直不行,抖個不停。正是鬧災荒年分,周圍農村都有餓死的。這勞改農場倒好,種的山芋和花生,隊長扣下了一部分,倉庫裏堆着,沒都上交。大家口糧定量還能保證,人就是有些浮腫,也還能出工。可要爬高,就虛得不行。
隊長!我只好朝下喊。叫你看看頂上有什麼東西?他也在底下叫。我抬頭瞅。
尖頂上好像掛了個布包!我説。眼睛也冒金星了,我只好朝下喊。
爬不上去啦!
爬不上去就換人!他粗歸粗,人倒不壞。
我下來了。
把偷給我找來!他説。
偷也是個勞改犯,十七、八歲的小鬼,在公共汽車上扒人錢包給抓來的,偷就成了他的代號。
我把偷找來了。這小鬼昂頭瞅着,不肯上去。隊長髮火了。
又沒叫你去死?
偷説他怕跌下來。
隊長下命給他根繩子,又説,再爬不上去,就扣他三天口糧!
這偷才腰間繫了根繩子,上去了。底下望着的都替他捏把汗。他爬到還剩三分之一的地方,上一格,在鐵架上扎一問繩子,總算到了頂。成羣的烏鴉還圍着地盤旋。他揮手趕着烏鴉,從上面悠悠飛下來一個麻袋。大家過去一看,叫烏鴉啄得滿是孔眼的麻袋裏竟半口袋的花生!
媽的屄!隊長罵開了。
集合!
又吹哨子。好,全體集合。他開始訓話。問哪一個乾的?
沒一個敢吭氣的。它總不會自己飛上去吧?我還當是死人肉呢!也都忍住,沒一個敢笑。
不交代出來,全體停夥!
這大家都慌了,互相瞅着,可大家心裏明白,除了偷誰能爬上去?眼光自然都落到他身上。這小子低頭,受不住,蹲了下去,承認是他夜裏偷偷擱上去的,説,他怕餓死。
用繩子了沒有?隊長問。
沒用。
那你剛才還裝什麼洋蒜?就罰他媽的王八蛋一天不吃飯!隊長宣佈。
眾人都歡呼起來。
偷兒放聲哭了。
隊長一瘸一瘸走了。
我還有個朋友,説他有件非常要緊的事,要同我商量。
我説行,説吧。
他説這事説來話長。
我説長話短説。
他説再簡短也得從頭講起。
那你就講吧,我説。
他問我知道不知滿清的某位皇帝的御前侍衞,他對我説了這皇帝的聖名和年號,以及這位侍衞長官的姓氏大名,説他就是這當年的顯貴直系七世長孫。這我完全相信,並不驚奇,他那位先人是歷史的罪人或皇上的功臣,同他如今也不會有多大的牽連。
可他説不,這關係很大。文物局、博物館、資料檔案館、政協和古董店的都來找過他,反覆動員,弄得他煩惱不堪。
我問他莫非手上保存了一兩件什麼珍貴文物?
他説你還説少了。
價值連城?我問。
連城不連城地不知道,總歸是無法估量,別説百萬、千萬,幾個億都不見得打得住。他説那不是一件兩件,從殷商以來的青銅禮器、玉壁,到戰國的寶劍,更別説歷代的珍希古玩、金石字畫,整整一個博物館,早年刻印的線裝的藏品目錄就足足四冊。這上善本圖書館裏可以查到,要知道是從他七世祖起一輩輩累集,直到同治年間,二百年來的收藏!
我説這傳出去當然不妙,我開始擔心他的安全。
他説他安全沒問題,主要是他再也不得清靜,連他們家中,他們是個大家庭,他祖父、父親、叔伯各房的親戚都接連來找他,吵個不歇,他頭都大了。
都想來瓜分?
他説沒什麼可瓜分的,那十幾萬冊古籍、金銀、瓷器和別的家當從太平天國到日本人到各派軍閥就不知燒過搶過多少回,之後從他祖父、他父母手上又不知上交、變賣、抄家過多少次,他現在手上一件文物也沒有。
那還爭什麼呢?我有些不解。
所以這事還得從頭談起,他説,十分苦惱的樣子。你知道玉屏金匾樓嗎?這打個比方,他當然説了這藏古籍珍寶的樓的名字,史書、地方誌和他祖上的家譜裏都有這樓名的記載,如今他南方老家文物的部門人都知道,説是太平軍進城放火的時候,基本上已是一座空樓,大部分古籍風聲吃緊先已運到他們家的田莊去了,至於目錄上的這批珍寶,後輩家人中一直傳説,都偷偷窖藏起來了。他父親去年病故之前才告訴他,確實理在他故宅的什麼地方,準確的地點父親也不知道,只説他祖父傳下的他曾祖的一本詩文手跡裏有一張墨線勾畫的故居庭院的全景,庭台樓閣,花園假山,錯落有致,畫的右上角寫了四句偈語,便暗示的這批寶藏理的位置。可這本詩文集子叫紅衞兵抄家時一併席捲而去,之後平反也查無下落。那四句仍語老頭倒還背得,又憑記憶給他畫了個故居祖宅的草圖。他默記在心裏,今年初去舊址實地察看過,不過如今那一片廢墟已蓋上了好些樓房,有機關的辦公樓,也有居民的住宅。
這還有什麼可説的,都埋到樓底下去了,我説。
他説不,如果在樓底,蓋樓挖地基早就尋出來了,特別是現在蓋的樓房,那麼多地下管道要安裝,地基都挖得很深。他找建築工程隊瞭解過,他們修建時沒有發現什麼出土文物。他説他潛心研究過那四句偈語,加上對地形的觀察分析,八九不離十,他能把這位置確定下來,差不多在兩幢樓之間一塊綠化了的地方。
你打算怎麼辦?把它挖出來?我問他。
他説這就是他要同我商量的。
我問他是不是等錢用?
他並不看着我,望着窗外雪地幾棵光禿的小樹。
怎麼説呢?就我和我老婆的工資,養一個兒子,剛夠吃飯,別想再有什麼開銷,可我總不能把祖宗這樣賣了。他們當然會給我一筆獎金,一個零頭的零頭。
我説還會發一條消息,某某的七世孫某某捐獻文物受獎的新聞。
他苦笑了笑,説,為分這一筆獎金那一大幫遠近叔伯親屬還不得同他打破頭?衝這也犯不上。他主要想這對國家倒是一筆財富。
出土文物挖的難道還少了?就富了?我反問他。
是這話,他點點頭,説是他又一想,要是他那天得個急病,再不,碰上個車禍死了,就鬼都不知道了。
那把這幾句倡語傳給你兒子好了,我建議道。
他説他不是沒想過,可他兒子長大要是不成器再賣了呢?他自問自。
你不會先關照他?我插了一句。
兒子還小呢,讓他安心念書吧,説別叫他兒子將來再像他這樣為這屁事弄得神經衰弱,他斷然否決了。
那就留點東西叫後人考古的也有事做。我還能説什麼呢?
他想了想,巴掌在腿上一拍,得,就照你説的辦,由它埋着吧!他這才起身走了。
又有朋友來,穿件嶄新的雪花呢大衣,腳上是一雙光亮的三截頭縷花鑲邊的黑皮鞋,像出國進行國事訪問的幹部。
他一邊脱大衣,一邊大聲説,他做買賣發了財!今日之地已非昨日之他。大衣脱去,裏面是一身筆挺的西裝,硬領襯衫上還打了一條紅花領帶,又像是駐外公司的代表。
我説這天氣你穿這點在外面跑也真不怕冷。
他説他不擠公共汽車了,叫出租車來的,他這回住北京飯店!你不相信怎麼的?這種高級賓館不能只外國人住!他甩出帶銅球的鑄有英文字樣的鑰匙串。我告訴他這鑰匙出門應該交給旅館服務員。過去窮慣了,鑰匙總帶在身上,他自我解嘲。然後便環顧這房間。你怎麼就住這麼間房?你猜猜我現在住幾間?我説我猜不着。三室一廳,在你們北京也夠個司局長的規格!我看着他颳得青青的腮幫子泛出紅光,不像我外出結識他時那乾瘦邋遢的樣子。你怎麼也沒個彩電?他問。我告訴他我不看電視。不看也做個擺設,我家就兩台,客廳和我女兒房裏各一架。我女兒和她媽各人看各人的節目。你要不要來一架?我馬上陪你到百貨大樓去拉一台來!我是説真的。他睜大眼睛望着我。你怕是錢燒得慌?我説。做買賣嘛,當官的我都送,他們就吃這個,你不要他們批計劃,給指標嗎?不送禮門也沒有。可你是我朋友?你缺不缺錢花?一萬元以內,都包在我身上,沒有問題。你別犯法,我警告他。犯法?我無非送點禮,犯法的不是我,該抓的是大頭!大頭也抓不了,我説。這你當然比我清楚,你在首都,什麼不知道!我告訴你吧,抓我也沒那麼容易,我該交的税都交,縣太爺、地區商業局長,我現今都是他們家的座上之客。我不是當城關鎮小學教員的那陣子啦。那時侯,為了從鄉里調進這城關,我一年裏少説四個月的工資都用來請教育幹事吃飯了。他眯起眼睛,後退一步,叉腰端詳我牆上掛的一幅水墨雪景,屏息了一會,轉身説,你不還誇獎過我的書法?你都看得上,可我當時想在縣文化館搞個書法展都通不過。一些大官名人的字,那也拿得出手?人不也是什麼書法研究會的名譽主席,副主席,還好意思登到報上!
我問他還寫字嗎?
書法吃不了飯,正像你寫的書一樣,除非有一天我也混成個名人,就都跟到你屁股後面來求墨寶了。這就是社會,我算是看透了。
看透了也就甭説了。
我來氣!
那你就還沒看透。我打斷他,問他吃飯了沒有?
別張羅了,我待會叫個車拖你一起上飯館,你説哪裏就哪裏,我知道你時間精貴。我先把要説的説了,我來找你幫個忙。
幫什麼忙?你説吧。
幫我女兒進一所名牌大學。
我説我不是校長。
你也當不了,他説,可你總有些關係吧?我現在算是發財了,可在人眼裏,到底也還是個投機倒把做買賣的,我不能叫我女兒跟我這輩子一樣,我要讓她進名牌大學,將來好進入上層社會。
再找個高幹的兒子?我問。
那我管不着,她自己會知道該怎麼辦。
要是她就不找呢?你別跟我打岔,這忙你到底幫不幫?這得憑成績,這忙我幫不了。
她有的是成績。
那考就得了。
你真迂腐,那些大官的子女都是考上的?
我不調查這些事。
你是作家。
作家怎麼的?
你是社會的良心,得為人民説話!
甭逗了,我説,你是人民?還是我是人民?還是那所謂的我們是人民?我只説我自己的話。
我看中的就是你説的都是真話!
真話就是,老兄,你穿上大衣,找個地方一起吃飯去,我餓了。
又有人敲門了。開門的是個我不認識的人,拎個黑皮塑料包。我説我不買雞蛋,我出去吃飯。
他説他不是賣雞蛋的。他打開提包讓我看,裏面沒有兇器,不是作案的流竄犯。他怯生生拿出一大疊稿紙,説是特地來找我請教,他寫了一部小説,想請我過目。我只好讓他進門,請他坐。
他説他不坐,可以把稿子先留下,改日再來拜訪。我説甭改日了,有什麼話這會就可以説完。他便雙手在口袋裏摸索,掏出一包香煙。我遞過火柴,等地趕快點着煙好把話講完。
他結結巴巴,説他寫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我只好打斷他,説我不是新聞記者,對真實不感興趣。他更結巴了,説他知道文學不同於新聞報導,他這也還是一部小説,只是在真人真事的基礎上加以合理的虛構。他請我看的目的是看能不能發表?
我説我不是編輯。
他説他知道,他只是想請我推薦,包括修改,如果我願意的話,甚至可以署上我的名字,算是合作,當然,把他的名字放在後面,我的名字在前。
我説要署上我的名字恐怕就更難發表了。
為什麼?
因為我自己的作品都很難發表。
他哦了一聲,表示明白了。
我怕他還不十分明白,又解釋説,他最好找個能發表作品的編輯。
他不説話了,看得出來豫猶不決。
我決定幫他一把,問,您是不是可以把這部小説拿回去?
您能不能轉給有關的編輯部?他瞪大眼睛反問。
由我轉不如您直接送去,沒準還少惹點麻煩。我露出笑容。
他也就笑了,把稿子擱回提包裏,含糊説了聲感謝的話。
我説不,我感謝他。又敲門了,我不想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