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摩西成親半年後,捱了一頓打。延津縣城有個打更的叫倪三。倪三黑胖,門頭一樣高,一臉疙瘩肉。滿頭紅毛。無論春夏秋冬,走路皆敞着懷,露着胸前凸出的一條子肉。幾十年下來,這肉變得黑紅,與身上其他部位不一個顏色。倪三的爺爺,曾是延津出的第一個舉人,做過山西潞州的知府。到了倪三他爹,與他爺路數不同,不喜讀書,不喜功名,長大後,圖個吃喝嫖賭。倪三他爹活到四十歲,臨死之前,將他爺做知府積下的家產,也揮霍盡了。人説倪三他爹短壽,倪三他爹臨死時説:“我活一天,等於別人活十年,值了。”
到了倪三這一輩,家徒四壁,倪三開始在縣城打更。打更者白天無事,報更是在夜裏。夜裏從戌時起,用梆子敲出從一更到五更的時辰。倪三雖是一打更者,但有官宦人家的遺風,一是不喜張羅,雖家徒四壁,除了夜裏打更,白天不張羅別的,就是歇着;二是窮歸窮,不耽誤喝酒,一到夜裏是醉的。夜裏打更,倪三皆趔趄着腳步,閉着眼睛從十字街頭穿過,掄着梆子,常常把一更敲成三更,把三更敲成二更。所以直到現在,延津人不論更,一論就是錯的,源頭就在這裏。打更者除了敲梆子,嘴裏還應喊“天乾物燥,小心燈燭”之類的話,倪三一概省略了。延津打更不喊話,源頭也在這裏。打更的不靠譜,本來可以換一個,倪三的爺爺雖然做過知府,但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但延津三任縣長,一個愛做木匠活,一個愛講話,一個愛聽戲,為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無暇留意夜裏的梆子。倪三二十五歲那年,倒娶了一個老婆,老婆是個對眼。雖然對眼,但能生孩子;一年一個,不落空當。倪三喝醉酒常打老婆,打老婆不為別的,就為她能生孩兒:“媽拉個逼,你是人還是豬,身子不能挨,一挨就下崽。”
為躲捱打,也為躲挨身子,倪三的對眼老婆常常住孃家。但十年下來,仍給倪三生下七男二女。生下的孩子倒不對眼。七男二女本是個吉數。但加上倪三兩口子,一個打更的,要養活一家十一口人,便有些吃力。倪三雖不愛張羅,但為人憨厚,年輕時,家裏雖然窮,既不偷人,也不搶人;後來隨着孩子長大,日子一年過得比一年緊,便一年比一年不顧臉皮。不顧臉皮倪三也不偷人,家裏斷了炊,便到集市的貨攤上公開亂拿:“記着賬,回頭還你。”
這個“回頭”,不知會到何年何月。做生意者知他粗魯,拿吧也就幾根葱、半升米、一條子肉的事,皆不與他計較。見無人與他計較,倪三更加變本加厲。變本加厲不是多拿東西;倪三從不多拿人家東西,顧住當天吃喝為止;明天斷頓,明天再拿;而是有時喝醉了,邊拿東西邊説:“媽拉個逼,我就不信,一個延津縣,養不起一個倪三。”
拿東西不氣人,這話氣人。但拿東西都無人計較。因為一句話,誰與他計較呢?吳摩西過去挑水時,也與倪三認識,還給倪三家挑過水。當然,水是白挑,倪三不會給他工錢。吳摩西知延津縣城人人怕倪三,自個兒也不敢多事,水挑完就走,不説別的。平日見倪三走來,也是能躲就躲。倒是倪三見他躲,有些不高興:“躲啥?欠我租子?”
但倪三為人仗義。張家王家、李家趙家發生矛盾,縣長不務正業,無處説理,或理被説亂了,案子被斷得七零八落,大家無處伸冤,便找倪三主持公道。到倪三這裏告狀,誰先告狀誰有理。倪三聽原告説完,不由分説,便去被告家中,替原告出氣。喝醉酒,進門就砸東西;沒喝醉,或被告家人口多,料打鬥不過,便從腰裏掏出一根繩子,要把自個兒吊死在這家門前。打架還好應付,一個人要自個兒上吊,如何收拾呢?想着他家爺爺,曾是一個舉人,到了倪三這裏,竟拿上吊説事,也讓人哭笑不得。左右無法計較,便不再講理,與倪三將事情説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罷了。久而久之。倪三替人出氣,不管來到誰家門口,沒等倪三開口,這家人趕緊迎出來:“老倪,知道了,只要不出大格,事情還能商量。”
賣葱賣米者讓倪三白拿東西,原因也在這裏。吳摩西與倪三,本來井水不犯河水,但吳摩西成親半年後,被倪三打了一頓。倪三打吳摩西並不是吳摩西惹着了倪三,或跟誰發生了矛盾,倪三替人出氣,而是因為半年前吳摩西成親,沒有請倪三喝酒。事情發生在半年前,倪三拖了半年才打,是因為半年之後,吳摩西離開了縣政府。與吳香香成親時,吳摩西曾問吳香香,成親之後,她會不會讓他離開縣政府,到“吳記饃坊”去揉饅頭,就跟和尚入廟一樣,唸經就唸經,不用再幹別的。但吳香香娶他,不圖別的,就圖個靠山,圖個“縣政府”,好用來支撐門面,倒不讓吳摩西回家揉饅頭,讓他繼續種菜。把縣長老史題寫的“敢作敢為”四個字高掛門頭,也是這個意思。聽説讓他繼續在縣政府種菜,吳摩西倒也喜歡。喜歡不是不喜歡揉饅頭,喜歡種菜,而是在縣政府種菜,還盼着有朝一日出人頭地。由於有饅頭鋪接着他,種起菜來,倒比過去大膽許多。兩人成親後,吳摩西也幫吳香香揉饅頭,兩人五更起牀,揉饅頭蒸饅頭。待到天亮,吳香香推着饅頭車到十字街頭做生意,吳摩西到縣政府上差種菜,日子過得倒也各得其樂。半年後突然離開縣政府,並不是吳摩西厭煩了種菜,或吳香香改了主意,或因何事又得罪了縣長老史,老史把他趕了出來,而是縣長老史出了事,離開了延津縣。縣長老史出事並不是老史縣長沒當好,像前任縣長小韓一樣,因為一個愛講話,出了差錯,被上峯拿住了,恰恰是上峯出了問題,省長老費出了事,老史跟着吃了掛落。省長老費出事也不是他省長沒當好,恰恰是要當好省長,這省長就沒有保住。
老費省長已當了十年,國民政府換了幾屆,老費在河南還紋絲不動,也算老資格了。正因為是老資格,總理衙門又新換了一個總理,老費一時大意,就把這總理給開罪了。新上來的總理姓呼延。這呼延小五十了,放到人中不算年輕,當總理就顯得年輕了。老費跟延津縣長老史一樣,不苟言笑,一天説不了十句話。新上來的呼延總理卻跟延津另一個縣長小韓一樣,喜歡講話,一講起話來就眉飛色舞,兩手高舉,像揮着糞叉;講起話來,愛講一二三點,從一點説到十點,還不停歇,一個上午就過去了。呼延總理的意思,燈不挑不亮,話不説不明,事先不把道理説清楚,事情做起來不就亂了?這就是知和行的關係。老費和他不對脾氣。這天在京城總理衙門開會,全國三十多位省長都到了。本來説的是邊疆防務的事,河南地處中原,跟邊疆沒太大關係。但呼延總理講着講着,由邊疆扯到了內地,由黑龍江扯到河北,由河北扯到山西,由山西扯到河南,最後在河南停住了腳。也説了幾句河南的好話,由好話説到缺失,又停住了,一口氣説了兩個鐘點。但呼延總理是由京城衙門上來的,沒做過地方官,對地方事務不熟,兩個鐘頭説了八點,他説的每一點,都與實情不符;稍微接近的,也隔靴搔癢;不熟的,乾脆本末倒置。説過八點,又説改進的舉措,也是驢頭不對馬嘴。當着全國的省長,被呼延批了八點。老費肚子裏雖然憋氣,嘴上沒説什麼,也就點頭而已。開過會吃飯,呼延總理挨桌敬酒,敬到老費一桌,又舊話重提,開始説河南第九點。説完,還拍着老費的肩膀:“我説的對不對呀老費?”
如是在會上,老費再點點頭就過去了。但換了場合,大家在喝酒,還窮追不捨,老費就有些下不來台;加上老費喝了兩杯酒,突然爆發了。老費平日話不多,性子卻倔,加上是老資格,本來就看不上這呼延,於是將呼延總理的手從他肩膀上推開:“對是對呀,但照你的弄法,河南不出三年,就民不聊生了。”
接着又説:
“比河南更大的問題是,當官不靠業績,靠的是一個裙帶。”
明顯是指呼延個人了。呼延沒做過封疆大吏,能當到總理,靠的就是在衙門裏玩裙帶。呼延總理臉氣得鐵青,指着老費説:“你的意思,這個總理不該我當,該你當了?”
老費針鋒相對:
“咋該我當?我不叫‘呼延’,我也不會‘胡言’!”
兩人本無私怨,如是私下吵架,説些氣話也無妨;但當着三十多位省長,話説絕了,兩人結下的怨,就比私怨還大了。京城會散三天,呼延就派人到河南明察暗訪。明察沒查出什麼,暗訪卻暗訪出,老費當省長十年,僅貪污受賄一項,就達千萬之巨。劣跡在報上一公佈,監察院就把老費下了大獄。全國人民看一個貪官倒了,拍手稱快。呼延總理這麼做,倒也不是私仇公報,而是剛剛上台,從老費的言行,已看出自己地位不穩,也是想借扳倒老費,殺雞給猴看,讓其他三十多個省長都長個記性。但大家知道,當十年省長,家產僅存千萬,算是省長中最廉潔的了。其他同僚感嘆,就算是隻雞,也算只老雞了,咋犯了小雞的幼稚呢?老費進了大獄,延津縣長老史是老費推薦的,老費出事第二天,新鄉專員老耿就免了老史的縣長。老史種菜是為了韜光養晦,看來這菜也白種了。老史捲鋪蓋捲回福建時,錫劇班子的男且蘇小寶來送他,拉着老史的手。又哽哽咽咽哭了。老史倒沒哭,説:“都笑話我韜光養晦,其實我從這件事上,收穫最大。”
蘇小寶:
“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説笑話。”
老史正色:
“我説的是實話。這羣xx巴人,弄了幾千年,還弄這些,沒啥指望了。”
接着感嘆:
“可惜的是,不能再手談了。”
蘇小寶執着他的手:
“我跟你走。”
老史:
“是縣長,才能手談;不是縣長,跟我走也無用了。”
又説:
“手談,也不是光用手的事。”
老史走後,延津的縣長換成了老竇。老竇是專員老耿遴選的,是他姥孃家一個表弟。上回延津縣長小韓被撤,省長老費推薦老史,就內舉不避親,這回老耿也不避親了。老竇是行伍出身,在隊伍上當過團副,戰場上打瘸一條腿,從隊伍上退了下來。一個瘸子,性子卻躁,説一句話,帶三個“xx巴”。老竇愛説的一句話是:“少xx巴跟我囉嗦,我他媽是個丘八。”
丘八不韜光養晦,所以不喜種菜,本性不改,喜歡打槍。上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縣政府後院的菜園子,改成了靶場。自此,延津縣城一天到晚槍聲不斷,生人以為起了戰爭,其實是延津的縣長在打槍玩。這槍聲,倒是鎮住了外來的賊,延津的社會治安,一下反倒變好了。延津的治安變好了,但菜園子被改成了靶場,吳摩西馬上失業了。春天種下的菜,也被老竇一高一低兩隻馬靴踏得稀爛。吳摩西得罪過前任縣長老史,老史沒把他趕走;新上來的老竇,吳摩西與他只見過一面,老竇只對他説了一句話:“種什麼xx巴菜,滾蛋!”
吳摩西只好滾蛋,回到“吳記饃坊”,專心揉饅頭。吳摩西傷心之餘,也有些慶幸,多虧半年前入贅到“吳記饃坊”,現在有個退路,不然仍得流浪街頭去給人挑水。當時入贅不入贅,他還拿不定主意,曾找牧師老詹商量;老詹看透他的情形,倒贊成他入贅;老詹一輩子傳教不見起色,但關鍵時候,倒給吳摩西指點了迷津。吳摩西又有些感激老詹。老詹唯一沒説準的是,當時不讓吳摩西把命運繫到老史身上,説老史這個人靠不住;誰知到頭來不是老史靠不住,是頂替老史的人靠不住。不能種菜回家揉饅頭,對吳摩西倒無大礙,吳香香卻覺得上了吳摩西的當。當初她找吳摩西除了為找個男人,還想找個靠山;現在一夜之間,身後的靠山説坍就坍了,吳摩西又成了吳摩西;靠山一失去,吳摩西就不值錢了,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後悔當初打錯了算盤。全不知她不是上了吳摩西的當,是上了縣長老史的當;也不是上了縣長老史的當,是上了省長老費的當;也不是上了省長的當,是上了總理衙門的當。不管上了誰的當,吳摩西成了吳摩西,“吳記饃坊”的饅頭就成了個饅頭。吳摩西成親時,老史曾題過“敢作敢為”四個字,一氣之下,吳香香將製成的牌匾從門頭上摘下來,用刀給劈了。題字人一倒,不劈也成了笑柄。
原以為靠山失去只是個饅頭,沒想到吳摩西回“吳記饃坊”揉饅頭賣饅頭的第二天,就被倪三打了一頓。被人從縣政府趕出來,不是件多麼光彩的事,吳摩西回到饅頭鋪,想在家躲幾天,再出門見人。但吳香香覺得,既然縣政府的差事丟了,吳摩西就該將功補過,多給饅頭鋪出力,除了在家裏揉饅頭和蒸饅頭,還得替她到十字街頭賣饅頭,她好在家裏張羅別的。吳摩西害怕到了十字街頭,碰到釘鞋的老趙,賣燻兔的豁嘴老馮,棺材鋪的老餘……吳摩西為啥從縣政府被攆出來,他們肯定要問個底掉,一時也與他們解釋不清。但吳摩西又不好説怕出門見人,便説自己過去沒賣過饅頭,只賣過豆腐,隔行如隔山,能不能停兩天再上街。他搔着頭:“不知道咋吆喝呀。”
吳香香馬上急了:
“過去你在縣政府當差,天天圖個清靜;現在就剩下光身一人,難道還讓一個女人家拋頭露面,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倒在家裏坐着?”
吳香香説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於是第二天五更起牀,揉過饅頭,蒸過饅頭,天也亮了,吳摩西便推着饅頭車出門,硬着頭皮向十字街頭走去。過去這個時候,是去縣政府上差的時候,又對老史和種菜有些留戀。推着饅頭車正走着,打更的倪三趔趄着腳步。從一條衚衕裏鑽出來。大老遠就喊吳摩西:“那誰。你站住。”
吳摩西站住,倪三斜睨着眼睛:
“當初你娶親時,為啥不請我喝喜酒?看不起我老倪?”
吳摩西哭笑不得。娶親已是半年前的事,為何今天又重新提起?就算是昨天娶親,二人非親非故,為啥非得請他喝酒?自己結一門親事,當初連爹孃兄弟都無告知,別説一個外人打更的。這跟看起看不起人是兩回事。吳摩西以為倪三喝醉了,不與他計較,轉身要推車走。沒想封倪三大步奔來,不由分説,一腳將吳摩西的饅頭車踢翻,饅頭登時滾了一地;又一腳踢翻吳摩西,掏出兩個醋缽大似的拳頭,照吳摩西臉上亂打:“誰給你撐腰,你敢看不起倪大爺?這氣我憋了半年了,今天也讓你知道知道,馬王爺長着三隻眼。”
一時三刻,吳摩西臉上似開了個油醬鋪,紅的,黑的,絳的,從鼻口裏湧出來。天亮正是趕早市的時候,許多人便上前圍觀,見是倪三打人,也無人敢勸。倪三打累了,才仰起身,指着吳摩西:“給我滾回楊家莊,這裏沒你待的地方。不然我見你一回,打你一遍!”
趔趄着腳步走去。吳摩西這才聽出些話頭,倪三打他,並不為成親沒請他喝酒,背後另有原因。吳摩西捱打是在上午,下午,給吳摩西説媒的驢販子老崔,也捱了倪三一頓打。倪三打老崔,比打吳摩西下手更狠,將老崔一隻胳膊都打折了。不管是吳摩西或是老崔,兩人過去皆矇在鼓裏,現在每人捱了一頓打,終於明白,這親也不是好結的。媒情之外,還有許多其他緣故。追根溯源,明白倪三背後,有姜家指使,倪三收了姜龍姜狗的東西,現在來替姜家出氣。過去吳摩西在縣政府,無人敢招惹他;如今吳摩西被新縣長老竇趕了出來。他們就把仇報到了今天。驢販子老崔,也跟着吳摩西吃了掛落。驢販子老崔捱打之後,並不怪倪三,開始怨恨職業説媒者老孫。明知前邊是個火坑,半年前自己不跳,唆使別人跳。捱打不算受欺負,被人蒙了,就算受欺負了。捱打之後,老崔沒找倪三説理,託着折胳膊,來到縣城東街老孫家。老孫也聽説今天吳摩西和老崔分別捱打的事,隔着門簾,見老崔來了,慌忙又躺在牀上裝病。待老崔進屋。來到他牀前,他閉着眼睛呻吟:“老了,天天七歪八病的。”
又伸出一隻手,有氣無力地説:
“這一回不同往常,五天了,水米沒打牙。”
老崔一把將被子給他掀開:
“還他媽裝,老東西,我跟你沒完!”
老孫見老崔急了,只好翻身坐起,不裝了。開始一迭連聲地向老崔賠不是:“兄弟,啥也別説了,怪我。”
又説:
“半年了,以為事情過去了,誰知道又翻舊賬。”
又説:
“當初想着開個玩笑,沒想到差點出了人命。”
又説:
“先看胳膊,不管花多少錢,我出。”
看老崔仍一腔怒氣,忙伸過自己的臉:“你要還不解恨,再打我一頓。”
倒弄得老崔哭笑不得,下決心今後專心販驢,不再説人的事。這倒正中了老孫的下懷。
吳摩西捱打之後,頭是暈的。一是倪三拳頭大,二是沒有防備,一拳一拳,皆打在臉上。待倪三走後,從地上爬起來,手一抹臉。沾了一手血;從地上撿起土饅頭,放回車上饃簍裏,饅頭成了紅的,饃簍也沾滿血跡。當眾捱打,比從縣政府被趕出來還丟人,吳摩西不好再去十字街頭賣饅頭;饅頭成了血饅頭和土饅頭,也沒法再賣。頂着一臉花,也不敢回家,只好推起饅頭車,先去了過去挑水時住的貨棧。打一盆水,先洗頭臉,撣了撣身上的土;又打一盆水,把車上的饅頭,一個個擦乾淨;擦完饅頭,又擦饃簍;待上下收拾乾淨,才推起饅頭車,回到西街饅頭鋪。出門捱了一頓打,不是件有臉的事,吳摩西想將這件事瞞下,等回過神兒來,再慢慢料理。但清早出門,轉頭又回來了,得給吳香香編一個理由,想出的理由。準備説腸子疼。一手推車,一手捂着肚子進了家門,沒想到吳香香已經知道他捱打的事,正淚一把鼻涕一把,坐在老魯送的竹椅上哭。吳摩西知道事情瞞不住了,將手從肚子上移開,輕描淡寫地説:“沒事,一句話説戧了,兩人就打了起來。”
吳香香又哭:
“捱打就是捱打,別説也打了別人。”
吳摩西看又瞞不住,説:
“還好,沒傷着筋骨。”
吳香香倒沒説筋骨的事,而是説:
“我當初找你,不光圖你在縣政府。”
吳摩西:
“啥?”
吳香香:
“聽説你過去殺過豬,想着能支撐門面;沒想到你賣饅頭頭一天,就捱了打。”
吳香香不提這個話頭,吳摩西還把自己過去的職業給忘了;經她一提,熱血開始往上沸騰。
吳香香:
“沒你的時候,我沒受過這麼大委屈;有了男人,男人倒被人欺負。這要開了頭,你天天捱打。饅頭鋪的生意也別做了。”
又説:
“你以為打你只為打你,人家的意思,是要趕咱們走。你要有地方讓俺娘倆落腳,我現在就去收拾東西;你要沒地方落腳,還想在這個地方跟俺娘倆混下去,你想忍過去,怕是人家也不答應!”
又説:
“孩子他爹在的時候,別説是人,就是蒼蠅蚊子,也不敢落下叮一口;自他一死,我們就成了沒用的人了。”
接着拍着地又哭:
“我那苦命的人哪。你咋走得這麼早哇。”
似在哭姜虎,又似在説吳摩西;似在説吳摩西,又似在將吳摩西。吳摩西聽後,覺得吳香香説的也有道理。倪三今天打他,如果僅僅為了個打,似還能忍過去;如是要趕他們走,吳摩西卻沒地方去。吳摩西一個人有地方去,隨便混個差事,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飢;現在帶着老婆孩子,就沒地方去了。唯一可以落腳的地方,就是楊家莊。不説楊家莊吳香香願不願去,就是吳香香願去,吳摩西也不願去。半年前成親,他沒有告知老楊,兩人也算徹底掰了。這些年從殺豬起,到去染坊挑水,到跟老詹當徒弟,去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再到淪落街頭挑水,到去縣政府種菜,到入贅“吳記饃坊”,一步步走來,沒有一步不坎坷;步步坎坷,好不容易有個安生日子,有人又要趕自己走。步步坎坷沒把吳摩西逼到絕路,一個互不相干的倪三,倒把他逼到了絕路。吳香香哭聲越來越高,吳摩西心頭的火苗也越躥越高,突然轉身去了廚房,待出來,手持一把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吳香香看他拿刀,止住哭問:“幹啥去?”
吳摩西:
“我去殺了倪三。”
吳香香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知道你就是這個,打你的是倪三,背後指使打你的人是誰呢?”
吳摩西腦子一下子又醒了過來,拎着牛耳尖刀出門,像驢販子老崔一樣,沒去北街找倪三,反大步流星,向南街“姜記”彈花鋪走去,要找姜龍姜狗算賬。出門時一腔怒火。待走到十字街頭,心裏又開始發虛。姜龍姜狗他也見過,雖不及倪三粗壯,但也五尺五高;倪三一個人還好對付,姜龍姜狗兄弟兩個人,自己怕不是對手。雖然過去殺過豬,但沒殺過人。幾年之前,也曾動過殺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的念頭,但走到馬家莊,並沒有動手,只是在心裏把幾個該殺的人想了一遍。真到殺人,自己未必下得去手;不敢殺人,出門為啥帶刀呢?這時又覺得自己的老婆吳香香不是一般的女人;別人家遭了橫事,妻子皆勸丈夫不要節外生枝;這裏丈夫剛捱打,她又唆使丈夫去殺人。但人已拎刀上了路,就無法再退回去;再退回去,不但怕吳香香笑話,也無法向所有人交代。因快到中午,縣城街頭趕集的人正多,看吳摩西拎着一把刀在街上走,知道這樁婚姻內情的人,便知道火藥桶炸了,皆放下手中活計,跟在後面看熱鬧;不知曉的,稍一打聽,也知曉了,也跟着看熱鬧。如果無人知曉,吳摩西半路還可以躲避;現在眾人簇擁,反倒不好再退回去。吳摩西硬着頭皮來到“姜記”彈花鋪。彈花鋪一丈開外,有一個碌碡,碌碡半截戳在土裏。吳摩西撤一下身子,腳踏碌碡。壯着膽子大喊一聲:“姓姜的,你給我出來!”
指使倪三打吳摩西和老崔者,正是姜龍姜狗二兄弟。姜龍姜狗生氣不單是氣吳香香招婿入贅,從此饅頭鋪永遠姓吳。而是半年之前,吳香香從提親到結親,只用了三天,沒給姜家留反應的餘地,就把生米做成了熟飯。當時吳摩西在縣政府種菜,是縣長老史看上的人,姜龍姜狗對他也無可奈何;現在老史出了事,吳摩西被新縣長趕了出來,成了一個賣饅頭的,便將倪三找來,給了他五塊錢,讓他先將吳摩西和老崔教訓一頓。老崔雖然可惡,但與饅頭鋪無關;教訓吳摩西,就不光圖個教訓,像戲台子上唱戲一樣,今天只算弦子拉了個過門,大戲還在後頭呢。打了頭一頓,就有第二頓,直到把吳摩西打跑;這時打跑的就不止是吳摩西,還有吳香香母子二人。吳香香不招贅還不好趕她,如今招了個外人。倒給趕他們提供了方便。這時趕他們,就不光圖個饅頭鋪,還有半年來憋着的悶氣。姜龍姜狗過去見過吳摩西在街上挑水,人説什麼,他聽什麼,一看就是個懦人;後來雖然進了縣政府種菜,也常被人支使,整日跑得像個陀螺,又是個沒主張的人,會一打就跑;頭一回不跑,打幾回就跑了。沒想到吳摩西剛挨頭一回打,就有了主張,沒等再打,拎着刀就殺上門來。姜龍姜狗本要出去跟吳摩西對打,但被爹爹老薑攔住了。老薑還是上了些歲數,看吳摩西拎着刀,怕因此出了人命;如果出了人命,不管死的是誰,就不光是饅頭鋪的事了。吳摩西大喊一聲過後,姜家無人出來,但一條牛犢般大的狼狗,呼嘯着衝出門,撲向吳摩西。不出人放狗,也是老薑的主意。老薑的意思,放出一條狼狗,將吳摩西嚇跑,事情暫時有個了結,回頭再慢慢計較,沒想到適得其反。如果是姜龍姜狗二人出來,吳摩西倒不知如何對付,現在衝出一條狗,吳摩西倒精神起來。因吳摩西過去跟師傅老曾學殺豬時,殺豬之前,先拿狗練過手。殺人吳摩西犯怵,殺狗吳摩西屬重操舊業。待狗撲過來,吳摩西側身一躲,待狗轉身,他已抓住狗的一條前腿,手起刀落,那狗應聲倒地,從脖子到胸腔,裂開一條大口子。血呼地噴出來,濺了吳摩西一臉一身,狼狗花花綠綠的腸子,流了一地。圍觀的人羣,“噢”地叫了一聲好。吳摩西染了一身血,自個兒倒被自個兒的英勇感動了,更加大聲喊:“狗已經死了,該換人了!”
按説姜龍姜狗這時出來。兩個人殺一個人,吳摩西還不是對手。如果在狗之前,兩人敢出來。現在見吳摩西動了真格的,一條大狼狗,被他手起刀落殺了,反倒有些發怵;或者説,正因為是兄弟二人,無人敢先出來,因見動了刀子,各人的老婆拉住各自的丈夫,盼着另一個人先出來。外面一個血人,明顯是要拼命,為何讓自己丈夫先死呢?最後姜龍姜狗都沒有出來,出來的是“姜記”彈花鋪的老掌櫃老薑。老薑身穿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帽,遠遠站在自家門口,看着吳摩西:“大侄子,你搞錯了吧?打你的人不姓姜。”
吳摩西見出來一個老頭,話頭又往別處扯,知道姜家心裏發怯了。姜家發怯,吳摩西倒來勁了:“大爺,咱們都不是小孩了,就別揣着明白裝糊塗了。”
老薑:
“你別誤聽小人言,咱們結下冤仇。”
老薑越這麼説,吳摩西心裏越有底,今天丟不了命,但也不敢將弓弦繃得太緊,也説:“大爺,給您留着面子呢。按我的脾氣,不用等誰出來,早拿刀衝進去了,雖不能説將姜家滿門抄斬,但像剛才殺狗一樣,見一個殺一個,我做得出來。今天既然來了,就沒想活着回去,我是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老薑渾身打着哆嗦:
“大侄子,不管這事的來龍去脈,事情不能夠到那種地步。雖説之間有些誤會,但你現跟着我兒媳過日子,説起來也算我的續兒子,看在我年歲份上,聽老漢一句話,事情到此為止,知道你了,回去吧。”
吳摩西又往前逼了一步,跨到街道正中,揮起刀子,往自個兒臉上槓狗血:“大爺,今天沒個説法,我不會回去。”
老薑果然上了吳摩西的當:
“不會讓你白回去,給你個説法。”
吳摩西:
“啥説法?”
老薑:
“過去的事一概不提,從此兩家和好。”
吳摩西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意思是還不答應。老薑拍了一下大腿:“再給你加兩葫蘆棉籽油,回去炸油饃吃。”
棉籽油就是軋棉花脱出的棉籽,又軋出的油,彈花鋪不缺這個。吳摩西見火候已到,怕再扯別的節外生枝,這時説了話:“大爺,我不要兩家和好。”
老薑:
“那你啥意思?”
吳摩西:
“兩家永不來往。”
老薑想了想,拍了一下大腿:
“你説得也對,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永不來往,就是兩家永遠和好。”
吳摩西渾身是血,拎着兩葫蘆棉籽油。從南街往西街走。這時圍觀者人山人海,不亞於元宵節鬧社火。“吳摩西大鬧延津城”,從此成了一個話題,幾十年後,還在延津流傳。吳摩西往回走的時候,心裏倒開始後怕,後脊樑一陣陣出冷汗,腿一走一軟。今天能活着回來,算是命大。待進得饅頭鋪,吳香香見他得勝而歸。一把抱住他,親他的臉:“親人。”
吳摩西一身狗血,站在那裏。除了覺得渾身馬上要散架,突然覺得這個親着喊他“親人”的人,他與她不親。
姜虎在時,姜家饅頭鋪一天蒸七鍋饅頭。頭天晚上發三缸面;第二天五更雞叫,夫妻倆起牀,開始揉麪,蒸三鍋饅頭;每鍋罩七個籠屜,每個籠屜放十八個饅頭;待蒸好,卸下三百七十八個饅頭,放到兩個饃簍裏,這時天剛放亮,將饃簍裝車,推到十字街頭去賣。一個早上,一個上午,能將饅頭賣完。下午再蒸四鍋。待蒸好,卸下五百零四個饅頭,再推到十字街頭去賣。這一賣要到夜裏。天黑了,點上麻油燈,一直賣到倪三打更。收攤子回到家,接着發麪。姜虎死後,剩吳香香一個人,吳香香每天改蒸四鍋饅頭。早上兩鍋,下午兩鍋,夜裏不賣。現在“娶”了吳摩西,吳家饅頭鋪又恢復到每天蒸七鍋饅頭。頭天晚上發麪,第二天五更蒸三鍋饅頭,下午蒸四鍋饅頭,推到十字街頭去賣,一直賣到夜裏,倪三出來打更。“吳摩西大鬧延津城”之後,倪三也吃了一驚,過去不見吳摩西説話,見他就躲,原來竟敢殺人,一時摸不清吳摩西的來路,倒對吳摩西客氣許多。倪三的客氣不在嘴上,見了吳摩西,仍睖着眼,有時還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意思是:“你敢殺別人,可敢殺我?”
但倪三家一斷頓,就去集市的攤鋪上亂拿東西。拿張家的葱,王家的米,李家一條子肉。過去姜虎賣饅頭時,倪三還拿過姜虎的饅頭;如今換成吳摩西賣饅頭,倪三倒從無拿過吳家的饅頭,證明心裏給吳摩西留着面子。吳摩西當時大鬧延津城也是虛張聲勢,陰差陽錯殺了一隻狗,現在見了倪三,也不借題發揮,雙方不遠不近,保持一段距離。
日子一天天過去,半年饅頭賣下來,吳摩西發現自己不喜歡賣饅頭。發麪、揉麪、蒸饅頭是個力氣活,他倒不怵;賣饅頭不用出力,他倒不喜歡。不喜歡賣饅頭不是不喜歡饅頭或賣,而是賣饅頭老得跟人説話。前年跟師傅老曾學殺豬時,到了年關,師傅老曾的老寒腿犯了,走不得路,吳摩西那時還叫楊百順,一人上陣,出門殺豬,老得跟人打交道,跟人説話,心裏就有些犯怵。但賣饅頭的犯怵和殺豬時的犯怵又有不同。殺豬時跟人説話,應對的只是一頭。一天只在一個主顧家殺豬,頂多兩家,還好應付。而且殺豬主要是殺,説話還在其次;就是説話,在張家殺豬,與在李家殺豬同一個套路。話準備一套,可應付多家。如今賣饅頭是在十字街頭,買饅頭者人多嘴雜,一人一個長相,一人一個脾氣,一人一個説話的路數。做生意跟人説話。又與平日説話不同,平日説話照着自己的心思,做生意得照着別人的心思,見什麼人説什麼話,一天饅頭賣下來,賣饅頭不累,説話累,到了倪三打更,渾身像散了架。這時想起來,還不如過去給人挑水,挑水不用多説話,只講出把子力氣;一個挑水的,主顧還討厭你多嘴多舌。在十字街頭賣饅頭,有時也碰到熟人,如牧師老詹、竹業社掌櫃老魯,還有賣葱兼給老詹騎腳踏車的小趙,與生人説了半天話,見到他們,倒覺得親切。接着又覺得,日子過得累不單是不喜歡賣饅頭,比賣饅頭更累的是,他與吳香香不對脾氣。不對脾氣不是説她曾唆使吳摩西殺人,吳摩西與她不親;比讓去殺人更讓人頭疼的是,過起瑣碎日子,兩人説不到一起。殺人是一時的事,過日子可是細水長流。吳摩西跟人説話吃力,吳香香跟人説話不吃力。兩個人在説上不一個秉性,辦起事來就更加不一樣了。吳香香看吳摩西賣一天饅頭下來,因為個説,就累得渾身像散了架,先在嘴上,就有些看不上他。看他舞社火,能把閻羅舞成潘安;到得眼前,卻是一個悶嘴葫蘆,連話都説不到點上,何況做?在外邊不會説話還在其次,兩人回到家裏,不管是發麪,或是揉麪,或是蒸饅頭,吳摩西也皆無話。甚至夜裏到了牀上,幹起那事,吳摩西也無話墊着,上來就幹,讓吳香香哭笑不得,幹比不幹還讓吳香香憋得慌。吳香香孃家是吳家莊一個皮匠,她爹就是個悶嘴葫蘆,她娘是個快嘴。她爹一天説不了十句話,她娘一天得説一千句話;話多不一定能佔上風,還看誰能説到理上。問題是她爹話雖少,但句句也説不到點上;她娘話多,不管在不在點上,都將那十句給淹了。吳家莊都知道,老吳家是老婆做主,男人只是個擺設。吳香香在説話上像她娘。但她娘不識字,話雖然多,一多半是胡攪蠻纏;吳香香上過三年私塾,話能往理上説,不但能往理上説,偶爾還能抓住事情的骨節,正是因為這樣,更能挑出人的毛病。吳香香當初嫁給姜虎,姜虎雖也不愛説話,但脾氣犟,動不動就打人,吳香香降不住他;“娶”了吳摩西,吳摩西雖然大鬧過延津城,但日子過久了,發現他為人做事處處懦弱,便知道他的大鬧延津城也是一時逞能,也就處處不怵他,反倒事事壓他一頭。漸漸,在吳家饅頭鋪。也像吳家莊老吳家一樣,十件事有九件事,全由吳香香做主。吳香香像個男的,吳摩西倒像女的,吳摩西“嫁”給吳香香,倒也名副其實。到十字街頭賣饅頭,有時是吳摩西一個人,有時是夫妻兩個人,全看家裏忙閒。如果是夫妻兩個一塊賣饅頭,來買饅頭者,皆與吳香香説話,不與吳摩西説話,好像吳摩西是個擺設。一些浪蕩子弟,買饅頭時,也與吳香香説些風話,佔些嘴上的便宜;吳香香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浪蕩子弟拿起簍裏的饅頭,在手裏掂了掂:“饅頭不大呀。”
吳香香知道他説的是另一個意思,便説:“給你蒸個山?你吃得下嗎?”
浪蕩子弟盯着吳香香的胸脯:
“也不白,沒那個饅頭白。”
吳香香皮膚白,在縣城是出了名的。吳香香:“那個饅頭白,你吃了得給我叫娘。”
吳家饅頭鋪平日蒸饅頭,逢年過節,也蒸包子。浪蕩子弟:“哎喲,包子裏沒餡呀。”
或者:
“餡裏沒肉。”
吳香香知他説的也是另外的意思,朝地上啐了一口:“給你包裏一頭牛?出來頂死你?”
浪蕩子弟並沒佔着一句便宜,還被吳香香拐着彎罵了一頓。眾人都笑了。因是説笑話,不能當真,吳摩西也笑了。這些應對的話,吳摩西就想不起來,倒也佩服吳香香的腦子。或者説,吳香香跟姜虎過的時候,吳香香的口才被姜虎壓住了;現在換了吳摩西,吳香香就成了吳香香。賣饅頭有吳香香在,饅頭就賣得快,好像大家不是來買饅頭,而是來聽吳香香拐着彎罵人;吳香香不在,剩下吳摩西一個人,饅頭就賣得慢,一直賣到倪三打更,還要剩些筐底。夜裏回去,吳香香見饅頭賣得不如意,便説吳摩西。如果吳香香心情好,就是小説;如果心情不對,就是大説,直把吳摩西説得頭昏腦漲。好像吳摩西活了二十年,連説話辦事都沒學會,一切得從頭再來。就是從頭再來,一切從何人手呢?吳摩西又想,一個人總被另一個人説,一個人總被另一個人壓着,怕是永無出頭之日。但又想,縣長老史已經走了,自己已被新縣長老竇趕了出來,與沿街挑水比,總算有個家,每天能吃得飽。身上穿的,也比過去體面許多,不被吳香香壓着,自己還能到哪裏去?還是有求着別人的一面。面上求着別人,話上就得吃些虧,也不全是口才的問題。便也不再多想,遇到吳香香説他,他想起話來,就回一嘴;想不起來,就悶着頭不説話。十次有八次,想起的時候少,想不起的時候多。
吳香香有個女兒叫巧玲,這年五歲了。巧玲從小調皮,一歲多的時候,她玩的時候,總得有人看着她;稍不留意,她不是打碎了桌上的燈盞,就是在灶懷裏玩火,燃着了柴草,得趕緊用水潑滅,不然房子就燃着了。巧玲三歲那年,得過一場大病。起初是小病,中秋節吃月餅,吃壞了肚子,拉些痢疾。姜虎和吳香香沒當回事,也是圖省事,讓她誤吃了江湖郎中幾顆藥丸,痢疾倒是止住了,開始發高燒。姜虎只好回頭再找正經的藥堂。縣城北街老李家有一個“濟世堂”,“濟世堂”有一個坐堂的中醫叫老繆。讓老繆看過,巧玲又吃了老繆幾服中藥,高燒仍是不退,脖子向後肘着。姜虎只好僱馬車到新鄉“三味堂”。巧玲吃了“三味堂”幾服中藥,高燒退了,頭也回到了脖子上。肚子又開始拉東西。這次不拉痢疾,開始拉蟲子。拉出的蟲子倒也不大,芝麻粒大小,但每次能拉出十來粒,在糞便裏湧動。一粒看着不大,十來粒滾到一起,擱在人肚子裏就受不了。巧玲天天捂着肚子喊“哎喲”,一個月下來,瘦得像個小鬼。姜虎只好又僱馬車到開封“懸壺堂”。吃了“懸壺堂”幾服中藥,蟲子終於不見了。臉上又開始出癍疹。又僱馬車到汲縣“回春堂”去看癍疹,前後去了三次,吃了“回春堂”二十多服中藥,臉上的癍疹才一點點消退,人漸漸胖了起來,有了個人模樣。一場病看下來,前後花了半年時間,百里之內的藥堂。算是跑遍了。本是一泡痢疾,螞蟻般的事,最後拐了幾道彎,變成了一頭大象;本為圖省事,反倒多花出去幾十倍的工夫,幾十倍的錢。更讓姜虎和吳香香懊惱的是,巧玲病是好了,但從此落下個膽小。過去無法無天,現在變得膽小。她這膽小不是一般的膽小。一般膽小是見啥怕啥,巧玲膽小是隻怕外邊,不怕家裏。外面天一黑她怕。街上一有熱鬧,別的孩子是往街上跑,巧玲是往家裏跑。與別人家孩子鬧了彆扭,別的孩子打她,她不敢還手,只會哭,但在家裏,似換了一個人。仍敢玩燈玩火,敢跟吳香香頂嘴;吳香香説東,她非説西,吳香香讓她攆狗,她非攆雞。但在家裏仍怕天黑。吳摩西沒“嫁”吳香香之前,她夜裏得跟娘睡;吳摩西來了之後。她只好一個人睡,但夜裏睡覺,屋裏得通宵點燈。吳香香嫌她是夾尾巴狗,只會在家裏汪汪,不太喜歡她。吳摩西進門之後,一開始和巧玲不熟,兩人互不來往;後來熟了,倒有些脾氣相投:共同不喜歡外邊。吳摩西與吳香香説不着,與巧玲説得着。巧玲與吳香香頂嘴,與吳摩西不頂嘴,能説到一起,哪裏還用頂嘴?饅頭鋪蒸饅頭要買白麪,十天一次,吳摩西要到四十里外白家莊老白的磨坊拉麪。縣城也有磨坊,但白家莊老白磨坊的面,每斤要比縣城磨坊便宜二釐;面的黑白,也差不到哪裏去。一斤差二釐,一次拉兩千斤面,也差出四塊來錢。四塊來錢,是賣一天饅頭的賺頭。所以十天一次,要去白家莊拉麪。從縣城到白家莊,去時四十里,回來四十里,共八十里,套一個毛驢車。要走一天時間。吳摩西去白家莊拉麪,就不用到十字街頭賣饅頭。去拉麪的時候,巧玲愛跟吳摩西去白家莊。吳摩西在別人面前不會説話,但跟巧玲在一起,嘴倒變利索了。趕着毛驢車,兩人邊走邊聊。吳摩西問:“巧玲,昨晚做夢了嗎?”
巧玲:
“做了。”
吳摩西:
“啥?”
巧玲:
“水淹了牀。”
吳摩西:
“你幹啥了?”
巧玲:
“我騎了一頭牛。”
巧玲給吳摩西叫“叔”,不叫“爹”,這樣稱呼吳摩西,起先是吳香香的主意,後來叫順了嘴,就沒再改口。吳摩西對自己叫啥都不在乎,才有了今天的“吳摩西”,對一個外來的稱呼,叫“叔”或是叫“爹”,倒也不大計較。往往毛驢車一出縣城,巧玲就説:“叔,今天要早點回來。”
吳摩西知道巧玲怕天黑,從白家莊回來得晚,就會走夜路。但吳摩西看看天,故意逗她:“剛出門,日頭就老高了;到了白家莊,還得裝面;接着還要打尖;往回走,怎麼也得趕上天黑。”
巧玲:
“要是天黑了,你還讓我鑽到被窩裏,把口扎嚴實。”
每次去白家莊拉麪,吳摩西都帶上一牀被窩。如果天黑,巧玲就鑽到被窩裏,讓吳摩西用麻繩將被窩紮上;紮上口,巧玲就覺得把天黑擋在了外面。吳摩西:“給你紮上口,你不能睡着,得跟我説話。”
巧玲:
“我不睡着,跟你説話。”
但如趕上天黑,十次有八次,巧玲在毛驢車的被窩裏睡着了。一開始沒有睡着,但話説不上十句,就睡着了。吳摩西“嫁”吳香香時,還嫌寡婦帶一個孩子;現在看,幸虧有這個巧玲。一家三口,就這麼磕磕碰碰,過了下來。唯一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吳摩西和吳香香在一起好些日子,吳香香不見有喜。有喜無喜,吳香香倒不着急;就是有喜,再生個吳摩西?吳香香不着急,吳摩西也不敢着急。再説,這也不是着急的事。轉眼秋去冬來,就到了年底。一到年底,大家都開始張羅過年的東西。也是饅頭鋪生意最好的時候。平日一天蒸七鍋饅頭,現在一天蒸十鍋饅頭,還不夠賣。臘月二十七這天,吳香香在家盤賬,吳摩西一個人到十字街頭賣饅頭;買饅頭的人多,吳摩西嘴不停,手也不停,忙得滿頭大汗。這時縣城東街賣燻兔的老馮來到饅頭攤前,老馮是個豁嘴,先説:“饅頭不白呀。”
吳摩西仰起臉,見是老馮,知是開玩笑,笑了。老馮:“心裏癢癢了沒有?”
吳摩西不知老馮指的哪一方面,腦子有些蒙。老馮:“眼看又到年底了,該玩社火了,你還得來呀。”
吳摩西恍然大悟,又笑了。想起豁嘴老馮還是社火會的會首。一年下來,先在縣政府種菜,如今只顧蒸饅頭賣饅頭,把個社火給忘了。去年不玩社火,他還進不了縣政府,接着還成不了親。正是因為成親,今年不比去年,如是去年仍在挑水。吳摩西能馬上答應會首老馮。但今年“嫁”了吳香香,玩社火要玩七天,會耽誤做生意,吳摩西就不敢自專。雖然玩社火是在元宵節,饅頭生意沒有年前好,但元宵節串親趕廟會的人多,饅頭也比平日好賣。老馮見他不回答,也知他做不了吳香香的主,便説:“年前給我回信。只要你答應,閻羅還是你的,讓雜貨鋪的老鄧,去扮媒婆。”
又説:
“你不要忘了,去年舞社火,就給你帶來了好事,説不定今年的社火,又會給你帶來好運氣。”
吳摩西搖頭一笑。哪能舞一回社火,帶來一回好運氣?有頭一回,不一定有第二回。但不提社火吳摩西就把它忘了,一提社火,吳摩西心裏真癢癢起來。心裏癢癢不光圖個玩,而是比起瑣碎的日子,舞社火有些“虛”。所謂“虛”,是一句延津話,就像“噴空”一樣,舞起社火,扮起別人,能讓人脱離眼前的生活。當年吳摩西喜歡羅長禮喊喪,就是因為喊喪也有些“虛”。如今天天揉饅頭蒸饅頭賣饅頭,日子是太實了。正是因為太實了。所以想“虛”一下。當天賣饅頭到倪三打更。因是年前,吳摩西一個人,也把十鍋饅頭賣完了。推着空車回家,吳香香見饅頭賣完了,也有些高興。也是趁着吳香香高興,吳摩西洗了手臉,躺在牀上,便與吳香香説起元宵節玩社火的事。吳摩西想着,雖然兩人平日不對脾氣,但共同從春天忙到年根,直直忙了大半年,該讓人喘口氣了。但出乎吳摩西意料,吳香香想也沒想,一口就回絕了。回絕不是吳香香不喜歡社火,而是吳摩西平日連饅頭都賣不好,不想着借過節將功補過,腦子裏還想着玩。耽誤生意倒在其次,而是吳摩西這人沒心,平日説他那麼多,看來都白説了。不是氣耽誤生意,是氣這個白説。但她不説白説,仍説生意:“你要去玩,生意誰做?”
吳摩西:
“我都想好了,先天頭裏發好面,平日五更起牀,到時候我三更起牀,揉麪蒸好饅頭,白天不耽誤你賣。”
吳香香:
“我去做生意,你去玩,照我看,夜裏你也別蒸,白天我也不賣,咱都歇着。”
吳摩西知道她説的是氣話,退一步説:“要不咱倆一人一天,輪着做生意,我隔一天一玩。”
吳香香本不生氣,見他討價還價,就生氣了。生氣不是他退一步還要玩。而是平日以為他沒主意,誰知他主意大着呢,早想好了隔一天一玩。吳香香平日説的話,他聽不進去,原以為是他沒心,通過一個玩社火,知道他有心,就是藏着不説;如果平日有心,兩人就成了兩條心,不聽她的話,就成了故意的。這就不是一個白説不白説的事,是她上當受騙的事。吳香香柳眉倒立:“你明着是要玩社火,心裏到底是咋想的?大半年下來你啥也不説,磨磨蹭蹭,到底安的什麼心?你從來沒把這裏當家吧?你就想傍着我們娘倆圖個吃喝吧?現在吃夠了喝夠了,又開始玩了。你不這麼死乞白賴要玩,説不定我讓你玩;你死乞白賴要玩,我今年偏不讓你玩。你今年不但不能玩社火,還得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兒,夜裏你該蒸饅頭蒸饅頭,白天你一個人去街上賣,我在家歇着。你不是有勁玩嗎?那就把勁用到正地方。”
吳摩西見她越説越多,已經把一件事説成了第三件事;已經説的不是社火,成了致氣。本不想回嘴。突然想起一句話;能想起一句有力的話,在吳摩西也不容易。吳摩西便脱口而出:“我是你男人,不是你僱的夥計。夥計到了年關還放假呢。我想玩就玩,你管不着!”
吳香香見吳摩西這麼説,愣在那裏。這是吳摩西自“嫁”過來,説的第一句硬話。話硬吳香香也不怕,吳摩西説一句,她能説十句。但她什麼也沒説,抱起被子,去另一屋跟巧玲睡去,把吳摩西一個人撂在牀上。接下來三天,吳香香皆與吳摩西分睡。吳香香跟巧玲睡在一起,巧玲屋裏,夜裏倒不用點燈了。兩人彆彆扭扭。年也沒有過好。到了元宵節頭前,吳摩西就沒隨老馮他們舞社火,仍在十字街頭賣饅頭。沒有舞社火這回事,去街上賣饅頭會是兩個人;出了這檔子事,吳香香説到做到,自己在家歇着,去十字街頭賣饅頭,就成了吳摩西一個人。吳香香:“自作自受,讓你跟我兩條心!”
吳摩西嘆息一聲,天天仍在十字街頭賣饅頭。但社火隊並沒有因為吳摩西沒來,就停了下來,仍像去年一樣,又在縣城鬧了七天。從陰曆十三,直鬧到陰曆二十。閻羅這個人,今年就換成了油漆匠小杜。雜貨鋪的老鄧,去年閻羅沒扮好,今年改扮媒婆。每天他們敲着打着,舞着鬧着,從十字街頭穿過。人山人海中。吳摩西邊賣饅頭,邊捎帶看上兩眼。或者,乾脆連這兩眼也不看了,埋頭賣饅頭,就當社火不存在。眼裏不存在,心裏倒更存在了。白天不看,夜裏不由自主,像竹業社的掌櫃老魯一樣,社火開始在腦子裏走。當時老魯腦子裏走的是晉劇,現在吳摩西腦子裏走的是社火。表面和吳香香睡在一起,腦子裏卻鑼鼓喧天。共工蚩尤、妲己祝融、豬八戒孫悟空、閻羅嫦娥,人物一個不少;挾肩提胯,仰臉頓足,一顰一笑,還有“拉臉”,過程一步不落。從縣城東街舞到西街;又從南街舞到北街。舞着舞着睡着了,夢裏又接着舞。有時又夢到社火隊人手不齊,老馮又在着急,四處尋找吳摩西來救場;或是自己坐在鏡前,正在畫臉,老也畫不好,但一筆一筆,描的似不是閻羅,而是嫦娥,身扮嫦娥舞着,又脱離了社火隊,一身長裙,飄着舞着,奔向了月亮,真成了女的。突然醒來,窗外雞叫了,覺得一切恍若隔世。五更雞叫,又得起來蒸饅頭。蒸完饅頭裝饅頭,然後推到十字街頭去賣。這樣腦子不停,連軸轉了三天,吳摩西沒舞社火,比舞了三天社火還累。正月十七這天上午,吳摩西在十字街頭賣饅頭,喊着賣着的間隙,竟睡着了。街上一些孩子在玩炮仗,見賣饅頭的睡着了,便將吳摩西兩簍饅頭給搶了。搶的也不是兩簍饅頭,每一簍都已賣出一多半。吳摩西猛地醒來,開始攆這些頑童。但抓住這個,跑了那個,有的孩子被抓,又故意往搶到手的饅頭上吐唾沫,就是將饅頭再搶回來,也無法賣了。中午,吳摩西推着空車回家,吳香香已聽説饅頭被搶的事。大人欺負吳摩西吳香香不急,連孩子都敢欺負他,吳香香急了。天天受人欺負,竟還想着玩社火。吳香香這次急跟以前的急不同,以前急是説吳摩西,或罵吳摩西;説了,也罵了,吳摩西還不長進;不長進沒什麼,遇事還跟她玩心眼;跟老婆有心眼,出門卻被一幫孩子給欺負了。見吳摩西進來,吳香香二話不説,揚手打了吳摩西一巴掌。打完,才找補一句:“你丟的是你自己的人嗎?你連俺吳家祖宗三代的人都丟盡了!”
這是自吳摩西和吳香香成親以來,吳摩西挨的頭一回打。吳摩西本想還手,真打起來,吳香香也不是對手。但吳摩西沒打吳香香,只説了一句話:“去球!”
轉身走了。意思是要跟吳香香一刀兩斷。吳摩西離開饅頭鋪,去了過去扛大包的貨棧。這時想起來,離開貨棧已有一年多光景;重回貨棧,彷彿就是昨天;跟吳香香過的這大半年日子,好像只是影子中的事。大正月裏,貨棧扛大包的夥計,都回家過年了。過年時也無貨可扛。無人也好,圖個清靜。街上又鑼鼓喧天,社火隊舞到了貨棧門前。本來身子又自由了,吳摩西可以去看社火,但吳摩西既沒心思出來看,也沒臉出來看。心裏亂想着,下午轉眼過去,到了晚上。吳摩西只顧賭氣從饅頭鋪出來,無帶鋪蓋,夜裏只好睡在稻草堆裏。貨棧牆角,扔着幾片裝大包的破麻袋,吳摩西便把麻袋片抻開,蓋到身上禦寒。第二天白天,又在貨棧待了一天。餓了,悄悄到貨棧對面老劉的燒餅鋪賒了幾個燒餅。吳摩西以為一天一夜過去,吳香香回過神兒會後悔,或會消氣,過來找他,或接着再吵。但吳香香沒有露面。這時吳摩西心裏又有些發虛,擔心吳香香真生了氣,也要跟他一刀兩斷,自己在饅頭鋪的生活,真要到此為止,從此又得重操舊業,沿街給人挑水,過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又後悔當初捱了一巴掌,不該賭氣離開饅頭鋪。就是跟吳香香打起來,跟吳香香的線頭也不會斷;現在把線頭給揪斷了,怎麼續上去呢?説話又到了晚上,吳香香還沒有來。吳摩西嘆息一聲,又扯開麻袋片,準備睡覺。剛要睡着,聽到有動靜,仰身坐起來,發現巧玲站在自己面前,正在喘氣。吳摩西以為巧玲和吳香香一起來的,吳香香在門外等着,讓巧玲進來喊他。人不來找他,吳摩西心裏有些發虛;有人來找,吳摩西反倒又賭起氣來。
吳摩西:
“讓你媽進來,我跟她有話説。”
巧玲:
“我媽沒來。”
吳摩西吃了一驚:
“那你跟誰來的?”
巧玲:
“我自個兒來的。”
吳摩西心裏又開始發虛:
“你媽讓你來的?”
巧玲搖搖頭:
“我媽讓我一輩子不理你,是我自個兒偷偷跑來的。”
吳摩西突然想起什麼:
“你不是怕黑嗎?怎麼跑這麼遠來找我?”
巧玲哭了:
“我想你了。明天該去白家莊拉麪了。”
吳摩西潸然淚下。起身,拉起巧玲的手,重回了饅頭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