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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慢慢地,世界遠去了。耳邊依稀傳來教授的聲音,他在奇妙地呼喚着什麼。

    聲音一度小得聽不見了,又慢慢變大。那聲音在叫我的名字,阿純,阿純……是誰在叫我呢?

    那聲音終於變清晰了。叫我的是同班一個姓蒲生的男孩,他的個頭在整個五年級裏最大,做什麼事都要領頭。蒲生在叫我。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問我喜歡哪隻球隊,我説是巨人隊,他喝道,有你這種呆瓜支持,巨人會倒黴,支持別的球隊去。我説,喜歡就是喜歡,沒辦法呀。他打我的臉,説,你還敢還嘴,又説,好,我給你定了,從今天開始你支持大洋隊去。當時大洋排名最後。他説,別的隊要是掉到最後了,你就去當那個隊的球迷。要是那個隊輸了,第二天我得被迫在大家面前跳舞;要是巨人隊輸給排名最後的球隊,為了泄憤,他就打我、踢我。

    我不能在家説自己在學校被欺負的事,一説就會被父親訓斥。父親在氣頭上經常會口不擇言:真不覺得你這樣的膽小鬼是我兒子。聽他這麼説我很難過。

    父親總坐在桌前默默工作,他是個不知喘息的人。我總是隻能看到他的背影。

    那個背影變得又黑又太,突然向我轉過身來,變成了高二時同班的一個男生。他是校籃球隊主力,經常逃課去咖啡店抽煙。那傢伙對我説,喂,成瀨,跟我一起去看電影。我吃驚地問,我們倆嗎?他説,別冒傻氣,叫上高澤徵子。

    想起高渾徵子,我心頭一熱。我倆從初中起就是同學,她是我唯一的女生朋友,也是我愛慕的對象。她對我也很好,談起書和畫,我們有説不完的話。

    回過神來,我們三個正站在電影院前,我們約好在那兒會合。進電影院前,籃球隊主力貼着我的耳朵説,你離我倆遠點兒坐,看完電影后你就説自已有事先回去,聽明白了沒有?我想頂他幾句,卻説不出口。

    我照他説的,坐得離他倆遠遠的看電影。屏幕上出現廠長打電話的鏡頭,他正給高功率電源廠家打電話。這回訂貨要從幾家供貨商的投標中選定,而廠長把其他競標者的標底透露給了與他關係密切的某一家——所謂關係密切,就是他拿了人家的好處。這時過來一個年輕人,等廠長掛上電話,他遞過一份報告,上面指出最近產品問題的原因在於某廠家的電源——正是和廠長關係密切的那家。廠長惱羞成怒,面紅耳赤地拿紅筆劃去不滿意的部分。幾乎報告的所有內容都不合他意,紙張變成了紅色,我抱着一堆成了廢物的紙。

    那紙又變成了報紙,上面一篇報道寫着女高中生自殺未遂事件,高二女生A割腕,A就是高澤徵子,自殺原因不明,但謠言不知從哪裏傳開,説是從電影院回來的路上,她被那個藍球隊主力強暴了。徵子不會跟別人説起,多半是那男的向同伴炫耀了出去。她出院後再沒來上學,轉到了別的學校。自從在電影院撇下不安的她離去之後,我再沒見過她。

    我把報紙扔進焚燒爐。火苗飛舞。我看見一個鐵籠子,裏面關着老鼠。老鼠變成了籃球隊主力。我掐他的脖子,掐蒲生的脖子,掐廠長的脖子,把他們扔進火堆。我想把所有人燒成灰燼。

    有聲音傳來。有人在叫我:成瀨,成瀨

    我猛地睜開眼,燈光太刺眼又閉上了,聽見有人説:“這樣不行,把燈光調暗一點,”再睜開眼,光國教援的小臉就在眼前,他身後還有堂元博士,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感覺如何?”教授問。

    我用指先摁摁眼角:“有點發木,沒事。”

    “睡着了?”

    “嗯,像是睡了了一會兒,然後……好像是個夢。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不用勉強,今天就先到這兒。”教授放在桌上的雙手十指交叉,旁邊放着奇怪的筆式電筒和膠帶。

    膠帶?記得剛才這兒沒這東西,是幹什麼用的呢?“我內心潛藏着什麼,您弄清楚了嗎?”

    “還不能説弄清楚了,實驗才剛開始。抱歉,現在過多解釋恐怕會令你產生不良想象。”

    “您的意思是再繼續做實驗?”

    “那樣最好,我也徵得了堂元老師的允許,只要你同意就行。’

    “如果非做不可,我也沒辦法。但我很累了,頭也疼。”

    堂元博士在他身後説:“你還是體息一下,先回去吧。”

    出了大學,我恍恍惚惚地往家走。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夢見了些什麼?那個心理學家究竟做了什麼?他真能幫我解開奇怪症狀的謎團嗎?

    電車裏很空。我坐下來,雙手放在膝上。這時我發現雙手不對勁,手腕紅了一塊,像是使勁摩擦過,摸了摸,有點黏。

    怎麼回事?

    我觀察了一會兒,倒吸一口涼氣,急忙捲起褲腳,果然,腳踝上也有黏糊糊的東西。

    是膠帶。一定是用膠帶綁住了我的手腳。為什麼要那麼做?看來當時我處在非綁住不可的狀態。

    我查看周身是否還有別的證據。左胳膊肘內側有個小小的劃痕——去大學之前根本沒有。

    什麼一切正常?——我陰鬱地自語。

    【堂元筆記6】

    七月七日,星期六。

    光國教授闡述了他的見解:一種共鳴效果。這和我的觀點一致。

    成瀨純一從自由聯想進入睡眠狀志,順着我們的引導,講述了他的些記憶,它們都以憎惡自已的膽小、軟弱、卑劣這種形式被封存,尤其不能否定的是高中時代的記憶在他心裏投下了陰影,這從他催眠狀態下的突然爆發就可以推測問題的嚴重性。我們在若生的幫助下把住了他,發作大約持續了十分鐘。

    在此之前,他的這些記憶被自身的修養和善良完全遮蓋,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表面化。可現在這些潛意識在成形,為什麼?

    我們必須考慮有什麼東西在誘發,根源只能是移植腦片。PET的印象測試結果表明,移植腦片的活動已經大大超出想象。

    令人難以置信又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捐贈者的精神類型正在支配成瀨純一。這種類型點燃了他的潛意識,進一步擴大影響,產生了“共嗚效果”。

    必須繼續討論對策。委員會中主張再做手術的聲音居多,但一提到具體方案他們就沉默了。此外,腦移植手術的這種弊端要是表面化了會非常棘手,這也是事實。

    某個委員搖着頭説:“我怎麼也不信捐贈者的意識會傳播。”也許該讓他看看今天進行的樂感測試結果。如同我和電腦的預料,成瀨純一的樂感水平和三個月前相比有了判若兩人的提高,這一事實有力地説明了捐贈者的影響,

    小橘報告説,他開始懷疑捐贈者。

    要高度重視,並向委員會報告。

    21

    我在廠裏越來越孤立,原因之一是前不久提交的業務改良報告被公開了。報告的內容是,若提高效率,能把人員縮減到三分之一,反過來説,目前有相當數量的人在磨洋工。軟弱的人總是怕被説穿事實,而且討厭説真話的人。

    我的朋友本來就沒幾個,其中的葛西三郎最近也不理我了,大概覺得這樣對他的社會生活更安全,他也是個軟弱的人。

    我想這種狀態大概不會持續多久,事實證明這預感很準確。可我沒料到結果會這樣。

    “我和廠長商量後決定了。反正你也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手頭沒多少放不下的活兒。”班長並不看我,而是看着桌上的文件跟我説話。

    以前他稱我“你小子”,最近變成“你”了。他跟我説的是調動的事。下午上班鈴一響,我就被叫到他那兒。據無能的班長説,第三製造廠提出想調一個人去他們的生產線,工作內容是站在傳送帶旁組裝機器。三廠人手不夠也難怪,那兒出了名的工資低,工作條件惡劣。他們一提調人,混賬班長就選中了我。

    我無語。留下一堆不好好幹活白拿工資的閒人,卻要趕走一星期提交兩份報告的人,真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我真要抓狂了。“惹事的要趕走,對吧?”

    班長裝出滿臉怒容:“説什麼呢?沒那回事。”

    “可我現在手頭的工作量比誰都多。明白道理的上司絕對不會選中我。”

    “你是説我不明事理?”

    “我是説這車間多餘的人掃掃一大把,都是些人渣。”

    “你就是因為説這麼偏激的話才被大家孤立的。”

    聽到這兒我癟癟嘴。孤立?剛才還説不是這樣,馬上就説漏了嘴。像是意識到了自相矛盾,他乾咳一下,打圓場似的説:“我想盡量在維持團隊團結的前提下去對付人事變動,這是事實。不別往壞處想。”

    沒什麼可説的了,他像趕蒼蠅似的擺擺手:“就這事兒,你回去吧。”

    我走到門口又轉過頭來。“什麼事?”那一臉窮酸相的傢伙看着我。我感覺自己的臉頰在拉緊,對這個廢物説:“垃圾!”

    他吃驚得説不出話來,我開門出去。

    回到車間,幾個工人偷偷往我這邊看,我看過去,他們馬上躲開目光。大家像是知道了調動的事。謝天謝地,這天一直沒人靠近我。看見他們嘴臉的一剎那,我覺得心中的憎惡就要爆發了,這很可怕。

    下了班我沒有直接回家,在夜晚的街頭茫然地走着。空虛和憤怒交替襲來。

    我在想,如果是在遭遇事故之前會怎樣?要是從前的成瀨純一,就不會被選為調動的對象了,因為不惹眼,是班長最好使喚的部下。可像以前那樣不能堅持自己的想法能説更幸福嗎?我甚至弄不清楚從前的我有沒有自己的想法。

    不能忘記的是,目前我還弄不清,現在的人格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

    我信步朝酒館走去。

    我知道酒精不好,想起那次喝醉了撒野的情景就明白它對腦功能影響很大。可有些夜晚非喝不可,比如今晚。

    我搖搖晃晃地進去。酒館很小,小得推門而入就要碰到吧枱前的椅子,不過裏頭還有點空間,擺着一架黑色的鋼琴。我在吧枱的正中間坐下,要了杯加冰的‘野土雞”尾士忌,客人除了我還有一對男女,像是熟客,和調酒師親暱地説着話。

    仔細想想,對從前的自己來説,一個人進這樣的店是不可想象的。不光如此,從前我一個人去喝過酒嗎?

    班長想把我趕走的心情也不是不可理解。大概是因為不好對付,礙眼無疑也是一個原因。曾經老實的部下某天突然變了個人,任誰都會困惑。

    環境變化?真是笑話!

    堂元博士一定在隱瞞着什麼。那天的精神分析——他們稱它為“自由聯想”——中,我一定是有了什麼異常行為。他們其實不提,是害怕我意識到什麼。是捐贈者,還是手術本身的失敗?不管是什麼,必須面對的是,我屢次提起的人格變化不僅僅是恐懼。

    我今後會怎樣?若就這樣讓變化繼續,等待我的將是怎樣的終點?

    一口氣喝乾酒、我又要了杯“波本”威士忌。酒精在向提內滲透,就像海綿吸水一般。身體內部有什麼東西在甦醒。

    咣噹一聲,我抬頭一看,一個瘦削、滿臉菜色的中年男人在鋼琴前坐下。他放下樂譜,看樣子要彈琴。我的視線重新回到灑杯。我對音樂沒什麼興趣。我往嘴裏扔了顆花生米,用酒衝進胃裏。

    鋼琴演奏開始了,是支聽過的曲於。不是古典音樂,是電影音樂什麼的。

    好聽,我想。樂曲很動聽,不知為何,鋼琴聲讓我心旌搖盪。是因為演奏者技藝高超嗎?我從沒懷着這樣的心情聽過鋼琴演奏。我端着杯子聽得入了迷。

    第一首曲子快結束時,店裏來了新客人,四個二十歲上下的男女。他們坐在鋼琴邊店裏唯一的那張圓桌前。一瞬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中年鋼琴師默默地開始演奏第二曲,這回是支古典曲子,常能聽到,但不知道曲名。我又要了一杯威士忌,挪到離鋼琴近的座位。琴鍵敲出的一個個音符衝擊着我的心。我覺得親切,又覺得淒涼。為什麼今晚會有這樣的心情?為什麼以前我從沒意識到鋼琴聲如此美妙?

    身體似乎浮在空中,像煙一樣飄起。不是因為酒精,是因為聲音,鋼琴聲。我閉上眼睛,全身陶醉。

    突然,一陣大笑傳來。

    難得的心情被破壞,我睜開眼。不出所料,看看圓桌那邊,剛才進來的年輕人正張着嘴胡聊大笑,渾身瀰漫着傲慢——只要我們開心,哪管別人怎樣。

    店員當然沒去提醒他們,大概已經習已為常了。鋼琴師也正無表情地繼續彈着。那對男女在忘我地説着悄悄話。

    我想無視他們,但不可能。樂曲的微妙部分被粗俗的聲音蓋住。我的不快漸漸升級,頭開始隱隱作痛,覺得厚重的黑塊從胸口往上爬。

    那夥人中的一個發出一聲怪叫,像是人類之外的什麼低等動物的叫聲。

    我走到他們桌前,抓住聲音最大的那個年輕男人的肩膀:“安靜點,聽不見鋼琴聲了。”

    那四人一時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大概他們不知道不守規矩時還會有遭指責這回事。隨即他們毫不掩飾地面露厭惡,兩個女的一臉掃興地癟癟紅嘴唇,兩個男的皺着眉頭瞪我。

    “怎麼?”一個男的站起來,抓住我的襯衫領子,“有牢騷?”他看上去像個長了毛的不良高中生,一臉兇相,滿是發腔的頭髮透着輕佻。

    “我説,太吵了,安靜點。這兒不是幼兒園。”

    他的臉扭曲了,剎那間我的臉上一震。一個踉蹌,我的後背磕在吧枱角上,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打架出去打!”吧枱後的調酒師説。

    “打完了!”那傢伙説着吐了口唾沫,正吐在我的腳上。他嘿嘿一笑。你這樣的窩囊廢在家睡覺就得了。”

    大概覺得過話很過癮,其他三人都笑了。

    頭疼在加劇,耳鳴,全身冒冷汗。像吹氣球似的,憎惡在我心中蔓延。看着腳上的唾沫,我覺得自己找到了殺死他的理由。這樣的人沒有活着的價值。

    見我站直身體,他也擺好架勢:“怎麼,想比劃——”沒等他説完,我便朝他胯下奮力踢去。他呻吟一聲,身子弓得像只蝦。接着我毫不猶豫地操起旁邊的空啤酒瓶,使盡全身力氣朝他的後腦勺砸去。啤酒瓶沒有像動作片裏那樣粉碎,而是發出咣的一聲悶響。我又砸了一下,他立刻倒下。

    另一個男的從椅子裏站起來,但我一瞪眼,他就退了下去。這種傢伙一旦覺得形勢不利就膽小如鼠。兩個女的只有戰戰兢兢的份兒。

    我放下啤酒瓶,走近他們的桌子,拿起白蘭地,瓶裏還剩不少,我把它澆在昏過去的男人頭上。他的淺色西服眼看着染上了顏色,濃郁的酒香飄起。瓶子倒空了,我又從吧枱上拿過一瓶,接着往那傢伙身上倒。他終於皺着眉頭睜開眼。

    “好像醒過來了嘛。”我拿過旁邊不知道是誰的打火機,把氣體量調到最大,問調酒師:“白蘭地能點着吧?”

    “啊?”他像是一時沒聽明日,生硬地點點頭。

    似乎從對話中明白了什麼,被白蘭地澆透的男人慘叫:“哇,住手!”

    “火葬。”我把打火機伸向他,就要點火。女人們尖叫起來。這時旁邊伸過來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回頭一看,那個瘦削的中年鋼琴師在搖頭:“別這樣。”

    “放開!”

    “別做傻事。”他聲音嘶啞。

    趁此空當,那傢伙奪門而逃。我甩開鋼琴師的手,拿着打火機追了出去。旁邊的樓梯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酒館在地下一層。我爬上樓梯,看見他朝馬路飛奔,剛才的腦震盪讓他踉踉蹌蹌的,這一帶人又少,完全追得上。你想逃!

    果然,我馬上就追近了他。那傢伙也發現了我,急忙鑽進旁邊的小巷。我緊迫不捨。巷子很窄,瀰漫着污水和生活垃圾的臭味,還有隱隱約約的白蘭地香味——他身上發出的。我一直追,到了個堆着紙箱和木箱、稍寬敞的地方。那傢伙正扒拉箱子,因為巷子被堵上了。我暗笑。

    “你想幹嗎?!”見無路可逃,他朝我狂叫。我點燃打火機,確認火苗足夠大,慢慢靠近他。我不知道澆上白蘭地的屁股能燒成什麼樣子,一想到這傢伙被藍色火焰包圍的樣子,不禁身子一顫。與此同時,腦中浮現出一幅畫面——被點着的老鼠。往鐵籠子裏的老鼠身上潑燈油,點火燒它,皮肉發出難以形容的臭味——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住手,停下!”他大叫,“我錯了,向你道歉。你饒了我吧!”

    “火葬。燒了你。”我離他更近了。

    這時,身邊傳來老鼠的吱吱聲,我不覺轉過頭去看。剎那間,他抓起身旁的紙箱擲向我,趁我躲閃的工夫,他順着來路逃走了。

    我緊追上去,邊跑邊閃過這樣的念頭:我到底在幹嗎?我正在巷子裏跑,這是真正的自己嗎?究竟是誰?又是在哪裏?

    剛跑出巷子,頭上一陣劇痛。我忍不住呻吟一聲,捂住腦袋,抬眼望去,那傢伙拿着木板站着,我像是捱了一板。我倒了,卻抓住了他的腳踝。他站立不穩,往後倒去。

    “哇,敞開我!”他拼命掙扎,我就是不放他的腳。我抓着他的身體,點着打火機。

    “住手,住手,住手!”他揮舞着木板。我的額頭破了,血流到鼻子旁邊,卻很奇怪地感覺不到疼痛。我沒有鬆手。

    火苗眼看就要點燃衣服了,他慘叫起來。幾乎就在同時,有人抓住了我拿打火機的手。頭頂傳來怒喝:“你們在幹嗎?”

    我抬起頭,旁邊是個不認識的男人。對面閃着警車的紅燈。

    這傢伙瘋了!”差點被燒的傢伙叫道。

    22

    警車送我去的不是警察局,而是醫院。聽説那傢伙反倒被警察帶回去了,大概警察覺得他的傷不要緊。我頭破血流,一上警車就昏了過去,警察一定也慌了手腳。

    給我處理傷口的醫生説只是些皮外傷應無大礙,慎重起見還是拍個片子為好,我斷然拒絕,怕一檢查就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幸虧醫生像是把我頭上的疤痕當成了交通事故的結果。

    醫生告誡我日後一定要拍片子,就放我走了。腦袋上纏着繃帶的我被帶到警察局。

    訊問在警察局二樓的審訊室進行。一看就是酒後鬧事,值班的警察問起來也有點不耐煩,對我要往對方衣服上點火大為光火,説差點就弄成重傷,也許還會出人命。我當然認為那傢伙死了也活該,但沒説出口。

    訊問完畢,我被帶到探視等候室等着。空蕩蕩的屋子裏只有長椅。這兒大概一個人也沒有,大概夜裏不能探視。對了,現在幾點了?我看看手錶,錶停在十點五分。我再次意識到不能喝酒。酒意上湧後,正常人有時也無法自控。考慮到自己現在的狀態,引發潛意識裏的東西實在危險。

    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幾個小時之前自己的行為,從前從沒有過那樣的感情爆發,況且是以憎惡的形式。那傢伙確實讓人討厭,可為什麼我要置他於死地?是有什麼導火線嗎?有的話又會是什麼?我在長椅上躺下,思考起雙重人格。小時候讀過《化身博士》,還看過電影《三面夏娃》——回想起它們,我確認自己並非雙重人格。雙重人格者完生擁有兩種人格,大多數情況下不記得另一種狀態。我不一樣,不是完全變成別的人格,而是一點點朝着某着方向變化。當然,所有行動都源於自己的意志,並非在不知不覺中產生異常行為。

    那麼,我現在的症狀能説比雙重人格輕微嗎?它可能比雙重人格更糟糕——原來的人格在慢慢消失。

    真是這樣嗎?

    成瀨純一最終會消失嗎?我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腦袋,想着消失後的情形,心亂如麻。

    就這樣過了將近一個小時,聽見外面傳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我坐了起來。門開了,是剛才的警察。“覺得怎樣?”他問。

    “像是沒什麼大問題。”我回答。

    警察一臉冷淡地點點頭,衝着門外叫了聲“請進”。應聲進來的人在哪兒見過,一時沒想起來,但看見他微笑着點頭的樣子,我明白了,是在堂元博士那兒見過的嵯峨道彥。他怎麼會在這兒?

    “剛才堂元博士來電話告訴我你在這兒,就急忙趕來了。”他語調輕鬆得像是到車站來接我。訊問時警察問我有沒有保證人之類的,我沒多想就説出了博士的名字。

    “傷得可不輕啊,不要緊嗎?”

    “沒事。”我碰碰自己的臉,指尖的感覺告訴我臉腫了。

    “真沒想到這傢伙跟嵯峨先生是熟人?”警察盯着我的臉説,“是怎麼認識的?”

    “以前他救過我女兒,是救命恩人。”

    “哦,怎麼回事?”

    “女兒在海里溺水,被他奮不顧身地救起。”

    “哦,在海邊。”警察也沒露出敬佩的神色。

    “我可以帶他回去?”

    “可以。”他掏着耳朵看我,“可別再幹蠢事。”

    我沉默着點頭致謝,拿着東西走出警察局。嵯峨讓我坐他的車。白色沃爾沃的右車門上有劃痕。他用手指碰了碰,苦笑道:“新買那陣子被人弄的,就在停了一會兒車的工夫。’

    “這世上瘋子真多。”説完我心裏暗道,自己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開了一去兒,他語氣輕鬆地搭話;“沒想到你會做那種事,以前經常打架?”

    我搖搖頭:“這是頭一回,不知怎麼回事。”

    “以後還是小心點為好。這回就算是雙方都有錯,不再追究了。這種事弄不好會成被告。”

    “那家店也遭殃了。”

    “好像是,聽説他們立刻報了警。那邊我會想辦法,你不用擔心。”

    “錢我自己賠。”

    “不用這麼説吧。”

    “不,您這樣讓我很為難。”我轉過頭,對着他的側臉,“沒理由讓您幫到這一步,這跟您女兒的事是兩碼事。”

    “我是想幫你。”

    “您已經幫得夠多了。”

    紅燈了,他把車停住,看着我微微一笑:“真頑固。”

    “得合乎情理,就像無功不受祿一樣,不能要沒來由的錢。”

    “我不覺得是沒來由,但既然你這麼説我也沒辦法,這回就算了。”車子再次啓動。“對了,很抱歉最近很久沒跟你聯繫,一直想帶着女兒去當面道謝,總抽不出時間。”

    “您不用操心。”

    “身體狀況怎麼樣?問過堂元搏上,説是一切正常,恢復順利。”

    “既然博士那麼説,就是那樣吧。我不覺語氣尖刻起來。

    “你説得很奇怪。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嗎?”他的聲音有些不安。要是我沒有痊癒,大概他的心理負擔就不會減輕。

    “沒什麼,我是説專業的東西我也不懂。”

    他像是無法釋懷,之後明顯地沉默了。

    車子停在公寓前。看看車裏的鐘,已經快到黎明。今天只好下去上班了,反正在那個車間也待不長了,歇個一兩天也沒什麼。幸好明天是星期六。

    “其實我找你有事。”他拉上手剎,“我跟我妻子也説過,無論如何想請你吃頓飯。能告訴我什麼時候方便嗎?”

    我放鬆嘴角,搖了搖頭:“您不必這麼操心。真的,請不要管我了。”

    他笑了:“是我們想和你一起吃飯。一個人來會不自在,你帶個親近的人來吧。對了,聽説你有個女朋友,把她叫上。”

    他大概是從堂元博士那兒知道了阿惠。想起她,我的頭疼又要發作,胸口也一陣刺痛。“那我跟她商量一下。”我回答。

    “太好了,那回頭再聯繫。再見。”他踩下油門。

    我在家休息了一整天。身上到處都疼,沖澡時發現有無數淤痕和劃傷,熱水一衝,我忍不住疼得跳了起來。

    傍晚,橘小姐來了。打開門,我一下子沒認出來眼前的人是她。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不穿白大褂的樣子。她身着淺綠色無袖針織杉、墨綠色短裙,我不禁看得出神。她上下仔細打量着我,左右晃着脖子説:“看來你是好好幹了一架。”

    “想跟你們聯繫來着。添麻煩了。”我出於禮貌地點頭。

    “沒什麼麻煩,不過我們很擔心。頭部沒被重擊?”

    “受了點傷,沒事。”這跟腦襲接槍子兒相比算不了什麼傷。“堂元博士沒説什麼?”

    “他苦笑着説年輕人真是亂來。”她聳聳肩。

    “苦笑?”我搖頭,“要是當時在那兒看見我的行為,就不會説得這麼輕鬆了。”

    “什麼意思?”她不解似的歪着頭。

    “回想起來,也覺得昨晚的行為很異常。要是沒有喝醉這個藉口,大概會被當場送到精神病院。”

    “可你當時是醉了吧?”

    “沒醉得多厲害。就算醉了,要是原來的我,根本不可能變成那樣。我又當真想殺人了。”

    我的聲音有點大,路過的鄰居看了看我和她的臉。她把頭低了低説:“好像不是站着能説完的話。”我把她讓進屋。

    “真乾淨,葉村小姐常幫你打掃?”她站在玄關,環顧房間。

    “打掃衞生我自己還能應付。你進來吧,我給你倒茶。”

    “不,這兒就行了。”她站着沒動。

    “覺得我會對你做什麼嗎?”我歪歪嘴角説。

    她盯着我的臉,慢慢搖搖頭:“這不像你説的話。”

    “哦,你這不是也明白嗎?現在的我不像我。我跟你們説過很多次了,我的性格、人格在變化。可你們的答案總是一個——不可能。”

    “沒錯,不可能呀。”

    我用拳頭敲敲旁邊的柱子,指着她的臉:“我把這話還給你——不可能!從沒打過架的人為什麼會在酒館撒野?就不能説點真話嗎?你們在隱瞞什麼,我這腦袋裏一定在發生着什麼。”

    她皺皺眉——這眉毛長在女子臉上稍稍嫌粗——搖搖頭:“你別激動。”

    “我在問你,請回答。”我靠近她,雙手抓住她裸露的胳膊。她一臉吃驚,但我沒放手:“求你,橘小姐,告訴我實話。為什麼要隱瞞?”

    “你弄疼我了,”她扭過臉去,“鬆手。”

    聽她這麼説,我頓時感到她身體的觸感。她的胳膊有點涼,滑嫩露軟。我説:“皮膚真好,像有生命的瓷器。”

    “鬆手。”她又説了一遍。

    再次體會了手掌的觸覺之後,我輕輕鬆開手:“對不起,我沒想對你撒野。”

    她交叉雙臂,揉了揉被我抓過的地方。“我能理解你的不安,但別讓我為難,因為我相信你是正常的。”

    “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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