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武也騎馬挎槍,帶着護兵回來了。
七月十三日李家祭祖,李小武趕回來祭祖。中央軍在魏隗府駐了一個團,李小武在那個團當連長。李小武一米七七的個子,像他爹李文武一樣,長得眉清目秀,只是眉毛中間有一條傷疤,是小時候吃飯不小心跌倒,摔破碗扎的。李小武自幼讀書用功,在私塾時,別人捉弄老師,他一個在教室讀書,琅琅出聲。他有一個堂兄叫李小鬧,是已故村長李文鬧的大兒子,自幼調皮,不愛讀書,愛玩弄牲口,常要拉他一起去玩,多次被他拒絕,一個人在家裏練毛筆字。所以他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堂兄李小鬧長到十六歲,知道爺爺是被現任村長許布袋嚇死的,爹爹是被土匪殺死的,便嚷嚷着要去當土匪,等拉起一支隊伍,再打回村報仇。消息傳到許布袋孫毛旦耳朵裏,兩個便佈置人,趁李小鬧一次騎驢到鎮上鬥雞,把李小鬧悶死在大荒窪桑柳趟子裏。消息傳到李家,李家將李小鬧的屍首抬回來,一家人圍着亂哭。惟獨李小武仍在後院不出來,閉門琅琅讀書。這時大家便説李小武半點不懂事,堂兄被人害了,連哭都不來哭。惟有他父親李文武説:
"看這孩子樣子,也許是胸有大志!"
弄得他的嫂嫂、李小鬧的母親很不滿意,説李文武護着自己的兒子,不顧殺死的侄兒。為此大聲哭道:
"小鬧,你爹死了,沒人替你做主!"
後來李小武私塾讀完,考學考到了開封一高,在開封一高,他學習也好,次次考試名列前茅。同村在開封一高讀書的,還有孫家兒子孫屎根,許布袋女兒許鍋妮。因為有世仇,李小武孫屎根兩人不説話。李許兩家也有仇,但許鍋妮一個女孩子家,看李小武上進,次次名列前茅,卻暗暗佩服他,見他倒臉帶笑容。李小武見人家是個姑娘家,不必計算在世仇之內,也與許鍋妮説話。一次禮拜天從開封回村,孫屎根有事不回,兩人還悄悄在鐵塔集合,一塊做伴回家。路上有條小河,李小武還將許鍋妮背了過去。只是因為家有世仇,離村子三里,兩人就分了手。後來日本人打了過來,開封一高要轉移到洛水縣,中央軍來到學校募軍官。李小武與招募軍官的人談了一次,便給家中父親打回來一封信,説明自己的去處,就換軍裝加入了中央軍。臨入軍隊那天,他還看到許鍋妮在一羣歡送的同學中看他。後來他也聽説,孫屎根加入了八路軍,他也不説什麼。只是在中央軍努力求上進。兩年以後,就掛上了上尉軍銜,領了一個連,有了勤務兵。平時李小武不回來,李家每年祭幾回祖,只是到了祭祖,他才帶幾個勤務兵回來。回來祭過祖,當天也就回去了。每次回來,很少給家裏帶東西。與家裏人也不多説話,只與父親在一起談談。談談也不説家務,只談些天下形勢。弄得一家人對他不滿意。李小鬧的母親當着李文武的面説:
"都説上學好,咱家省吃儉用,供應小武上學,現在上出來了,當了隊伍的連長,家裏沾他什麼光了?不沾他光就不説了,他把咱家的幾輩冤仇給忘了?他爺爺是被誰害的?小鬧他爹是被誰害的?小鬧是被誰悶死的?他手裏有隊伍,怎麼不把孫、許兩家給平了?我看這小武,是指望不上了。以後祭祖,他也別來了!"
李文武也覺得嫂子説得有道理。在一次祭祖之後,李文武就將嫂嫂的意思委婉地轉述給兒子,誰知李小武一聽,只是淡淡一笑。説:
"爹,我平時不愛説話,但心中並不傻。我不知道爺爺是被誰殺的?我不知道大伯是被誰殺的?我不知道堂兄是被誰殺的?説要現在報仇,倒也容易,我派幾個兵,就可以統統把仇人給崩了。只是,爹,不能這麼做!"
李文武張大眼問:
"為什麼?"
李小武説:
"我崩人容易,只是我崩了人,抬身走了,咱們全家還在村裏。我不能把全家帶到隊伍上,我還只是個連長,沒那個權力。我一走,你們呆在村裏,就會有人回過頭來殺你們。不要忘了,孫家也有兩個人在隊伍上,一個孫毛旦,跟着日本人,一個孫屎根,跟着八路軍。爹,這種形勢,我能魯莽去報仇嗎?"
李文武聽了兒子一番話,連連點頭,説:
"是哩,是哩!"
佩服兒子比自己和嫂子有見識,事情考慮得周全,事情考慮得長遠。但他埋怨:
"這道理你為什麼不早説?你不説,大家以為你忘了呢!"
李小武也只是淡淡一笑:
"爹,該做就做,不做時不要亂説。事情還沒做,何必去説?"
李文武又點頭。但他又問:
"照你這麼説,看得長想得遠,這仇就永遠不能報了?"
李小武又一笑:
"不是。爹你再往長想一想。現在是誰家的天下,是日本人的天下。但可以肯定,日本是長不了的。我讀過世界史,沒有一個民族可以長期霸着另一個民族的。將來日本是要失敗的。日本一失敗,天下是誰的?就是中央軍和國民黨的。八路軍雖然有一些兵,但都是烏合之眾,用減租減息哄幾個窮人,成不了大氣候。等中央軍坐了天下,就是我們坐了天下。等我們坐了天下,那時想殺誰還不容易嗎?"
李文武聽了這番話,更是連連拍手,説:
"是哩,是哩,我兒在外沒有白闖蕩,比爹有見識,事事能説出個理!"
從此對李小武十分尊重。李小武每次回家來,仍和從前一樣,祭完祖就走,不多説話,李文武對他十分理解。只是有一次他聽説兒子回來,在村口碰上許鍋妮,下馬與她説了一陣話,心中感到很困惑,又把兒子叫來問道:
"小武,這話本來不該當爹的説。我知道你與許家的姑娘在開封是同學。你説現在不報仇,等中央軍坐了天下再報仇我相信,可咱們也不該與仇家的女兒勾連,那樣,就是把祖宗給忘了!"
這時李小武倒是有些尷尬,臉紅着説:
"爹既然這樣説,我以後不理她也就是了。"
以後再見面,倒真不理她。李文武才放心。
七月十三這天,李小武帶護兵回來祭祖,一進村又碰上了許鍋妮,許鍋妮A着一籃子衣裳,拿着一根棒槌,從河邊洗完衣裳正要回家。李小武在馬上看了看她,她在地上看了看李小武,四目相對,李小武又像前幾次那樣,撥轉馬頭就進了村。倒弄得許鍋妮A籃子站在那裏,愣了半天神。後來,眼淚就撲簌簌下來了。
李小武帶護兵回到家,家裏祭祖已經開始,四村裏還來了幾家親戚。眾人見他回來,忙給他讓開了道。幾個護兵忙在祖宗遺像前擺了幾碟子乾果,讓李小武祭祖。説是祭祖,其實也就是磕四個頭。李小武磕過頭,爬起來與親戚們打了打招呼,便像往常一樣,轉到後院去與父親説話。護兵中早有一個在門口站了崗。其中有一個班長姓吳,來過幾次,在村裏比較熟,沒事到村裏街上轉去了。
李小武在後院與父親坐下,家裏有夥計端上茶,兩人在一起隨便聊些閒話。聊着聊着,李小武發現父親老是嘆氣,打不起精神。李小武問:
"爹,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下次回來,我帶回一個軍醫給你看一看吧!"
李文武這時説:
"身體倒沒什麼,就是老有人欺負,讓人心裏不痛快!"
李小武問:
"誰欺負你?"
李文武説:
"還不是孫許兩家!小武,你在外闖蕩,學問比我大,見識比我廣,上次你説的道理,我不是不懂,也不是不贊成,我懂,也贊成,我照着去做,暫時不與孫許兩家生事。可現在人家當着村長,咱們不與他生事,人家可與咱生事,處處與咱為難。長此以往,人家不像捏猴一樣把咱給捏死了?"
李小武問:
"他最近又怎麼捏咱了?"
李文武説:
"最近日本人派下面了,每人十斤。十斤也就十斤吧,日本派下的,誰也不敢不給。只是一人十斤面,咱家也就二百來斤吧,可許布袋假公濟私,一下給咱派了四百斤,這不是明欺負人嗎?"
李小武問:
"給他了?"
李文武説:
"人家帶着村丁,敢不給嗎?許布袋年輕時殺咱家的人欺負咱,現在還捏着咱不放!我不想這些事不生氣,一想這些事,簡直就無法當人活了!"
李小武聽了父親的話,也覺得許布袋做得有點過分,欺負人不該這麼欺負,不看僧面看佛面,起碼李小武也在外邊領兵打仗混事呢!這時他帶來護兵中的那個吳班長,已從街上轉了回來,站在李小武的身後聽。聽到這裏,早憋不住了,説:
"連長,這老傢伙不懂事,該開導了!我帶幾個弟兄去把他開導開導吧!"
李小武用手止住他説:
"開導倒不必開導,只是這多出來的二百斤白麪,到底是怎麼出的,應該問清楚。老吳,你帶兩個人去,不要發火,不要打人,只是去問問這白麪是怎麼出的,回來告訴我!"
吳班長立正説:
"是!"
轉身帶上兩個護兵,出門到許布袋家去了。李文武見兒子派兵去問事,心裏也舒坦一些,説話有些喜歡起來。
李小武交代吳班長"不要發火",但吳班長帶着兩個兵到了許布袋家,還沒問話就發了火,用馬鞭指着許布袋説:
"你就是村長?"
許布袋這時正坐在棗樹下吸煙,他一輩子都是用馬鞭指人家,哪裏見過人家用馬鞭指自己?但他年輕時當過兵,知道當兵們的厲害,何況來了三個人,都揹着快槍,於是見人家用馬鞭指自己,也只好賠着笑臉説:
"什麼村長,也就是為老總們支支差罷了。請問老總是哪一部分的?"
説着就將煙袋往上遞,被吳班長一馬鞭給打飛了。
"少跟我囉嗦,我們是村西李少爺李連長的部下,今天來開導開導你!"
許布袋這才知道是李小武帶來的兵,但見煙袋被打飛了,也不敢發火,只是説:
"我可沒有得罪李連長的地方!"
吳班長説:
"你沒有得罪李連長,你得罪李連長他爹了!我只問你,日本人派面,別人家都是一人派十斤,怎麼給李連長家派那麼多?"
許布袋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拾起煙袋説:
"老總們誤會了,這次派面原來是按人頭派的,但面總收不齊,收不齊面,日本人來了就要打我,只好改成按地畝派了。李連長家地畝多,白麪就多了些。可這不光是他一家,孫家、宋家、晉家、俺家地畝多,也都交得多,不信老總們可以查對帳簿!"
吳班長揮着馬鞭説:
"我不管你按不按地畝,也沒工夫查你的帳簿,反正李連長家不該出那麼多!你給日本人辦事那麼積極,不是漢奸是什麼!你把多收的二百斤白麪給我揹回去,我今天饒了你;若説半個不字,我先用馬鞭教訓教訓你!"
許布袋見一個小當兵的如此不講理,還老在自己臉前舞鞭子,心中就有些發火,説:
"你當一個兵,也要講理,不能動不動就背面;你一背面,日本人過來豈不打我?"
吳班長見許布袋與他頂嘴,馬上生了氣:
"你怕日本人打你,就不怕我打你?我先打你這老漢奸兩鞭,看你怕日本人還是怕我!"
説着就要下鞭子。這時從馬圈跑出一個軍人説:
"住手,不能打人!"
吳班長與兩個護兵吃了一驚,扭頭一看,原來是個八路軍。這八路軍便是小馮,是孫屎根派他回村來偵察情況的。回到村裏,整天也沒什麼情況可以偵察,反正也就是日本人十五要來拉麪罷了。所以整天呆在馬圈和小得一起玩。這天正在玩,看到來了幾個中央軍,要打孫屎根家裏的人,便跑出來制止。
吳班長見跑出來一個八路軍,也只好暫時不打許布袋,過來用馬鞭指小馮:
"你跑出來了,你是幹什麼的?"
小馮倒也膽大,手摸着自己的獨橛子説:
"我是八路軍,是我們孫隊長的部下!"
吳班長看他穿著粗布軍裝,還沒脱土頭土腦的樣子,便有些看不起,説:
"我不管你是誰的部下,我在這教訓漢奸,礙着你什麼了?"
小馮説:
"他不是漢奸!"
吳班長説:
"替日本人收面,怎麼不是漢奸?他將面給我揹回去,我不打他;他不背,我就打他!"
小馮説:
"這面不能背,打他不打他是小事;一背面,就破壞了我們的軍事計劃!"
吳班長這時倒笑了:
"你們幾個窮八路,還能有什麼軍事計劃!你們的軍事計劃,就是保護給日本人收面嗎?可見你們八路也通日本,是個漢奸!不打他也行,我先把你這個漢奸給捆起來!弟兄們,將這個八路漢奸給我捆起來!"
小馮見人家要來捆他,就從屁股後抽槍;但畢竟吳班長人多,還沒等槍抽出來,三個人早將他捆了個豬肚。接着就將他押回了李家大院。吳班長先進後院報告:
"連長,抓到一個八路漢奸!"
李小武倒吃了一驚:
"什麼?抓到一個八路漢奸?怎麼抓住的?我讓你去問那件事,你倒辦了這個!"
吳班長得意地説:
"這是孫屎根的一個部下,正好在家裏,替老王八蛋説話,讓我捆住了!"
接着就把小馮給推了進來。小馮這人李小武認識,記得以前在孫家餵馬;小馮一見李小武,看人家穿戴整齊,戴着白手套,身後站着幾個兵,這時倒害怕了,害怕李小武下命令把他殺了,頭上冒着汗説:
"李連長,這是誤會,這是誤會,我是八路軍,不是漢奸,你不能殺我!"
這時吳班長説:
"那我們讓背白麪,你不讓背,説是破壞你們的軍事計劃,你們不是向着日本人嗎?"
這話倒引起了李小武的注意,問:
"軍事計劃,什麼軍事計劃?小馮,你告訴我,我馬上放了你!"
小馮這時想起了孫屎根的交代,不能暴露軍事秘密,就不再説話。
吳班長見他不説話,上去踢了他一腳:
"×你媽,怎麼不説話?我們連長問你呢,看我不用鞭子抽你!"
李小武止住吳班長,到小馮跟前,親自將繩子給他解開,説:
"小馮,別怕,告訴我,現在是國共合作,共同抗日,咱們是一勢了。你告訴我,我不告訴別人還不行嗎?我知道八路軍個個都是好漢,不是漢奸,你們不會替日本人收面,説不定倒是想打日本人哩,是不是?"
小馮見李小武説話很知己,一個連長,又親自給他解繩子。於是就瞪了吳班長一眼説:
"可不是,我們八路軍向着老百姓,怎麼會替日本人做事?我們正是想打日本哩。他們十五那天來收面,看我們不揍他孫子!你們這時把面揹回來,沒有面哄日本人,可不是破壞我們的軍事計劃!"
李小武把手放到額頭上,想了半天,突然笑着説: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怪我們不知道,這面不能揹回來。好啦,這事就到這裏,你回去吧,那面也不背了!"
就把小馮給放了。惹得吳班長和幾個護兵不高興。小馮見自己説住了李小武一幫人,不但不再背白麪,還放了自己,倒很高興,高興自己有本領,説住了他們,還沒破壞自己這邊的軍事計劃。
小馮一走,李小武就向爹告辭。倒把李文武和幾個護兵弄懵了,幾個人説:
"天還早着哩!"
李小武説:
"團長來時説了,晚上還要開會,得急着趕回去。"
又對李文武説:
"爹,那二百斤白麪,就不要説了。別因為一把面,把事情弄大!"
説完,出門就跨上了馬。把個李文武弄得不知事情頭緒。到了路上,幾個護兵也埋怨,本來今天勝利了,咱們人又多,誰知怕上人家一個八路軍了!李小武也不理他們,只顧打馬。
到了部隊駐地,已是晚上,屋裏都點上了燈。李小武一下馬,連部的勤務兵就去給李小武打洗臉水。洗臉水打來,李小武卻不見了。他已經顧不上洗臉,跑到團部去了。團長正在家跟太太一塊玩貓。李小武喊了個"報告",沒等回答,就進去了。這位團長便是當年到開封一高招募軍官的人,上過黃埔軍校十三期,對李小武一直很愛護。見他闖進來,也不怪他。倒是他太太突然見闖進一個兵,破壞了玩貓,有些不高興,撅着嘴抱着貓出去了。李小武感到很抱歉,團長倒不介意,笑着説:
"你有什麼事?"
李小武便到團長身邊,小聲説了一通話。團長聽後摸着禿頭想了想説:
"也可以吧,你帶十幾個人去試一試。我也討厭共產黨,盡幹些不明不白、調三窩四的事。不過要小心,見機行事,別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
李小武立正答了個"是",便退了出來。回到連裏,馬上對連副説:
"明天挑一個排,準備十五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