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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

    她那一身打扮絕頂高貴。

    高貴,卻又絕無一絲浮華。正相反,她周身煥發出的那一派動人的風采,在女性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境界——可説極素淡之至。新做的頭髮看去似在隨風飄拂,卻又紋絲不亂。有如愛追求時髦的攝影師用高速鏡頭拍下的照片。

    這可弄得我有些尷尬了。看瑪西-納什小姐這樣齊齊整整一絲不苟,儀態無比優雅,一派安閒自在,我覺得自己就彷彿是放了好幾天的一堆老菠菜,給亂糟糟塞在個塑料袋裏一樣。看來她準是個模特兒無疑。至少也是跟時裝行業有些關係的。

    我來到了她的桌子邊。那是在一個清靜的角落裏。

    “你好,”她招呼了我。

    “我該沒有叫你久等吧。”

    “説實在的,你倒還是早到了,”她答道。

    “這言下之意就是你到得還要早,”我説。

    “我看這是個合乎邏輯的結論,巴雷特先生。”她粲然一笑。“你是自己坐下呢,還是要等我説一聲請?”

    我就坐了下來。

    “你這是喝的什麼?”我指指她杯子裏橘黃色的飲料,問道。

    “橘子汁,”她説。

    “還加些什麼呢?”

    “就加冰塊唄。”

    “沒有別的了?”

    她點點頭表示是這樣。我正想問她為什麼飲食這樣節制,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呢,一個侍者已經出現在跟前,看他招呼我們的那副眉眼腔調,竟像我們是天天光顧這裏的老吃客似的。

    “哎喲二位,今天晚上可好啊?”

    “好。有什麼時鮮的好菜嗎?”我受不了這種裝出來的“花功”,就趕緊問他。

    “我們的扇貝最好不過了……”

    “那可是我們波士頓的看家菜。”我一下子忽然在吃喝上成了個地方主義者。

    “我們的扇貝可是長島的特產,”他回答説。

    “好吧,倒要看看你們的扇貝口味行不行。”我就轉過去問瑪西:“要不要試試這種本地出產的冒牌貨?”

    瑪西笑笑表示同意。

    “那先來點什麼呢?”侍者望着她問。

    “萵苣心澆檸檬汁。”

    這一下我可以肯定她是個模特兒無疑了。要不又何必要這樣節食,苦了自己呢?我卻要了意式白脱奶油麪(“白脱要加得愈多愈好”)。我們那位熱情的招待於是就鞠躬退下。

    這就剩我們兩個人了。

    “好,我們又見面啦,”我説。(説句老實話,這開場白我已經排練了整整一個下午了。)

    她還沒有來得及應一聲“是啊,又見面了”,卻又冷不防跑出一個侍者來。

    “請問喝什麼酒,先生?”

    我徵求瑪西的意見。

    “你就自己點點兒什麼自己喝吧,”她説。

    “你連葡萄酒也不喝一點?”

    “酒我是涓滴不沾的,”她説,“不過我倒可以向你推薦,有一種默爾索乾白葡萄酒①是很不錯的。你贏了球不喝點美酒就未免有些遺憾了。”

    ①默爾索乾白葡萄酒產在法國的勃民第。默爾索是勃民第下屬的一個教區名。

    “就來默爾索吧,”我對掌酒的侍者説。

    “可能的話,要一瓶66年的,”倒是瑪西顯得很在行。侍者走了,於是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你怎麼一點酒也不喝?”我問。

    “不是因為有什麼道理。我就是想保持清醒的頭腦,可不能有一丁一點的糊塗。”

    這話可到底該怎麼領會呢?在她的心目中到底是哪些不能有一丁一點的糊塗呢?

    “這麼説你是個波士頓人啦?”瑪西説(我們的談話可也不是漫無邊際的)。

    “是的,”我説。“你呢?”

    “我可不是波士頓人,”她答道。

    這話是不是在暗暗奚落我呢?

    “你是搞時裝業的吧?”我問。

    “那也幹一點。你呢?”

    “我這一行經手的是人家的自由,”我回答説。

    “是剝奪人家的自由,還是給人家以自由?”她臉上的微微一笑,倒叫我説不準她這話裏是不是有一絲挖苦的意思。

    “不能讓政府有枉法的行為,這就是我的工作,”我説。

    “那可不容易呢,”瑪西説。

    “是啊,所以幹到現在還沒有多少成效。”

    掌酒的侍者來必恭必敬地替我斟上了酒。於是我就自己喝了起來,佳釀源源不斷流入了心田,話也分外多了起來。話題就是進步的律師眼底下都在忙什麼樣的大事。

    老實不瞞你説,跟……跟年輕姑娘在一起,我已經連話都不大會説了。

    因為,那種所謂“約會”,我已經有多少年沒幹了。我自己也意識到,我一談自己的事,人家就覺得沒味。(過後姑娘八成兒就會在“小姐妹”面前説我:“那個自大狂!”)

    因此當時我們談論的話題——確切些説應該是我一個人講話的話題——就是沃倫①的最高法院在個人公民權問題上作出的一系列裁決。你問伯格②這班大老會不會對憲法修正案第四條繼續增補條文?那就要看他們選擇誰來填補福塔斯③遺下的空缺了。你有憲法文本的話可要好好保存起來啊,瑪西,恐怕很快就要買不到了呢。

    ①沃倫(1891-1974):美國最高法院第十四任首席法官,1953-1969年在任。民權捍衞者。他在任內最重要的兩項裁決是:一、刑案被告請不起律師時可由公家指定律師,費用由公家開支;二、刑案嫌疑犯在受警方審訊之前,應先告以按照憲法他有權先請律師後受審訊。

    ②伯格(1907-):美國最高法院第十五任首席法官,1969年起在任。下文所説的憲法修正案第四條,規定對公民不得非法搜查逮捕。

    ③福塔斯(1910-1982):美國最高法院法官。1965-1969年在任。1968年由約翰遜總統提名出任首席法官,遭到參議院反對,未幾即因被控受賄而辭去公職。

    我正要把話題轉到憲法修正案第一條上,卻冷不防竄出個侍者來,把長島的扇貝送上來了。是啊,味道果然不錯呢。不過總還不及波士頓的扇貝好。好,回頭再來説這修正案第一條——其實最高法院作出的裁決本身就是前後矛盾的!他們既然在《奧布賴恩訴聯邦政府》一、案中裁決説焚燒徵兵卡的舉動不能視為代表演講,又怎麼能在《廷克訴得海因市》①一案中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倒裁決説臂纏黑紗參加反戰示威“與發表演講毫無二致”呢?哎呀你倒説説,到底哪個算是他們真正的立場?

    ①得梅因市是衣阿華州的首府。此案是因一羣學生臂纏黑紗參加反戰示威受到教育當局處分而起。

    “你還會不知道?”瑪西倒反問我一句。我還沒有來得及琢磨她這是不是隱隱有嫌我話説得太多之意,侍者卻又過來了,這回是來問我們“末了”還來點什麼。我要了奶油巧克力和咖啡。她只要了茶。我心裏倒漸漸感到有點不安了。我是不是該問問她呢,我怕是講得太多了吧?是不是還該道個歉呢?不過話又得説回來,她真要嫌我講得太多,當場就可以打斷我呀,不是嗎?

    “這些案子全都是你辯護的嗎?”瑪西問。(是明知故問?)

    “那哪兒能呢。不過眼下有一件新的上訴案子,倒正是我給當的顧問。承辦這件案子的律師需要引證材料明確一下,怎樣的人便算是出於信仰上的原因,可以不眼兵役。我以前辯護過一件《韋伯訴兵役局案》,有個判例,他們正用得着。另外,我還經常盡些義務,去給……”

    “你好像從來也不知道該歇歇的,”她説。

    “這個嘛,吉米-亨德里克斯在伍德斯托克①説得好:‘社會風氣實在糟糕,這世界真應該徹底洗刷洗刷才好。’”

    ①伍德斯托克是紐約州東南部卡茨基爾山下的一個小鎮,1969年曾在此舉行夏季搖滾音樂節,有數十萬青年蜂擁而來參加,歷時三天。音樂節主題是“和平與博愛”。吉米-亨德里克斯為參加演出的著名黑人搖滾歌星。

    “你也去參加那次音樂節了?”

    “沒有,我是看《時代》雜誌才知道的,晚上睡不着覺,就翻翻《時代》權當催眠藥。”

    瑪西只是“噢”了一聲。

    她這一聲餘音嫋嫋的“噢”,是不是表示她對我失望了?還是覺得我絮絮叨叨可厭呢?我這才想起,這一個鐘頭來(不,有一個半鐘頭了!)盡是我在嘮嘮,她還沒有撈到個談談的機會呢。

    “你在時裝行業裏做什麼具體工作呢?”我就問。

    “跟改善社會風氣可不相干。我在賓寧代爾公司。就是有許多連鎖店的,你大概知道吧?”

    這家連鎖店公司生意興隆,財源茂盛,誰不知道?一些愛擺闊的顧客視之為提高身價的好地方而趨之若鶩,誰不知道?不管怎麼説吧,反正只要她透露出了這麼一丁點兒消息,我心中也就有了些底了。這家紅極一時的公司能有納什小姐這樣一位辦事人員,那真是最理想不過了:長得那樣漂亮,性格那樣堅強,體態那樣曼妙,布林-瑪爾學院①培養的談吐又是那樣迷人,便是一條鱷魚到了她手裏,怕還會買上一隻手提包呢②。

    ①《愛情故事》裏已經介紹過,布林-瑪爾學院是一所著名的女子大學,在賓夕法尼亞州。

    ②説鱷魚買手提包,有調侃意,因為鱷魚的皮正是做提包的絕好材料。

    “我是不大做這種銷售方面的工作的,”我還是很不知趣地一個勁兒問她,她就回了我這麼句話。我原先還當她是個頗想有一番作為的見習銷售主管呢。

    “那你到底是幹什麼的呢?”我問得更直截了當了。在法庭上撬開證人的嘴巴就是靠的這種辦法。只要不斷變換措辭,把內容基本上相同的問題翻來覆去死釘着問就是了。

    “嗨,你就不覺得再聽下去這兒要受不住了嗎?”她一邊説一邊還點了點自己細長的脖子,表示喉嚨口已經快把不住關了。“老是談人家的工作,你不覺得怪膩味的嗎?”

    她的意思是夠清楚的了:我老説這些,太討厭了!

    “我只怕我誇誇其談,盡談我的法律,會讓你聽得倒胃口呢。”

    “沒有的事,説老實話,我倒覺得那挺有意思的。就是有一點:我想你要是能再多談談自己就更好了。”

    我還能談些什麼呢?想來想去,恐怕還是把自己的情況如實相告是最好的辦法。

    “倒不是我不願意説,只是説起來實在不大愉快。”

    “怎麼?”

    沉默了一會。我的眼睛直盯着咖啡杯裏。

    “我有過一個妻子,”我説。

    “那也是很平常的事嘛,”她説。不過口氣似乎比較和婉。

    “她去世了;”

    頓時又是一片默然。

    “真對不起,”後來瑪西開了口。

    “沒什麼,”是我的回答。可不這樣回答還能怎樣回答呢?

    於是我們就又都默不作聲了。

    “你怎麼不早些告訴我呢,奧利弗。”

    “我一字都有千斤重呵。”

    “談談不是可以心裏舒暢些嗎?”

    “天哪,怎麼你的口氣就跟我的精神病醫生簡直一模一樣,”我説。

    “唷,”她説。“我還當我的口氣像我自己的精神病醫生呢。”

    “咦,你幹嗎也要去找精神病醫生?”這樣一個神閒氣定的人竟然也要請教精神病醫生,倒真叫我吃了一大驚。“你又沒有失妻之痛。”

    我故意説了句笑話,這是個苦澀的笑話——也是個不成功的笑話。

    “可我失去了一個丈夫哪,”瑪西説。

    巴雷特啊巴雷特,瞧你説話這樣不知進退,如今可捅了婁子了!

    “啊呀,瑪西,你這是……”我再也説不出別的話來。

    “請別誤會,”她馬上又緊接着説。“他只是跟我離了婚。不過邁克爾跟我分割了財產各奔西東的時候,在他倒是滿懷自信輕裝上路了,而我卻背上了一身的煩惱。”

    “這位納什先生是何許樣人呢?”我問。我實在憋不住了,我想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傢伙,居然能把這樣一位姑娘抓到手裏。

    “我們換個話題談談好不好?”她説。那口氣,至少在我聽來好像有點傷心似的。

    説來也怪,看到這位瑪西-納什小姐儘管外表淡漠,內心其實也有她的難言之隱,我緊張的心情倒一下子輕鬆了。豈止難言之隱,她只怕還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傷心史呢。我倒覺得這樣的姑娘反而有了些人情味,也不至於讓人感到那麼高不可攀了。不過儘管如此,我還是找不到話説。

    瑪西卻有話説了。“哎唷,乖乖。時間不早了。”

    我一看錶,果然已經十點三刻。不過我覺得她在此刻突然提到時間不早,還是説明我已經談得叫她倒了胃口了。

    “請結帳,”她見侍者正好走過,便招呼了一聲。

    “哎——不成不成,”我説。“該我請客。”

    “那怎麼可以呢。説好了的事怎麼好反悔呢。”

    是的,原先我是打算要她請客的。可是我做事孟浪,如今滿心慚愧,為了補過,這頓飯一定得我來請她。

    “還是我來付帳,請不要爭了,”鄙人此時居然膽敢把她的意見都推翻了。

    “你聽我説,”瑪西大不以為然。“你要跟我鬥勁我也不怕,不過我們好歹總不能扒了衣服鬥吧,而且鬥這種勁實在也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所以你就別跟我胡鬧了,好不好?”説完她就喊了一聲:“德米特里!”

    原來她連那侍者的名字都知道。

    “您只管吩咐,小姐,”德米特里説。

    “請加上小費記在我帳上。”

    “遵命,小姐,”侍者答應過後,便悄悄退下。

    我感到不大自在。她吃飯時坦率的談話先已使我不快。後來她又提到脱光了衣服打架(儘管話説得還比較含蓄),我心裏更是暗暗犯了嘀咕:萬一她以性的誘惑向我進攻,我可怎麼對付好呢?而且還有一點,她在“二十一點”飯店居然可以記帳!這個娘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奧利弗,”只見她一開口,便露出了那兩排無比潔白齊整的牙齒,“我送你回家吧。”

    “你送我?”

    “反正順路嘛,”她説。

    我此刻的心情可瞞不過我自己。我心裏緊張極了……這局面,不是明擺着的嗎?

    “不過,奧利弗,”她隨即又擺出一面孔正經,或許還帶着點兒譏諷的意思,再補上這麼一句:“我請你吃飯,可不就是説你就得跟我睡覺。”

    “喔,那我就放一百二十個心了,”我故意裝出一副言不由衷的樣子説。“我也真不想留給你一個行為放蕩的印象。”

    “哪兒的話呢,”她説。“你這樣的人怎麼扯得上行為放蕩?”

    出租汽車飛快地向我的住處駛去。在車子裏我乍猛的想起了一件事。

    “嗨,瑪西,”我極力裝作隨口説來的樣子。

    “什麼事,奧利弗?”

    “你剛才説你送我回家是順路——我可沒把我家的地址告訴過你呀。”

    “噢,我這不過是想當然,我估計你大概總住在東六十幾號街吧。”

    “那你住在哪兒呢?”

    “離你家不遠,”她説。

    “真會打馬虎眼!那你的電話號碼大概也是號簿上查不到的吧?”

    “對,”她説。但是既沒有説明原因,也沒有告訴我號碼。

    “瑪西?”

    “怎麼,奧利弗?”她的口氣依然平靜如水,一派坦然。

    “何必要搞得那樣神秘呢?”

    她伸過手來,那戴着皮手套的手按着我攥得緊緊的拳頭。她説:“暫時就別追問了,好不好?”

    老天也真不幫忙!這種時分路上的來往車輛偏偏就是那麼稀少,因此出租車轉眼就到了我的住處,速度之快真是少有——可是在這種當口開出這樣的高速度,我是決不領這份情的。

    瑪西吩咐司機“等一等”。我就等着聽她説,説不定她會關照司機接下來再去哪兒呢。可這個女人才精着哩。她只是對我笑笑,擺出一副華而不實的熱情樣子,小聲説道:“多謝啦。”

    “哪兒的話呢,”我也以牙還牙,故作彬彬有禮之狀。“應該是我感謝你才對。”

    一時竟冷了場。我是説什麼也不想再死乞白賴等着聽她説什麼了。因此我就下了車。

    “嗨,奧利弗,”倒是她又喚我了,“下星期二再去打一場網球怎麼樣?”

    這是她主動提出的,我一聽正中下懷。這一下我可露了餡兒了,因為我立刻答道:‘可那還要等一個星期哪。幹嗎不能提前點兒呢?”

    “因為我要去克利夫蘭,”瑪西説。

    “要去那麼久?”這話我怎麼能相信呢?“在克利夫蘭住得滿一個星期的人,我還從來沒有見過!”

    “改改你那東部人的勢利眼兒吧①,我的朋友。星期一晚上我打電話給你,咱們再確定具體的時間。‘晚安,親愛的王子。’②”

    ①克利夫蘭在俄亥俄州,屬中西部,而奧利弗則是東部的波士頓人,所以瑪西要這樣説。

    ②莎士比亞名劇《哈姆萊特》中霍拉旭的一句台詞(第五幕第二場哈姆萊特氣絕時)。

    那出租汽車司機似乎是熟讀《哈姆萊特》的,聽到這裏他就加大油門把車開走了。

    我開到第三個門鎖時,心裏不覺一陣怒火直冒。我到底見了什麼鬼啦?

    這個女人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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