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黃山官邸。這裏生機盎然,空氣清新,一到春天就是滿山的桃紅和火焰般的山茶花。自南京陷落以後,國民政府遷都重慶,這裏是蔣介石委員長的住處。當時蔣在重慶有四處官邸,這是其中之一。領袖的官邸,與國家淪陷、國家強弱沒有關係;這裏既不比南京的幾處官邸差,也不比美國的白宮、英國的唐寧街十號遜色。領袖總是領袖,只要能當上領袖,不管當上什麼膚色、民族的領袖,都可以享受到世界一流的衣、食、住、行。雖然所統治的民眾大相徑庭。所以,我歷來贊成各國領袖之間握手言歡,因為他們才是真正的階級兄弟;各國民眾之間,既不必聯合,也沒什麼可説的。即使發生戰爭,也不可怕,世界上最後一顆炮彈,才落在領袖的頭上。如果發生世界性的核戰爭,最後剩下的,就是各國的幾位領袖,因為他們這時住在風景優美的地球上空,掌握着核按鈕。掌握按鈕的人,歷來是不會受傷害的。黃山官邸以雲岫樓和松廳為中心結構,蔣住雲岫樓,儀態萬方的宋美齡住松廳。當然,夜間就難説了,如果兩人有興致的話。在兩處住宅之間的低谷裏,專門挖有防空洞,供蔣、宋躲他們階級兄弟日本天皇陛下的飛機。至於蔣、宋的日常生活,這不是我們所能想像的,反正整日的吃喝,比五十年後我們十二億人中的十一億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人還要好,還要不可想像。雖然蔣只喝白水,不飲酒、不抽煙,安假牙,信基督,但他也肯定知道,榆樹皮和“黴花”,是不可吃的,可吃的是西餐和中餐中的各種菜系。一九四二年,蔣與他的參謀長、美國人史迪威發生矛盾,在黃山官邸吵嘴,即要不歡而散,宋美齡挽狂瀾於既倒,美麗地笑着説:
“將軍,都是老朋友了,犯不着這樣慪氣。要是將軍能賞光到我的松廳別墅去坐一坐,將會喝到可口的咖啡!”
這是我在一本書上讀到的。讀到這裏,我對他們吵不吵嘴並不感興趣,反正吵嘴的雙方都已經去球了,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注意到:一九四二年,中國還是有“可口的咖啡”,雖然我故鄉的人民在吃樹皮、柴火、稻草和使人身體中毒發腫的“黴花”,最後餓死三百萬人。當然,這樣來故意對比,説明我這個人無聊,把什麼事情都弄得庸俗化。我也知道,對一個泱泱大國政府首腦的要求,不在他的夫人有無有咖啡,只要他們每天不喝人血(據説中非的皇帝就每天喝人血),無論喝什麼,吃什麼,只要能把國家治理好,就是一個民族英雄和歷史偉人。我在另一本書上看到,蔣為了拉攏一部地方武裝,對戴笠説:“你去辦一辦。記住,多花幾個錢沒關係。”這錢從何而來呢?我只是想説,一九四二年,當我故鄉發生大旱災、大飢餓的消息傳到黃山官邸時,蔣委員長對這消息不該不相信。當然,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全信,他説:可能有旱災,但情況不會這麼嚴重。他甚至懷疑是地方官員虛報災情,像軍隊虛報兵員為了吃空額一樣,想多得一些救濟糧和救濟款。蔣委員長的這種態度,在幾十年後的今天,受到許多書籍的指責。他們認為委員長不體察民情、不愛民如子、固執等。他們這種愛民如子、橫眉冷對民賊獨夫的態度,也感染了我的情緒。但當我冷靜下來,我又是輕輕一笑。這時我突然明白,該受指責的不是委員長,而是幾十年後這些書的自作聰明的作者。是侍從在夢中,還是丞相在夢中?侍從在夢中。不設身處地,不身居高位,怎麼能理解委員長的心思?書籍的作者,不都是些百無一用的書生嗎?委員長是委員長都當上了,頭腦不比一個書生聰明?是書生領導委員長,還是委員長領導書生?是委員長見多識廣,還是書生見多識廣?一切全在委員長———萬般世界,五萬萬百姓,皆在委員長心中。只是,當時的委員長的所思所想,高邈深遠,錯綜複雜,並不被我們所理解。委員長真不相信河南有大旱災、旱災會餓死人嗎?非也。因為從委員長的出身考察,相對於宋美齡小姐來説,委員長還算是苦出身。委員長自己寫道:
我九歲喪父……當時家裏的悲慘情況實在難以形容。我家無依無靠,沒有勢力,很快成了大家污辱和虐待的對象。
這樣一個出身的人,不會不知道下層大眾所遭受的苦難。在一個省的全部範圍內發生了大旱災,情況嚴重到什麼程度,他心裏不會沒底。但他認為:可能有旱災,但不會這麼嚴重。於是書生們上了當,以為委員長是官僚主義。其實在夢中的是書生,清醒的是委員長。那麼為什麼心裏清楚説不清楚呢?明白情況嚴重而故意説不嚴重呢?這是因為擺在他面前的,有更多的,比這個旱災還嚴重的混沌不清需要他理清楚處理妥當以致不犯歷史錯誤的重大問題。須知,在東方餓死三百萬人不會影響歷史。這時的委員長,已不是一個鄉巴佬,而是一個領袖。站在領袖的位置上,他知道輕重緩急。當時能導致歷史向不同方向發展的事情大致有:一、中國的同盟國地位問題。當時同盟國有美、英、法、蘇、中等。蔣雖是中國的領袖,但同盟國的領袖們坐在一起開會,如開羅會議,蔣就成了一個普通人,成了一個小弟兄,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大家在一起,似乎羅斯福、邱吉爾、斯大林,都不把蔣放在眼裏。不把蔣放眼裏,就是不把中國放到眼裏。由此以來,在世界戰局的分佈上,中國就常常是戰略的受害者。而中國最窮,必須在有外援的情況下才能打這場戰爭,所以常常受制於人,吃啞巴虧;帶給蔣個人的,就是仍受“侮辱和虐待”。這是他個人心理上暗自痛恨的。二、對日戰爭問題。在中國正面戰場,蔣的軍隊吸引了大部分在華日軍;雖然不斷丟失土地,但從國際戰略上講,這種牽制本身,就給其他同盟國帶來莫大的利益;但同盟國其他領袖並沒認清這一點或是認清了這一點而故意欺辱人,所給的戰爭物資,與國民黨部隊所擔負的牽制任務,距離相差非常大;從國內講,國民黨部隊在正面戰場牽制日軍,使得共產黨在他的根據地得到休養生息,這是蔣的心腹大患,於是牽涉到了對共產黨的方針。蔣有一著名的理論,“攘外必先安內”。這口號從民族利益上講,是狹隘的,容易激起民憤的;如果從蔣的統治利益出發,又未嘗不是一個統治者必須採取的態度。如只是攘外,後方的敵人發展起來,不是比前方的敵人更能直搗心臟嗎?關於這一方針,他承受着巨大的國際、國內壓力。三、國民黨內部、國民政府內部各派系的鬥爭。蔣曾很後悔地説:北伐戰爭之後,我不該接受那麼多軍閥部隊;一九四九年後説:我不是被共產黨打倒的,我是被國民黨打倒的;可見平日心情。四、他與他的參謀長———美軍上將史迪威將軍,發生了嚴重的戰略上和個人間的矛盾,這牽涉到對華援助和蔣個人在美國的威信問題。史迪威已開始在背後不體面地稱這位中華民族的領袖為“花生米”———以上所有這些問題,包括一些我們還沒覺察到而蔣在他的位置上已經覺察到的問題,都有可能改變歷史的方向和寫法,這時,出現了一個地方省(當時全國三十多個省)的旱災,顯得多麼無足輕重。死掉一些本就無用、是社會負擔的老百姓,不會改變歷史的方向;而他在上層政治的重大問題上處理稍有不慎,歷史就可能向不利於他的方向發展,後來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九年,就證明了這一點。上述哪一個重大問題,對於一個領袖來講,都比三百萬人對他及他的統治地位影響更直接,更利益交關。從歷史地位上説,三百萬人確沒有一粒“花生米”重要。所以,他心裏清楚旱災,仍然要説:可能有旱災,但不會那麼嚴重。於是他厭惡那些把他當傻瓜當官僚以為他不明真相而不厭其煩向他提供真情況的人,特別是那些愛管閒事、愛干涉他國內政的外國人。這就是蔣委員長此時此刻的心境。當然,這是站在蔣的立場上考察問題;如果換一個角度,當我們站在幾千萬災民的立場上去考察,就覺得蔣無疑是獨夫民賊,置人民的生死於不顧了。世界有這樣一條真理:一旦與領袖相處,我們這些普通的百姓就非倒黴不可。蔣的這種態度,使受災的幾千萬人只有吃樹皮、稻草、乾柴和“黴花”,而得不到一個政府所應承擔的救濟、調劑和幫助義務。於是,人口在大面積死亡。但這不是事情最重要的部分,事情最重要的部分是:
在大面積受災和餓死人的情況下,政府向這個地區所徵的實物税和軍糧任務不變。
陳布雷説:
委員長根本不相信河南有災,説是省政府虛報災情。李主席(培基,河南省政府主席)的報災電,説什麼“赤地千里”,“哀鴻遍地”,“嗷嗷待哺”等等,委員長就罵是謊報濫調,並且嚴令河南的徵實不能緩免。
這實際等於政府又拿了一把刀子,與災害為伍,在直接宰殺那些牲口一樣的兩眼灰濛濛、東倒西歪的災民。於是,死的死了;沒死的,發生大面積背井離鄉的逃荒。五十年後的今天,我們也會像蔣委員長那樣説:情況不會那麼嚴重吧?這是一種事物的慣性,事物後特別過很長一段時間後再來想事物,我們總是寬宏大量地想:事情不會那麼嚴重吧?但在當時,可知歷史是一點不寬容的。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們又得引用資料。我認為這種在歷史中打撈事件的報告式的文字,引用資料比作者胡編亂造要更科學一些。後者雖然能使讀者身臨其境,但其境是虛假的;資料也可能虛假,但五十年前的資料,總比五十年後的想像更真實一些。一九四二年,美國駐華外交官約翰?S?謝偉思在給美國政府的報告中寫道:
河南災民最大的負擔是不斷加重的實物税和徵收軍糧。由於在中條山失陷之前,該省還要向駐守山西南部的軍隊和駐守在比較窮困的陝西省的軍隊提供給養,因而,負擔也就更加沉重了。在陝西省的四十萬駐軍的主要任務是“警戒”共產黨。
我從很多人士那裏得到的估計是:全部所徵糧税佔農民總收穫的30—50%,其中包括地方政府的徵税,全國性的實物土地税(通過省政府徵收)以及形形色色、無法估計的軍事方面的需求。税率是按正常的年景定,而不是按當年的實際收成定。因此,收成越壞,從農民徵收的比例就越大。徵糧要繳納小麥,因此,他們所收穫的小麥更大一部分要用於納糧。
有很可靠的證據表明,向農民徵收的軍糧是超過實際需要的。中國軍官的一個由來已久的,仍然盛行不衰的慣例,就是向上級報告的部隊人數超過實際所有的人數。這樣他們就可以吃空額,謀私利。洛陽公開市場上的很大一批糧食,就是來自這個方面……
人們還普遍抱怨,徵糧徵税負擔分配不公平。這些事是通過保甲長來辦,他們自己就是鄉紳、地主。他們通常都是要使自己和他們的親朋好友不要納糧納税太多。勢力還是以財富和財產為基礎:窮苦農民的糧食,往往被更多地徵去了,這就正像是他們的兒子,而不是甲長和地主的兒子,被拉去當兵一樣。
河南的情況是如此之糟,以致在好幾年中都有人逃荒到陝西、甘肅和川北……結果是河南的人口相對減少,而留下來的,人和賦税負擔相對加重了。在前線地區,農民的日子最苦,那裏受災也最重。因此,來自那裏的人口流動也最多。來自鄭州的一位傳教士説,早在當年的饑荒襲來
之前,那個地區的許多田園就已荒無人煙了。
這種情況今年發展到了頂點。最盲目的政府官員也認識到,在小麥欠收後,早春將發生嚴重缺糧。早在七月間,每天就有約一千名難民逃離河南,但是,徵糧計劃不變。在很多地區,全部收成不夠納糧的需要。在農村發生了一些抗議,但都是無力的,分散的,沒有效果的。在少數地方,顯然使用了軍隊對付人民。吃着榆樹皮和幹樹葉的災民,被迫把他們最後一點糧食種子交給税收機關。身體虛弱得幾乎走不動路的農民還必須給軍隊交納軍馬飼料。這些飼料比起他塞進自己嘴裏的東西,其營養價值要高得多。
以上是謝偉思的報告。為什麼我引用謝的文字而不引證別的書籍呢?因為謝是外國人,不身在複雜的其中,也許能更客觀一些。但謝偉思所説的,還不是最嚴重的,即:在災難中的災民,並不被免除賦税,而是嚴令其仍按正常年景税賦徵收因而實際上税賦已超過正常年景還不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統治這些災民的一些官員,還借災民的災難去投機發財。據美國記者白修德親眼目睹,有些部隊的司令把部隊的餘糧賣給災民,發了大財。來自西安和鄭州的商人,政府的小官吏、軍官以及仍然儲蓄着糧食在手的地主,拼命以罪惡的低價收買農民祖輩留下來的田地。土地的集中和喪失同時進行,其激烈程度與飢餓的程度成正比。
當我們被這麼一些從委員長一直到小官吏、地主所統治的時候,我們的命運操縱在他們手裏,我們對他們的操縱能十分放心嗎?
後來,就必然出現了大批的脱離了土地的災民,出現一個由東向西的大規模的流民圖。這流民中,就包括河南延津縣王樓鄉老莊村的俺二姥娘、俺三姥娘全家,包括村裏其他許多父老鄉親。他們雖然一輩子沒有見過委員長,許多青壯年一聽委員長還自覺立正,但是,委員長在富麗堂皇的黃山別墅的態度,一顰一笑,都將直接決定他們的生死和命運。委員長思索:中國向何處去?世界向何處去?他們思索:我們向哪裏去逃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