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領導人坐專列,路過延津。領導人來延津這天,我正好隨姥娘進城。到了一九六○年,我所以能活下來,當然一方面是孬舅的一團生面。但生面有,並不是每天都有;日常活下,主要是靠我老姥娘碗底下的豆糝。這期間,我曾隨姥娘進過幾趟延津城,去尋找在破爛廠抻布條的母親。其中還在城裏住過一段。住這一段,三人的主要活法是:一、母親五更天去破爛廠上班,路上有煤車路過,常有炭塊落下,母親將炭塊撿起,挖坑埋了;晚上下班時,再刨出帶回家;二、姥娘採柳葉蒸成菜糰子,在大街上出賣;三、姥娘給一董姓人家挑水,桶到井裏,不會擺翻,一過路人教一辦法,將一磚頭綁在桶襻一端,桶到井底,會自動翻轉;挑一擔水,董家給一個銅板。就這樣,祖孫三人活下。領導人坐專列路過延津這天,我又隨姥娘進城。當時我僅兩歲,只聽見車輪“嘁嘁咔咔”響,不知道車上坐的是誰。姥娘也不知。這天延津正在第七批批量死人。前些批死的,後些批的,新鮮的屍體,陳舊的屍體,橫七豎八,已擺滿了原野。我跟姥娘這次進城,沒有在城裏住下,四十華里路程,上午去,下午回。據姥娘説,上午去時,見人們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躺倒在路邊休息,用草帽把臉蓋上。姥娘揹着我,我趴在姥娘肩上,姥娘對躺倒的人説:
“大哥,別在地上躺,地上涼。”
等下午回來,一片片的人,草帽蓋着臉,仍在路邊躺。姥娘上前揭開一個草帽,人已死了。再揭一個草帽,人又死了。姥娘摘不完,把我從肩上放下,讓我幫着她摘。祖孫倆摘草帽摘到夕陽西下,草帽撂起來有打穀場那麼大,那麼多,前邊仍是一望無際的草帽。我年僅兩歲,像望着一片永遠割不完的一望無際的麥田一樣,嘴裏間無師自通地罵道:
“媽的!”
領導人從專列上走下,穿著打補丁的睡衣。領導人這天清早喝的麥片粥,中午吃的紅燒肉。領導人下火車之前,讓衞士給梳了梳頭。韓書記、小蛤蟆等人,都候在火車旁,等着領導人召見,向他彙報工作。現在見領導人沒召他們上車,他自己倒下了車,臉上都有些尷尬。韓心裏仍在背誦提問回答。假如上了火車,在領導人身邊的沙發上坐下,領導人問他:
“今年工作怎麼樣啊?”
韓:
“工作在努力做,但離上級的要求,還差得很遠。”
領導人“嗯”了一聲:
“今年產量如何啊?”
韓:
“今年豐收。”
領導人:
“大家吃得飽嗎?”
韓:
“都吃得飽。”
領導人:
“大食堂沒有解散吧?”
韓:
“沒有解散。”
領導人:
“沒有餓死人吧?”
韓:
“舊社會才餓死人,新社會哪裏會餓死人?”
韓還從監獄弄了幾個由胖餓瘦但離死還差一段距離的延津人,準備充當不胖不瘦的正常普通人,以防檢查。但領導人沒有聽他們的彙報,也沒檢查,也不管韓、小蛤蟆等人的尷尬,徑直下車,在火車旁的小路上散步。打着補丁的睡衣,在晚風中飄動。這時韓蹭着腳步上去,想主動彙報。領導人用手止住他。領導人只是自己抽煙,也不讓韓。領導人抽着煙,看到滿地的撿不完的草帽,看到一個低矮乾瘦的老太婆,揹着一個搭拉着脖子毫無生氣的小孩子,他流下了淚。衞士將老太婆和孩子叫到他的身邊。小孩子的手,黑髒得像老鴰爪子。領導人像轉地球儀一樣,轉了轉小孩子的頭。然後問老太婆多大了。老太婆答:六十。領導人説:還沒我大。但他喊老太婆為“大娘”。問:
“大娘,村裏還有什麼人?”
老太指着我:
“還有他孬舅!”
領導人:
“村裏死了誰?”
韓書記向老太婆擺手,但老太婆已餓昏了頭,不知韓什麼意思,以為是讓快些,便説:
“白螞蟻、白石頭、豬蛋、曹成、袁哨、六指、瞎鹿、沈姓小寡婦、曹小娥……”
領導人沈吟半天:
“這些人聽起來怎麼這麼耳熟啊!他們臨死時都説什麼?”
老太婆:
“他們想吃紅燒肉。”
領導人感到一陣反胃,轉身上了火車,説:
“開車!”
車子馬上就開了,把韓、小蛤蟆、老太婆、小孩子都扔在車下。
從些,領導人不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