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娥偷吃豬尾巴,被亂捧打死。自此,曹家父女名聲掃地。曹成剛參加暴動,被孬舅關到五斗櫥裏,又出現曹小娥偷吃豬尾巴事件。據曹小娥事後講,她偷吃豬尾巴,主要是感到自己懷孕了,嘴裏老想吐酸水,想吃杏、李子等酸物,但現在到哪裏去找李杏?這時她聽説咬豬尾巴可以治流涎水,就產生偷豬尾巴的念頭。其實這根豬尾巴,已沒有豬尾巴的模樣。那是蘇聯人當時要豬尾巴時,繳上去十根,被蘇聯人淘汰打回的一根,細小如黃毛丫頭的小辮子,被當時的炊事員白螞蟻掛在大夥房屋檐下,當一個食堂的幌子。曹小娥也當過炊事員,知道這裏有一根豬尾巴,故而想偷。但豬尾巴掛了一年多,早已風乾,收縮成一根乾巴巴的柴草一樣的小硬棍了。但曹小娥涎水不止,看到這樣的豬尾巴,已經覺得是根人蔘樣的寶貝了,想上去銜着唆一唆。紅紅的嘴唇,咬一根豬尾巴,也景象可現。至於她肚子為什麼懷孕,懷的誰的孕,不得而知。按説她以前與孬舅過從甚密,應是孬舅的。但據孬舅説,自從撤了她的炊事員,自己取而代之,雙方就無來往,加上懷孕的潛伏期,日子肯定不夠。除了孬舅,村子裏有力氣幹這事情的,已是不多。豬蛋倒是政變成功一段,取代孬舅當過一陣頭頭,吃了幾天毛毛蟲,是不是連頭頭的情人也給繼承下來了,值得懷疑。馬上有人站出來揭發,説親眼看見豬蛋倒吊着大槍,去找過曹小娥。不過據袁哨分析,找歸找,但與豬蛋一同政變者,即有曹成,曹成是曹小娥的義父;村裏大姑娘小媳婦多的是,豬蛋兜裏裝着毛毛蟲,如果想搞的話,什麼人搞不到,何必非去搞老戰友的女兒?大家覺得他説的有理,就把豬蛋排除掉。這時又想到小蛤蟆,處理政變時,他隨韓來過一趟,小蛤蟆喜好此道,是不是他乾的,也未可料定。但小蛤蟆喜好的是小羊,並不是女人。所以也給排除掉了。到底是誰幹的?在捉住曹小娥之後,大家追查她這一點,比追查她為什麼偷豬尾巴還要積極。但曹小娥是在偷到豬尾巴還沒來得及用嘴唆的情況下被捉住的,所以兩眼仍盯着豬尾巴,滿臉乾渴,口吐涎水,對肚子裏到底懷的是誰的孩子,已經稀里胡塗。但既然被捉住,就不能稀里胡塗過去。孬舅精神抖擻,嚴加追查。心裏當然還有些醋意。曹小娥這時孤立無援,他的爹爹曹成,正被關在五斗櫥中。經孬舅一番盤問,曹小娥頭腦越發胡塗,一開始是隨口亂説,張三李四,村中所有的男人都説了個遍,弄得所有的男人都暴跳如雷,所有男人的老婆都上去抓自己丈夫的臉;後來又閉口不説,直到死,沒有盤問出她肚子裏到底是誰的孩子,就像當年大遷徙時瘟疫中的沈姓小寡婦,不知小麻子的爹到底是誰一樣。這時袁哨總結道,看來一到瘟疫,一到大飢,一到災害,就容易出些不明不白的孩子。袁對這樁事情,是有些幸災樂禍。因為他和曹成,總有些面和心不和。盤問過曹小娥孩子,大家開始關心她偷的那根豬尾巴。這時大家又有些奇怪,大飢大災之年,眼前有一根豬尾巴,我們怎麼都給忘記了呢?但這時豬尾巴已被重新上台的孬舅給沒收了,揣在了他的懷裏。大家不敢責怪孬舅,又把怒氣遷到曹小娥身上。都説這淫婦困難時期偷人不説,還偷豬尾巴,現又到處陷害人,留她幹什麼,活該用亂棍打死。接着一人發一聲喊,眾人一起上,可憐一如花似玉、屈生延津的美麗少女,就這樣死在延津粗野的棍棒之下。孬舅還念舊情,要上前阻攔,但已經來不及,地下已變成一堆肉醬。看着肉醬,孬舅覺得可惜;但待去掏懷裏的豬尾巴,孬舅更覺得可惜:原來風乾的豬尾巴,現在一經胸中的熱氣,竟像古墓中扒出的死人,剛扒出頭臉栩栩如生,一見空氣和陽光,立即隨風而散,成了一撮塵埃。現在留在孬舅懷中的,就是這樣一條塵埃。孬舅大喊晦氣,知其這樣,不如早一點填到口中唆了它。
亂棒打死曹小娥之後,大規模的餓死人開始了。村裏到了最嚴峻的時刻。孬舅重新上台十天之後,人們不願吃的糠麩也沒有了,毛根草也沒有了。大鍋飯關張了,一天三頓沒有炊煙。八九百口子人,嘴接起來沒有三里長,也剩下二里半,一天三頓飯不沾牙,大家縮成一團,成了一羣飢餓的殍鬼。食堂不開張以後,孬舅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五斗櫥中的豬蛋、曹成、白螞蟻、六指放了出來,恢復了他們的自由。他們從五斗櫥出來,也成了四隻不會邁腳步的縛雞。十天下來,他們已被渴餓得頭腦失靈,見了孬舅,早已忘記以前與孬舅的前因後果,階級仇恨;看着五斗櫥,不知自己如何被關到這裏邊,以為不是別人關的,而是自己喝醉酒爬進去的;現在把孬舅當成了來搭救他們、拯救他們於水深火熱之中的階級兄弟、好朋友。當然,他們每人先扎到臭水坑裏飽飲一番,然後亂扯孬舅褲腳:
“餓,餓。”
孬舅兜頭吐了他們一人一臉唾沫,罵道:
“媽拉個×,你們也知道餓?現在你們還搞叛亂不搞了?”
這時他們才恍惚記得自己似乎犯過什麼事,好象搞過叛亂;但當時為什麼搞叛亂,已經記不清了。但一齊順着孬舅説:
“不搞叛亂了。餓!老孬,趕緊讓人到食堂給拿點吃的。糠麩也行,能吃糠麩,就是上天堂了!”
孬舅:
“糠麩?有糠麩我還不放你們!明白告訴你們,食堂關張了。你們也狗舔xx巴,各人顧各人吧。看你們各人折騰,也是個樂子。能找到吃的,算你們命大;找不到吃的餓死你們,也是活該,總不算關五斗櫥關死你們,落到我手上四條人命!”
豬蛋幾個人這時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處境和待遇。四個人臉上都露出惶惑和淒涼。其它三個人,便開始埋怨豬蛋:
“都是你搞的,讓我們叛亂。現在落到這步天地。”
豬蛋:
“過去的事不説了,趕緊爬着去找吃的吧,不然停一會兒連爬的力氣也沒有了。”
於是幾個告別孬舅,像蠍子一樣爬着身子,四處探頭去找吃食。孬舅看着他們幾個在地上爬,“咕咕”地捂着肚子笑,邊笑邊對身邊的我説:
“怎麼樣?好玩不好玩?”
我卻沒笑,沒笑並不是這情景不可笑,而是我也沒了笑的力氣。我説:
“孬舅,我也餓得快這麼爬了!”
孬舅拍着我的腦袋:
“不怕,不怕,你跟我到我家,我給你吃個東西!”
一説吃東西,我渾身長了精神,便跟孬舅到他家。孬舅家孬舅母已死,家裏一團雜亂,屋裏一股溲貓癩狗的氣味。到了他家中,屋裏,他又問:
“屋外沒人吧?”
我伸頭看了看:
“沒有。”
孬舅這時伸手到一個壁洞裏,竟抓出一團發黴的生面。生面雖然發了黴,但它畢竟是面啊。我兩眼放光。我到孬舅家,原來只指望能吃上一耳勺糠麩,就不錯了,沒想到還能吃到生面。我理解孬舅為什麼現在還有精神“咕咕”地笑。孬從那團生面上,揪下了鴿蛋般大一團東西,遞給我。我趕忙放到嘴裏,面立即就化了。那時的感覺,如同現在飢餓時吃了奶酪、酥油、烤乳豬、屎殼螂等等,一進嘴就化。嗓子沒覺動,就進了腸胃。立即,我就也有了精神,對着孬舅“嘻嘻”地笑。笑過,又涎着臉説:
“再給我一塊。”
孬舅馬上將面收回去:
“一共就這麼多,你吃光了,我怎麼活命?知道你是這種人,我就不帶你來。”
不高興地撅嘴,坐在那裏。
我忙不好意思地説:
“那算了,那算了,孬舅別生氣。”
孬舅就不生氣了,神秘地問:
“味道怎麼樣?”
我説:
“不錯呀。”
這時又發生疑問:
“孬舅,現在糠麩都沒有了,這生面你從哪搞到的?”
孬舅説:
“你別管,反正有生面給你就是了。”
這事直到現在我沒有搞清楚,那時連糠麩都沒有,孬舅從哪裏搞到一團生面?叛亂之前,孬舅當頭頭兼炊事員,也只是吃個毛毛蟲和西葫蘆;後來叛亂,敵偽當權,一切皆無,現在如何又出來生面?這成了一個纏人、讓人苦惱的難解之謎。孬舅當頭頭的才能我佩服,但在佩服之外,我更佩服這難解之謎。正是有了這難解之謎,孬舅給掐了一團生面,潤了我的腸胃,我才活到今天。直到現在,有人常指責我像六指吞吞吐吐,不知所云,是個難解之謎。一聽到這話,我臉紅,不反駁,有時在特定的環境下,還會潸然淚下。這時我就想起了孬舅和那團發黴的生面。
在我和孬舅偷吃生面的時候,村裏人也有所發現,他們在糠麩之外,又發現一可以果腹的物品:地皮。什麼是地皮?地皮就是大水退後留在地頭地腦的大水沖積物,曬乾成塊狀,裏邊是些草絲、屎沫和鹽土。發澀、發鹹、發苦、發甜、發暈、發藍。為孬舅和我所不齒。但這物體救了不少延津人。沒有這物體,就沒有今天的延津。我們全是地皮的後代。地皮可吃到底是誰發現的,也成了難解之謎。但當時一天之內,村裏大人小孩,都知道地皮可吃。大家爭先恐後,跑着、跳着、蹦着、爬着、立着、走着,紛紛到地裏去搶拾地皮。人多,地皮少,為爭一塊地皮,拳腳相加,死了幾十人。那時的餓人單薄,不經打,幾拳下去,不用出血,人就死去。不沾染地面,不影響其它地皮。搶到地皮的,就拼命吃,當時又撐死幾十人。吃下去,愁腸百結,像吃糠麩一樣拉不下來,憋死幾十人。剩下的,地皮已被揭光,再無處可揭,瞪着兩眼看着沒有了皮的大地。不但沒有地皮,樹皮、牆皮也沒有了。據説袁哨曾哭着説:現在有皮的東西都沒有了,只剩下人皮。這時就傳説有人吃人皮。做爹孃的,將孩子互換一下,把死孩子用罈子醃起來,慢慢吃。後來我就懷疑,凡是能從六○年堅持活下來的,必是吃過死孩子。我甚至懷疑我爹當時也動過醃我吃我的念頭。一天他把我叫到跟前,絮絮叨叨地説,過去我給丞相捏腳時,他吃過豬尾巴,後來蘇聯人吃豬尾巴,然後兩眼發直,緊盯着我看。盯得我發毛。我忙説,爹,爹,我沒有長尾巴。後來爹嘆口氣,不再盯我。直到現在,一想起這一幕,我也感到後怕,脊樑發涼,出冷汗。我想這是爹思想激烈鬥爭的時刻。但他到底是我爹,最後竟沒有像別的爹一樣吃了自己的孩子。這不能不説是他老人家的非常人之處。
地皮吃過,孩子吃過,延津開始批量死人。村中一批死一百○五人,死了七批。最後剩下幾十人。整個延津剩下幾千人。參加暴動的,豬蛋、曹成、白螞蟻、六指,都死在第一批。豬蛋沒説什麼,臨死時拿着一隻襪子當烙餅,嘴裏咬着説“好香”,目光光怪陸離。這時孬舅剛吃過拇指肚大一團生面,來到他身邊。光怪陸離的豬蛋,看着精神不倒的孬舅,嘴角流涎,手點孬舅,嘴張了張,已説不出話。孬舅看他難受樣子,説:
“該走就走吧,別落得難受。你不説,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後悔叛亂了,對不對?”
豬蛋搖搖頭。
孬舅:
“恨我,對不對?”
豬蛋搖搖頭。
孬舅不知他要説什麼。這時豬蛋用力指了指孬舅心口,又搗了搗自己心口。孬舅突然心動,説:
“你説咱倆是朋友,過心,不恨我,對不對?”
豬蛋點點頭,然後臉變笑容,撒手而去。這時孬舅一步衝上去,懷抱老戰友的屍體,大放悲聲,“嗚嗚”哭着流淚。他説:
“除非上次我老婆死時,我才這麼難受。”
又説:
“我以為朋友是朋友,誰知敵人才是真正的朋友。”
白螞蟻、六指,死時都原形畢露,委瑣窩囊,説好死不如賴活着,説什麼不頭一批死,要拖到第二批,對批苦苦哀求。批奇怪:
“你們不餓嗎?如餓,不如早死,早死早不餓,早死早脱生。”
白螞蟻、六指:
“餓也不想死,餓也不説餓,讓我們拖到第二批。”
批不耐煩:
“讓你們拖到第二批,你們又想第三批。定了的事,就不能打亂次序。再説你們一開頭,別人怎麼辦?”
然後不由分説,將飢餓不堪的白螞蟻、六指收了回去。白螞蟻、六指直到靈魂出竅,還以為是自已顯出餓相,才被批收。所以嘴裏喊着“大爺,不餓,不餓”,離開人寰。
曹成死時,沒怎麼鬧。只是流着淚説:
“如果擱在三國,就是全國剩一碗飯,也得先給我端過去呀。真是年年歲歲花相似,年年歲歲花不同。我無話矣。”
然後蹬腿而去。雖然他話説得很有感情,但在大飢之年,人的感情都飢得粗拉拉的,沒人有工夫聽他的廢話。所以,他事後説,他六○年死時,靈魂是孤寂的。
第一批死光,開始第二批。因為大家都這麼過,第二批後有第三批。早死晚死是一樣,第二批已不像第一批那麼囉嗦。第二批中有袁哨、沈姓小寡婦、白石頭諸人。袁哨胖,死在最後。臨死前,拖着一身空皮囊,在食堂後的空場上轉游。想尋找一坨幹屎,放到嘴裏消化。但這時吃了死孩子的不拉屎,不吃死孩子的沒得吃,哪裏來的人屎?他找找無望,碰到已死的曹成的靈魂,也來這裏轉游,兩人相見,都笑了。曹點着袁説:
“上次蘇聯要豬尾巴,大食堂吃紅燒肉,你差點撐死,拉屎蹲不下,就來這裏轉;現在餓得死到臨頭,又來轉什麼?”
袁哨到底當過主公,不好明説自己轉游是找幹屎,只是説:
“不如上次吃紅燒肉時給撐死了,死了落個飽鬼;現在死了也成餓死鬼,下輩子脱生,也帶個吃不飽的毛病!”
曹撫掌大笑,點着手説袁哨胡塗。然後又趴到袁耳朵上密語。密語半天,密得袁哨似乎豁然開朗,連説:
“知道了,知道了。”
兩人一齊説:
“就等二十一世紀!”
然後一同扯手,飄然而去。袁的空皮囊,就倒在食堂後的空地上。因這時餓得沒有蒼蠅、蚊子,無東西在屍體上下蛆,所以袁哨身體在太陽下曬三十天,沒有變化,最後曬成一具木乃伊。三十天後,被人盜走。是吃是煮,不知用途。
二批過後,是三批、四批到七批。七批過後,延津剩下兩種人無死,一種是韓書記、小蛤蟆、孬舅之類。他們沒有死,是因為他們都變成了炊事員。我因是孬舅的親戚,捎帶着也沒餓死。第二類沒餓死的,便是監獄裏的犯人。犯人歷來吃大鍋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外邊的大鍋飯砸了鍋,但犯人的大鍋飯仍保留着。雖然也有餓死的,但整體上,作為“犯人”,還保留了下來。所以我又懷疑,凡是能從六○年活下來的,要麼是貴族的子孫,要麼是“犯人”的後代。從此,我見了貴族和“犯人”,都格外地尊敬。因為他們畢竟是我們的前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