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從縣城剃頭回來,帶回來一個重要消息。像往常一樣,一有需要告人的事情,他把剃頭挑子、推子、刨子、錛子、刀、鋸、剪、叉往家裏一扔,就開始在村裏挨門挨户地亂跑。跑起來像吞了一塊熱紅薯的狗,興奮,急切,慌亂,腿腳四處彈踢,四處亂跑,但嘴裏説不出一句話;熱薯吞吞不下去,吐吐了可惜。只有興奮和急切留在臉上,臉上憋得青白,往下滴豆粒大的汗珠。等事情過去或平靜以後,六指不激動了,你摸着六指的膝蓋,與他促膝談心,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感嘆,迷茫,着急半天説:
“從何説起呢?……”
是呀,從何説起呢?當時我和村裏所有人一樣,比如和孬舅、豬蛋、曹成、袁哨、白石頭白螞蟻父子、瞎鹿、沈姓小寡婦一樣,認為六指是個很笨的人,連個事情都表述不出來。有消息帶回來,等於沒消息帶回來;或者説還不如不把這沒消息的消息帶回來,讓大家白白跟着着急,事後心裏又很不踏實: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孬舅或豬蛋,往往上去就踢六指一腳:
“從何説起,是啥就説啥,嘴裏怎麼像噙了條xx巴!”
我當時也想上去踢他。但等我長大成人,與一些有教養有知識自己或別人都認為他們很了不起的人混了一陣後,我突然覺得我們在大清王朝時錯怪了六指。是呀,事情從何説起呢,小到一芥塵埃,大到人、騾子、馬、地球,任何事情都圓圓忽忽,從哪裏下嘴是好呢?我感到我也突然變成了六指,我所經歷的任何一件事情,也都無從説起。大家問我那件事、某年某月某日是怎麼回事呢?我也往往像一條吞了熱薯的狗,慚愧而又茫然地説:
“從何説起呢……”
當然,立即也會有諸如孬舅、豬蛋一般的人來責備或蔑視我,如同大家突然一塊回到了大清王朝。當我哪天突然遇到一個如我般的笨嘴葫蘆般的同胞,我會感到特別親切。與他相互撫摸着膝蓋,一言不發,看着看着,就相互感動得熱淚雙流。當然,這是顧影自憐。當時我們對待六指,就是用腳踢他。但越是踢他,他越是着急,嘴裏越發説不出話。替他着急半天,我們也只好嘆息一聲,孬舅把手中的劈柴棒子扔下,説:
“照我年輕時的脾氣,挖個坑埋了你!”
這次六指從縣城回來,肯定帶回來比往常更重要的消息,因為他跑得比平時快,嘴裏吞的熱薯比平時燙,比平時多。最後全是憋的,村裏人家還沒跑完,人就憋倒在一家豬圈裏。潑了半天泔水,才將他潑醒。醒來更不會説一句話。大家於是知道,延津,我們的故鄉,本來風平浪靜,現在發生了六指所容納不了的事情。村長白螞蟻立即做出決定,讓他的通訊員白石頭到縣城打聽一下,路費和出差補貼由六指、瞎鹿和我三人分攤。但沒等白石頭上路,在縣衙門裏當捕快、皂隸和劊子手的袁哨回來了。他手執通紅的劊子刀,比劃着給我們説,再停幾天,延津要發生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太后要到我們這裏了!
太后,不就是慈禧葉赫那拉氏嗎?我們立即歡呼起來。是太后嗎?沒弄錯吧?她老人家日理萬機,怎麼會到我們延津來?她是來視察,還是來考察?是專門來與民同樂,或是順便路過?是泛泛看一看,或是專門來研究一個問題?是坐轎或是騎馬?是吃雞或是吃鴨?……
夜裏一村人沒睡。當然,這不是一村人的問題,一村解決不了;也不是一縣的問題,縣裏解決不了。最近我有幸見到一位有知有識又自認為長得很漂亮的女人,一直到四十五歲,還在獨身;有許多好事者船載以入,替人家着急,背後總議論人家。最後大家取得這樣的共識:這個問題,決不是一個部一個省所能解決的問題,甚至也不是中國所能解決的問題,必須報告聯合全國新當選的秘書長加利,讓加利在常任理事國之間想想辦法。告訴德奎利亞爾都不行,必須加利。太后在我們延津人的印象中,也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她綁着兩個沖天辮,打着胭脂,每天吃柿餅、紅燒肉和口香糖,不敢想象她也會每天蹲在屎坑上撒尿,拉又臭又硬的屎,每月換一次月經條等等。劊子手袁哨不識趣,這時以一個有別於我們的知情者告訴我們,其實太后也沒什麼,據他們官府內部相傳,無非是一個滿臉核桃皮的老太太。袁説過這話,差點被我們打死。白螞蟻這時很激動,在打穀場揹着手走來走去,要以一個村長的身份,對這突然而至的國家大事,做出一個決斷。從上午走到下午,他決斷了,讓通訊員白石頭挨門挨户通知:各家灑掃庭院,迎接太后的到來;每家再製一面大清王朝的國旗,掛在門前。大家還沒來得及灑掃庭院,他又讓通訊員挨門挨户通知:灑掃庭院之前,先開一個村民大會,讓大家民主發言,看除了灑掃庭院之外,還有什麼沒有想到的地方。這個會開起來就長了,從太陽落山弄到雞叫三遍,男人們抽煙抽得屋裏像着了大火。除了灑掃庭院,別的還有什麼呢?無非是再掃掃灶台和茅坑,教育教育各家的貓狗,疏導疏導院中的螞蟻,將麻雀轟走,將燕子留下;將蟬轟走,將螞蚱留下;等等。白螞蟻又問:
“還有什麼?”
是呀,還有什麼?白螞蟻又讓大家無記名投票,看是否還能投出些什麼別的。這時大家對白螞蟻起了膩歪,怪太后無眼,選這麼一個人當大家的村長。白螞蟻倒是好人,對人温和,民主,但也絮叨,囉嗦,給大家添麻煩,還不如別人當村長。過去的頭目如豬蛋、孬舅等人,雖然獨裁壟斷,以權謀私,但遇事該殺殺,該打打,行事也痛快。我們寧肯痛快,也不願自找麻煩。一直到雞叫三遍,白螞蟻問:“沒有什麼了?”才讓大家回去灑掃庭除。三天,灑掃庭除完。白螞蟻很高興,説他到別的村子轉了轉,數咱們村乾淨;有的村還不知道太后要駕到呢。又感謝袁哨給他帶來信息,發給他二升芝麻。怪六指説話不清,罰他為白螞蟻一家免費白刮一回青頭。這時縣官帶一班衙役到了村裏。白螞蟻洋洋得意,頂着新剃的青頭,料想本村已灑掃庭除,弄得乾乾淨淨,必受縣官賞識,年底可以評個精神文明村。誰知縣官一見街上掃得乾乾淨淨,各家灶台、茅房沒了蒼蠅,當時大怒,揚手打了白螞蟻一巴掌:
“×你媽白螞蟻,早就看你不是好人,你説,誰讓你灑掃庭除的?誰讓你鼓搗灶上和茅房的?”
白螞蟻忙趴到地上磕頭:
“大人,我鼓搗弄錯了嗎?”
縣官:
“錯倒不一定錯,但得有個先來後到。太后還沒到,你就知道巴結太后了?你要巴結太后,先來巴結我不遲。我問你,全縣還沒佈置打掃,你這裏怎麼先打掃了?你掃得乾淨,顯得全縣很髒,讓太后看到了,不是給我辦難看?你這是何居心?”
白螞蟻倒沒想到這一層,當時汗就下來了。看到白螞蟻捱打,我們都很高興。曹成在一旁一邊剔牙一邊説,到底是剛步入政界,對政界的彎彎道道弄不清,他挨縣官的打,就不奇怪了。縣官説:
“你怎麼給我弄乾淨的,再怎麼給我弄髒,等全縣發了號令,再統一打掃!”
白螞蟻忙伏到地上説:“zh!”
縣官走了。白螞蟻捂着發腫的臉,又開大會,讓大家討論,出謀劃策,無記名投票,看怎麼把街道、廁所、廚房再弄髒,恢復原樣。這時大家作了難,街道、廁所、廚房弄髒倒沒問題,既然乾淨都弄了,髒還不好弄?放出些腌臢娘們和小孩,加上些豬、狗、羊之類,幾天下來,也就髒了;難就難在弄衞生時曾打死過一部分老鼠、蒼繩和臭蟲,既然已經打死了,現在再恢復它們的髒亂原樣,如何恢復?動物既然死了,如何再還生?大家比較為難。這時貌不驚人的六指給大家出了一個主意。六指本來是不會説話的,像個吞熱薯的狗,但因最後有無記名投票一項,所以他把主意寫到了票根上。上邊大體寫道,動物死不能復生,但我們可以去到鄰村借一些,以解暫時恢復髒、亂、差的燃眉之急;待危機過去,借來的老鼠、蒼蠅、蚊子也下出小崽,我們可以把人家的爹孃還給人家,我們留下小的,這叫“借胎懷孕”。當然,借的時候,要注意男女搭配,否則“借胎懷孕”就成了一句空話。大家聽白螞蟻讀了這張選票,都茅塞頓開,紛紛説:
“借胎懷孕好,借胎懷孕好!”
白螞蟻也喜笑顏開説,別看六指不會説話,原來把聰明留到了肚子裏。接着用白巴掌拍了六指脖子。六指“嘿嘿”一笑,很不好意思。接着白螞蟻便發動大家,紛紛到外村投親戚找朋友,找姑、舅、姨、姥爺,借老鼠、蒼蠅和蚊子。
幾天之後,村裏恢復成了原來模樣。到處是牛糞、豬糞、羊糞、人糞尿、稻草、麥秸、痰、屁、老鼠、蒼蠅、蚊子、蝙蝠、老鼠、貓頭鷹……大家終於鬆了一口氣。
幾天之後,縣官下令,重新開始灑掃庭院。我們又重新開始灑掃庭院,消滅被我們借來的東西。弄得新來的所有的老鼠、蒼蠅、蚊子都不滿意:
“既然要消滅我們,還借我們幹什麼?是何居心?有沒有一點人味?”
弄得我們都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