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殲白石頭他爹的行動開始了。整治白石頭他爹,是我們盼望已久的事情。當初曹丞相在時,白石頭他爹多麼威風。仗着白石頭在丞相跟前捏腳,在我們延津人面前,他儼然是丞相府外派的新聞發言人。其神態像菲茨沃特和塔斯懷勒一樣。丞相近段説了什麼話,身邊有什麼事,凡是能跟丞相沾上邊兒的news,他總能事先知道,然後站在村中糞推上給我們吹風。譬如:丞相腳上的黃水,已經從第三至第四腳趾之間,完全漫延到了第四至第五腳趾之間。以前排隊接第三到第四腳水的玻璃瓶,現在等於白排了,哭也沒有用;排第四至第五之間的腳水,已成為收藏者競爭的新潮流。譬如:丞相不大喜歡吃笳子了,改吃西葫蘆;不喜歡吃驢錢了,改吃騾錢;也不吃辣子了,説上邊受得了,下邊受不了。還有一次説,一次丞相吃飯,把吃不了的一根騾鞭,送給白石頭吃了;白石頭吃後,立即渾身發熱。等等。他當時這麼説,以後證明,這種吹風十有八九是真實的。這就引起了我們的嫉妒。這還不算,大家像當初我在丞相跟前紛紛給我爹送東西一樣,白石頭取我代之之後,大家紛紛給白石頭他爹送東西。他家豬尾巴堆積成山。他爹、他娘、他姐他妹妹,整天一人一根豬尾巴,站在門口跐着門檻嗍。據説有的豬尾巴都發臭了,還賴着不走。嗍豬尾巴那種愜意和不在意。現在丞相敗走,主公來了,過去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既然過去一去不復返,那麼他家過去顯赫的日子,現在不成了一種罪過了麼?這種罪過在新時期就能一筆勾銷了嗎?大家過去的嫉妒和現在的憤怒,感情能接二連三地白浪費嗎?何況,他們家不但有歷史罪行,還有現行罪行:白石頭隨丞相而去。他既然隨丞相而去,白石頭一家不成匪屬了嗎?對待匪屬,我們能視而不見嗎?當然,也有人提出我的問題,説我也給丞相捏過腳,也是匪屬。多虧我孬舅站出來為我説話,他一手執着一柄勾連槍,一邊瞪着眼睛説:
“媽拉個×,誰敢説俺外甥是匪屬,俺叫他白勾連進去,紅勾連出來。俺外甥在曹賊跟前呆過不假,可他覺悟高,及早發現曹賊陰謀,就與曹賊脱離了。他不與曹賊脱離,哪裏有白石頭?俺外甥及時與曹賊劃清界限,放着榮華富貴不享,回來與我們村民同甘共苦,不表揚他是英雄,反説他是匪屬,這還要良心嗎?誰再説此話,老子不把腸子給他×出來!真不行挖個坑埋了他!”
豬蛋看着孬舅手裏的勾連,也説:
“匪屬有一個就夠了,不要説小劉啦。這樣攀扯起來,沒有頭了。再攀扯攀扯到老孬和我頭上了。曹賊在時,俺倆也為他訓練過‘新軍’,俺倆也是匪屬嗎?”
眾人忙説:
“豬蛋,老孬,你們不是匪屬!你們不是匪屬。”
豬蛋:“既然俺倆不是,小劉就不是。這事就到此為止,不要再説了。再説就不是針對一個小劉,而是針對我和老孬了,就是政治問題了!”
眾人忙説:“不説小劉了,只説白石頭他爹。”
於是託孬舅和豬蛋的福,大家不再追究我,讓我過關。接着便把對兩個捏腳的仇恨,都集中到一個身上,都對準了匪屬白石頭他爹。當初離開丞相府,我與我爹都很傷心,現在歷史發生變化,禍伏福焉,我們又很慶幸,多虧早日離開曹,豬尾巴也嗍了,現在也成了沒事人一大堆裏邊的。兩邊便宜都佔到,世界上這樣的事不太多呀。我爹還興沖沖地告訴人:
“多虧我,我早就説過,不讓俺娃跟白臉奸臣幹事,看看,現在看出我有主意了吧?”
不過,有我在場時,我爹不好意思説。不過即使他説,我也不責怪他。人嘛,説話辦事,不都是這麼個模樣!在圍殲白石頭他爹的行動中,孬舅、豬蛋、我爹、我積極性都很高。好象誰這時越積極,誰就從小跟曹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樣。
白石頭他爹叫白螞蟻(當然是乳名啦)。白石頭沒發跡之前,他無非是個牲口販子,整日扎條白毛巾,騎個破自行車,主動到集市上去與畜生產伍;然後捂着人家眼睛,幹些倒賣人家的勾當。自白石頭髮跡之後,他扔下畜生棒和捂眼,當起了老太爺。他説:
“再不跟畜生治氣了!”
按他當時的想法,看丞相那模樣,這天下是鐵筒江山,他老太爺要當一輩子了。沒想到短短幾個月,國破山河在,領袖曹丞相望風而逃,他從昔日老太爺的地位,一下跌入到匪屬的深淵,連個平民百姓也不如。何況惟一的兒子也被曹帶走了,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家裏成堆的豬尾巴,也都扭動着身子奪門而出,四散奔逃。白石頭他娘,他姐他妹,都撲到地下去捕捉。但這時的豬尾巴,身子變得像泥鰍一樣滑;剛攥到手裏,它身子一扭又滑掉了,留給你一手稀爛的唾液。最後大家不捉了,任它跑。這時它倒不慌不忙地慢慢一步一個程序地往屋外折跟斗。把白石頭一家氣得直哭。白螞蟻邊揉着眼睛哭,邊對老婆説:
“早知這樣,咱就不嗍這豬尾巴了,咱就不讓咱娃去給曹賊捏腳了。現在,看看,雞飛蛋打,咱們成匪屬了!”
一開始我們也沒有把白石頭他爹打成匪屬。沒打成匪屬並不是大家不清楚他的罪惡,而是袁主公慈悲為懷,不贊成這麼做。袁説:
“一個白石頭,算了。要放到當時的歷史環境中看問題。假如我是白石頭,曹一來,我也不知道我會幹些什麼!”
對主公的話,我們當然理解他的善意;但對白石頭和白石頭他爹這麼威風猖狂一時的人,如果現在果真算了,大家從心理上就不答應。主公越是寬大,大家對白石頭一家的憤怒越是高漲。豬蛋、孬舅把民情反映上去,説:
“主公,你當然是一片好心,但對像毒蛇一樣的人,我們不能像農夫一樣憐憫。白石頭現在仍在曹賊身邊,焉知他天天不隨曹賊罵您?何況白石頭他爹民憤很大,民意不可違。如主公一味這麼不講原則,我們在下邊也不好工作了。”
主公沉吟半天,問:
“據你們説,該怎麼處理呢?”
豬蛋、孬舅説:
“亂棒打死!”
主公吃驚:
“大家仇恨這麼大?”
豬蛋、孬舅説:
“這是有先例的。上次片鑼他老婆通匪,孃家在劉表那裏,就亂棒打死了。”
主公“唉”了一聲,又沉吟。這時已經三更天,主公也困了,仰口打了一個哈欠。這時沈姓小寡婦已經康復,又在蚊帳裏嬌滴滴地催他。於是他説:
“那就打死吧。”
但又説:
“不過不要亂棒。亂棒多慘,一棒吧。”
主公説一棒,豬蛋、孬舅回來仍傳達為亂棒。主公指示傳達不過夜,這時已是五更雞叫,大家手執火把聽了傳達,羣情振奮,睡意全無。立即找棒的找棒,拿槍的拿槍,發一聲喊,蜂擁着朝白石頭家湧去。
可到了白石頭家,白石頭他爹白螞蟻已經逃跑了。陣營內部出了內奸。在大家羣情振奮時,白螞蟻已經得到信息逃走了,只留下老婆和幾個白女兒在牀下發抖。找不到白螞蟻,大家更加憤怒,於是先亂棒將牀上牀下的老婆白女兒打死,接着找白螞蟻。
白螞蟻逃到哪裏去了?
逃到了延津西北部的大荒窪。
於是出現了千軍萬馬圍殲白螞蟻的行動。大家在大荒窪拉開網,對白螞蟻進行梳篦子圍剿。過去在大荒窪圍獵畜生,圍獵狐狸、pao子、兔子等,曾有過這樣壯觀的場面。現在圍獵白螞蟻。由於好久沒有圍獵東西了,現在出現一個全民圍獵,大家都很興奮。豬蛋又把瞎鹿叫上,讓他在旁邊吹奏助興。大家一更起牀,二更埋鍋造飯,三更出發,五更到達大荒窪。成千上萬的人,從四周把方圓百里的大荒窪給包圍了。人聲鼎沸,嘁嘁喳喳。有扛梭標的,有扛鐵棍的,有扛木棒的,有拿鴛鴦勾連槍的,有拿三節棍的,有拿鳥銃的,有拿磚頭瓦塊的,還有什麼都不拿純粹為了看熱鬧的——有熱鬧他們看,沒有熱鬧他們回家,出了危險他們撒腿就跑,有了彩頭他們上去就搶,這部分人人數佔得還不少。大家對這些中間分子都很憤怒。但所有各種人的手裏,都拿了一個羊角。豬蛋一聲令下,大家一齊奮力吹起。成千上萬人一起吹出的“嗚——嗚——”的號角聲,震動了整個世界。震得大荒窪中為數不多的兔子、狐狸、pao子四外奔跑,尋子覓娘。當然,大家一起吹起了羊角,都有點像羌人了。這又是我們素質提高、粗獷剽悍的標誌。為了一人一支羊角,大家可作了大難。因為大家剛度過春荒,羊已經剩得不多了——人都沒得吃,何況羊乎?而且要做羊角,單是一般羊還不行,一般羊如綿羊、小羊,頭上無角;有角的嫩羊也不行,必須是大山羊、老山羊。哪裏有成千上萬的老山羊!最後無法,只好將那些剛長出嫩角的小山羊的角也鋸了下來,只有拇指那麼粗,掏出裏邊的息肉和垢穢,放到嘴上吹。這還哪裏會有雄壯渾厚的號角聲呢?無非一人一個拇指粗的嫩號角,在那裏濫竽充數罷了。實在連嫩山羊角也沒有的,只好用粗泥捏一個羊角樣,拿在嘴邊做做樣子。不過就是成千上萬的人同時做一個樣子,也夠叫人害怕的。於是整個大荒窪雞飛狗跳。然後豬蛋又一聲令下,大家一邊吹着羌號,一邊邁着整齊的步伐,開始收縮包圍圈。收縮到傍晚,景象更加壯觀。西邊出現血紅的晚霞,鋪天蓋地的人在一起收縮,每個人的臉上都打上太陽餘輝的顏色,紅彤彤,金燦燦,大荒窪變成了一道道銅牆鐵壁,不也讓人心情激盪、悠然自得嗎?連旁邊看熱鬧的人,也動了心情,自覺加入了圍剿行列,站在堅定革命者後邊,開始隨着節奏整齊地踏着步伐。
當然,圍剿到最後,白螞蟻被圍剿到了。在強大的人和號聲的聲勢下,他只能束手就擒。據他後來交代,他聽到第一批號角聲和人聲腳步聲時,就嚇暈過去了。他當時的感覺是要地震了,天地都在顫抖了。他暈倒在一片沼澤裏,束手就擒。這次圍剿不但圍剿到白螞蟻,還順便圍剿到一些殘存的pao子、兔子與狐狸等。大家把白螞蟻五花大綁押上,將pao子、兔子、狐狸挑到自己的梭標上,興高采烈回家。這時大家邁着整齊的步伐,開始一起唱軍歌,前邊有人倒退着打拍子。
袁主公
袁主公
我們的袁主公
好鄉親
好鄉親
延津的好鄉親
我們的袁主公
走在隊伍前邊
威武雄壯的新軍
緊跟在他的身後
……成千上萬的人一齊唱,將梭標上的兔子都驚醒了。唱着唱着,天完全黑了,大家又打起了火把。撲閃撲閃的火光照亮環宇。
把白螞蟻押到打麥場,大家接着開起了慶祝暨聲討會。這時有圍着白螞蟻議論的,朝他身上啐唾沫的,有的用架子支起火,開始烤新得的野味。很快,野味香滿大地。大家心情更好。接着一邊吃野味(好久沒吃這麼香甜可口的東西了),一邊聲討白螞蟻,聲討曹賊。接着開始討論如何處置白螞蟻。一開始説亂棒打死,這是主公點過頭的;但大家不同意,説好不容易抓住的獵物,就這麼幾棒子打死,太便宜他,也對不住大家的辛苦。這時孬舅想出了辦法,大家同意。當然不是活埋,活埋更沒意思,而是將一個大杆子立起來,用繩子將白螞蟻往上邊吊,叫“望曹杆”,一邊吊一邊問:
“看到曹賊了嗎?看到捏腳的白石頭了嗎?”
什麼時候説看到了,就猛地一鬆繩子。大家都説好玩,拍手同意。孬舅的這種發明,被延津人流傳下來。以後什麼時候再處置人,就常樹這種杆子。但孬舅對這種發明,似乎並不在意,他愛好的還是埋人,動不動仍説:
“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大家覺得立杆子好玩,於是就架杆子,吊人,讓白螞蟻“望曹”。這時的白螞蟻,早已被杆子嚇得昏了過去。大家便把昏了過去的白螞蟻,吊到杆子上。問他:“看到曹賊了嗎?”他昏迷不知回答。大家便一直把他吊到杆子頂上。杆子頂上風大,將他吹醒,他眼望四周,不知身在何處;看天上一片繁星,地上一片火把,火把照亮人的無數眼睛,以為回到了童年時期,他娘給他舉高高玩呢,覺得好玩,便“嘀嘀”亂笑。這時繩子一鬆,一個肉團從高杆頂上墜落下來,“叭嚌”一聲,血肉飛濺。白螞蟻就又昏了過去。幾次這樣“望曹”,杆子周圍濺得都是碎肉。馬上就有無賴將碎肉撿起,放到火上烤;像現在某些人涮羊肉一樣,有個半熟,變了顏色,就往嘴裏填。最後白螞蟻七竅生煙。這時回到了現實。嘴裏説:
“看到了,看到了曹,也看到了白石頭。”
他是真的看到了。曹正在慶邊躺着,白石頭跪在那裏捏腳。白螞蟻淚如雨下。這時大家已將野味吃得差不多,都拍拍油手,或將油手往頭髮上抹一抹,紛紛拿起棒子,説:
“他還真看到了。”
發一聲喊,亂棒上去,將白螞蟻棒成了一灘無法收拾的血肉。
這時我看到,那團血肉中,升起一隊隊白蟻,扇動着明亮青嫩的小肉翅膀,向東南方向飛去。
兩天之後,主公又在打麥場召開大會,做戰前動員。這時他給豬蛋和孬舅發了一個嘉獎令,授予他們“忠誠衞士”稱號。説對白螞蟻一事,上次我想錯了,倒是豬蛋老孬想對了。這次圍剿圍得好,不徹底消滅敵人,敵人就不死心。又表揚豬蛋孬舅敵我分明,立場堅定,對同志一盆火,對敵人一盆霜等。表揚完,又接着給大家做戰前動員。説曹賊敗走之後,仍不死心,現在正在聚集力量,妄想反攻。到底哪一天反攻,現在還弄不清。反正一場血戰就在眼前,要大家做好準備,時刻準備打仗。大家高呼口號,羣情激昂,盡興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