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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 在曹丞相身邊(3)

    豬蛋耀武揚威,拿着曹丞相發給他的一個紅箍,做着我們村的“新軍”頭目,整日在塵土飛揚的大道上或打麥場上操練我們。豬蛋平生只見過曹丞相一面,這時卻動不動就在隊伍前説:

    “上次見曹丞相,曹丞相説了……”

    如何如何。但他也真見過曹丞相啊,於是大家都很恭敬地聽,加勁跟他訓練。就連我孬舅也被他唬住了。豬蛋會殺豬,我孬舅會殺騾馬,按説整治的東西比豬蛋大,但騾馬也好,豬也好,都沒有曹丞相大;孬舅見了曹丞相發怵,豬蛋見了不發怵,對答如流,為了這,孬舅也佩服豬蛋三分。過去操練時,孬舅不服氣豬蛋,總與他搗亂,擾亂隊伍秩序;現在不但自覺遵守,還監督別人,動不動還説:

    “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隊伍見孬舅都認真操練,別人誰敢不認真?於是整個隊伍訓練嚴肅。幾個月下來,成了一支訓練有素,走路“唰、唰、唰”,抬手動腳整齊劃一的曹家“新軍”。我村青壯年八百二十九名,為了湊個整數,叫了些老頭小孩子,湊了整一千,整日丟下犁耬鋤耙,在那裏操練。我也算是小孩子中的一個。祖祖輩輩整日種莊稼的人,現在不種了,練兵,這是一件新奇而令我們興奮的事。多虧曹丞相來,我們成了頓河流域的哥薩克。每天一吃過早粥,我們都穿上新棉襖,剃光青頭,紮上毛巾,扛上梭標去練兵。娘們小孩都不紡綿花和玩耍了,都去看自己的丈夫和爹爹練兵。一場兵練下來,威武雄壯,一人一身興奮的臭汗。有自己的娘們小孩在旁邊觀看,大家個個精神抖擻。練之前,豬蛋還拿着小筆記本做戰前動員。小筆記本上,全是豬蛋到丞相府開會記下來的蝌蚪。當然這種會議丞相不會參加,都是丞相手下那些舔指頭摳屁股的人主持。他們教我們明白劉表是個紅眉綠眼的魔頭,他手下也都是些妖魔鬼怪,千萬不能讓他們過來,過來就殺我們的小孩子,姦淫我們的婦女;我們的朋友是袁紹,袁紹的隊伍和他們訓練的新軍是跟我們一樣的莊稼漢,是好人,可以團結。當然,誰是世上最好的好人?曹丞相。他帶兵到這裏,就是為了和袁紹聯合,共同解救我們,打敗劉表,解放家鄉。每日這麼講,幾個月下來,我們也真恨上了劉表。我們過去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你來吃我們小孩子奸我們婦女幹什麼?我們不能幹等着你們這樣。我們也要團結起來,訓練“新軍”,跟着曹丞相,消滅劉家王朝。多虧曹丞相,多虧袁紹袁大人,在我們危難時刻,來到我們中間,發動我們,覺悟我們,讓我們認清自己的處境,讓我們用自己的力量,拯救自己於水深火熱之中。我們村有一村民叫片鑼,片鑼的老婆叫片瓦氏。片瓦氏的孃家在百里之外的外延津。那裏是淪陷區,是劉表所佔地面。一次片瓦氏到那裏串親,回來散佈謠言,説劉表的軍隊並不是紅眉綠眼,也不吃小孩子,不姦婦女,也在那裏訓練“新軍”。“新軍”的參加者,就有片瓦氏的爹和兄弟。他們倒説我們這裏是紅眉綠眼的螞蚱、吃人喝人奸人等等。我們聽了都很氣憤,一致認為片瓦氏投敵叛國,散佈謠言。劉表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他的軍隊怎麼會不是紅眉綠眼?怎麼會不吃人奸人?分明是片瓦氏成了敵人暗探,搖唇鼓舌,要動搖我們軍心。於是一片憤怒聲中,將片瓦氏亂棒打死,罰片鑼及他的小孩子每天替訓練的“新軍”燒酸辣湯。大家喝着酸辣湯,罵着劉表和片玉氏,訓練起來更加雄壯。在唾罵片瓦氏之際,大家踴躍參加“新軍”的積極性更高了,又有一些人家的老頭小孩子加入進來。似乎誰不當“新軍”,誰家就見不得人、不是正經人家一樣。誰説我們的民族一盤散沙?誰説我們的民族沒有進化?這時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剽悍粗獷的哥薩克。當然,哥薩克也不一定是好人,一九六九年,我們就與哥薩克制過氣,當時全國大辦民兵師,準備應付蘇聯修正主義的突然襲擊。當時我十一歲,蘇聯在我們眼裏,如同劉表一樣,是紅眉綠眼的妖魔鬼怪。當然,時過境遷,現在蘇聯已經不成其為蘇聯,我們不必擔心;但當時大辦民兵師時,大家可是提心吊膽,到處挖防空洞,準備應付蘇修的突然襲擊。我們每一個人,都自豪嚴肅得如同一個國家。就連食堂的伙伕,也加入訓練的行列。我們身穿黑棉襖,頭扎白毛巾,揹着從部隊下放的破槍,雄赳赳氣昂昂地在縣城街頭操練。步伐整齊,口令嘹亮。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在旁邊喊口令的,便是大頭胖子豬蛋。這時他已是縣城鎮上的武裝部長,頭戴一頂狐皮帽,背一架匣子。隊伍威風,豬蛋在旁邊更加威風。我現在仍記得他當時喝斥士兵的威風的言語:

    “你娘那個×,操練還忘不了説話,不説話能把你當啞巴賣了?”

    孬舅也説:

    “誰再説話,挖個坑埋了他!”

    經過他們的喝斥,隊伍更加肅穆整齊。“刷”“刷”“刷”“刷”的步伐聲,震動着大地,震動着街頭片鑼擺的酸辣湯,震動着六指擺的剃頭挑子。可等我成年以後,威風的豬蛋部長已經不威風了,他開始像片鑼一樣推一個車子在十字街頭賣豬頭肉。孬舅也在一九六O年差點餓死。今年九月份,我回鄉探親,看到的故鄉,人馬皆空,月明星稀,昏暗的路燈下,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十字街頭。丞相、袁紹、劉表、豬蛋、孬舅、片鑼,你們都哪裏去了?留在我腳下的,無非是幾塊粗糙光滑的石頭。但我並沒有悲傷,我的心更加隨你們而去。那總是壯麗威偉的情景。你們來我們身邊,使我們這些一盤散沙的窮山惡水的刁民,也整齊劃一地在鄉間大路上邁着步子。你們在我們前邊樹起了敵人,使我們對一種號召心嚮往之,劉心協力;你們調動了我們內在的潛能。曹丞相諸人沒來之前,我們是一幫多麼懶散的人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懶洋洋地兩步變成三步地下田勞動,口裏散發着黑夜留下的臭氣。勞作下來,手裏捧着稀粥,面對的是千篇一律的老孃、妻室和孩子。曹丞相諸人來了,我們一下從日常的厭煩的生活軌跡中超拔出來,我們自己也似乎成了偉人,也開始不管日常勞作,不管柴米油鹽,不管妻子老小,不管妻子老小之間多種錯綜複雜、卑鄙齷齪的矛盾,來揹着梭標或破槍操練起來。我們的生活突然偉大起來,我們有了一個偉大的目標,我們有了一個偉大的敵人,我們的生活也突然單一起來。單一不是和偉大緊緊地聯在一起嗎?就説豬蛋吧,老人家不大辦民兵師,他能當武裝部長揹着匣子指揮千軍萬馬操練嗎?曹丞相不來,他能放下殺豬刀戴着紅箍去訓練“新軍”嗎?我們雖然沒有豬蛋那麼威風,但我們整齊地走在“新軍”和“民兵師”裏,渾身的細胞也膨脹不少呢。有次我從“新軍”訓練回來,我爹就差點認不出我來,説我頭大不少。

    幾個月下來,“新軍”已訓練得頗有章法。街上所有男女老少走起路來,都有些軍人的模樣了。連小腳老婆婆,走路也合着“一、二、一”的拍節。外八字腳、內八字腳、羅圈腿、平底腳、雞眼、腳氣、類風濕,都得到了矯正和醫療。正當我們興奮時,豬蛋在一次訓練之前,又宣佈一個興奮的消息:

    曹丞相要檢閲“新軍”了。

    他又説:

    蘇聯必敗!劉表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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