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華人文學 > 《故鄉面和花朵》在線閲讀 > 8、孃舅

8、孃舅

    説過王喜加,現在該來説説俺的孃舅了。提起孃舅,我就想起了中國通俗小説《水滸傳》中的孃舅。那裏的孃舅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像後來的王喜加表哥一樣,而俺的孃舅最後卻窩囊得被親人逼得上了吊。一聲「孃舅」,救了一個無賴──書中叫「好漢」──的性命。剛剛他還喝了兩口黃湯將自己的破衣服團成一卷當枕頭赤條條地睡在破廟裏呢。接着孃舅和無賴又糾合了一個文理不通的鄉村教師──當初我們也在村裏上小學,他就是一個孟慶瑞;接着找到幾個打魚的,一個跳大神的巫漢,一個賭錢的老鼠──擔了一擔黃酒,就在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黃泥崗上成就了一番大業。雖然看起來有些好笑,但這就是歷史。人家的孃舅和俺孃舅的區別僅僅在於:人家的孃舅在生活中有一個突然爆發,敢擔着血海般的干係──我們要再一次提到干係──而俺的孃舅一輩子沒有干係倒是一身輕於是別人的孃舅就成了大碗喝酒和大塊吃肉的山大王或是首相總統都料不定,而俺的孃舅到了晚年兒孫飯都不給他喝於是只好上吊。活該。你生前身後都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唯一留給我們的精神遺產就是平淡的一生從來不擔什麼干係──於是我就想到了自己最後的出路──但是從你最後的結局看生前不擔什麼干係最後也不一定平淡呢──你恰恰在自己製造的陰溝裏翻了船。別人的孃舅在説:

    時不我待

    該取不取,日後生悔

    一不做二不休

    脖子裏這腔熱血,就是找不到買主

    連那個老鼠擔酒都唱:

    烈日炎炎似火燒

    田裏禾苗半枯焦

    農夫心裏如湯煮

    公子王孫把扇搖

    ……

    一羣烏合之眾,取起那套生辰的富貴就享用去了。昨天還是一個窮光蛋,今天就成了百萬富翁。托塔天王晁蓋──他們那裏也分東村和西村──東溪村和西溪村,西村鎮妖的寶塔,他託過來放到自己村頭,這就是托塔天王了?後來上山打仗,也是意氣用事,戰爭的原因從來沒有搞清楚過。他連俺村王喜加表哥的水平都沒有,梁山泊最後怎麼能不像俺的孃舅一樣在陰溝裏翻了船呢?──他最後被人一箭射死,也是意氣用事在先──從這個意義上説,他和俺的孃舅也沒有什麼區別了。智多星吳用,入雲龍公孫勝,打魚的窮漢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就不要説了──爆發户的嘴臉和幾百年後的今天沒有什麼區別;令人感興趣的是那個白日鼠白勝,本來是一個在酒館和賭場喃喃自語的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也經常到鎮上賭錢,阮小五還偷他娘頭上的簪子──後來因為歷史的機遇和賊膽包天也跟着別人成了闖蕩天下的英雄;偷了東西埋在自己的牀下──連東西都不會藏匿;事情發了還矇在鼓裏,人來捉他他只會躺在牀上裝感冒,拉出來又麪皮紅潤,一進大牢什麼都招了;後來被別人救出大牢──不是他自己破牢而出──上了山,也是跟着別人瞎混──他是一個被別人帶着的人。但就是被人帶着在世界上瞎混,也比毫無干係地孤獨活一輩子要好呀。──但是俺的孃舅在人生的最後突然又與這些人有些相通,那就是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刻,他還敢於一根麻繩上吊自殺。當他在外部不敢擔什麼干係的時候,他在自己身上還是敢擔一些干係的。自己就把自己給解決掉了。但是他臨死前呼喊的語言又讓人多麼替他慚愧──他在那裏喊:

    「讓我吃一口乾的。」

    ……

    我對黃泥崗上起事的日子也很感興趣。烈日炎炎下的一個普通土崗,看起來也和別的日子沒有什麼區別。到了正午,大家像過去一樣容易睏倦和打不起精神,當你不想改變什麼的時候土崗就永遠是土崗──雜草和荊棘中的蟈蟈和蟋蟀永不停歇地在唱歌,當你不想進入狀態的時候世界就永遠是原來的樣子。但就是在這種貌似平庸和慵懶的日子裏,哥兒幾個就像幾百年後偉大的球星一樣,剛剛在球場下還是一副生活的懶洋洋的樣子,上了球場轉眼之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馬上就能進入狀態成為前突後奔的箭頭──這種馬上能從一種狀態轉入另一種狀態,馬上能從一種日常轉為一種特殊,馬上能從一種漫長和慵懶轉為一種清醒和巨龍出水一樣的超越而在一個貌似平常的正午和貌似平常的炎熱的黃泥崗上掀起一場風暴,這些別人的孃舅們比起咱的永遠在生活中打不起精神產生不了浮出和超越、背叛和叛逆只是到了走投無路的最後關頭才勇敢地來了一個血淋淋的猛烈結尾的孃舅──確實要鮮活和生猛多了。──這此些孃舅在幹了這件大事之後,倒是又回到的生活的日常狀態,一邊躺在村頭的大柳樹下搖着手中的芭蕉扇似睡非睡和似夢非夢──生活讓人瞌睡──,一邊想起剛剛發生的一切,這時倒對世界吐了一下舌頭説:

    慚愧!

    接着又瞌睡去了。這時身邊發生的一切,阿貓阿狗的糾紛,張冠李戴的誤會,婆媳妯娌的廝咬──過去本來還是一些大事在煩惱着我們的心,現在在大的黃泥崗面前,一下就不算什麼在心中就不停留和裝卸了。而俺的孃舅因為沒有經歷過黃泥崗所以不知道什麼是大事於是就把他身邊發生的一切當成了大事我們生活在這樣的孃舅面前也活該倒黴。表現出來就是他一輩子都在跟我們斤斤計較他倒是不讓我們打瞌睡把我們撩撥得時刻像驚醒的兔子於是我們就更加慵懶和破碗破摔了。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黃泥崗上的孃舅因為有過大的丟棄和佔有對我們的小打小鬧和陰謀詭計從來都是睜一隻眼和閉一隻眼,而俺的孃舅一輩子對我們不滿意我們看着他一輩子在那裏着急和急燥滿院子旋轉像一個陀螺帶得我們也高速運轉永不能停歇──等你到了晚年我們對你惡毒報復和拋棄也就不奇怪了。他常説的一句話不是「慚愧」,而是坐在石頭上一邊看着我們在那裏運轉──其實一多半都是空轉──但他看到我們在運轉他才放心,覺得這樣才符合世界發展的規律──一邊惡狠狠地對我們説:

    「不要想往我眼裏揉什麼沙子!」

    「一切都逃不過我的眼!」

    「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子的洗腳水!」

    「我非看着你把這事做完不可!」

    「我就是不離開你!」

    ……

    於是我們累他也累──或者他比我們還累。生活中的人盯人比球場上的人盯人要累多了。他從來沒有一個人躺在大柳樹下讓涼風吹一吹他的肚皮。他把精力都用在對付我們──這些在家庭中處於被支配地位的親人──身上了。我們一輩子被他盯得好緊。既然俺的孃舅是一個在生活中斤斤計較的陀螺,在他的翅膀和陰影下還能成長出什麼胸懷寬廣的偉人呢?等我們到了孃舅的年齡,也不過像他一樣整天在那裏低頭生悶氣罷了。世界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壓在你的心呢?你時刻在那裏計較什麼和算什麼呢?你在那裏擔心、擔憂和恐懼個球!──如果你一輩子像孃舅一樣沒有大的丟棄和佔有,到了晚年你不患老年痴呆症不在街上撿破紙才怪呢。孃舅,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你晚年的自殺才不能和人家孃舅生前的壯舉相提並論呢。人家孃舅的壯舉起碼改變了一個外部世界,而你晚年的自殺也成了對自己後人進行小肚雞腸教育的一種方式。如果連你最後對待世界的方式都有繼承人,這種勇敢不也因為秤砣和秤桿的失衡顯得有些滑稽嗎?何況最後你對稈杆還有一個滑稽的伴音呢,那就是,

    「讓我吃一口乾的!」

    這就是在別人説「慚愧」的時候你對世界所説的最後一句話。別人把想説的話和想幹的事都在生前説了和幹了,而你直到臨死之前,才説出了自己對世界的肺腑之言──它怎麼能不顯得滑稽呢?就是這場滑稽的表演,觀眾也只有等着給你掘墓的幾個親人。去你媽的,孃舅。去你媽的,我們。我們這些──一把子在歷史上從來沒有擔過干係的家族和子孫,在炎熱的正午只會在自己家裏高速運轉的陀螺們,子子孫孫無窮無盡,什麼時候才能出現一次鏈條的中斷從疲軟狀態中突然爆發從慵懶狀態中突然昂揚從無事生非中突然擔一次血海般的干係上一次黃泥崗呢?──雖然對已經上了黃泥崗的人白石頭還有些看不上呢──事後白石頭倒打一耙地説,引用這樣的通俗小説並不是我操作第四卷的本意,而是一時胡塗採納了村裏另一個民間藝人趙老銀的建議──一個如吳用那樣的人,能有什麼大的見識呢?──事後才知道有些丟份,但還是不知不覺上了1969年的當──1969年的趙老銀,也是對我們起着舉足輕重影響的人物啊──又把責任推到了時間和年份頭上。──但就是這些被我們看不上的人,在我們家族的歷史上,自老梁爺爺之後,也已經失傳了──再也沒有出現這樣一觸即發、敢擔干係、生當做人傑、死也為鬼雄的親人。血性對於我們已十分陌生。如果説什麼人更能代表我們的親人和家族的話,那麼歷史的真相恰恰是:俺的孃舅更能代表我們子孫中的絕大多數呢。老梁爺爺對於我們不過是一種理想。在我們的家族中,一代代親人從來沒有將精力向外轉移過,我們把目光盯在親人身上還不夠用,遑論其它?我們像是裝在一個罐子裏的毒蛇,相互噬咬看着這血淋淋的場面還不夠勁──人人還顯得不解恨,我們怎麼還能想到黃泥崗上會有人呢?當別人在那裏大碗喝酒和大碗吃肉的時候,我們卻因為誰碗裏多了一粒米而在那裏相互怒罵──世界怎麼能這麼分配呢?你怎麼這麼不懂平均呢?一粒米事小,但已經反映出了你的品質──你怎麼這麼自私呢?你怎麼這麼不是東西呢?不但你不是東西,你爹也不是東西,你娘也不是東西──接着是他爹和他孃的名和姓──憤怒地揭竿而起,倒是在這個地方給用上了──他們怎麼就生出來你這麼個混賬東西。你們一家子沒有一個好人!沒有一個好種!……接着就是「嚶嚶」地哭或是突然將米飯扣到了對方頭上。轟轟烈烈的鬧劇倒也劃地為牢,直到臨死的時候,我們還向對方要求着説:讓我吃一口乾的。去你孃的,孃舅,從這個意義上你死有餘辜。只有在你死了30年後──由於我們的家族和親人的歷史上仍然不斷地上演着你的流傳我們的唱腔和台詞和你在舞台上表演的時候毫無二致,我們上演的還是你過去演過的老戲,變換的只是角色和伴奏──死者已逝,但又有了新的替身和親人──這時我們就已經成了你,我們在仇恨着你的仇恨幸福着你的幸福,我們在夢着你的夢醒着你的醒,我們在血着你的血盯着你的盯──這時我們倒在惡毒這一點上終於相會我們倒突然感到你還是我們的親人你還是俺的孃舅你身上的氣息和味道我們那麼熟悉你身上的血脈和我們那麼相通──我們才對過去仇恨的你有了格外的超乎温情的思念。這時我們想起你當年的音容惡貌是那樣地親切,想着想着我們就流了淚,我們就輕輕地對着30年前的歷史説:

    「孃舅,你好。」

    「當年多虧你沒有上黃泥崗!」

    「於是你也就開創了咱們家的特徵。」

    「早知這樣,我們在你臨死的時候,就讓你吃口乾的了。」

    「但是正因為沒有讓你吃乾的,才讓你在臨死的時候還能聞得見咱們家族的氣息和味道;這樣你不就能更加放心地離去和感到身後自有後來人嗎?──讓你無奈的屍首在我們惡意的福爾馬林水中再浸泡一次,然後用白色的裹屍布緊緊地將你圍裹起來──你是一個終生都缺少圍裹的人呀,現在讓你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子孫後代替你想的不算不周全!」

    ……

    這時我們才知道,親切的俺的孃舅,原來也是我們家族中不可缺的堅固的一環。假如把這個鏈條和索鏈丟失了,我們還在世界上感到舉足無措呢。正因為我們沒有丟失,正因為我們氣味相投,當我們在30年後再一次相見的時候──就像兩個熱愛土地和莊稼的親人相會在飄着麥香的地頭一樣,我們看着對方的眼和拉着對方的手,我們什麼都不用説,我們只是聞一聞麥香和看一看甩手無邊的莊稼,我們就欣然相識和將我們的腦電波給接通了。

    豐收的喜訊到處傳

    ……

    我們相會在麥季

    ……

    俺的孃舅小名叫老胖,當1939年他16歲結婚的時候,離他1969年上吊自殺還有30年好活。他也算英年早逝。16歲結婚也算是少年早熟──據俺大姨説,那時就開始在腰裏勒着一條藍布帶儼然像成年人一樣在家裏跳着腳大罵。記得他老人家生前還有愛眨巴眼的習慣。如同30年後一個著名的中國影星。當然,如果他能把這種跳腳儼然轉移到黃泥崗上,我們村莊和家族的歷史就要重寫;但是正因為他沒有這麼做,才使我們的家族上演了許多曲折動人的悲劇故事才使我們這些子孫後代在記憶上有了許多可供在現實中橫插的觸發點。每一個觸發點都充滿了電流。他是這些線路板的製造者和話劇的總導演。──如果不是他的存在,幾十年後當我們這些後代也成了發黃的老年的螞蚱的時候,我們的記憶不就成了空白嗎?──我們坐在一起還有什麼話好説呢?──一個一團和氣的家族,因為它的無可回憶還顯得有些蒼白呢。這時我們對在歷史上能擁有這樣的孃舅還有些慶幸呢。是他使我們的家族在故事上流傳下來。當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過去的温暖就開始出現褪色,而過去的苦難卻放射出輝煌的温暖的光芒。於是我們就要把悲劇剛剛演完一輪,接着再上演一次。──最後家族的話題就開始收縮和集中,當我們這些發黃的老螞蚱坐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都不想談別的了,一談就談到了老胖孃舅。他所導演的那一幕幕悲劇,在我們家族話題上就成了經典。我們已經不需要再創造和排練別的話劇了。人生到這裏已經算到頭了。我們只去咂摸過去的人生就已經像蚯蚓一樣夠我們現實的營養了。我們的孃舅雖然沒有到黃泥崗上去擔血海般的干係,沒有成為山大王和國家總統,但是他老人家作為一個家庭悲劇的製造者,還是很有藝術天才特別是戲劇的開始、開端、開頭和發刃能力的。他隨手一甩就是一個輝煌的開始,他倒插着筆就能展開橫七豎八的矛盾。這種天生與俱生來──他雖然不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但他是一個天生的藝術家倒是無可懷疑的。這是他和老梁爺爺的區別,也是他能和老梁爺爺在歷史上比肩的原因。他和黃泥崗上的一幫人還有一拼呢。無非他們對於生活所深入的側面不同罷了。他雖然選擇了小的角度關起門來一個家庭都成了演員,但是他落筆的大氣──是那樣高屋建領瓴──一下就顯出了他不凡的實力。我們不必用政治家的標準來要求他──當一個事物開始出現走不通和難以深入的情況,只要我們換一個角度,事物馬上就會迎刃而解和峯迴路轉──當我們按着黃泥崗的思路來要求我們的孃舅的時候,我們的孃舅就一無是處;如果我們把他當成一個藝術家、悲劇的製造者和總導演──按照這些標準來要求的話,那麼他在我們故鄉的歷史上也是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了。你看他悲劇的開頭是多麼地橫七豎八、大氣磅薄和有戲呀,是多麼地符合戲劇的因素呀──一直到他最後的結局是上吊自殺──導演最後都自殺成了另一種行動藝術──悲劇所必需的各種因素像燒菜的各種調料一樣不都全具備了嗎?──這大氣磅薄的開場是:

    爹死了

    娘也死了

    17歲的姐姐已經出嫁兩年現在都添了一個孩子了

    家裏的一切由他做主

    他一不做二不休

    八歲的大妹妹被他賣到五里之外的魯邱村(做了別人的童養媳)

    五歲的二妹妹被他賣到30裏之外的馮班棗莊(也做了別人的童養媳)

    一歲的小妹妹被他賣到10裏之外的西老莊做了別人的女兒(這個別人的一歲的女兒就是後來的俺娘,於是俺就有了後來的慈祥的新姥娘。於是我們就有了村莊、世界和這第四卷的一切)。

    ……

    30年後我們甚至覺得,這樣磅薄的開場對於戲劇的因素還有些浪費呢。將哪一條線索展開來都是一場輝煌動人的話劇,而他卻毫不在意不拿歷史和話劇當回事地一下就這麼多頭並進將諸多開場塞到一個罐子裏讓他們相互撕絞和變化,於是出來的過程和結果,能不五彩繽紛和讓人眼花繚亂嗎?信息似乎是太滿了,都要將戲劇的褲子給撐破了,這個時候如果戲劇再不根據自身的演變產生出一種新的形式和節奏,還有些對不住孃舅的開場呢。這時我們也明白了,沒有金鋼鑽,孃舅也不攬這瓷器活,如果俺孃舅沒有足夠的藝術才能和自信心──讓結構在戲劇的前後組合上顯出力量──他是沒有足夠的勇氣來進行這樣的人生開頭的。爹死了娘也死了接着一口氣賣了三個妹妹──如果沒有氣吞山河的自信,他是不敢鋌而走險進行這樣的藝術安排的。齊頭並進的線條,最後交織出一個戛然而止的高xdx潮:導演最後也入戲了,導演在那裏上吊自殺了。臨自殺之前,還説出了一句動人心魄又有弦外之音的台詞:

    讓我吃一口乾的

    ……

    説完這句話,大幕猝然拉上了。一個時代結束了。一個經典誕生了。一個話題流傳了。當我們還像看一般話劇那樣傻呵呵地等着導演和演員們來給我們謝幕的時候,導演已經不存在了。這就成了他的絕唱。這時我們才欲言又止和欲罷還休地體會到,原來好的經典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輝煌的頂峯和高xdx潮只有在回味的時候才出現了它的膨脹。當我們在以後的歷史中對這場話劇重新進行排練的時候,我們因為失去天才的導演只能針對回憶進行拙劣的模仿──能模仿出外在的眨巴眼的自作聰明的導演多的是,但是能再次像老胖孃舅那樣去以身殉道和以身殉藝術的人並不多見。──從這個意義上來説,我們過去對以自殺作為行為藝術的結束的藝術家和詩人還不理解,現在當我們看到這種行為給戲劇帶來的整體效果,我們就心有靈犀一點通了。孃舅,你的自殺達到了預期的目的,如果沒有你最後的自殺,説不定我們對這題材和經典還沒有足夠地認識呢,還沒有我們接下來的回憶、重温和拙劣的模仿呢。回憶、重温和模仿過去,對於我們是多麼地温暖和激動人心啊。親情、仇恨、歡樂、憤怒、擔憂、恐懼,人世間所具有的一切情感,我們一個也沒拉下。這就是戲劇和回想的魅力,這就是我們模仿和觀照的初衷。你是一個夢,你是一股煙,你是一朵雲和你是一枝花,當你愈是噩夢、愈是狂風巨浪、愈是陰雲密佈和愈是恐怖的夢中的鮮花遍地,對於我們在現實中的掙扎愈是一種解脱啊。再給我們一個脱離現實回到戲中和夢中和你已經死去的爹孃──也就是俺的舊姥爺和舊姥娘、已經出嫁的你的姐姐──也就是俺的大姨、已經賣給別人做童養媳你8歲的大妹妹──也就是俺的二姨、已經賣給別人做童養媳的你的5歲的二妹──也就是俺的三姨、已經出賣給別人的一歲的小妹妹──也就是俺的娘──在苦難中相會和相聚的機會吧。讓我們在苦水的浸泡中再一次顯示現實的幸福。

    老胖孃舅,請你再一次拉開戲劇的帷幕

    ……

    ……據俺娘説,1939年俺的舊姥娘是一個乾淨體面、好強爭勝的中國農村婦女。──當然俺娘在這裏已經開始給自己的母親在歷史上增添美感和添枝加葉了──這就是歷史和敍述和區別──這種添枝加葉除了在出生上能給敍述者增添砝碼和帶來好處外,恐怕也是為了敍述的方便開始在藝術上欲左向右了吧?在她的敍述中,1939年她孃家好象家道還沒有中落,於是後來的一幕幕劇情轉折不就顯得更加悲慘了嗎?──從這個意義上説,觀眾和後來的敍述者──當他們開始跟着導演入戲的時候──都毫不猶豫拋棄自己站到對方──導演和戲劇的立場上,一下就按照唯美傾向主動加入了創作。──60年後引起我們懷疑的是:你當時僅僅是個一歲的孩子,你怎麼知道你孃的模樣和品格呢?俺娘聽到這個疑問馬上就紅了臉──她還是一個老實人呀,她還不是一個成熟的藝術家或政治家,她沒有厚顏無恥地在那裏咬着牙堅持──如果你一味地堅持自己我們又能拿你怎麼樣呢?恐怕久而久之我們也就認輸和相信了──而是馬上老實地找了一個旁證:

    「我也是聽你大姨説。」

    等她再次敍述的時候,她就開始在戲劇開場的時候──沒等我們懷疑,主動先把1939年的漏洞給堵上,這時開頭就變成了:

    「我聽你大姨説……」

    然後再説她的親孃也就是俺的舊姥娘長得什麼樣是怎樣一個為人──大姨當時已經17歲,當然她是有資格來給俺孃的敍述做旁證的。──1939年俺的舊姥娘是一個乾淨體面、爭強好勝的中國農村婦女。──故事就從這裏展開。──在她行將就木前的一個月,她的17歲的大女兒也就是俺的大姨在20裏外的村莊生了她出嫁後的第一個孩子。這時俺的舊姥娘已經病入膏肓,但在孩子九天──做九──的時候,她還是強撐着身子從20裏外來看望女兒。這時她的身子和腿已經浮腫,她在家裏已經不能起牀和走路──她到底得的是什麼病?是腎病還是肝病,是生俺娘時得的月子病還是和這毫無關係的腹腫和腹脹,俺娘直到現在還沒有搞清楚──這個故事原來是建立在不可知的物質基礎之上──不能説不是俺孃的大意。可是,這內核的不可知是不是戲劇對於藝術的另一種要求呢?這時我們又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於是就沒有貿然像戳穿她開場一樣深究舊姥孃的病因。──來看望女兒這天,雖然已經病入膏肓,身子已經浮腫,已經不能下牀和走路,但她還是五更起牀,對着鏡子在那裏梳妝──從五更一直梳洗到天亮,共梳了三個小時,接着又將自己最體面的長裙從櫃底找出來,撫平它的皺摺穿到自己身上──這是不是有什麼預感呢?是不是預料到這是自己在世界和親人面前──一個正規和嚴肅的場合──的最後一次亮相呢?是不是在舞台上的最後一次絕唱呢?──於是就一定要給世界和我們留下一個堅強不屈的印象好讓它以虛假的堅強來代替真實的虛弱而讓自己的尊嚴永不遭到侵犯和磨滅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説──她能以痛苦維護體面,能以強迫來抑制自己──她可真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也許在這次出征和亮相之前,她就想到了自己最後的出路,想到自己身後的大女兒、八歲的二女兒、三歲的三女兒和一歲的小女兒,想着想着就流了淚,這反倒更加增加了她出征的信心。她把對世界的一切無奈、憤怒和深情,都寄託到了自己的梳洗之中。等到東方動了,天大亮了,她竟把自己的頭髮梳得油光水滑。為了這次出征,她還專門讓人到鎮上僱了一輛騾子轎車──幾年後俺孃的新爹──俺的新姥爺在大户人家趕的就是這種威風的轎車──這樣的驕車俺的舊姥娘平生沒有坐過,現在去坐甚至顯得有些誇張和做作──但我們想俺的舊姥娘當時想:誇張就讓它誇張吧,做作就讓它做作吧,我就是要用這種誇張和做作,來完成我生前的最後一次壯舉。於是當俺舊姥孃的騾子驕車──三匹漆黑掛紅的騾子──停靠在20裏外俺大姨婆家門口時,它一下給俺大姨在婆家的社會地位提高了多少百分點啊。孃家的騾子驕車來了。從驕車上下來的舊姥娘,神采奕奕,頭髮油光水滑,身着拖地長裙,手裏還拿着一個乾淨的麻絲手巾──本來是一個普通的農婦,現在一舉一動,一招一式,就開始顯出貴婦人的模樣了。甚至她下車的時候,不要任何人攙扶;下車走路,也是風度翩翩和顧盼有神──她以堅強的意志,一步一步走完從驕車到女兒婆家的20米路程。婆家和村裏的觀眾,都開始懷着一種崇敬的心情看着這貴婦人生命的輝煌和瀟灑。舊姥孃的一切設計和虛假都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甚至比設計的還要好──出發的時候還是陰天,現在雲開霧散,一束陽光──和追光──恰到好處地打在她臉的一側,真是風度逼人啊。這時開機正是時候。──甚至,當她親眼看到自己的表演取得了超乎意料的藝術效果,她渾身真的感到一陣輕鬆了。她用自己的藝術創造暫時改變了她的病體和人生。本來她是一個急躁的人,現在連性格都改變了──可惜一切都太晚了舊姥娘──對着鏡頭的表演耐心細緻,微笑出的表情深入持久而毫不匆忙──一切的感情似乎是從心裏自然而然流露的──這就是她的本色而不是一種做作的表演──她一氣呵成完成了這麼多表情和動作──她這20米完成了對自己過去一生的改變和否定。──在你行將就木前的一個月,藉着女兒孩子做九這個微小的歷史契機,你竟從一個拉里拉雜、蓬頭垢面、絮絮叨叨和婆婆媽媽的中國舊農村婦女的形骸中脱穎而出,表現出你本不具有的大家風度,我們的舊姥娘,這時你就不單改變的是你自己,你也一下改變了我們家族的歷史呢。世界上多少偉人一輩子叱宅風雲,但是到了臨終還是露出了他們怯懦和自私的本相,在那裏大呼小叫和節外生枝,而你在人生的最後關頭,卻能抑制住自己以堅強的意志上演的一出恢宏和光彩的話劇,你也就是這個世界上的超人和偉人了。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呢,問題的關鍵是:他們本來是恢宏和光彩的,現在露出了猥瑣;而你的本像是卑微的,臨終卻露出了光彩。從這個意義上來説,你──俺的舊姥娘,和俺的新姥娘一樣,在告別世界和離開我們的時候,都是光彩動人的──你們是世界可遇而不可求的兩道彩虹。阿門。親愛的我的先人們,你們是多麼光彩的人和女性。請你們保佑我。──這時俺大姨的婆婆──那個鬥雞眼的親家母──還不識趣地問:

    「親家母,聽説你病了,現在看這樣子,不是已經大好了嗎?」

    這時俺的舊姥娘發出爽朗的笑聲:

    「好了,確實已經是好了。」

    當然接着問題還是出現了──物質的病體還是對她接下來的表演形成了障礙。在招待俺舊姥孃的宴會上──在30年代的舊農村裏,一個招待親家的宴會還能出奇到什麼地方呢?──它肯定對不住俺舊姥孃的騾車──大不了就是幾個肉碗,説不定肉上還長着幾根沒有拔淨的豬毛。本來婆家覺得已經夠好了,但是當他們看到俺舊姥孃的驕車、風度和做派,他們又重新覺得不好意思──他們在宴會開始之前不好意思地搓着自己的手:

    「小門小户,拿不出成樣的東西招待親家,親家今天就受些委屈吧。」

    這是屁話。但俺的舊姥娘仍延續剛才的大度朗朗地笑了:

    「這就挺好,看到肉碗,我就來了胃口。」

    但等到拿起筷子的時候,舊姥娘才突然有些醒悟,才從戲劇的角色中回到了她的現實,因為她一口饅頭和一片大肉都吃不下去──她渾身已經發抖快要在戲劇中堅持不下去了。桌上的一切傾刻間對她失去了意義。接着的問題是當本色真的捲土重來要求你以堅強的性格將剛才的表演繼續下去的時候──你能不能堅持下去呢?這才是對你是不是一個明星的殘酷考驗。但俺的舊姥娘到底是那百分之一中的精英呀,到底是一個爭強好勝和意志堅強的大演員呀,她已經痛苦得渾身冒汗了,但是她還是談笑風生地一個饃星一個饃、一個菜葉一個菜葉的往嘴裏送──這樣吃了一個時辰,她等於什麼都沒有吃──本來婆家的人已經看出事情的真相來了,但是他們已經被舊姥孃的表演和氣概給震懾住了,這時他們倒是開始懷疑自己,認為貴婦人本來就是這樣吃飯的。宴會終於結束了,該到閨女房裏看女兒和剛剛生下的小外孫了。俺的舊姥娘又支撐着病體來到閨女房中──當她見到自己的女兒知道這是在世界上的最後一面時,她的眼中並沒有流淚──可見她是一個多麼堅強和通達的人呀──她不因自己的私情去影響大局,仍在那裏高談闊論和笑語歡聲。──俺娘敍述到這個地方往往十分得意──俺的舊姥娘坐在牀邊對女兒説:

    「今天真不賴,吃了兩個饃還喝了一碗湯。」

    「等孩子滿月的時候,讓你哥來接你回門。」

    ……

    看完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又談笑着款款走出親家的院落,一步一步又向回走了20米,上了騾子驕車。──俺娘説,──上了驕車,她還微笑着向車下招手呢:

    「親家,回去吧,不要送了。」

    一直堅持到車子出村,四周已經是一片田野,再也沒人會看到她了,才一頭栽到了車上,──當然,看望女兒的舉動加速了她死亡的進程,誇張和做作的表演更加損傷了她身體的元氣;如果不是這樣,她也許還可以多活一陣呢──但是,60年後我們揣想,當時的舊姥娘雖然已經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但是她又想,能在臨死前導演一場輝煌的話劇給親人們留下一個紀念,比多苟活幾天更能接近這些親人啊。──小節和大局,她在臨死之前竟認識得這麼清楚──當我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60年後我們對你當年的舉動和風采都充滿了神往。一個月之後,她就離開了我們。聽俺娘説──總是聽俺娘説她娘,怎麼就沒聽她説過她爹也就是俺的舊姥爺的生前和死去呢?這在我們的家族中也是一個不解之謎。──最大的可能是:也許這個舊姥爺是個不值得一提的東西也料不定呢;不然他怎麼從來沒在歷史的天空中出現過?他在臨終的時候,肯定沒有做出像俺舊姥娘臨終前的大舉動和大手筆,於是他也就無聲無息和無聲無臭了。──當我寫到這裏的時候,我似乎聽到窗外響起田野上澆地和人在説話的聲音,順着這聲音,我一下又回到了故鄉。一想起故鄉和親人,我痛徹骨髓的悔恨就是:

    事情該那樣處理的時候,我們不懂

    當我們懂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了

    ……

    也正是從這個角度,舊姥娘能在臨死之前僱着騾子驕車去看望女兒,行動起來又那樣義無反顧和奮不顧身,她真可謂大智大勇和當機立斷──當你處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往往是過去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了──你伸手抓住歷史的機遇,以你的痛苦和堅強,以你的誇張和做作,就在30年代的黑暗天空中劃過一道耀眼的閃電。如果説你的兒子我們的老胖孃舅在將來的歷史上也是一個人生悲劇的大導演──而在生活中恰恰是一個蛆蟲、蚯蚓和不敢擔任何干系的人──的話,那麼你這最後的閃爍的擔待──擔待着我們多少人啊──倒是足以和黃泥崗上那幫孃舅相提並論了。──從一種生活細節和意志堅強的角度看,作為一個女流之輩,你還要勝他們一籌呢。時機選得恰如其分──黃泥崗上還有些誤差──就選在你去世前的一個月。你對自己病體的把握也恰到好處。多種機遇的宏觀把握和歸攏,促成和造就了這個絕唱。──當你離開我們的時候,你不就可以含笑九泉了嗎?──聽俺娘説,──你離開我們之前,已經七天水米沒打牙,腿腫得有水桶那麼粗;舊姥爺已經先你而去,你的身邊沒有可以依靠的成年親人。當你就要離開我們的時候──你已經不行了,你已經上路了,又被一羣嗷嗷待哺的孩子「娘」「娘」的給叫了回來。這時俺的舊姥娘倒是顯示出她本色的軟弱和怯懦──回來倒是回來了,但她一把抓住八歲的二女兒俺的二姨的小手懇求道──這個時候她已經顧不得一羣圍牀而哭的孩子了,緣分已經盡了,一切都到站了,該分手了──這時她只能顧住她自己了──:

    「妮兒,下次娘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喊我了。實在是受不上了。娘在夢裏都走不動路,身子是太重了。但是走呀走呀,突然就到了一個河邊,我的腿突然就輕鬆了,走起路來跟好的時候一樣。河邊有花有草,我説,好長時間沒有洗臉了,蹲在這河邊洗個臉吧。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你們在那裏哭着喊『娘』,我突然想起怎麼把一羣孩子扔到家裏了呢?還沒有給他們做飯呢。於是我就回來了──一回來娘就又躺倒在這病牀上了。妮兒,下次娘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實在是受不上了。……」

    接着眼中露出的,是懇求一羣發楞的孩子對她原諒的神色。於是下次在娘走的時候,他們就尊敬孃的話沒有再喊她──於是娘也就無聲無息和毫無牽掛地去了。從讓娘去這一點上,60年後我們對這羣孩子也肅然起敬。你們不虧是舊姥孃的後代。娘不讓你們喊她,你們就沒有喊她;娘要走的時候,你們就讓她走了。你們對孃的尊重,已經達到了人生的極至。你們和舊姥娘聯起手來,共同演奏出這人生最後一幕的輝煌篇章──同時也照亮了我們家族本來還是一片漆黑的天空──親愛的舊姥娘,60年後當我們想着歷史上還有你這麼一位平凡而偉大的親人時,你的一舉一動和一顰一笑,那短短20米的款款的步子,顧盼有神的神采和談笑自若的朗朗笑聲,包括最後的軟弱和懇求,河邊的流水和花草,就共同組成了一首娓娓動人的敍述和合唱。合唱輕輕地起,合唱又輕輕地落。聽眾和敍述者本人到了這裏都有些感動了。俺娘敍述到這裏往往會説:

    「俺娘死的那天是八月初十──離中秋節還有五天。」

    ……

    接着就會有半天冷場和不説話。大家都在思考和回味,大家都在惶惑和感慨,大家還沉浸在當年的情緒和氣氛中不能自拔。這時天上的星星已經有些發寒和發冷了。已經是深秋了。就要下露水了,月兒已經偏西了。樹影在院子裏隨風搖動的婆娑。今天就不要再説了。中間應該有一個停頓。讓一個美好的結尾就停留到現在。有什麼不能等到明天再説呢?好。明天再説。但是,親人們能在一起呆幾天呢?這時俺娘倒是語重心長地説:

    「我的兒,我在那裏算過,我們一年如果能呆在一起十天,那麼十年才能呆上100天就算我還能活40年,才能和你在一起呆上400天──也才一年多一點……」

    接着話題就轉移到了別處。關於歷史我們心照不宣地要給舊姥娘留一個餘地。有什麼可以明天再説。你明天不是還不走嗎?你後天在家裏再多呆一天就不行嗎?但是,當我們説着這些的時候,其實我們已經預感到隨着明天的到來,隨着一個時代的結束另一個混亂的時代也就要開始了。戲劇要求我們在一場感動和單純之後,接着來一場混亂。舊姥娘完美無缺的結束,也給另一場話劇的導演老胖舅舅的登場掃清了道路。舊姥娘隨着流水和花草退去和隱去之日,就是混世魔王俺的老胖舅舅跳着大神的步子開始登場之時。第二天我們對這開場還有些吃驚呢。這也太荒誕了吧?這也太有些臉譜化了吧?但是新的導演老胖孃舅説:

    「誇張是氣魄的開始呀。」

    「俺娘剛才不是也有些誇張嗎?──效果不是很好嗎?」

    「臉譜化有時也是戲劇的必然要求呀。」

    「不一定非要遵守三一律。」

    「不破不立。」

    「沒有現在的誇張和臉譜,怎麼去破壞俺娘剛剛留下的繚繞的餘音和款款的一步一步的温情呢?」

    「不拿起現在的大掃帚,如何清掃過去舞台上留下的氣氛呢。」

    「沒有現在的張牙舞爪和家破人亡,怎麼會有一個新的戲劇結構和悲劇的開始呢?」

    「破壞是戲劇的前提。」

    ……

    舊姥娘去世半年之後,老胖孃舅就結婚了。悲劇的喇叭剛放下,喜事的喇叭就吹響了。老胖孃舅讓這一段變化得挺快。他把這一切都當成了過場。──新娘長得什麼樣60年後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想她到了晚年肯定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因為1969年老胖孃舅所以要上吊自殺,一方面是兒孫對他的拋棄不但不給他吃乾的他想喝稀的也沒有──他已經走投無路,另一方面是他對已經去世的老胖舅母的懷念和前瞻──他覺得另一個世界有幸福和温暖的生活在等待着他。本來他自殺的物質基礎是因為乾的或稀的,但是他表現出的方式卻上升到精神似乎是在懷念舅母想早一天與她相聚──那才是他的親人呢──於是對我們的反拋棄和回擊就更加有力了。我們給他出的難題是在物質上,我們要看他是怎麼一個反映或回答──但他到底是大導演呀──並沒有在臨終的時候上我們的當,沒有讓戲劇按照我們規定的方向發展,而是繞了一個圈子陡然將我們撇開上升到了精神──他可真是一箭雙鵰呀,一方面撇開了乾的和稀的逃出了我們的圈套,同時也顯示出他的獨立獨行讓戲劇有了一個意外的結尾──單是在臨終的時候甩了我們一下和閃了我們一下,我想老胖孃舅就夠暗自竊喜能夠閉上他的雙眼了吧?──在他最後的日子裏,當乾的和稀的問題出現危機的時候,他並沒有在乾的和稀的問題上跟我們兜圈子,而是開始在每天下午的兩點──當太陽最熱烈和最惡毒的時候,一個人走到野外已經去世三年的老胖舅母的墳上,在那裏憑空吊念甚至是一言不發。一下就超出了我們的意料甚至讓我們有些尷尬。對死者的吊念就是對活者的譴責,他的一言不發比他在那裏滔滔不絕對我們進行控訴還要有份量呢──如果他滔滔不絕還有一些具體,還給我們一個反駁的機會和餘地,現在他一言不發就讓我們只有招架之式而無還手之力;而且這種無言和沉默的本身也加重了我們的罪行──還不知這一把灰孫子是多麼地罄竹難書呢,還不一定僅僅侷限在稀和乾的問題上呢。稀的和乾的──本來是我們藏在暗處對他放的一支冷箭,現在他運用上墳和一言不發就使劇情發生了變化和陡轉,逼得我們從暗處走到明處,接着還不知他要對我們發什麼冷箭呢──但他又引而不發,於是就讓我們更加不安和提心吊膽。──到了劇情臨終的時候,俺的孃舅和大導演,就是用這種反打有手法,把我們逼上了絕路。他把簡單故意變成複雜,於是就使一在無形中變成了十,接着像原子彈的鈾一樣開始連鎖爆炸。當我們在心理上都被他炸死的時候,他才心安理得以勝利者的姿態又在物質上上了吊。──他上吊的意義影響深遠,直到30年後,我們的家族還擔着血海般的干係呢──他生前雖然自己不敢擔什麼干係,但是在臨終的時候倒是給我們製造和加上了一個血海般的干係。──30年後人們還説:

    「這家人可不怎麼樣,他爹是上吊死的!」

    「他爹是被他們逼死的!」

    「他爹上吊前一個月,天天到他娘墳上去哭。」

    問:

    「到了墳前哭什麼?」

    答:

    「一言不發!」

    接着就是共同的「嘖嘖」聲:

    「看看,把他爹逼成了什麼樣子!就是到了死鬼面前,也無話可説了!」

    「大悲不言,大辯不語呀!」

    ……

    他們倒是灑下了一掬同情之淚。──看老胖孃舅最後惡毒成什麼樣子。他自己在生前對我們反打還不算完,死後還讓別人對我們萬箭齊發。他在自己的墳墓裏還埋藏着弓箭。──當然,如果從戲劇的藝術性出發,他又是一個多麼偉大的導演呀。一開始我們還拿他和黃泥崗上的幾個搗子作比較呢──我們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這才叫血海般的干係呢。他用的手法比黃泥崗上的孃舅還要技高一籌呢。黃泥崗上的干係漏洞百出,於是剛剛得手,事情可不就爆發了嗎?你們不就有家難回和有國難投了嗎?不就丟下祖宗的面目上山當了草寇嗎?而俺的孃舅製造的干係又是多麼地絲絲入扣啊──既製造了血海般的干係,最後這干係又與他無干落到了我們的頭上。既把戲劇推向了高xdx潮,同時他身上又纖塵不染和沒有血跡。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你看俺孃舅對於戲劇規律的把握是多麼地藝高人膽大呀。一開始我們還為了稀的乾的物質製造而在那裏沾沾自喜呢,現在和孃舅的反打比起來,我們一下就汗顏、出汗和有些狼狽了。孃舅高明還高明在,他在製造和準備這一切的時候,我們還渾然不覺──哭就讓他哭去,上墳就讓他上去──等他回手將這血海般的干係兜頭扣到我們頭上時,我們才剛剛醒過悶兒來。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他已經上吊了。大幕已經落下了。重新找補劇情已經來不及和無事於補了。事情已經定性了。一切都無可更改了。我們只有將這血海般的干係和沉重的歷史負擔給擔當起來。

    但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呢。俺的孃舅還不僅僅滿足於對我們的反打和製造呢。他的哭墳和上吊,還藴藏着另外的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他在一個情節結束的同時,還在展開着另外的情節和陰謀呢──他到老胖舅母墳上的憑弔和一言不發,除了要將被動變主動,拋開乾的或稀的,把血海般的干係強加到我們頭上──他在做了這一切之後,這憑弔和一言不發又引出了另外一種藝術效果──那就是:

    已經死了三年的老胖舅母是一個多麼讓人懷念的人呀

    他們的一生是舉案齊眉的一生

    他們之間有無數的温暖可供懷念

    當我在人生中感到絕望的時候,我起碼可以來找你

    你是一個遠方的朋友

    假如我把和你的再次相會和重温舊情當作一個目的的話,我的上吊也就義無反顧了

    她的晚年慈眉善目

    她做姑娘和少婦的時候柔情似水

    她的眼睛像彎月

    她的身條像楊柳

    ……

    他用一個簡單的事實,一言不發一下就總結了她的一生。──同時他又在用這個事實──再一次一箭雙鵰地──向歷史説明,60年前他在俺的舊姥娘去世半年之後,娶進來的是一個多麼温情可人的麗人呀。──但是當年接着發生的事實是:

    八歲的大妹妹被他們賣給一個比她大15歲的麻子做童養媳

    五歲的二妹妹被他們賣給一個比她大20歲的瞎子做童養媳

    一歲的小妹妹被他們二斗穀子賣給了人枴子,接着到了俺的新姥娘手裏。據俺姥娘説,俺娘抱過來的時候,手腕已經被她吮得露出了白骨

    ……

    僅僅因為那個時候也沒有乾的或是稀的吃嗎?還是因為戲劇因素──一場威武雄壯的話劇就要開始了──對於生活的必然要求呢?比這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據俺娘説──她又是聽俺大姨説──,她的那個新過門的嫂子並不是一個美麗賢良的人──這是生活和藝術的悖反?──恰恰相反,是一個百年不遇的母夜叉。我們犯到她手裏也是活該倒黴──這時我們就明白了,原來她也是這場話劇的導演之一,原來他們是聯合導演。

    她的晚年雖然慈眉善目──俺娘説,那是作惡作夠了

    但她做姑娘的時候是出名的攪家不賢

    她做媳婦的時候無一日不生是非

    她的眼睛像豌豆

    她的身條像草蔞

    她沒有腰也看不出小腿

    她是平胸

    她是醜陋的尖屁股

    她是一個惡魔

    她是我們悲劇的製造者

    ……

    當然還有一種説法和版本與此不同──你想俺的老胖孃舅都已經上吊30年了,一切還能不眾説紛紜嗎?──這種説法覺得三個妹妹的出賣和老胖舅母沒有什麼關係,她過門剛剛半年,就是攪家不賢作惡多端,怎麼能在半年之內惡到這種程度呢?情況還不熟悉,怎麼能一口氣賣掉婆家三個妹妹呢?説不定她看着這些妹妹倒是覺得活潑可愛,她倒不同意出賣這些妹妹還和老胖孃舅發生了爭執而成了這些妹妹的保護神呢──她的心沒有這麼硬,她的人品沒有這麼壞,她的模樣雖然不算好但是也不算醜,她的臉不胖也不瘦,她的腰不細也不粗,她的眼睛不大也不小,她的小腿不長但是也不是沒有……,她不是一個天使但也不是一個惡魔,她不是大團圓的組織者但也不是悲劇的製造者──那麼她是什麼?──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1939年的中國農村婦女。她剛嫁過來的時候18歲,該懂的事情她還有些朦朧,該行動的時候她還有些羞澀,她對人間的一切都還擔不起血海般的干係也沒有一錘子砸破天的氣魄。她雖然不是一個建設者,但也不是一個破壞者;就算她看着這些妹妹不順眼,但是你讓她把她們一個個都親手賣了就像讓她連着宰雞一樣她又沒有這個勇氣。她成就不了大事但也破壞不了大事──説到底她在這出戏中只是一個普通的羣眾演員只能跑跑龍套──她連一個主角都不是──哪裏能把握得了歷史去當這出戏的導演呢?──她沒有與老胖孃舅聯合──而在當時唯一能當這導演和能擔這血海般干係的人,也就是俺老胖孃舅一個人了──從他1969年在老胖舅母墓前給我們製造的反打就可以看出,他才是一個心狠手毒的人,而已經躺到墳墓裏的老胖舅母,不過是他劇情中的一個道具罷了──在他就要上吊的時候,老胖舅母對於他還不過是一個利用,何況當初──1939年在大幕剛剛拉開和妹妹就要出賣的時候呢?老胖舅母可以忽略不計──這時製片主任及時站出來説,既然這個角色在劇中無足輕重,那麼這個角色隨便找一個羣眾演員來扮演一下就可以了,就用不着再出高薪找一個明星了。──於是俺的老胖舅母──如果這個觀點成立的話──就卸下了她歷史干係成了一身輕,三個妹妹的出賣,成了老胖孃舅一人所為。──為了論證當年的歷史,還當年出賣親人一個歷史的真面目,60年後我們曾專門調查過俺二姨──當年她僅僅八歲,就被賣給一個比她大15歲的麻子做童養媳──但八歲應該有記憶力了,她可以有發言權能夠見證歷史──當1996年我向她請教到這一點時,她倒毫不猶豫地支持敍述的第二種版本──她馬上信誓旦旦地説:

    「你大姨和你娘説得不對,當時賣我們姐兒仨,並不怪俺胖嫂──主要還是怪俺胖哥!」

    我:

    「為什麼非要怪你胖哥?」

    二姨操着她的假腔──她一跟人説話就有些誇張和做作──也是童養媳時間做得太長了,養成了這種弄虛作假的習慣,到了晚年還沒有改過來──1969年我曾到她家串過親,見她剛剛還在院子裏惡狠狠地打狗還是罵雞:

    「操你們孃的,一個個扔到滾水中退了你們!」

    轉眼看到我的到來,又滿臉笑容和操着假腔説:

    「我的乖乖白石頭,剛剛我還在説你,可想死你老姨了!」

    而你剛剛説的恰恰不是我而是畜牲──不但我對二姨有這種華而不實的看法,我們家族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都認為她有些浮燥和懸空──於是我一邊對她進行調查,一邊對她嬌滴滴地腔調和證詞又產生了懷疑。但事到如今,歷史的見證人越來越少,老胖孃舅和老胖舅母已經快死去30年了,你不去找二姨又去找誰呢?──不過話又説回來,對於兩個已經死去快30年的人,能對歷史的真相和事實調查出一個大概──就是中間含一些水分──也算不錯了。我的孃舅和舅母,如果我們不是從功利目的出發為了把你們這場威武雄壯的話劇重新排練我們才這麼務實和認真,單是為了你們的人生對於荒冢一堆早沒了的你們我們才不會這麼做呢──就算單是為了藝術──60年前雖然你們風雲翻卷但是60年後我們的生活中也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着這一切説不定有時發生的比你們還要波瀾壯闊和具有歷史意義呢如果現在不是你外甥白石頭暫時操刀掌握着尋找歷史的權利,誰對於你過去的一切──就算你擔着血海般的干係或是你製造了血海般的干係你沒有擔着而讓我們擔着──能夠回首一瞥?──它不早讓歷史的巨大車輪碾成一灘爛泥了嗎?從這個意義上説,你們還是對我們馬虎的尋找擔待一些吧。從這個意義上,雖然俺二姨對於歷史有些誇張和習慣性的矯情──誰讓60年前你們賣了她讓她當上童養媳呢?──我們也只能湊合和原諒了。因為假腔和做作,不一定非要責怪俺二姨。我們倒是要説:

    「二姨,謝謝你──對於今天的調查和澄清──當年歷史是什麼樣子,你説什麼就是什麼,我們不準備再進行別的調查和旁證了!」

    於是二姨操起她的假腔將歷史責任一股腦地推到了她哥哥也就是俺的老胖孃舅身上。三個妹妹的出賣都是他一人所為。他是這場威武雄壯話劇的唯一導演。當我們接着追問原因的時候,俺二姨仍操着她的假腔堅定地説:

    「因為他是一個賭徒!」

    「過去俺娘在的時候還有人管着他,後來俺娘死了沒人再管他,半年之中,家裏的房子和地都讓他輸光了!」

    ……

    這個解釋具有歷史説服力。我不禁頻頻點頭。雖然這個原因用在戲劇上有些大眾化和重複感,但是哪一段歷史和往事又是不大眾和不重複的呢?使我感到憤憤不平的倒是另外一個問題:光彩照人有着臨終絕唱的舊姥娘,怎麼養出這麼一個不爭氣辱沒祖先的灰孫子呢?但也就是這樣一個灰孫子,卻又成了我們家族歷史上威武雄壯話劇的唯一大導演──這就是歷史的辯證法。如果説他是一個流氓,那麼流氓也有流氓的氣魄呢──我們家族在歷史上也出現過另外的賣人,1942年河南旱災的時候我們在逃荒的路上就賣過一個小姑,但是像他這樣連家門都不出一口氣賣了三口人的舉動,查遍我們家族的歷史,獨一無二。──好膽量,好氣魄。於是我對二姨大眾而通俗的敍述也聽之任之了。看着我在那裏頻頻點頭,俺的二姨倒是來勁了,對60年前的老胖孃舅繼續展開了控訴:

    「當時他到賭場去耍錢,就把我們小小的姐兒仨──我最大才八歲──扔在家裏。」

    ──單説賭錢這個習慣,他倒是和黃泥崗上那幫流氓有些相似,但誰知道他們在另一個岔路口就分道揚鑣了呢?──俺的二姨接着説:

    「有時幾天見不着他的面!」

    「你娘當時只有一歲,就讓我整天揹着她!」

    「一天給我們一個饃頭,讓我嚼嚼喂她!」

    「一次他錢賭輸了,回來看着你娘在那裏哭,提起你孃的腿就摔到坑上,一下將你娘摔了個沒氣兒!」

    操你孃的,老胖孃舅,60年後我都想跟你拼了──俺二姨看把我的情緒給調動起來了,又在那裏知心地──似乎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有着相同的秘密的默契──向我眨了眨眼,接着又加重語氣──這個時候我就看出她有些誇張和私心了,她要往敍述之中夾帶私貨和販毒走私了。於是我趕緊收斂了一上自己的情緒和怒容──她在那裏加重語氣説:

    「守着這樣一個敗家子,最後能不家破人亡嗎?──本來俺孃家雖然家道中落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看你舊姥娘臨死之前去看你大姨不還僱得起驕車嗎?──守着幾十畝薄田還能過不下去嗎?但是轉眼之間就被他禍害盡了。爹死了,娘也死了,家裏的哥哥做主了,哥哥是一個賭徒,當家裏被他禍害得餓死老鼠沒有乾的也沒有稀的時候,他可不就要鋌而走險一口氣賣掉三個妹妹嗎?」

    我有些恍然大悟。二姨分析得入情入理。何況這也符合老胖孃舅臨終之前關於稀的和乾的以及到了這時候我只能顧住我自己的理論。我已經準備對她的分析全盤照搬就這樣將這段歷史給定案了,這時俺娘又站出來提醒我──當我從二姨那裏興沖沖歸來向她彙報和展示這一天成果的時候──:

    「不要太相信你二姨的話,你老胖孃舅生前,他們兩個人之間矛盾大着呢。」

    兜頭被澆了一瓢涼水。倒使我有些猶豫起來。但我還有些不甘心,在那裏試圖掙扎和挽回──我怎麼這麼容易上當呢?──地問:

    「為什麼鬧矛盾?還是因為60年前嗎?」

    俺娘:

    「這次不是因為60年前,是因為35年前──你老胖孃舅家的母豬下了10只豬娃,你二姨想從他家捉兩隻──捉兩隻又不想給錢,被你孃舅當場給拒絕了。」

    我啞然失笑──啞然失笑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因為兩隻豬娃,就要改寫和重塑歷史嗎?──但我也知道,這種例子在我們家族的歷史上也不鮮見呀。但是我又明白,當事情的結果已經鐵定以後,事情的起因似乎已經不重要了。就好象影響和改寫歷史的原因是不是因為豬娃是不重要的一樣。你過於固執反倒有些可笑呢。就算沒有豬娃,兩個人之間沒有矛盾,當本性就愛誇張和做作的二姨來敍述這一切的時候,她純粹從性格和愛好出發,從興趣和習慣出發,由她嘴裏説出來的歷史就是真實的嗎?她就不往酒裏兑水和不往醋里加醬油了嗎?她的老毛病在現實的重逢中都能一犯再犯,現在涉及到歷史她就不按自己的興趣添枝加葉和添油加醋了嗎?她就不讓歷史按照她的興趣和利益──有時並不一定是豬娃的具體利益,而純粹是為了她敍述的方便或者純粹是為了在歷史上把自己從配角改寫成成主角於是就以她的角度和視線──以她為主和她的眼睛的所見所聞──發展和創造下去了嗎?──這時歷史不就成為她的歷史,她的思想不就在歷史中占主導地位了嗎?──這時我們從她口裏得到的一切同樣不是本來的歷史而是她個人的一種成長史了。我們看到的就是一個人物的自傳而不是對歷史的全方位考察了,戰爭和歷史,戰爭和回憶就成了他一個人性格形成和成長的背景和襯托。有了豬娃只能在褒貶和觀察歷史所站的角度上有所側重,但這並不影響她對歷史的篡改。──同時你怎麼保證俺娘對歷史就十分忠實呢?──她怎麼就不會像二姨一樣為了自己的利益來偷換概念和篡改事實呢?──60年前的歷史可以篡改,35年前的豬娃就不可以篡改了嗎?──單是看我從二姨那裏回來那麼興奮,收穫那麼大──本來這收穫和興奮對她沒有太大威脅不會影響她在歷史上的地位也不會影響她對歷史的敍述,她還可以另換一條思路,但是單單看我在那裏興奮,她就會覺得歷史已經投靠了別人對她在世界上的存在造成了威脅,她就會氣沖沖地站出來兜頭澆你一瓢冷水,在本來已經夠混淆的歷史上再加上新的疑問和迷霧──本來你在苦惱的深淵終於從二姨那裏看到一線光明,她馬上張開自己巨大的翅膀又重新遮擋住你的眼睛──讓你仍然生活在陰影之下。問題的複雜還在於,她們每個人都對歷史這麼隨意編織,久而久之,不但我們陷到歷史的深淵不能自拔,她們自己也開始相信這編織的歷史了。俺娘對俺二姨的反駁,也像二姨一樣信誓旦旦──你讓我相信哪一種歷史呢?但是這時我也明白了,對於歷史和豬娃,就不要過於認真和推敲了──讓它們都見鬼去吧。比這更重要的是:歷史已經發生了,三個妹妹確實被出賣了,話劇已經開始了,人生已經分岔了。我們現在關心的重點應該是出賣之後的妹妹怎麼樣了而不應再追究這妹妹是如何被出賣的。既然起因和開頭是胡塗的,我們就把這胡塗反打給她們吧──讓她們自己苦惱去,我們要繞開這起因進入過程了。對於藝術的美呀,你在過程而不在起因,你在過程也不在結果。不管三個妹妹是怎麼出賣的,是老胖孃舅的責任也好,是老胖娘妗的責任也好,賣已經賣過了,還問它幹什麼?問有什麼用?不管是怎麼賣的,他們的主要貢獻是:

    三個妹妹已經被他們一口氣給賣掉了在這雄壯和使人震驚的歷史面前

    起因已經顯得不重要了

    ……

    從此三個妹妹就天各一方成了天涯路人了。一個是八歲的孩子,一個是五歲的孩子,一個是一歲的孩子──那麼我們接着展開的歷史,將會怎樣的悽切動人呀。──但俺娘還坐在我面前對起因不依不饒呢。在否定了二姨的觀點和理論之後,她還沒有提出新的論點和理論呢──那麼她剛才對別人的否定不就白否定了嗎?她也想借着否定和重建在這場話劇中由配角上升為主角呢。但是一場雄壯的話劇,我們能讓它掌握在一個當時僅僅有一歲的孩子手裏嗎?──但是60年後她又是俺娘啊。你對別人的臉色和意圖可以不管不顧,但是你對於娘呢?──她又會提出什麼新的觀點和理論呢?──於是我對歷史嘆息一聲,只好又將戲劇煞住車重新回到起因──當然這時也有些應付娘了──我在那裏問:

    「娘,既然你因為豬娃否定了二姨,那麼據你看,當時你們姐仨兒被出賣的主要責任者應該是誰呢?」

    她的回答倒也讓我吃了一驚──因為她果然提出了第三種觀點:

    「雖然你老胖孃舅和老胖舅母是出賣我們的操作者,但是他們還不是最令人生氣的,最令人生氣的還是你大姨──60年前全怪你大姨。她那時都已經出嫁了,孩子都已經生出來了,難道就不能對三個無依無靠和孤苦伶仃的孩子有所照顧嗎?就任着三個孩子被人家一個個買走嗎?兄弟不懂事,弟媳不懂事,姐姐也不懂事嗎?」

    她在那裏依然信誓旦旦。──但她的陰謀還是被我一眼看穿了。因為我知道她25年前和生前的老胖孃舅已經重修舊好,但是因為一件祖傳的夜婆子卻和俺大姨結下了血海般的深仇和干係──果然她又篡改了歷史。歷史在你們手裏就是這樣被隨意塗改和重塑嗎?但是幸好有二姨的教訓在前面,接着我也就沒有上俺孃的當。──不管你們怎麼説,我們現在對歷史的起因就是不深究了。我們就是要撇開起因也就是撇開你們進入正題了。──二姨,娘,當你們要在話劇中充當主角的時候,你們一定也要明白這樣一個道理:起因觀眾並不關心,你們被出賣之後怎麼樣,才是悲劇的真正開始呢。如果我們在原因上盤桓太久,戲劇開場半個小時還進入不了正題和情節,觀眾就要「忽拉」「忽拉」站起來開始退場了;當你進入精彩的過程和情節時,舞台下也已經空空蕩蕩這時你們表演起來還有什麼情緒呢?不管是出於公心還是從戲劇因素考慮,我們就不要在出賣的起因上過於糾纏和深入了,大幕一拉開就應該進入主題,戲一開場幾個妹妹就已經被賣到了別人家──這才給人一個意外和震驚呢,至於你們是如何被賣的和家道沒有中落之前你們幾個活潑可愛的小妹妹如何圍着舊姥娘繞膝而坐和笑語歡聲的情形,只在演員台詞裏露出幾句就行了。讓人們在冥想中和目前的悲慘有一個對比就成了。説不定直接展開倒會受到限制,幾句台詞一帶而過倒能對比出更加深刻和鮮明的藝術效果呢。倒是能一箭雙鵰和事半功倍呢。在冬天的雪地裏三個衣衫襤褸負着重荷在那裏光着腳走路的小女孩,一個八歲,一個五歲,一個一歲,這時再回溯兩句當年穿著整齊的衣服在自己家裏圍着火爐和娘笑語歡聲的台詞,不是比一上來就平鋪直敍在藝術效果上要好得多麼?這時劇情不就更抓人了麼?觀眾不就聚精會神了麼?即節省了篇幅,又烘托了氣氛;即抓住了觀眾,又突出了你們,何樂而不為呢?──也許我們看第一遍的時候,還不瞭解導演的良苦用心,我們覺得這戲有些沒頭沒尾和沒着沒落──一切都沒有交待清楚嘛。沒有來龍去脈嘛。沒有原因和結果嘛。只有過程,沒有頭尾,不要説是一齣戲,就是一個動物和爬蟲,動物和爬蟲的中段能在世界上獨立存在嗎?這就是先鋒嗎?這就是後現代嗎?怎麼不能照顧我們的欣賞習慣平鋪直敍把原因和起始都交待清楚讓我們看起來輕鬆一些現在你們一先鋒一後現代把消化和理解的任務都交給觀眾那還要你們導演和演員幹什麼?輕鬆的進入我們倒是能安靜下來。面對吃力的切入和消化我們倒是要站起來走人了。──但這是看第一遍的感覺。等觀眾再看到第二遍和第三遍的時候,就和第一遍的理解大為不同了。還是沒頭沒尾好。還是攔腰斬斷好。還是把一切權力還給人民和我們的觀眾好。還政與民還是一種民主和進步的體現呢。先鋒和後現代得有道理。這並不是歷史和導演的思路混亂,而是一種藝術上的大手筆。以為是胡塗亂抹嗎?你給我再塗一個看一看?以為它沒有起承轉合就是幾個方塊的堆積嗎?恰恰相反,這才能讓藝術在大塊結構的衝撞和對比之中顯出它的力量呢──以為結構只是情節和細節的延續嗎?恰恰相反,它是塊狀和塊狀之間的衝突呢。以為是隨意,其實一切過程都經過精心安排。包括後來導演走上舞台到一個墳前上吊自殺。高xdx潮一下就推上去了。大幕陡然落下。觀眾開始歡呼了。人民走出劇場開始奔走相告了。一出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的輝煌篇章就這樣誕生了。一個戲劇的新紀元就這樣開始了。它標誌着一個戲劇時代的結束和另一個戲劇時代的開始──我們簡直可以説:

    這是一輪太陽浮出了地平線

    這是一座冰山浮出了海面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接着要説:

    老胖孃舅,你真是一個生活和戲劇的大導演

    你是一個大手筆

    我們願意跟隨你拋開事物的起因直接進入正題

    英雄不問出身

    ……

    但等真到進入正題的時候,我們也發現藝術也不是全能的──藝術總有掛一漏萬的地方,藝術並不能照顧到方方面面,藝術的本質就是拋棄──首先遭到這種拋棄的就是二姨。如果將她從敍述人中剔出來的話,她渾身就不剩什麼馬上就由主角退到台側成了無足輕重的配角甚至連一個配角充當一個幕後合唱隊的隊員也不得。劇情馬上就徹底撇開她和她沒有什麼關係了。於是我就突然明白她對導演和這戲劇本身的嘖言和不滿並不僅僅是因為兩頭豬娃呢。還另有深意和更加根本的原因呢。比較起來,俺娘對劇情和導演的指責就顯得漫無目的和膚淺多了──因為她在劇中還有戲可唱。──最悲慘的是二姨──因為老胖孃舅在劇中給她安排的出賣相對於其它兩個妹妹來講是最好的──她在以後的生活中並沒有遇到多少挫折和波折,她僅僅是嫁了一個比自己大15歲的麻子──而麻子家又是一個平淡而善良的人家──沒有多少故事和災難可以發生──60年前她在生活中佔了便宜,60年後作為一種悲劇來要求的話,她就明顯不佔上風反倒吃了歷史的掛落了。過去的幸福生活,時過境遷就沒了分量。過去的便宜,現在就成了沒戲。過去相對於另外兩個被出賣的妹妹來講她的下場已經是一種萬幸和慶幸,現在這種萬幸就變成了歷史災難呈現在她的面前。這就是生活和藝術的區別。這就是現實和回憶的分水嶺。在藝術規律的支配下,俺的三姨和俺娘倒馬上脱穎而出,過去的辛酸經歷和頻繁的災難,就使她們成為我們話劇和話題中的主角──説起當年就是她們,所有的情節都圍繞着她們展開,她們渾身是戲,她們舉手投足都和歷史聯繫到了一起,最後她們就光彩照人和熠熠生輝,而俺的二姨因為嫁了一個平淡而幸福的麻子──幸福不就是平淡嗎?──而在我們的視野和話語裏──在我們的舞台和腦海裏──默默穿過。──這時她不在後台和幕後節外生枝大而化之地針對整劇和導演發泄一下她的憤怒還能幹什麼呢?幸福了一輩子的二姨,沒想到晚年你在我們家族的話題中竟落得這樣淒涼。過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淒涼境遇,現在竟成了三姨和俺娘充當主角的資本。福伏禍焉,禍伏福焉,塞翁失馬,焉知禍福?我想這也是當俺娘成為明星之後抓住豬娃指責二姨有些漫不經心──她可以對世界居高臨下了──的原因吧?她們對導演和戲劇的感覺是不一樣的。而作為我們這些對歷史並不深究只是要看一個生動故事的觀眾,我們對她們在生活和藝術上的不同遭遇更是淺嘗輒止──如果是60年前去討飯的話,我們可能去找幸福的二姨──比二姨大15歲的麻子我在30年前見過一面,除了臉上有些麻點,耳朵有些招風,其它方面無可挑剔──忠厚和藹,對二姨的關心和呵護有些像類知識分子,二姨有些誇張和裝腔作勢的毛病,説不定也是被他給慫恿出來的──但現在我們作為觀眾注重的是戲中的波瀾和起伏,要的是殘酷和刺激,這時你的幸福就默默無聞和一錢不值。

    拿你的經歷賣不出票

    我們只能撲向我們的明星也就是俺的三姨和俺娘。

    二姨,當我們撲向戲劇之時,請你原諒我們。

    ……情節先從三姨展開。1939年,五歲的三姨被導演老胖孃舅以五斗穀子的價格賣到了30裏外馮班棗村王老四家做童養媳。王老四當年28歲。30年後我見過王老四一面,這時他已經到了晚年。──當取不取,果然日後生悔。果真是走了的馬大死了的妻賢。你大失水準的表現使我們大跌眼鏡。南方來的客人。──小劉兒為了自己的一點私事而在一邊拍着大腿聒噪説。白石頭堅持着沒有理他。──雖然我見王老四的時候他已經到了晚年,但是見了晚年也就知道他的青春。老人家年輕時──當然老年時也一樣──長着一個方頭,圓臉──腦袋很大,類似冬瓜,但是身子很短──是一副典型的東方男人的長相;一輩子拉排子車使得腿上暴滿青筋,腿的形狀已經弓成了S型──雖然到了晚年雙腿癱瘓,但是你可以想象他年輕時走起路來還是雙腿生風;眼睛大而無神,頭髮連着眉毛;遇事話都説不明白,但是急起來就要放火燒房;黃泥崗上他就是一個走卒,到了家裏卻是一個暴君。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俺三姨童養給他也僅僅有三個月。三個月過後,公婆又把她童養的目標改成了王老五。王老五還不如王老四,因為王老五是一個瞎子──他更不好找到老婆,於是他就更有理由童養媳婦。本來嫁給王老四還有一些氣魄,現在嫁給一個瞎子就一輩子沒了指望。一個瞎子在家中無足輕重,何況她是一個瞎子的童養媳呢?跟着膀大腰圓的王老四心理上還能得到些保護,現在要拉着一根竹杆牽瞎子走路她的前途又在哪裏呢?──也是牆倒眾人推,在她改嫁瞎子的第二天,婆家人便把所有的家務活一股腦推到了她的頭上──他們哪裏想到50多年之後,這更會使俺的三姨成為一個明星呢?一個五歲的孩子,大冬天要到河邊敲冰洗全家的衣服──萬一掉到冰窟窿裏怎麼辦?五更雞叫全家還沒有醒,她就要爬起來到灶下做飯──萬一這個五歲的孩子一時朦朧讓火着了房子怎麼辦?據俺三姨説──她與二姨不同,她沒有絲毫的做作和誇張,她就是一個本色演員,在台上念台詞的時候樸實無華,向我們敍述這段往事的時候還是60年前的原版──樸實無華就取得了最佳的藝術效果,朦朧的眼睛裏就跑出來一匹駱駝。她説──説之前還故意謙虛一下,於是就更加欲左先右地增加了台詞的真實性:

    「一個五歲的孩子,60年後還能記得什麼?也就記得一個大概!」

    「看一下你們自己的孩子,五歲能記得什麼?」

    接着就將談話轉向另外一個方向:

    「不是萬般無奈和孃家混帳,一個五歲的孩子,能童養給人家嗎?」

    「如果是你們自己的孩子,你們能忍心嗎?」

    「你們會讓自己五歲的孩子大冬天砸冰洗衣服嗎?」

    「你們會讓自己五歲的孩子五更天起牀做飯嗎?」

    她説得我們都有些慚愧了。但戲劇是不能這樣反打和拖下去的,我們雖然對三姨有些同情,但是我們正色要求她將話題給繞回來:

    「三姨,趕緊念你正經的台詞吧,雖然我們現在的孩子有些不懂事和生在福中不知福,但是他們還是不能代替你回到60年前。你還是不辭辛苦地自己回去吧,趕緊説你五歲的時候王老五一家是怎麼壓迫你的吧──就算你對五歲的往事只能記一個大概,但是這個大概對於我們的劇情也是十分重要的──是它使你成為了明星而不是其它──現在的孩子雖然不懂事,但他們也只是一些默默無聞的孩子不是一個百年不遇的童星啊!」

    三姨想了想──覺得我們説的也有道理,這才善罷甘休,開始一個人獨自迎着風回到60年前和在戲中進入了角色。但她在沉浸到自己的往事之前,又從月藍棉襖裏抽出一杆旱煙袋,點上火先讓歷史的雲煙在自己臉前繚繞了一會兒──從舞台氣氛講這樣做也無可無不可,於是導演和道具就沒有阻止她劇情之外的抽煙──接着燈光才暗了,佈景才轉換了,舞台上成了60年前的三姨婆家。但等真到回憶往事的時候,三姨也才發現,剛才的謙虛還真不是虛與委蛇,現在對60年前的事情還真是隻能記住上個大概。往事如煙。五歲的記憶力並不健全。她所能記得的和説出的就是:

    「記得當時到河邊洗衣和砸冰,手指頭凍得跟紅蘿蔔似的,連衣服都抓不住──記得一次沒抓住,俺婆婆的綁腿帶子讓水給沖走了,回到家裏就捱了她一頓打!」

    是為洗衣。那麼五更和鍋台呢?

    「鍋台?我只記得鍋台特別高?我做飯洗碗,都得墊一個板凳;那鍋特別大,光往裏添水,我拿着水瓢能舀一身汗!」

    洗衣和做飯之外,還要幹什麼?

    「什麼都幹,一刻不讓你消停──讓你餵豬、餵雞、到地裏割草、到山上放羊、到荒地裏拾糧食和到垃圾裏撿吃食。到了晚上,還讓我坐在公婆的紡車前給她搓棉花。有時我搓着搓着就在那裏瞌睡和栽嘴兒,俺公婆拔下頭上的簪子就扎我的腮幫子!搓棉花搓到半夜,頭剛剛捱上枕頭,雞就叫了,我又得爬起來給他們全家做飯──一天到晚,像個陀螺一樣被別人抽着轉!」

    平日捱打多嗎?

    三姨聽到這裏,立馬就脱下了渾身的衣服──後來在話劇審查時因為有裸露嫌疑在正式演出中被有關部門刪掉了──:

    「看看,看看你三姨身上,哪裏還有一塊好肉?這全是我從五歲到25歲的歲月中落下的──現在天一陰,全身都疼。」

    ──但在話劇排練時我們還是看到了。渾身上下確實沒有一塊好肉。我們讓她穿上衣服又問:都什麼人打你?

    「什麼人都可以打,從公婆到公公,從王老一到王老五,還有上邊三個嫂子──不是説老嫂如母嗎?狗屁,她們更是毒如蛇蠍──誰想打就打,誰想什麼時候打就什麼時候打。有時是因為我做錯了事──一個五歲的孩子,能每一件事都做得不出差錯嗎?──55歲還做錯事呢──他們打,有時我什麼也沒做錯──是他們做錯了──純粹為了出氣也打;更奇怪的是有時大家都沒有做錯事,單是某人看着我不順眼也打。打我成了家常便飯。後來我甚至發現,打我已經不單是為了出氣,簡直成了他們全家找樂子的一個方式!」

    他們怎麼打你?

    「打、扇、扎、扯、擰、掐、撕、拉、拽、拖、撞、挑、踢、踹、跺、扔、捆、吊、礅、騎、跨、摁……一直打到你昏迷和昏死!」

    這時我們就開始佩服我們的導演老胖孃舅了。他竟把我們的三姨放到這樣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環境。但這還只是劇情展開的一種背景和前提呢。正是因為這種背景和前提,接着俺的三姨和老胖孃舅之間,就上演了特別富於動作性、特別煽情和動人的一幕──戲劇這時才真正開始了。──請觀眾試想,一個五歲的孩子處在這樣一個人文環境,她怎麼能夠不想孃家呢?她怎麼能不想念已經去世的那麼風采動人和大家風度的娘呢?半年之前還生活在孃的身邊,半年之後就開始寄人籬下過着沒有一天不挨打受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一個頭呢?夜深人靜和一個人在地裏割草的時候,她怎麼能不想念已經出嫁的大姐已經同樣童養給別人的二姐和已經賣給別人的一歲的小妹妹呢?一個五歲的孩子隨着冰凍的河流和五更的鍋台和眾人的打罵開始強迫性地提前成熟了。三姨説:

    「在地裏割草的時候,我常常望着村東的路口,我在那裏想:説不定哪天俺大姐就來看我了。」

    這個時候她甚至有些想念把她出賣和童養給別人的老胖孃舅了。她説:

    「我有時想,俺姐剛剛生了孩子不能來,俺二姐八歲不知道路,俺妹妹一歲不懂事,説不定俺哥哪天會來呢。」

    但是大姐沒有來,她哥也沒有來。終於有一天她憋不住了──如果再這樣憋下去她就要爆炸了──這天下午她正在地裏割草,割着割着,突然扔下手中的草筐和鐮刀,一個人瘋了一樣開始向孃家村莊的方向跑去。一個五歲的孩子,一口氣跑了30裏──她竟沒有迷向,可見歷史和天地都為之感動了──當她氣喘吁吁終於奔跑到自己村莊的時候,她説:

    「我當時記得很清楚,當我跑到孃家村頭的時候,看着村裏的地是親的,看着村裏的莊稼是親的,看着雞狗是親的,看着土崗和聽見聲音都是親的。」

    説到這裏和演到這裏,她不由自主地就流下了淚。這確實是一個打動觀眾的關節。往往就在這個時候,導演就在場外或是台下輕輕地拍起了巴掌。但是當她到了孃家之後,「匡」地一聲撞開了院門看到過去曾經歡樂和熟悉的一切時──還沒容她喘口氣和喝口水。既是導演又是演員的老胖孃舅就上場了。他看着三姨的出現第一個表情是楞在了那裏。當三姨還在那裏親切和激動的時候,他倒奇怪地問:

    「你回來幹什麼?」

    三姨這時也楞住了。她以為自己通過奔跑已經找到了情感和温暖的源頭,她以為當她出現在孃家的時候,她可以一頭撲到哥哥懷裏激動的哭道:

    「哥,熟悉的地方,温暖和回憶的地方,我可回來了。」

    哥哥也摟着她五歲的骨瘦如柴的小身子在那裏像她一樣哭:

    「妹妹,你可回來了。」

    「想死你哥了。」

    「你在外頭受苦了。」

    「你還活着回來了。」

    ……

    接着就會給她提供一個機會和場合──讓她將在婆家所受的一切委屈──從冰河到灶下,從割草放羊到夜裏搓花,從擰到掐,從蹬到踹──將肚裏的苦水一下倒個淨──當你的苦水倒出來了,你的負擔也就卸下了;接着賢良的嫂嫂再給你做一頓熱飯──不用你上灶和墊着板凳往鍋裏下米,看着你在那裏狼吞虎嚥的吃;然後再給你鋪一牀温暖的被窩,讓你早早上牀睡覺再不用搓花。你想把這裏當成你補充給養的宿營地,你需要補充親情和温暖對身體進行修整,你已經醖釀好了情緒和感情,你等着這温暖和親情鋪天蓋地向你撲來──但是戲劇不就講究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嗎?本來你是朝這個方向努力觀眾也和你一起做好了這方面的思想和情緒準備,但是戲劇的規律卻要求我們不能這麼做,戲劇需要的不是順延而是陡轉。這個時候你才感到藝術和生活對於你的扭曲。當一個骨瘦如柴的五歲孩子跑了30裏──她在路上跑動的時候情緒是多麼地投入呀,她只是憑着自己的直覺掌握着她跑動的幅度和方向,就像小鳥用尾巴來控制自己飛翔的方向一樣。她以為自己已經是飛出籠中的鳥了。她張開自由和歡樂的翅膀現在終於見到熟悉和親愛的家了──親愛的豬狗和親愛的哥嫂,她以為哥嫂就要給她提供一吐為快的場地和時間,給她提供熱的飯和温暖的被窩──就是這些都不提供,起碼會問一下她奔跑了30裏是不是有些餓了和乏了──但是出乎三姨和我們意料的是,我們對於這期待的情緒原來是白醖釀了,哥哥並沒有為她的到來而動容,反倒在那裏板着臉有些奇怪的問:

    「你怎麼回來了?」

    原來她只是從一個籠中飛到了另一個籠中的鳥,兩隻籠中都充滿了荊棘。還沒等她對哥哥的問話反映過來,哥接着又問:

    「是你自己偷跑回來的,還是你婆家點頭同意的?」

    五歲的三姨被當頭打了一棒,一下就被哥哥打懵了。但是哥哥的問話也突然提醒了她──你是自己偷跑回來的,還是婆家同意的?本來在30裏外偷跑的時候她只是盼望將要到來的親情和温暖一時衝動就忘了這一點,現在經哥哥的提醒她馬上想起了奔跑的性質原來這性質也是至關重要的──對於一個五歲的童養媳來講,偷跑也是擔着血海般的干係的,於是剛才所期盼的親情和温暖──那不過是一種情感──現在在理智的問題面前──馬上就像潮水一樣從心裏退去了,──原來親情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是不是偷跑──這個血海般的干係像冰山一樣浮出了海面。偷跑回來的後果會是怎麼樣?等你重返婆家的時候,怕就不是從擰到掐和從蹬到踹了吧?對你的懲罰就要動用烙鐵和大針了吧?──後來果然公婆就對她動用了大針,開始憤怒地將大針往她肚臍眼裏扎──她哆哆嗦嗦在公婆面前脱下了衣服,這時對人的畏懼就戰勝了對針的畏懼──老胖孃舅對她提出的問題,並不比後來公婆的大針缺乏威力──我還沒有見過比老胖孃舅更具穿透力的人呢──於是她一進孃家的院子不但迅速退去了休整和補充的奢望,而因為偷跑她在面對公婆之前先要面對哥哥了。這個時候哥哥就成了公婆的化身。她已經渾身打哆嗦了。她已經嚇得尿褲子了。她的這些表現,恰恰説明她是偷跑回來的而不是經過婆家同意的──你一切的表情怎麼能逃過洞察秋毫的老胖孃舅的眼睛呢?於是在血海般的干係和大是大非面前,還沒有等三姨交待,他馬上就下了判斷──為了這判斷甚至還有些得意:

    「看你那樣子,我就知道你是偷跑回來的!」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等你婆家知道了──知道你是逃到了孃家,他們還不跟我急?」

    「你這不是把我也攪進去了?」

    一想到這一點,他馬上就暴跳如雷:

    「你這是什麼意思嗎?」

    「你這不是存心害你哥嗎?」

    「你讓我在你婆家人面前還怎麼站?」

    「你讓我今後還怎麼活?」

    ……所有這些問題,都是三姨沒想到的。在這連珠炮的問題面前,三姨一下被嚇傻了。一個五歲的孩子,確實沒有承擔起這一切干係的能力。接着老胖孃舅又提出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你説現在怎麼辦吧?」

    怎麼辦呢?──三姨在那裏驚惶失措。這個時候她不但不敢奢望在路上預想的温暖和深情,不敢設想明天回到婆家會如何,就是現在如何回答哥哥和將哥哥應付過去,對於她已經是天大的難題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糟糕到了如此程度,她也是破碗破摔和得過且過──也就過了今天不説明天了,她在那裏用乞求的目光和結結巴巴的口氣試探着説:

    「哥,讓我在家住一夜吧。我可以跟豬睡在一起。」

    當一個孩子在世界上處於孤立無援的地步,她就知道主動降低自己的要求了。孩子倒是一下成熟和長大了。本來以為在婆家是寄人籬下,現在回到孃家才知道世界上就自己一個人。但孃舅還在那裏不依不饒呢,以顯得自己在大是大非問題上的堅決──我們覺得演員在這裏戲有些過了──他馬上在那裏像指揮着千軍萬馬一樣做出了自己的決策:

    「不,你馬上給我滾回去!」

    「我不給你背這個屎盆子!」

    「你怎麼跑回來的,你再給我怎麼跑回去!」

    這時三姨就真的走投無路了──這時她才想起一個孩子的最後一招,她在那裏壓抑着聲音小聲的哭了──她這時哭的已經不是孃家收留不收留她的問題,也不是擔心她跑回去公婆會在她肚臍眼上扎大針,甚至不是擔心自己肚子是不是餓了口裏是不是渴了體力能不能支撐她跑回去──一個環節出了岔子她都跑不回去,而是在擔心和哭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目前的時間和天色。她哀求地在那裏哭道:

    「哥,天已經快黑了,讓我跑回去我害怕。」

    ……這時夜幕已經降臨了。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在温暖和熟悉的孃家──窗户上也透出桔黃色的燈光啊,是娘在那裏做針線嗎?──和豬睡了一夜。和豬在一起的時候她並沒有睡好,她沒有睡好不是因為對現實的失望、痛心和傷感,也不是對明天公婆大針的恐懼──在這一點上60年後大家還有些爭論,我們都通俗地認為她是在那裏傷心哥哥和恐懼公婆──而當事者本人俺的三姨卻説:她當時擔心的僅僅是,她昨天在割草的時候慌里慌張就逃回了孃家,那麼扔在30裏外荒野上的草筐和鐮刀頭,現在會不會丟失呢?這個現實的問題,比哥哥和公婆還讓她恐懼。於是在她斷斷續續五歲的睡夢裏,到處都是飛滿天空的草筐和鐮刀頭。鐮刀長出巨大的翅膀,突然籠罩到她身上,把她嚇出一身冷汗。我們這時又通俗地想她一定會在夢裏喊:

    「娘!」

    「娘啊!」

    或不是喊娘純粹是一個習慣性的驚呼:「我的天!」

    但俺的三姨説喊的恰恰不是這一切,而是:「我不了,我再也不了!」

    ……

    但就是這樣,從五歲到七歲──俺的三姨説──她又偷偷跑回到孃家幾次。惹得老胖孃舅一次比一次光火。事情怎麼能一而再再而三呢?我怎麼這麼倒黴呢?於是等三姨再偷跑回來的時候,他就不客氣地開始拿鞭子往外抽了──哪怕我將你趕不回婆家,我起碼也要將你趕出家門。這時他的妹妹就已經不是人而是一隻猴子了。在他越來越光火越來越狠毒的時候,其實三姨和我們也已經看出他對這偷跑的事實也有些妥協了。他的意思是將妹妹趕出家門他就不管了。出了門就和他沒有關係了。他想擺脱的僅僅是收留的責任。在這種情況下──俺三姨説──有兩次他被哥哥用鞭子又抽回了婆家,當天下午跑回來,當天下午又跑了回去──來回60裏,她在奔跑的速度上已經本能地加快了。還有一次眼看着天黑──而且馬上就要下雨──遠處的天邊已經「轟隆隆」地響起了雷聲──實在不敢回去,就在村邊打麥場上的麥秸窩裏藏了一夜。我們問:

    「當時你一個人藏在打麥場上就不害怕嗎?」

    三姨:「當時覺得麥秸也是親切和熟悉的,也就顧不上害怕了。」

    ……

    劇情在這裏又有一個轉折──三姨八歲那年,她又偷着跑回來一次。這次進了孃家門,哥哥沒有往外抽她。一開始她以為哥哥的態度發生了轉變還有些驚喜,但接着她發現這和哥哥態度的轉變沒有關係,哥哥還是原來的哥哥,而是因為哥哥正在發愁三年前的豬娃現在已經養成了一頭大豬對它無法處置而顧不上三姨。──這頭大豬是一頭老母豬,小的時候看上去活潑可愛,三年前三姨頭一次偷跑回來的時候還和它睡過一夜。那時三姨還把它當成孃家唯一能夠收留她讓她跟它睡覺的親人──看來老胖孃舅有養豬的習慣,25年後也是因為一頭豬娃,和二姨結下了血海深仇──夜裏在摟着它睡覺的時候,還把它當成温暖的哥嫂對它倒自己冰河和灶台的苦水呢。第二天臨走的時候,還一步一回頭的看這豬娃:

    「小豬娃,我真想你啊,我什麼時候才能看到你呢?」

    想着想着都流了淚。那小豬娃也在那裏呆呆地看三姨,仰着小腦袋似乎説:

    「三姨,你什麼時候再回來摟着我睡覺呢?」

    但這是小豬娃沒有長大的時候。三年之後它長大了,於是性質也就變了。它就不那麼温順和對你親切了。它漸漸喪失了人性而開始恢復自己的獸性,於是就像狗和狼一樣開始吃人咬人。現在孃舅要出賣這頭豬,但是沒有一個人敢跳到豬圈裏把它趕出來。當三姨再一次偷跑回來的時候,老胖孃舅正在發愁豬而把三姨給忽略了。他在那裏發愁趕豬而忘了拿鞭子趕人。是豬救了我的三姨。三姨這時雖然發現了不是哥哥的轉變是豬遮擋了人也正是這樣她更要感謝三年前的豬娃呢。多虧你長大了,多虧你開始咬人了。但是她哪裏能預料到我們的導演和男主演這時在思維邏輯上倒是突然來了一個陡轉呢?本來他看看豬就忘記了妹妹,現在看到妹妹他頭腦裏突然就產生了靈感想到了豬。豬和妹妹都是難題,現在把這兩個難題連到了一起,問題是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呢?這可真是一箭雙鵰,這可真是以夷制夷,這可真是數罪併罰──你不是又偷着跑回來了嗎?你不是本來也要挨我的鞭子嗎?這豬不是吃人咬人趕不出來嗎?那麼現在我把鞭子交給你,由你──一個八歲的孩子──仍是發育不良一頭黃毛啊──跳到這豬圈裏,把這吃人咬人的大豬給我趕出來怎麼樣?──沒想到這萬全之策他還在那裏苦惱,一想出這一箭雙鵰的伎倆他的神經是多麼地興奮呀,他甚至要在那裏叫起來和跳起來了。他興奮地一疊連聲喊:

    「三妮,你回來得正好──你過去不是跟這豬娃親嗎?現在馬上跳進豬圈把豬給我趕出來!你趕出來我就讓你在豬圈再住一夜,你不趕我馬上拿起鞭子抽你回去!」

    俺三姨聽到這話──當然毫不猶豫地就跳進了孃家的豬圈。她還為這樣的條件交換而有些興奮呢。她還認為自己佔了一個便宜呢。不就是把那個跟自己像親人一樣的小豬娃從豬圈裏趕出來嗎?將它趕出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孃家呆上一夜了。天大的便宜就這麼降到我頭上了嗎?斗大的元寶就這樣憑空而降了嗎?聽到哥哥一聲喝,三姨甚至顧不得擦掉頭上的汗──剛剛奔跑了30裏──忙不疊地──生怕晚了哥哥再發生反悔呢──就跳進了她所熟悉的豬圈。但是三姨恰恰忘記了一點,這豬圈她也好長時間沒有來了;當年的小豬娃,現在已經不是小豬娃了它已經成長為吃人咬人的狗和狼了,你怎麼不調查一下就像三年前一樣往裏跳呢?一個八歲的孩子,還是上了已經成年的你哥的當了──當然從長遠的藝術效果和你要當明星的歷史角度看那又是你哥和導演成全你了──,當你跳進豬圈還沒來得及接近你所熟悉和親愛的小豬娃時,這頭陌生的大豬一下就跳到你身上,六親不認地「嗷」地一聲照你的胸脯上就吞了一口。你胸前的一塊肉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被它撕咬下來接着就露出鮮血淋漓的創面你還沒來得及叫一聲就昏迷過去。

    ……

    三姨説到這裏,往往有些傷感突然也有些決然──以顯示自己開始覺悟──地説:

    「從那以後,從9歲到19歲,我再沒往孃家邁過一步。」

    「人沒讓我傷心,但這豬的一口,真讓我有些傷心了。」

    「從此就死心踏地地在婆家砸冰、倒灶、割草、放羊和搓花了,一直到16歲圓房嫁給瞎老五。」

    ……嫁給瞎老五的第二年,三姨生了一個孩子。第三年和第四年又生了兩個。有了三個孩子在手,俺的三姨才開始感到在這個世界上真正有了親人,有了温暖,有了相互體貼和交流。人兒雖小但畢竟不是豬娃,他們開口就會叫你「娘」。一歲兩歲就跟娘一起去砸冰,一起去倒灶,一起去割草和一起去放羊,夜裏娘在燈下搓棉花的時候,他們就睡在孃的懷裏和身邊。三姨説:

    「你們可不知道,我是多麼感謝瞎老五。」

    「是他使我有了孩子。」

    「王老五雖然瞎,但他會讓我生孩子。」

    「有了孩子,我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什麼叫心疼。」

    「我才感到世界轉了一圈,又轉回來了。」

    「有時我看着孩子一天天長大,話比以前會説,人比以前懂事,我就感到日子有指望了。」

    「有孩子真好。」

    「我感到瞎老五是俺娘派來的!」

    「於是我就和瞎老五拼命地生孩子,我一口氣又生下來六個──你三姨一輩子生過九個孩子,雖然中間死了三個,還剩下六個。」

    但在三姨三十多歲的時候瞎老五──這時五十多歲──就去世了。這時俺三姨的大孩子已經15歲了。瞎老五似乎是完成了上帝交給他的任務現在該回去了。這時三姨最小的孩子,也已經知道心疼娘了──當三姨在冬天的日子裏以一個寡婦的身份清早五更起來到大路上拾糞的時候,他會突然醒來趴到牀沿上説:

    「娘,你頭上多勒兩層頭巾,護着臉不冷。」

    ……三姨在35歲的時候又嫁給了瞎老五的弟弟瘸老六。她和瘸老六倒感情甚篤。但在一起過了10年,瘸老六也去世了。這是她幸福的10年。瘸老六這人我見過兩面。他個頭挺大,僅僅因為腿瘸沒有多少力量──甚至因為腿瘸在人前還有些慚愧和自卑──所以對人就更加和善。我見他的時候也就八九歲樣子,那個時候我既沒有往五礦接過煤車也沒有往三礦打過電話,也同樣處在慚愧和自卑的人生階段,於是我們兩個就格外惺惺惜惺惺地談得來。我謙虛地問了他許多世界和人生的道理,他都不厭其煩甚至有些興奮和感激地──一輩子沒有人這麼向他請教過──向我談了他許多的人生理想和抱負;談到趣處,有些眉飛色舞。記得瘸老六平生最大的願望是能到縣上搬運站當一個趕大車的車伕。那時鄉村還沒有修第一條柏油馬路呢,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還很少看到汽車,經常威風的搖着鈴鐺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的,就是縣上搬運站──上面堆着高高的貨物──的馬車。車前套着三匹高頭大馬,車伕坐在車前專設的馭座上,腰裏束着藍棧帶,在三頭大馬一伸一伸的脖子之上甩着鞭花,顯得是多麼地威風和體面呀。經常會有人在路上招手請求搭車,坐在高高的貨物上。但你能不能搭車,權力握在車伕手上。於是那時能在縣上搬運站當一名車伕,也和俺爹在鎮上拖拉機站當一名「東方紅」拖拉機手一樣風光甚至比拖拉機手的社會地位還要高出一截呢。因為「東方紅」拖拉機只能在田野裏奔跑,而無法到大路上讓人搭車。於是瘸老六最大的理想是到縣搬運站當車伕也就不奇怪了。那是我們故鄉一代男人的理想。因為這種理想,當時瘸老六雖然有些瘸,但我從心裏還是對他產生了由衷的尊敬。──謙和而自卑的人,並不一定沒有遠大的理想──我能得出這樣一個人生規律,還是從瘸老六身上受到啓發呢──你是源頭,你是引信,你是青春不在的信心,你是16歲的花季──我們在那裏共同暢想着,最後就跟實現了一樣暢快地笑了。這時他知心地、低聲地對我説:

    「如果我到了搬運站,一定讓你搭車!」

    「你在路上一招手,我不管當時馬車跑得有多快,『籲』地一聲踩住煞車,立馬就得讓它站住!」

    ──這是我在接煤車和打電話之前,世界上第一個拿我的招手和招呼當回事的成年人。我對他心存感激又無以回報,最後只能以自己的謙虛來感謝他對我的信任──關於他對我的承認我一下還有些膽怯和不敢全盤接受呢──我握住他的手説:

    「姨夫,放心,沒事我不亂搭車!」

    「沒事我不亂招手!」

    這時瘸老六倒有些不滿意了:

    「你這是什麼話?什麼叫亂搭車,什麼叫亂招手?沒看是誰趕着馬車嗎?你要這麼説,就好象我對馬車做不了主似的──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

    瘸老六甚至人戲不分地噘上了嘴──三姨,你婚姻的後10年怎麼嫁給這樣一個可愛而偉大的人呢?──於是我馬上安慰他:

    「姨夫,今後我亂搭車,我亂招手,沒事就到大路上去跟你搗亂,好了吧?」

    瘸老六這才高興地「呵呵」笑了,把他的一雙大手,拍到了我的頭上。也是受到瘸老六的傳染,最後弄得我人生的最高理想,也是到縣上搬運站去趕馬車。俺爹在鎮上開拖拉機,我在縣上趕馬車,一個家庭出了兩個無以倫比的人物,那我們家族在這個世界上會是一個什麼樣子?當我趕上馬車在大路上飛奔的時候,村裏那幫小搗子們能不能招手搭上我的馬車可就難説嘍。於是在我這兩年的夢中,都是如何到縣上趕馬車。在夢裏那搬運站還特別大,我的車子一跑起來就煞不住閘,讓我從夢中驚醒。醒來之後,就在那裏盤算讓誰搭車和不讓誰搭車。這些能不能搭車的村裏人隨着現實情況的變化而變化。像一個新上任的總統在籌劃他的內閣一樣。──在這一段時間裏,我甚至都有些崇拜瘸老六了。雖然我知道他一輩子也趕不上馬車。──記得當時我們除了談馬車──在這個主題之外,還經常談些別的。有時他會直接地給我出題:

    「一隻扁嘴兩條腿,三隻扁嘴多少條腿?」

    這和大椿樹他老丈人後來給大椿樹出的問題差不多了。但我和大椿樹可不一樣,我馬上斬釘截鐵地答:「六條!」

    瘸老六也不是大椿樹的老丈人──沒有進一步在扁嘴的腿上難為我,馬上朗朗地笑了,把他的大手拍到我的腦袋上:「聰明!」

    接着還對我進行了恭維:「看外甥這聰明樣子,長大必有出息。」

    我馬上還了一個禮貌:「看姨夫這樣子,必能趕上馬車!」

    於是我們兩個都心滿意足──當然也共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畢竟只有我們兩個人,關起門來就是小朝廷。雖然我們都明白這理想永遠不可能實現它經受不住實踐的檢驗,但是這並不妨礙它是我們交談之中永不衰竭的話題。到了臨分手的時候瘸老六還不忘嚴肅地告訴我:「記着好好查數!」

    我也嚴肅地點點頭:「記着讓我搭車!」

    這才默契地分了手。以至於30年後我還問三姨:「你後來所以嫁給瘸老六,是不是因為他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

    誰知三姨的回答卻讓我很失望:「他有趣嗎?我怎麼沒有發現?我當時所以嫁給他,是因為再不想冬天五更起來拾糞──我只是想找一個替我拾糞的人!」

    ……但這並不妨礙三姨從此擁有10年──嫁給瘸老六期間──的幸福。這個時候家裏公婆已經沒有了。公公也已經沒有了;王老三沒有了王老四也沒有了。孩子已經長大了。她又嫁給一個因為腿瘸而謙虛自卑的人,於是她終於解放了。她終於熬出了苦海有了出頭之日。她不用再去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所以她也不想五更拾糞了。人從本性走到自己的反面只有一步之遙。這個時候的三姨,倒是開始在家裏頤指氣使了。過去的公婆和阿哥,就是她現在的榜樣;過去的她就成了現在的瘸老六。瘸老六開始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有一次我到他家去串親,到了夜裏,俺三姨在那裏紡棉花,在她身邊坐着搓花的,就是要到縣上搬運站趕馬車的瘸老六──我看着瘸老六在那裏搓花搓着搓着,突然從呆想中「撲哧」一笑,我就知道他已經從搓花的狀態中超然而出,在那裏幻想自己趕上搬運站的馬車。三姨紡棉花紡着紡着就有些栽嘴──從搓花的位置上升到紡花還時間不長,一下子還有些不適應呢;這時瘸老六倒一點沒困一直搓花到雞叫──像不懷好意的和尚唸經一樣唸到三更天他倒是更有精神了。這個階段──當三姨走到她的反面──三姨有一個著名的理論,那就是:

    「我受氣可受到頭了,現在可該找一個人來替替我了!」

    接着又惡狠狠地説:

    「我就是要找一個替我拾糞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個給我砸冰洗衣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個給我五更倒灶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個給我搓花的人!」

    「過去我看夠了別人的臉色,現在就是要讓他看我的臉色──不要惹我不高興,誰惹我不高興,我就打誰、扇誰、扯誰、擰誰、掐誰、撕誰、拉誰、拽誰、拖誰、撞誰、挑誰、踢誰、踹誰、跺誰、扔誰、捆誰、吊誰、礅誰、騎誰、跨誰、摁誰,用烙鐵烙他和用大針扎他!」

    ……

    使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既然現在是對過去日子的重複和重演,只是各人扮演的角色轉換了,他們是怎樣──在一台戲中──和生活和導演達成協議的呢?──他們兩個之間對於這種關係的形成經過什麼曲折的鬥爭才達成諒解的呢?過去一個童養媳,如今怎麼一步登天就拿下瘸老六了呢?過程是什麼?如果缺少過程,我們覺得這種安排雖然從結構上講已經顯示出力量,但是我們還是覺得這中間缺點什麼人物性格還是轉得太突兀和缺乏鋪墊。在排練的時候我們為此嚮導演提出了置疑──問題是還沒等老胖導演開口,事實的製造者和女主演俺三姨就在那裏説:

    「關鍵是開頭呀──面瓜和牽牛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嗎?──只要開頭把他拿下,以後就習慣成自然了。」

    這話説得多麼深刻呀。接着她又秘密地對俺娘説:

    「開始的頭三天,我都不讓他上牀和上身,就算他以前有多少怪脾氣,現在不也被你拿下了?」

    又説:「我也是從已經死去的公婆那裏得到啓發,當年我五歲剛進公婆的門,她三天不讓我吃飯──我一個五歲的孩子,哪裏打熬得過來?以後還能不看她的臉色説話嗎?──現在我三天不讓他在另一個方面吃飯,他不同樣打熬不過來嗎?」

    又説:「一報還一報。」

    又説:「一物降一物。」

    又説:「歷史的經驗值得借鑑。」

    三姨説完這些,還有些洋洋自得。──但是等她説完這個理論,我們也無話可説甚至我們都有些佩服三姨了。我們對一切不再懷疑了。我們甚至可以撇開無用的導演。三姨,雖然你歷經苦難,但是你終於成熟了──現在把你比作一個成熟的政治家都不過分──而我們和你的區別僅僅在於:我們在歷史上雖然也有苦難但是我們讓它白浪費了,我們沒有把苦難變成財富,我們沒有以眼還眼和以牙還牙,我們沒有一報還一報和以其人之道還治他人之身,於是我們就永遠受制於人。三姨,你才是三點論呢。於是戲劇接着就有了10年之後瘸老六編藤筐和臨終託孤的結局。你感到所重要的,在三姨這裏只是一個平常。她是以那樣輕鬆的口氣説出了我們的重要。她是以那樣不動聲色的從容比較出了我們的缺陷。當三姨30年的苦難沒有白受最後讓它落腳到瘸老六頭上時,我們卻永遠是三姨而沒有找到瘸老六。瘸老六是誰都想尋找的人物,但是你有這種重新開始和翻天覆地的激情和勇氣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説,三姨,你又是一個永遠對生活充滿激情的人。當我們一輩子都在一條隧道里尋覓的時候,你已經拋棄我們在另闢一條蹊徑了,你敢於讓自己在中年的時候從自身走向反面──而當一個人要走到自己反面的時候,必須像已經死去的鬼一樣重新尋找一個自己的替身,這時你才能拋棄你本來的空殼和麪貌呢──就像瘸老六之於三姨。而我們不但沒有拋棄自己去找瘸老六,我們連以對公婆的顛覆都不敢想於是我們只好抱着自己的殭屍在那裏苟延殘喘了。──三姨,在這出戏劇之中,你是一個最富有變化和戲劇性的人物──你風風火火和富有激情,你前後反差和捲土重來。本來一陣風沙過去看着已經沒什麼戲了,現在它捲土重來和劈頭蓋臉──又給我們殺了一個回馬槍,就讓我們大吃一驚和猝不及防。看着一個五歲的孩子倒騰着小腳向孃家偷跑的時候,看着她在那裏砸冰冼衣和五更倒灶的時候,看着她在紡車燈前搓花栽嘴的時候,誰能想着她後來會重塑歷史呢?還是我們太大意了。就在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按照常規和我們自己的經驗要鬆一口氣的時候,三姨就鑽了我們的空子發生了變化接着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我們眼前──本來戲還不怎麼好看,現在就變得動人了;本來就是一段平常的血淚史,現在就變得富有新的含義和寓意了──從人物性格的轉變看,這是一個誰演誰紅的角色,這是一個戲中有戲的人物,誰演起來都會顧盼有神和揮灑自如──她身上的信息量太大了,她性格的扭曲太有力度了,她前後的對比太鮮明瞭,本來我們還在佩服三姨的人生和演技,現在我們在佩服三姨的同時,也開始佩服編劇和導演的安排了。老胖孃舅這時也有些得意忘形和借屍還魂,也開始在那裏洋洋自得──而且還故意用一種不在意和平靜的口氣,好象他已經越過了張揚和表演給別人看的階段,對我們開始的幼稚和現在的悔悟早已在意料之中──已經是見怪不怪──這時他躺在幕後的一塊幕布上,打量着自己手上已經修好的指甲,在那裏不緊不慢和不慌不忙地説:

    「這才叫出水才看兩腳泥呢。」

    「這才叫出人意料和在情理之中呢。」

    「這才叫欲東先西呢。」

    「知道你們在那裏慌張和着急──這才叫放長線釣大魚呢。」

    「以為豬咬人胸脯只是一種苦難本身嗎?錯了,豬咬並不是為了豬咬,而是為了瘸老六呢。」

    「沒有苦中苦,哪能體會出甜上甜呢?」

    「這才叫戲劇呢。」

    「演員再好,還是得聽導演的安排呀。」

    「我現在不是後悔讓她反打和壓迫瘸老六,而是後悔當她5歲偷着跑回來的時候,我的鞭子下去得還不夠狠呢,豬在她胸脯上吞下的肉還不夠斤兩呢──本來我要求一兩三,現在看來四兩四是不是會更好一些呢?後來的反差是不是會更感人呢?……」

    接着又在那裏故作謙虛地説──這時我們看起來就有些矯情了,戲又有些過了──:

    「三姨這個角色塑造得也不能説完全成功──也是主要的成功遮蓋了它一些遺憾──也有不成功的地方嘛。那就是:當三姨後來嫁給瘸老六之後,兩個人除了狠毒和壓迫之外,在一起好象還有一些温情,這就不對了,如果排除温情一下子狠毒到底,劇情會不會更深刻效果會不會更感人呢?……」

    我們對他的這種看法倒是嗤之以鼻。老胖孃舅也有膚淺的時候。他在導演出精彩戲劇有同時,又開始不懂戲劇了;他在説着狠毒的時候,就開始不懂狠毒了。狠毒在狠毒之中,還怎麼叫狠毒呢?就好象你老人家剛剛自己否定的苦難之中還能出什麼苦難一樣;恰恰倒是這些温情,才讓我們看出三姨的狠毒和殺人不見血呢,而不是簡單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老胖孃舅接着又説:

    「本來我還是想將三姨和瘸老六的結尾做一些修改……」

    讓我們替他捏一把冷汗。但他接着又説:

    「只是後來時間不允許,一切都彩排了,只好作罷。」

    才讓我們鬆了一口氣。你不這樣修改也好。於是我們就看到了原汁原味的如此精彩和恢宏的話劇──包括狠毒之中──三姨和瘸老六的一點温情。這才有了瘸老六的臨終託孤和他手裏的藤筐。我們還覺得這樣的温情少了一些呢。倒是這樣的温情越多,我們越能看到什麼叫狠毒呢。越是日常生活,我們越能看到刀光劍影呢。大人物在把握日常,孤獨的人在把握特殊。瘸老六姨夫,你雖然一輩子──當然也在我們的意料之中──沒有讓我坐過你所趕的馬車,但是我還是要説,你在戲劇之中──雖然看起來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配角,是為了顯示三姨轉變的一個擺設,就好象我們在日常之中為了顯示一種社會和歷史的轉變也不過是一種道具一樣,但是你提供給我們的温情和感動,一點也不比馬車小呀。甚至,沒有你瘸老六,哪裏會有轉變的三姨呢?你也是戲劇因素中的一根槓桿呢。導演對你的疏忽,就使你在臨終的表演熠熠生輝。──導演在有意的時候,我們往往看到了暴露,導演在疏忽和後悔的地方,我們就看到了戲劇的原生。而原生的力量總是大於戲劇呀。──於是當我們看到後來的一歲的俺娘曲折和感人的原生命運而為之感動的時候──本來俺娘在老胖孃舅的戲劇中也不是一個主要角色──他怎麼能把一個一歲的孩子放在心上呢?──但也正是他的這種疏忽和不在意,就使俺孃的命運出現了一波三折和一種感人的原生況味。當俺娘後來咬牙切齒地説:

    「還是你二姨説得對,老胖真不是東西!」

    的時候,連俺娘也矇在鼓裏忽略了:她的這一切正是老胖孃舅的忽略和不在意給造成的呀。從這個意義上來説,俺的老胖孃舅又成了一個天然的大導演,只是在他着意和修改的時候,會使戲劇出現一種直露和偏差。於是等到了戲劇結尾──俺的孃舅作為導演自己跳出現和直接上台也就不奇怪了。這也是黔驢技窮和水落石出的表現。他也有玩火玩着自己的時候。他也有搞人搞着自己的時候。他也有導演導着自己的時候。戲劇裏的潛台詞和人物的下場以為都是指別人嗎?最後他就自己上台演出了這樣一個結局呢。當然,這才叫行動藝術呢。當我們搞藝術搞到最後和黔驢技窮的時候。──從這個意義上來説,當時躺到病牀上還用自己的意志和毅力來臨終編藤筐的瘸老六,燈下的光輝和温情那才叫楚楚動人呢。藤筐他當時編了兩個,一個用來處理自己,一個用來託孤。當時他的台詞是這樣的──説這段台詞的時候用要平靜和不在意的口吻,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時的燈光要打出昏慘慘似燈將盡,路漫漫兮人先亡的效果──我們的瘸老六姨夫就要燈油熬盡了──寫到這裏我對導演還有一些懷疑,他這樣精心地安排三姨的命運,演起來就不怕做作嗎?先嫁了一個瞎老五瞎老五死了,後嫁一個瘸老六瘸老六又死了,會讓人有一些懷疑:這個三姨是不是有些剋夫呢?──這時瘸老六姨夫──一輩子最大的理想是到縣搬運站去趕馬車──指着地上已經編好的兩個藤筐説:

    「孩子他娘,我們在一起生活了10年,10年之中,雖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孩子都還是瞎老五的孩子,但是我們兩個之間沒有紅過臉。沒有紅過臉並不像別人傳的──和剛才一些台詞中説的──那樣是你對我的挫磨,你一開始就把我拿下了,接下來的10年就習慣成自然,而是因為你這樣做倒是正中我的下懷我能替你砸冰倒灶還有些高興呢。我一輩子活了50多年,可什麼時候我有過自己呢?──這才是我謙和和自卑的來源──並不僅僅是因為我的腿瘸──倒是你把我這個習慣給矯正過來了呢。你不讓我有自己我倒放心,你真讓我有自己我倒自己發愁了。你要借我借屍還魂,我倒正好藉此機會可以拋棄自己呢──我也不就借你了嗎?離開自己我高興,有了自己我煩惱──説起來人都有脱離和拋棄自己的願望呀,我們打小做遊戲,不就是一個脱離自己和進入──扮演──別人的過程嗎?和自己合二為一的時候我們有着無窮的煩惱,離開自己去扮演別人我們就有着無窮的歡樂。這就是戲劇和藝術產生的根源。從這個意義上來説,我天生就是一個當演員的料;我對這出戏唯一不滿的就是,導演在這出戏中不是把我的角色安排重了而是輕了,不是讓我脱離自己遠了而是近了。於是當我在舞台上扮演起別人和你演對手戲的時候,怎麼能不對你百依百順呢?──可給我一個脱離自己和消滅個性的機會,於是你説砸冰就砸冰,你説倒灶就倒灶,你説拾糞就拾糞,你説搓花就搓花,你説幹什麼我馬上就幹什麼,説讓我扮演什麼角色我就扮演什麼角色──這樣10年下來,我們怎麼還會發生衝突和臉紅呢?當然,我在扮演別人的時候也會出一些毛病──一下還進入不了角色呢,一下還調整不過來情緒呢,一下還有些生活中的自己和本色──這個時候你可能會跟我臉紅,但是你跟我臉紅的時候,我卻開始把它當成另一齣戲──是戲中戲和戲中的另一個枝岔,本來我還在那裏着急,本來我還在為了扮演不好別人而在那裏焦躁,現在你一臉紅和生氣倒是救了我了,我一下就從一個角色進入了另一個角色了,一下拋棄了我不熟悉的角色而否定之否定地進入我本來的日常和熟悉了,於是我一下就輕鬆自如了,這個時候我不但不會和你去同樣生氣和頂牛,反倒更要將我牛鼻子的繮繩交給你趕緊去深入我新的角色呢──砸冰倒灶的時候我又更換了一個新我我更加快樂,10年下來──我們扮演了10年的夫妻──相互之間怎麼會出現臉紅和生氣的局面呢?──本來我還不想告訴你我們這10年幸福的根蒂,本來我只想埋頭拉車而不願抬頭看路,我只想演戲而不願回到生活──但正因為我們夫妻10年──雖是舞台上的一對米麪夫妻,但那也是生活的一段呀──它是不是在我們的生活中佔有一定的時間和空間?佔,於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也就在臨終之前把10年生活的謎底告訴你吧。──説起來我還不願下台呢,我還想和你一起將對手戲繼續演下去呢,但是──鈴響了,鍾撞了,這場戲馬上就要結束了大幕就要落下了──不懷好意的導演已經另有安排了──我還沒有完全施展出我全部演技的時候就被人趕下了場,我在還沒有完全施展自己抱負的的情況下就英年早逝──出師未捷身先死,我在歷史上最不該退場的時候退了場──但我也知道,也許這才是藝術的最好收場?留一點遺憾在人間就是你死的最好時機?──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像我這樣不如意的龐大收場還是世之罕見──於是我從藝術的角度反倒想通了──這是那個膚淺的導演也沒有料到的。──三姨,我的妻,從此我們就天各一方了,──夫妻10年,我們雖然沒有生下一男半女,但是我們兩個從來沒有紅過臉──雖然這二者之間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但是作為一個句子的轉折,在藝術中還是能夠成立的。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不是也經常這樣相互沒有聯繫地尋找自我平衡嗎?──死到臨頭,我也就從俗一次吧……」但是藝術在這裏又對瘸老六提出了限制──因為瘸老六把話説到這裏,話題還沒有涉及正題呢──還沒有涉及到他手指和語意所指的兩個草筐呢,他還要脱離草筐在那裏漫無邊際地發揮和繼續長篇大論下去呢,但是導演已經等不及了,鍾就要響了,幕就要落下來了──昏慘慘似燈將盡,瘸老六姨夫眼見得出得氣越來越大和進的氣越來越少,如果再不抓緊時間涉及草筐草筐可能就白編了,漫無邊際的議論最後就沒了落腳處──議論和結果,你到底要哪樣呢?你掂量掂量事物的兩端哪頭輕和哪頭沉呢?再這樣在台詞上拉大車你就可能因小失大隻圖一時痛快而丟了一生──扮演別人一生的價值──就像那些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胡塗君主一樣──江山不存,美人還何在呢?──想來想去,瘸老六到底還是臨終清醒──就像他漫無邊際的議論一樣,開始在歷史的轉折點上,毅然收回自己恣意奔騰的議論而順應歷史潮流回到了草筐──他終於沒有逆歷史的潮流而動。多少年後,當他從舞台上退下來成了一個光桿和本身──一個老年痴呆症患者時,他還在村西土崗上捋着自己的三綹鬍子説:

    「我這個人可能一輩子犯過不少錯誤,但在大的歷史關頭,在大是大非和給予取捨上,我從來沒有胡塗過──我是一個能及時煞住馬車的人──雖然命運讓我一輩子沒有趕上馬車!」

    於是當他看着燈將盡了,油將幹了,鍾就要響了,大幕就要落下了,他就趕緊拋棄議論回到了草筐。已經是時不我待了,哲學的理性的思考就讓它過去吧,現在該交待具體和現實了──於是又指着地上的兩個草筐説──這時已經是奄奄一息和有氣無力了,於是看上去聽起來倒是更加感人──藝術在這裏又歪打正着──説着説着,他的眼角還淌出兩點昏花的最後的老淚──不是劇務上去點的眼藥水:

    「小孩他娘,我一生沒有別的本事,就會編個草筐。本來還盼着有朝一日能趕上馬車,也讓你們娘們坐在馬車上風光風光,但是從劇情規定的時間看,在這出戏裏是永遠不可能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説,我雖然在別的劇組對導演挺尊重,但是現在我禁不住要罵:導演,我操你個娘,死到臨頭也沒讓我趕上馬車。於是我在替你砸冰、倒灶、拾糞、搓花之餘,唯一能表現我個性和給我剩下發揮餘地的,也就是一個編筐了。就連這編筐的臨終動作,也是我自己爭取上去的呢。老胖孃舅還不一定能夠理解呢──他還在那裏説:死都死了,再編一個筐有什麼用呢?──他就是這麼一個實用和固定、不懂發揮和功夫在戲外的人。豈不知真正的藝術,恰恰講究這些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但我對藝術就是這樣一個執着和固執的人──生活我可以妥協,但是當我在藝術上認準一條道的時候,也是一個棒打不回頭的主兒呢──他越不讓我編筐,我就越要編筐;我可以出賣人格,但是我不能出賣原則──最後他也是無可奈何,也許他覺得無可無不可,才讓我臨終發揮和能夠編筐。他本來以為我只編一個,我本來想着也只編一個,但是編着編着我就從一個發展到了兩個;本來我只想編一個小的,現在編着編着,也同時編了一個大的──我編這兩個筐不單是為了表現自己的發揮和功夫在戲外,而是要用這戲外的功夫來表現和烘托整個劇情──而是從這樣一個大局出發的,而導演現在還矇在鼓裏呢。我馬上就要去了,而你們還活着,我考慮的還是你們──當我想到我死後你們還要替我辦喪事的時候,我就在編小筐的時候同時編了一個大筐。劇情規定我們一輩子過得是苦日子,一個是童養媳出生的人,最後10年又跟着一個瘸子,現在家境還能好到哪裏去呢?家裏除了有個砸冰錘,有個拾糞筐,有個燒火棍和有個紡花車,其它仍是家徒四壁呢。於是我死了以後你們遇到的最大難題將不是痛苦和痛哭,而是你們到哪裏去找裝我屍體的棺材呢?──這才是你們發愁的關鍵所在。於是我在臨死之前,就編了這個大筐──本來想只編一個小筐,現在也就延伸到大筐了。孩子他娘,我死了以後,你不用發愁,你就用我已經編好的大筐,當作棺材來裝我的屍首吧。──導演還問,你臨終編筐就編筐吧,還怎麼一邊編筐一邊流淚呢?是不是有些跑題呢?──現在你們就明白了吧?一點都不跑題,淚沒有白流,我是在替你們處理自己呀──我不想給世上的親人留任何難題。用藤筐當棺材,世上無雙;生前想身後,百感交集──這時熱淚能不雙流嗎?當一個藤筐抬着我出了門又出了村到野外去下葬的時候,我就不信台下的觀眾會不感動,我就不信作為主角的你這時能不趴到草筐上痛哭──能不給這樣的配角烘托一下嗎?世界上的大筐多的是,但是這樣的大筐還從來沒見過──但是且住,從藝術的角度出發,我勸你現在還是不要哭;現在還沒到爆發的時候,你還要再壓一下和憋一下,壓得久了和憋得長了,到了真正爆發的時候,感情才能像火山一樣噴發和瀑布一樣倒流呢。──我讓你們感動的還不是大筐而是小筐,現在你們聽了大筐再聽小筐。──大筐用來裝我,小筐用來幹什麼呢?──既然大筐是留給我自己的,那麼小筐就一定是留給你們的了。當然我留小筐並不是讓你們拿着它也去裝你們的屍體,而是用它來裝你們的活人。這是我和你們在劇中角色和時間的差別,也是因為這個我來區別小筐和大筐的用處呢──我死了之後,你們就無依無靠了──沒有我可以依靠,你們又生活在一個不信上帝而只信絕對真理的1969年,那麼你們只能依靠天成和年景了。如果天成好,你們就將小筐藏到屋裏──千萬不要移作它用;如果天成和年景不好,你們就擔着它去逃荒──孩他娘,到了那時候,你只能一肩擔兩頭了,前面擔着家裏的包袱細軟和鍋碗瓢盆,後邊擔着幾個年齡還小的孩子吧──小筐的作用不為別的,僅僅是為了讓你們逃荒。──大筐和小筐,就是我留給你們的最後遺產,也是我留給你們它們不同的用途……」説完這個,瘸老六的台詞就徹底完了,接着再沒有台詞了──導演再不會給增加時間了──瘸老六説不出話來了,僅存的也就是一個可憐巴巴的眼神開始看着三姨等着她來給配戲。於是他的命運一下又交到三姨手裏而不能自拔了。他的大筐和小筐安排得都挺好,台詞也很動人──世界上哪裏還有一個行將就木的男人在那裏用堅強的毅力編着藤筐──一個用來處理自己另一個讓我們去逃荒呢?本來我們還不感動,現在我們看着大筐和小筐倒真要感動了;本來我們還不拿他的死亡當回事──不就是一個一輩子想趕馬車最後連馬車也沒有趕上的瘸老六嗎?──現在我們覺得他的去世也是不可估量的損失。兩個藤筐,使他的臨終產生了超然和飛昇。從這個意義上來説,他臨終的退場和自我固執的發揮不但出了導演意料也出了我們這些觀眾意料──確實是神來之筆。再也沒有一個死亡能這麼落實到藤筐上了。──但誰能想到這也只是我們這些觀眾的一廂情願,等這兩個動人的藤筐打到配戲的三姨身上,她可不這麼想。不聽藤筐的用處她還有些感動,一聽藤筐的用處她倒是在那裏按着本性發怒了。她發怒的原因不是説這藤筐編的不好,擬或是説這藤筐的用處不合情理或是不感人──她這一輩子藤筐見得多了,五歲的時候就開始揹着藤筐割草,但是臨終的藤筐還是讓她吃了一驚和感到意外──在出人意外這一點上瘸老六還是成功了,不但出我們的意料,也出了因為藤筐不由自主地就由主角變成配角的三姨的意料──但也就是因為這一點意外,就惹得三姨憤怒和生氣了。去你孃的瘸老六,過去10年來都是老孃説一不二,這個説一不二不但包括在行動上去幹譬如砸冰、倒灶、拾糞和搓花這些艱苦的雜活,也包括你在日常生活中所有念頭和想法呢。説什麼10年來不曾生得一男半女,那怪老孃嗎?老孃永遠是一塊肥沃的土地,插根棍子就長樹,撒粒種子就結果,連一個瞎眼王老五都在我身上收穫累累,怎麼到了你這裏反倒是顆粒無收呢?你不説這個我還不惱,你一説這句話我倒要追究這沒有一男半女的責任了。我們不能讓歷史在你臨終的時候變成一筆胡塗帳。老孃拳頭上站得人,肩頭上跑得馬,老孃的眼裏不揉沙子,現在你胡唚些什麼説些什麼胡話和昏話呢?你這是在臨終之前討好我呢還是另有所指呢?沒有一男半女怪誰呢?這裏我不準備承擔任何責任。不把我惹惱咱們萬事全休,把我惹惱我可有好聽的在等着你呢──那就是:

    瘸老六,你和牛三斤一樣是個沒有精子的男人!

    接着你還説過些什麼?──還説雖然沒有一男半女,但是10年之中我們沒有紅過臉;把沒紅臉的原因又歸結到自己要脱離自己,自己要扮演別人的理論上──這也是屁話,老孃不相信這些形而上的掉書袋,老孃就知道世上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以前是被你們家壓得那個西,現在就成了開始壓你的東──但我過去還矇在鼓裏呢,過去我以為壓着你是從裏到外,現在從你交待的藤筐用處上我倒是看出你在唸頭和想法上還是有些遊離老孃──看着你幾天來在那裏有氣無力地編筐子我沒有理你,誰知道你在筐裏還藏着這麼多念頭和私貨呢?我以為你編筐子是為了讓我們拾糞,誰知道你到頭來是為了往裏面裝死屍和讓我們逃荒。你沒有這些想法我覺得你的編筐還有些憨厚可愛,你有這些想法我透過藤筐倒是一下看出了你的狡詐和算計。原來你還是一個有想法的人。原來你還是一個善於往藤筐裏裝私貨的人。本來我以為我們10年來沒有臉紅十分正常,現在看這沒臉紅倒是顛倒和有些反常了──我東風颳起的還不夠猛烈!你到底要幹什麼?你這臨終還在那裏編藤筐的人!你在跟我玩什麼歷史貓膩!過去我總以為你除了砸冰倒灶大不了再想一想搬運站的馬車,沒想到你臨終的時候還會有兩個藤筐。沒有藤筐我在你臨終的時候給你配戲也沒有什麼──為了朋友我也會兩脅插刀,現在認清你的本質我再給你捧場就是狗孃養的!──我不能讓你的陰謀在臨終得逞,我不能讓你把想法在臨終變成現實;現在你説朝東我偏要朝西,現在你説打狗我偏要打雞。──這時我們在台下的觀眾也有些清醒了。本來我們聽着大筐和小筐的用處和臨終託孤已經感動的熱淚涕流,現在經三姨一聲斷喝我們也恍然大悟開始將情緒從戲中的感動拔了出來。原來又是一個戲中戲。原來一切還另有安排。台上都不感動,我們先跟着感動個屁。這時我們擔心的倒是,瘸老六和他的藤筐已經擺在了那裏,配角變主角已經將台詞給説完了,接着三姨怎麼把這瘸老六和藤筐給收場呢。能不能強中更有強中手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這時我們擔心和拭目以待的僅僅是這個。這時我們也看出,三姨發過一通火後──等到她該收場了,她也有些猶豫和發怯了。到底是一個五歲就被出賣的童養媳,反彈的10年時間還太短,她會不會也是挑得起頭收不了場,爬得上台子坐不住位子,抓得着剌蝟而無從下嘴呢?你否定了他的台詞和藤筐,你按着10年的慣性在臨終佔了一個上風和搶了一個制高點,你對藤筐的意義重新做了修改,現在歷史要照你的思路重新發展了,接着你要將歷史引向何處去呢?當你在否定了10年曆史的同時,是不是也把自己逼到絕路上去了呢?──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三姨突然又有些傷心和生氣了。──瘸老六,你10年的扮演也是好毒,你竟在最後的關頭把老孃逼上了絕路。我一個婦道人家是容易嗎?在死了一個丈夫又在死了一個丈夫的關頭。你編一個藤筐藏了一個謎,最後就把老孃扣到了裏面。──但是劇場的時間不等人──時不我待,落幕的鈴聲再一次響起,鐘聲又在那裏催了,已經容不得她思考了──導演已經在後台發脾氣了,接着還有一幕呢,怎麼能前戲壓後戲呢?結構上不就亂了嗎?已經讓劇務不顧一切地把幕布從天上往下落了──也是急中生智,三姨突然像瘸老六一樣在大幕落下的最後時刻閃現出她從來沒有過的光輝和智能──他們真是天作合一──這個三姨和三姨夫──,她突然用頭頂着已經從天上落下來的幕布,用手指着舞台上的大筐和小筐最後落在瘸老六已經就要嚥氣的屍首上──多麼地見縫插針和恰到好處呀──而且沒有聲嘶力竭地大聲叫喊而是平心靜氣地説──邊説還邊在那裏點着頭:

    「好,好,瘸老六,真有你的,臨死前給我留下了兩個藤筐。既然你人為規定的道具給我擺到了這裏,如果我一點不用也顯得我接不了你的招。放心,雖然本來結尾不是這樣的,本來的結尾我已經都想好了,現在大幕就要落下了,導演已經在那裏嚷叫了,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倒要用你的藤筐來結一下尾了。我接受你這個挑戰,我不用原來的結尾也同樣能達到輝煌。兩個藤筐就把我限制住了嗎?也許你把這藤筐突如其來地放到別人面前,她一下就傻了眼,氣氛不對道具不對台詞也不對,一下就塌了台和現了眼,一下就尷在了那裏──但這也表明她就是一個一般演員;比一般演員稍稍高明的是,她會對這突如其來的道具不管不顧,她仍按着她原來的思路發展,原來説什麼,現在還説什麼──她仍在從容不迫地説着和藤筐沒有聯繫的台詞;她以為這還可以一箭雙鵰呢,還能表現出自己的處事不驚和我行我素呢──但是她恰恰忘記了,這時她就回避了別人對她的挑戰。但我不是這樣,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恰恰要接受你這個挑戰,我在知道可以迴避藤筐的情況下恰恰要接住你這個藤筐。當然接住你的藤筐發展下去情況也會有兩種:一種是按照你的思路重新發展,當你臨終通過自己的陰謀通過兩個藤筐把自己由配角變成主角的時候,我就按照你的臨終遺言把自己從主角變成配角給你配戲和捧場,給你呼應一把和襯托一把──這樣的效果也不一定對我絕對不利呢,在明知你的陰謀還故意上你的當和給你配戲,也可以顯出我的大度呢──見得多了,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就不在最後和你爭長道短了。──但我明告訴你小瘸六,這種方法雖然也不失為明智之舉,這種辦法也會讓觀眾感動──這種結果就是你所期待的──為了這種陰謀的得逞,你還用臨終託孤來感動我,但你在打着如意算盤的同時,恰恰忽略了一點──那就是:老孃並不是這樣為了別人就委屈自己的人,10年的時間已經讓我養成寧折不彎的性格,我不準備具有這樣的氣度,我不想讓戲在落幕的時候自己由主角變成配角──既然你給我提出了這樣一個挑戰,你要由西風變成東風,那麼我這個東風就一定要捲土重來再壓倒你西風一次──這樣老孃才能面對你的挑戰出一口氣呢。當然這樣捲土重來和重新改變世界的格局,將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也確非易事呢。──特別是在他把藤筐當成既成事實擺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接受他的挑戰易,但是你拾起他的藤筐可就難了。但我就是這樣一個知難而上的人呢。我就是這樣一個不信邪的人呢。我就是這樣一個不信事情無可改變的人。我就是這樣一個不信因為藤筐就一定要按着你的思路發展的人。──我一定要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你出的難提還給我提供了一個機遇呢──這樣我的形象不就更加光彩照人了嗎?──現在我就把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我再一次改變和壓倒你將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的辦法告訴你吧。那就是:本來你不是安排大筐裝你的屍首小筐讓我們逃荒嗎?現在我只是將它們的用途稍稍改變一下,也就讓你的陰謀徹底破產了。藤筐我還是要用的,你在臨終之前把它們編起來也不容易,豈能輕易放過?但是它們的用途我要針對你的思路顛倒一下:小的藤筐我準備裝你的屍首,大的藤筐我倒要用它來逃荒!……」

    果然是道高一尺和魔高一丈。這樣的改變太出我們意料了。一開始我還沒有明白這種改變的意義,當我們明白之後,我們一下就覺得我們的三姨真是太了不起了。既接受了藤筐的挑戰,又用藤筐反打了藤筐;只是將它們的用途稍稍改變了一下,就將顛倒的歷史又顛倒了過來;本來在藤筐面前已經變成了配角,現在利用藤筐不但還原了主角而且──果然──更加光彩照人。──瘸老六,你藤筐的精心編織不但傾刻失去了意義,而且掉轉頭成為反打你的武器。現在的藤筐已經不是你所編的藤筐了,藤筐已經成了三姨三姨就成了藤筐了。在我們感到驚奇和興奮的時候,奄奄一息的瘸老六馬上就慌了神──你到底還是一個憨厚的人呀──慌不擇路的暴露出自己在生活中的本相,開始在那裏用最後的力氣遊絲一樣的聲音懇求着説:

    「小孩他娘,不能這麼辦,那樣一個小筐,怎麼能裝得下我的屍首呢?」

    「三姨,我的本意不是這樣。」

    「三姨,原諒我,下次我不這麼做了。」

    ……

    他倒馬上又還原成配角,臨終之時還這麼努力着給三姨配戲。從這個意義上來説,三姨真是一個把死蛤蟆還能逼出尿的人──瘸老六徹底完了,三姨大獲全勝。如此精彩的結局,如同三月不聞肉味。於是整個劇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我們的巴掌都拍紅了。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徹底忘記了瘸老六──他的死也傾刻間失去了意義,我們開始在那裏有節奏地歡樂:

    「三姨!──」

    「三姨!──」

    ……

    以至於幕落之後,三姨又出來謝了五次幕,觀眾還不依不饒呢。一個臨終發揮,就使三姨從一般演員中超然而出,從此成了大紅大紫的明星。三姨事後還有些矯情和得意地説:

    「本來我是不贊成臨場發揮的,現在看,臨場發揮,更能閃現出一個演員的智能呢。」

    「這就是演員和藝術家的區別。」

    「任何人都改變不了你,一切的改變還得靠自己!」

    「從這個意義上來説,瘸老六當時的編筐也是有道理的,他也是想出人頭地嘛。他也想臨終一搏嘛。如果他碰上別的人,也許他僥倖就要成功了;但誰讓他偏偏碰上的是我呢?」

    「可惜呀!」

    「可惜嘍!」

    「當然如果從配角的角度講,瘸老六也不是一點沒有貢獻!」

    「還瘸老六一個公正的評價!」

    ……

    等等。

    但是在當時的劇場裏,看到台上和台下都在那裏瘋狂,幕後的導演卻急壞了──老胖孃舅氣急敗壞地在幕後走來走去:

    「一切都亂套了!」

    「既定的情節和情緒全讓他們給破壞了!」

    「原來以為就是一個瘸老六編筐,誰知三姨還有一個反打呢!」

    「沒有章法和三一律,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了!」

    「那還要我這個導演幹什麼?」

    「一點都不要古典悲劇的參照了嗎?」

    「這就是所謂的現代派嗎?」

    接着開始抓自己的胸膛對着天呼喊:

    「嗚呼,戲劇!」

    「嗚呼,人生!」

    ……

    但等説完這一切,他突然又有些興奮了──他腦子一轉又在那裏説:

    「既然這樣亂了王法,我為什麼不能如法炮製呢?」

    「大家都不管三一律了,我還負什麼責任呢?」

    「既然能出一個三姨,為什麼不能再出一個老胖呢?」

    「既然是現代派,為什麼導演不能從後台走上前台呢?」

    於是接着在上演下一幕時──在他敍述被他出賣的一歲的小妹也就是俺孃的故事的時候──這可涉及到家族中另一派系也就是我們的利益──就開始有些匆忙、毛糙和急不可耐了──60年後我們想,當時你着個什麼急呢?你也不能因為自己的急迫就刪短我們的情節呀?你也不能因為自己的利益就犧牲我們的流傳呀──在他匆匆忙忙應付完我們之後,就以導演的身份急不可待的出了場,就開始用他在老胖娘妗墳前的痛哭、上吊和最後一句台詞作為對這場宏大的、壯觀的、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的古典加現代派的混串的悲劇的收尾。這時舞台上就剩下他一個人了。這時他已經三天水米沒有打牙了,手裏拿着一隻破鞋當大餅,在那裏悽慘地喊道:

    「讓我吃一口乾的!」

    ……

    這時一個追光打在他身上──不能説這樣的結尾不好。劇場裏同樣響起了雷嗚般的掌聲。──當大家拿着節目單走出劇場的時候,還紛紛在那裏感動地説:

    「多麼壯觀的一場悲劇!」

    「多麼宏大的場面!」

    「古典和現代結合得多麼完美!」

    「多麼好的演員!」

    「多麼好的導演!」

    ……

    在這一片讚揚聲中,唯有我一個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觀眾中對導演和老胖孃舅產生了憤怒。戲劇固然動人,但是它符合歷史的真相嗎?我們這一派系在家族中的流傳和在戲劇中的地位呢?你們人人都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們卻在歷史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不起孃舅,如果戲劇不是這樣,我們在審查的時候就讓它通過了;但是你們要這樣置歷史於不顧,我們就一個派系的人集體躺在舞台上不讓你們上演──讓你們這場恢宏壯觀的話劇僅僅處於排練階段──僅僅是一個戲胚子,讓你們的感人胎死腹中。同時,我們還要通過另一場話劇和敍述,把被你們遺忘的、匆忙的、毛糙的、拉下我們派系的歷史流傳再重新演一遍。

    事後,我同樣會有些矯情地説:

    「怎麼知道我就不會來一個反打呢?」

    附錄一:

    對於我的提議,俺娘道首先站起來贊成──甚至還有些哭天抹淚──邊哭邊説:

    「我的天呀,歷史怎麼能這樣任意塗抹呢?」

    「到底誰是這場話劇的主角呢?你們還沒有看到我的全部表演,怎麼會知道我的故事不感人呢?」

    「我是被人耽誤的呀!」

    「到底是俺白石頭懂事了,現在知道給你娘報仇了!」

    「兒啊,你可長大了!」

    「我可等到這一天了!」

    這時又惡狠狠地説:

    「現在我才認識到老胖的真面目!」

    「他最後沒有乾的也沒有稀的只好上吊自殺也是活該!」

    「他死有餘辜!」

    這時我倒阻住了娘:「我這樣做,並不僅僅是為了生活和報私仇!」

    娘倒楞在了那裏:「那你為了什麼?」

    我冷冷地説:「為了歷史和藝術──或者説,為了自己再當一遍導演!」

    附錄二:

    為了歷史和藝術,從俺娘被出賣開始──我們派系在流傳上被老胖孃舅匆忙、毛糙、皺皴、弄錯、拉下在我重新排練話劇時又給加上,荒謬的地方又被我重新修正過來的內容有:

    一·賣俺孃的月份原來的導演給弄錯了。本來賣俺娘是在臘月,匆忙的導演在戲中給弄成了六月──當時他們純粹是為了趕時間,蘿蔔快了不洗泥,顧不得在場次銜接的時候換佈景──對於演出倒是方便了,但是將同樣的出賣放到不同的背景下出來的藝術效果就大不一樣了。六月份賣人陽光充足,哪裏有大雪紛飛之中賣一個孩子出氣氛呢?明顯違背了歷史的真實,也破壞了事實本身藴藏的藝術養分。怎麼會是六月呢?舊姥娘死的時候是60年前的秋天,半年之後,俺娘就被出賣了,不是冬天是什麼?冬天缺吃少喝,俺娘日日靠一個饅頭──二姨在嘴裏嚼嚼喂她──過活,手腕上的一塊肉都被她吮掉了,露出累累的白骨──這是被你出賣的前提,到了戲中你還想用陽光明媚來摭擋你什麼罪惡嗎?──俺娘先是被老胖孃舅以兩鬥穀子賣給了一個人枴子,人枴子從我們西老莊路過,大慈大悲的新姥娘──也就是俺姥娘──看着這一歲的小姑娘實在可憐,就出了10鬥穀子把她收留下來。為了讓俺娘好活命──命賤好養──,俺姥娘還讓人先把俺娘放到打麥場的一個雪窩裏,然後由俺姥娘像揀小貓小狗一樣把她撿回了家。為了收留俺娘,在老梁爺爺的後代我們的家族中還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衝突;為了排斥俺孃的到來,俺二姥爺家六歲的梅宇小姨就讓老鼠瘡生生地疼死了──這些出賣和收留過程中種種生動感人的情節,在演出中也被老胖孃舅統統給刪掉了;本來在惡毒的時候描寫一些温情更能顯示惡毒,但是他為了自己早一些親自登場,就把這些温情統統刪掉直接露出了白骨。這就顯得太直奔主題了,這就顯得對我們太可以忽略不計了。我們也是歷史的一部分,怎麼六月臘月都分不清刪掉我們的枝葉抬着一個樹杆就上場了呢?如把白骨放到六月,俺娘小胳膊的創面在炎熱的天氣裏不就要潰瘍和發炎了嗎?蒼蠅落上去不就要下蛆了嗎?孩子不就要得敗血症嗎?不就活不了幾天也沒有我們這些後代了嗎?──你這是為了縮短劇情有些大意,還是幾十年後還不解恨又要將創面由臘月移到六月非要置我們死地而後快呢?──這就不是作為一個導演大意和粗糙的問題,而是生活中的心狠手毒在藝術上的反映吧?──把戲劇和歷史交到這樣人的手裏我們不放心,歷史──連基本要素時間──都沒有真實可言藝術不就成了無本之木和無源之水了嗎?

    二·當俺娘被俺姥娘收留之後,對於她們日常生活的忽略。而日常生活的魅力,恰恰是支持我們橫向運作和縱向流傳的力量啊。現在説省略就省略了,説割掉就割掉了,俺娘作為主角在戲中還怎麼能站得住呢?──她沒有一個成長和轉變的過程──可不劇中最後就剩下三姨和導演本人了嗎?──這些被他在戲中忽略的和割掉的情節主要有:

    1·俺娘四歲看瘡的過程──在戲中被一筆提過,其實在生活中比這複雜和感人得多。那是1942年的春天。俺娘手腕上的創面已經大好,累累白骨之上,又覆蓋上新的血肉。來時耷拉着小腦袋,現在昂起了頭;來時不會説話,現在小嘴巴也「叭啦」「叭啦」地會跟人吵嘴了;本來是一頭小黃毛,現在也梳起一根油光水滑的小黑辮子。在街上不但跟人吵嘴,有時還跟人打架。據俺姥娘説,那時她女兒已經很有心眼了,與人打架,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往家跑,邊跑邊還回頭罵人──等她跑到家,俺姥娘正在面盆裏和麪──一邊揮着面手,一邊斥責女兒:

    「瘋頭野腦地跑,又跟人打架了吧?停會讓你爹打你!」

    這時俺姥爺──那個永遠留着山羊鬍子的慈祥老頭──一把將俺娘摟到懷裏:

    「多虧俺妮的腿長,能一口氣跑回家,跟人打架不吃虧!」

    可見當時俺娘已經恢復了原氣──已經很有些生活味了嘛。再也不是被老胖孃舅出賣時處於生活邊緣的尷尬模樣。16年後──1958年,俺娘失去了她山羊鬍子的爹;後來在1995年,俺娘又失去了她95歲的娘──這時俺娘又形影相弔地一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1996年春天,俺娘還若有所思地告訴我:

    「過去不知道沒娘是啥滋味,等你真的沒了娘,想叫聲『娘』都沒有答應,才知道自己又成了個孤兒。──俺娘死了一年多,可我有時過着過着就忘了,想着俺娘還拄着枴杖在門口坐着呢,脱口就是一聲:『娘,該吃飯了,給你端過去吧?』過去喊這話的時候有娘答應,現在飯盛到碗里門口是一場空,我的淚『啪啦』『啪啦』就掉到了碗裏。──從此三天像心瘋一樣,不管你在做什麼,『忽』地一陣想俺娘,眼裏的淚就跟把推一樣!……」

    這時我們大家都不説話了。

    俺娘又説:

    「過去俺娘在的時候我老吵俺娘,現在俺娘不在了我直想打自己的臉!家裏縱有千貫萬貫,還是不如有一個老孃呀。」

    「哪怕俺娘再活上三個月呢。」

    在俺姥娘還沒有去世的日子,有一次大家在院子裏乘涼,話正説着,俺娘就睡着了──俺娘有這樣的習慣,説着説着她就一個人睡着了,讓跟她答話的人有些尷尬──但這次俺娘突然又醒了,爬起來對俺姥娘説:

    「娘,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俺爹了。我還是4歲的樣子,趴在俺爹的背上。我摟着俺爹的脖子説:『爹,爹,我天天想你,今天可見着你了。』……」

    待俺姥娘去世不久,一次大家又在院子裏乘涼。話正説着,俺娘又睡着了。這次在夢裏似乎被魘住了,在那裏不住停地喊「娘」。我們馬上將她推醒了。但接着我們沒有問她什麼──對於一個失去了爹又剛剛失去孃的人。

    ……在俺娘四歲的時候,俺娘已經在身體上恢復了原氣。但這個時候她大腿根上又長了一個「黃皮瘡」。「黃皮瘡」白天倒不覺得有什麼,一到夜裏就疼,俺娘在那裏「哎哎」地哭。俺娘後來説,為了這個「黃皮瘡」,姥娘和姥爺三個月睡覺沒脱衣裳,在那裏用秫杆撩一沙鍋熱水,給她洗瘡。一開始是夜裏疼,後來發展到白天也疼。跟人在街裏玩,腿都是岔撒着跑。於是姥娘和姥爺決定到三十里之外的羅灘村給俺娘看瘡。那裏有一個專門看瘡的中醫。去看瘡那天,俺娘似乎也聞到一些氣氛──當俺姥爺推着小車,俺姥娘和四歲的娘坐在車上向羅灘村走時,俺娘一個勁兒仰頭問:「娘,咱們幹什麼去呀?」

    姥娘説:「咱們到馬莊去趕集。」

    娘:「不是給我看瘡吧?」

    姥娘:「不是。」

    俺娘才放下心來。──這是世界中國1942年鄉村土路上的一幅母女和父女看瘡圖或行走圖。路兩邊長滿泛着青氣的茂密的莊稼。河邊的楊柳拂着春風。娘在車上已經迷糊了一覺。醒來問:「娘,集怎麼還不到呀?」

    姥娘:「看到前邊的村子了嗎?過了那村子也就到了。」

    後來到了羅灘村。到了中醫的家。這時四歲的娘聞到了藥的味道,知道終於還是上了姥孃的當此行的目的是來看瘡,於是「哇」的一聲哭了。戴着老花鏡的中醫那天正好在家。他讓俺娘脱下衣裳──當時俺娘大哭大叫,姥娘強行箍住她把褲子給脱下來了,中醫看了俺孃的瘡,用手按了按;按完又洗了洗手,坐到太師椅上,點上水煙,吸了兩口才説:

    「這瘡也就是今天來看,再晚來幾天,就不中用了。」

    俺姥娘和俺姥爺馬上從條凳上站了起來,姥娘緊緊地摟住俺娘,眼睛裏共同放射出對中醫和時間感激的光芒。這時中醫站起來拿出兩貼藥膏説:

    「這是兩貼膏藥,一貼是去藥,去這瘡裏的毒水;一貼是長藥,讓去毒之後長新肉用。你回家先貼我的去藥,三天之後揭下來,如果這時毒水和膿已經去了,你再貼長藥,她的瘡就算好了;如果三天揭下來還是原來的爛瘡,你們也不用再來找我了,這姑娘就算沒救了。」

    接着又「咕嚕」「咕嚕」吸起水煙。這時姥娘和姥爺面面相覷,又不敢提出新的問題。告別中醫,拿着兩貼膏藥回來──這時姥娘和姥爺都有些狐疑呢,當天晚上就照中醫的吩咐,開始給俺孃的瘡上貼去藥。去藥貼了兩天,俺娘在那裏扯着嗓子「哇哇」地嚎叫。姥爺和姥娘圍着那瘡和俺娘轉,該不是女兒不行了吧?該不是這藥上反了吧?──甚至,要不就是這中醫不管用,不貼藥還好一些,一貼藥「黃皮瘡」怎麼倒更疼了呢?這時姥爺説:

    「孩子既然這麼嚎叫,要不先把這膏藥給揭下來?」

    他用的是徵求俺姥娘意見的口氣──由此看來,在這個三口之家,大事的決策權還在姥娘。姥娘這時也是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覺得姥爺説得有道理,於是一言不發上去就將這膏藥給揭了下來。沒揭下來姥娘還在生悶氣,一揭下來姥娘開始在那裏大叫:「他爹,快來看!」

    這時老兩口感到一陣驚喜:原來瘡的黃水和膿液都已經化成了稀湯,正在那裏蠱蠱地往外流呢。姥爺趕緊用一個水碗去接,一下竟接了大半碗。這時姥娘也顧不得俺孃的拼命喊叫,又伸手按住瘡口拼命在那裏擠,一下又擠出大半碗。這時再看那瘡洞,裏面竟露出了新的肉芽。這時姥爺「嘿嘿」地笑了起來,姥娘在那裏擦着汗説:

    「我説她怎麼在那裏像狼一樣嚎呢?原來是瘡熟透了!」

    姥爺也在那裏隨聲附和──這時還講什麼原則呢?──:

    「瘡熟透了還在那裏用去藥,可不就該扯着肉了嗎?可不就更疼了嗎?」

    接着又自言自語──當然我們還是能聽出這話是説給姥娘聽──是在討好姥娘呢:

    「我説貼上去頭一天妮兒不嚎,怎麼到了第二天就嚎上了呢?我當時就感到有些奇怪!」

    姥娘長出了一口氣,這時並沒有反對姥爺的話:「本來説貼上去三天瘡才熟,怎麼兩天就熟了呢?」

    接着又指揮姥爺:「既然這樣,咱們就不要再用去藥了,咱們接着再用長藥就是了。黃水和膿已經流完了,還用去藥幹什麼呢?」

    姥爺也拍着巴掌説:「是呀。看來這藥還真管用,這先生還真成!」

    姥娘瞪了姥爺一眼:「當初我讓閨女去看瘡時,你還在那裏打滑溜,怕你閨女受罪,看,現在好了不是?」

    姥爺説:「是呀,當初還是你説對了。」

    接着又建議:「換長藥之前,還是燒一沙鍋熱水洗一洗瘡口吧?」

    姥娘又責備他:「這還用説嗎?還不趕緊去抱柴禾?」

    姥爺就一溜小跑去抱柴禾去吊沙鍋和燒水。低矮的小草房裏充滿的歡聲笑語。

    長藥上去,又三天,俺孃的腿馬上就不疼了。半個月之後,瘡好了。俺娘又開始在街上奔跑、和別的孩子打罵。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事情真正結束是──俺姥娘生前説:

    「去看先生的時候,你姥爺帶的錢不夠。但是先生還是讓我們先把去藥和長藥拿回來了。先生説,如果看好了,就再給我送錢;如果瘡沒有好,剩下的錢我也不要了。最後咱們把瘡看好了,可是家裏又沒有錢,你姥爺就連明打夜給他熬了一池子好鹽,曬乾之後,裝了滿滿一車給他送去了。先生一見也喜歡,説病好了就好,欠的幾個錢,值不得這一車鹽。但你姥爺還是執意把那車鹽給卸了下來。」

    多麼温馨和令人嚮往的人和人交往的場面啊。大家心裏都洋溢着感動和温暖。藝術的真善美在哪裏?就在這裏──沒有真善美,哪裏能比較出假醜惡呢?──但是這一幕幕的日常温情都被老胖孃舅粗暴和自私地給刪掉了。──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事情的結束是──俺姥娘又説:

    「12年之後,你姥爺有一次去趕集,又在集上意外地遇到了這先生。這先生這時已經不看病了,蹲在那裏賣葱。看到你姥爺之後,他一下就塞到你姥爺懷裏一捆大葱。」

    我是多麼地想去會一會這個先生和集市啊。可惜我生不逢時──人生最大的生不逢時不是你錯沒錯過那些虛張聲勢的大的歷史機遇,而是你錯沒錯過這種讓你感到温暖的偶然的相遇。但這一切也被俺的老胖孃舅給忽略了──他到底懂不懂生活和藝術中大和小的概念呢?由此出發,他的話劇還能好到哪裏去呢?──單説你,你就不需要我們的烘托嗎?

    被老胖導演忽略、毛糙和皺皴的我們這派家族的情節還有:

    2·1945年春天,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俺姥娘帶着俺娘到10裏之外的孫村「拾莊稼」──説白了也就是偷莊稼。──這事件本來也可以發揮,但老胖孃舅仍是簡單地、籠統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掐頭去尾説了一聲「偷莊稼」完事,豈不知這「拾莊稼」之中也有許多戲劇性的情節和温暖呢。這種顛倒黑白的做法,只好讓我們在重新排練的話劇中將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這時俺娘已經7歲了。俺姥娘帶着她到孫莊去「拾莊稼」。但莊稼拾着拾着,就被人給捉住了。姥娘也是急中生智,這時想起孫莊還有一個親戚叫劉川,就對捉人的人説:

    「孩子小,想吃一把青麥,我想着這是劉川家的青麥,誰知道就錯拾了大哥家的呢?」

    在大哥一楞的情況下,她趕忙又補充道:「劉川跟俺家是親戚。」

    這個理由是無可辯駁的。這種事情生活中也是經常發生的。誰沒有認錯地頭的時候呢?於是大哥也就鬆了手,嘴裏還無奈地説:「既然是劉川家的親戚,今天就算了。」

    在俺姥娘往草筐外掏青麥的時候,大哥甚至豪爽地説:

    「一把青麥,不要掏了,拿回去讓孩子給火上燎燎吃罷。」

    青麥在灶火上燎熟,接着再在手裏搓成一粒一粒的麥粒,在生活中散發着多麼純淨的麥地和田野的清香呀。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事情的結束是,青麥的主人大哥已經沒什麼了,倒是我們的親戚劉川的老婆聽了不幹了,以後逢人就説──而且慷慨激昂:

    「老莊的親戚是什麼意思嗎?一被捉住説成是劉川家的青麥──難道劉川家的青麥,就是可以讓人亂拾的嗎?」

    等等。這個過了花季的老雜毛娘們──60年後我們這派家族的子弟聽到她的話,還有些憤憤不平。説成你家怎麼了?拾你一把青麥,還你一個感激,孰重孰輕?──我們家族的榮譽,還值不得你一把青麥?這也就是放到當年,如果放到現在,我們的白石頭兄弟幾個,馬上就會讓你知道你這話應該承擔的歷史責任。──上升到藝術,這也就是日常錯誤和誤會的魅力呀。但是這些富有魅力的地方,又被老胖導演給忽略和摺疊了──不由分説一下就打到歷史的皺摺裏去了。留下的僅僅是錯誤。這時的導演,就和這個情節之中的劉川老婆一樣,再一次遭到了我們這派家族和幾個虎背熊腰弟兄的唾棄。──甚至,老胖導演還有比劉川老婆可惡的地方呢:他不但忽略了我們正常錯誤的温暖和魅力,而且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和來龍去脈都給搞顛倒了。

    3·1943年俺家被土匪洗劫事件──也被導演給粗糙的忽略了。據俺姥娘説,那時俺娘還穿著連腳褲。沒有1943年的土匪洗劫,還沒有1945年的孫莊「拾麥」呢。前因後果在這裏被導演給顛倒了──他安排的是「拾麥」在前,被土匪洗劫在後;其實情況恰恰相反。就被土匪洗劫本身來講,他也只把它當成了一個簡單的可以使情節發生轉折的災難,豈不知災難對於當時是災難,對於後來就是一次永遠深刻的話題和温情了──你事後居高臨下的安全的敍述,不就存在於對當時災難的回顧之中嗎?──對於直接的赤裸裸的温情你忽略不計還可以理解,對於災難之中的温情你也掉以輕心只是採取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應付了事就可見你所包藏的禍心了。你讓什麼給搞昏了頭呢?藝術中的雋永又從何談起呢?這時對你的責備就和前幾次的責備在意義上不同了。──於是我們在把這個故事重新敍述的時候,就將敍述人選成了當年的事情經歷者俺姥娘。姥娘倒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對這段歷史──災難和災難之中包含着的温情──敍述得繪聲繪色。她上來就是:

    「民國三十四年冬天,咱家遭了強盜的搶劫。那時你娘還穿著連腳褲……」

    開頭就不俗,開頭就富有懸念。屋子裏一片鴉雀無聲。我們知道現實自身的安全,於是我們對歷史更加緊張。既安全又緊張的藝術張力,就存在於我們對災難和歷史的回顧之中。而這樣含有戲劇因素的緊張開頭──在你的戲劇中怎麼就成了平鋪直敍呢?──俺姥娘接着説,──那天半夜,全家正睡得好好的,突然就聽到一陣「咚咚」的敲門聲。姥爺以為是二姥爺來送牲口呢,問:「誰呀,是老二嗎?」

    門外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當兵的,號房。」

    隊伍路過村莊,要到老百姓家號房,這種事情也是經常發生的──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景啊──而這樣的時代背景也被老胖孃舅給忽略了。──於是姥爺一邊打着哈欠,一邊披起衣服點起一盞麻油燈就來開門,但門一被打開,姥爺兜頭就讓人用被子捂住了頭,接着姥娘和穿著連腳褲的俺娘也被人捂到了被窩裏。接着家裏就遭到了土匪的清洗。櫃子打開了。姥娘長年織下的布匹被土匪搶走了。糧食被掏空了。杆子上的棉衣和單衣也被人捲起扔到了一個大口袋裏。牛圈裏的牲口也被人「哞哞」地牽到了門外。入睡之前我們還是一個殷實的人家,眨眼之間就變得一貧如洗。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或者説僅僅是事情的開始。接着就出現了錯中錯。本來姥爺的態度是劫了就劫了,倒黴就忍了,一切從頭再來。但第二天早上俺的二姥爺插手了。他的一個著名的理論是:

    「這次你不弄個水落石出,下次別人就更要欺負你了。」

    他把事件放到了一個主觀的人文環境中來觀察──於是理論是正確的,但步驟是荒唐的──同時他還在其中夾藏了私貨──三里之外的村莊有一個莽漢吳金髮──嘴裏鑲着金牙,二姥爺平日就看他不順眼,於是就斷定這次搶劫是他領人所為──讓我們家出了二百大洋,僱了一幫真正的土匪又把吳金髮家給洗劫了。其實這次搶劫跟吳金髮無干。這樣事情就鬧大了。吳金髮家不幹了。而這時二姥爺像老鱉一樣縮回了頭──你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你不具備勇敢的心,剩下一個複雜的殘局讓姥爺和姥娘收拾。這時能怎麼辦呢?姥娘和姥爺只好把我們家的幾間瓦房抵給了吳金髮,這可就真成了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了。──沒有這場災難,1945年俺姥娘還不會帶着俺娘到10裏之外的孫莊去「拾莊稼」。──被土匪洗劫的時候俺姥娘沒哭,現在看着別人來扒自己的房子,姥娘抱着還穿著連腳褲的俺娘,坐在自己的牛圈裏放聲大哭起來──從當天上午八點,一直哭到月牙偏西──這時哭的就不僅僅是搶劫甚至不僅僅是扒房子了──這才是這段情節的落腳處呢,60年後我們想起來都悵然若失──而老胖孃舅只把搶劫當成了搶劫一帶而過──這時你就和俺家二姥爺沒有什麼區別──你同樣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同樣不具備勇敢的心──你不敢正視我們的情感──我們蔑視你。

    ──被我們蔑視的老胖孃舅在以後的敍述中對我們情感忽略的地方還有:

    4·1946年,俺家買了一盞新興的馬燈。一個小火頭被罩上燈罩,就發出了比原來油燈亮10倍的光芒。馬燈買回來八歲的俺娘愛不釋手,夜裏睡覺也讓放到她的牀頭。但在馬燈照耀着我們的第三天晚上,俺娘脱光了小身子上牀睡覺,突然又起來扒拉桌子上的一團黑糖;黑糖沒扒着,卻扒翻了馬燈。扒翻馬燈倒沒有什麼,但是馬燈的燈罩一下滾落到俺孃的被窩裏;俺孃的前胸上,立刻被滾燙的燈罩燙了一個大疤。俺娘像鬼嚎一樣哭了起來。接着好幾天家裏又是神鬼不安。──雖然接着姥爺姥娘領着俺娘看燙傷連續幾夜輪流抱着她在地上行走的情節和以前帶她看大腿根的「黃皮瘡」有些相似──由此也可以看出,俺娘打小就不是一個省油的燈──,但是對於這個馬燈的細節你忽略到連提都不提的程度,也有些太過分了。──對俺孃的戲份刪得太重。──看似在歷史上有些重複,但是到了60年後我們重新敍述的時候,它卻是區別於「黃皮瘡」的的單獨一章呢。──因為這裏的重點是燈罩。──直到今天,我們還常常把它當作一個摺子戲來説:

    「1946年,俺家買了一個馬燈,馬燈上有一個燈罩……」

    5·布袋拾錢事件,也被忽略了。1948年故鄉發大水,俺娘和幾個孩子到後崗割草,卻發現水邊的路上有一個布袋。由於俺孃的腿快,就跑到前面先於其它幾個孩子撿到了手中。為此幾個孩子還產生了糾紛,金枝小姨説這布袋是她首先看到的──為了這個,二姥爺還有些不高興呢。布袋拾到家裏,姥娘先是在那裏埋怨俺娘:

    「拾到家裏一個布袋幹什麼?拾到布袋是氣!」但等打開布袋一看,全家人都傻了眼。因為布袋裏「嘩啦嘩啦」滾出來三百塊現大洋──這麼多大洋,俺家從來沒見過。過去請土匪洗劫吳金髮,也只花了二百大洋。到了晚上,一家人關起門來不説話。姥爺第一次抽起了旱煙。抽完一袋,就在門框上「啪啪」地磕煙袋。月牙偏西了,他終於看着俺姥孃的臉色開口説:

    「我的意思,這布袋錢咱不能要,還不知是哪個賣買號的人丟的呢。如果丟了錢找不回來,老婆埋怨他(這個時候姥爺有些設身處地了),他一下想不開上了吊,咱不就作孽了嗎?」

    覺悟就是這樣一個覺悟,這和當時由誰統治着中國和對我們進行什麼教育沒有關係。姥娘也説:

    「這布袋錢咱先不要動──等有人來找,咱就還給人家。」

    第二天,村裏的村丁老狗老舅就領着牛市屯的一個糧食販子到了我們家。是他到百里之外的焦作府也就是幾十年後我騎着自行車去接煤車的三礦所在地去糶糧食,回來的路上一不小心讓錢捎子從馬車上滑落下來。當他看着自己完好無缺的布袋和錢時,哽咽一聲,淚就下來了。看來昨天夜裏他真受老婆埋怨來着。接着從布袋裏掏出30塊大洋,一定要讓姥爺收下。這時俺姥爺和俺姥娘都被一種崇高籠罩着──其實要了也就要了,要了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照俺二姥爺的話説,我們家就是傻孫,「換了我,一個子都不會給他!」──但俺姥爺和姥娘一把將糧食販子的手打了回去:

    「這叫什麼話,這不是看不起我們嗎?」

    「要是我們丟了錢讓你撿着,你還給我們打折扣嗎?」

    糧食販子接受了我們的好意,又將錢放回了布袋。這時看了看拾布袋的俺娘説:

    「如果這是一個男孩子呢,我就要跟他拜一個朋兒,但她是一個女孩子,回頭我就給她扯一身衣裳吧!」

    兩天以後,又親自給俺娘送來兩匹在集上扯的花布。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一年之後,俺姥爺去趕集,又在集市上碰到了他。──俺姥爺回來給俺姥娘説──「那先生」戴着一頂禮帽,穿著長衫,手裏提着一根文明棍,當他看到長着山羊鬍子的俺姥爺,一把就抓住了他。接着拉俺姥爺到了一個牛肉攤,讓肉販子切了一大方通紅的牛肉,像給俺娘看「黃皮瘡」的中醫塞給俺姥爺一捆大葱一樣,塞到了俺姥爺懷裏。──接着「那先生」對牛肉販子説:

    「記到我賬上──以後什麼時候見到這大爺,什麼時候替我給他塞牛肉!」

    那牛肉販子點頭哈腰地説:

    「張先生,您儘管放心!」

    ──一個集市上的人都看俺姥爺。這時牛肉就不是牛肉了。牛肉──一年前的三百塊大洋──讓我們家族掙足了在當時和歷史流傳上的地位。──但這樣感人的情節,老胖孃舅在劇中隻字不提──恐怕他只是把它當成生活中一件普通的好人好事了吧?──他沒有意識到這樣的細節對於塑造我們家族的意義──或者明知意義更要壓低我們在劇中的分量好襯托他匆忙的出場。為了表達對老胖孃舅的不滿,我們在家族的重新回憶中倒是更屢屢提起。

    「1948年,你娘割草時拾到一個布袋……」

    這是俺姥娘在世前的口氣。俺姥娘去世之後,娘做的好事娘本人不好主動提起,我們在乘涼的時候往往會主動地説:

    「1948年,咱娘割草時拾了一個布袋……」6·俺娘當年出嫁的細節,也讓老胖孃舅給忽略了──也讓俺娘感到憤怒。出嫁之前,俺娘拿着定禮錢到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妝──在這個集市上,俺娘和俺姥娘產生過一次思想衝突──如果温情不是戲劇,衝突還不是嗎?──當俺娘在後來的日子裏每當和俺姥娘產生分歧時,都會習慣性地倒退到當年,舊事重提那次在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妝──俺娘往往會説,當年你姥娘跟我到集上去置嫁妝,置完回來對你大妗説:跟她到集上置了一趟嫁妝,也沒説請我吃點什麼。俺娘這時往往會説:

    「錢裝到你口袋裏,你不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嗎?還用我説:『娘,我給你買點什麼吧?』」

    ……等等。如果事實真是這樣,姥娘當年做的雖然有些不對,但是幾十年後我們揣想,當時的俺娘,恐怕也有自大和自私的地方──這是她通過自己出嫁換得的第一筆屬於自己的錢。錢雖然放到俺姥娘口袋裏,但是你不主動開口,姥娘怎麼好自己首先開口要吃的呢?俺姥娘是那樣的為人嗎?──她老人家倒是跟你一頭汗水和塵土地在集市上鑽來鑽去和討價還價。──如果俺姥娘當時那樣做了,過後你又要説:

    「當年我出嫁的錢,她還拿出來買嘴吃。」

    但是這樣的矛盾衝突和心理較量──語言、動作、眼神、變化,能給劇中的演員提供多麼大的發揮餘地呀,環境是熙熙攘攘和人來人往的集市──再一次被老胖孃舅刪得一乾二淨。──這能不説是這場話劇的硬傷嗎?

    ……

    三·對於戲劇能起作用的情節還不僅包括前邊那些被老胖孃舅粗糙和刪節的當年發生的種種現實,而且還應包括由於前邊劇情引起的多年之後的嫋嫋餘音和蕩動的餘波──雖然這時候你已經自殺了──雖然這些餘音和餘波在當年的歷史中老胖孃舅壓根就沒有經歷,但是我們在重新排練的時候也要一併加上。──讓你得罪我們的得不償失,你雖然得罪我們的是當年,現在我們對你反擊和報復的時候卻要加上你的身後──雖然你會在地上高聲喊冤,但是我們就是要讓你死後也不得安寧──這些因為你不知道所以被你忽略的經典細節還有──這時俺娘已經是50多歲的女人了,姥娘已經有八九十歲了──:

    1·1978年,白石頭和他的弟弟都已經上大學了。他娘中午到地裏剜菜養雞給哥倆兒攢學費。中午的日頭是那麼毒,他娘在舞台上剜得大汗淋漓。

    2·1980年他娘到重慶去看正在那裏上學的白石頭的二弟。一千多公里既有旱路,又有水路。旱路火車上買的是站票,水路輪船上買的是五等艙。到了重慶一站一站找到學校,在學校門口倒正好撞到二弟。住了幾天往回走,二弟將她送到碼頭。汽笛「嗚──」地一聲長鳴,娘在船上,兒在碼頭。好多年之後娘還説:

    「『嗚──』地一聲船開了,我看到俺兒一個人站在碼頭上。我的淚『刷刷』地就下來了──我使勁向着碼頭喊:

    『大肚(白石頭二弟的乳名),回去吧。』……」

    其實大肚一點也聽不見。當他娘在院子裏作為一個經典節目屢屢提起的時候,所有的聽眾一次次都受到感動──一次次都不説話。這時他娘往往又説:

    「回到家好多天,我都後悔去看俺兒。不看俺兒俺兒還好一些,看了俺兒俺兒不就更想家了?」

    3·他娘到重慶去看兒的同時,也沒有忘記貪圖便宜買處理東西。她當時用糧票換回來七藍子貨物:有柑桔、有蘆柑、有皮蛋、有豆瓣醬……還有兩領涼蓆和四把小竹椅。敍述到這裏,她倒有些不好意思:

    「船走到江津,讓人上岸喘氣,這時天快黑了,集快散了,東西要處理了,於是一下子就買了這麼多。」

    問題是她怎麼將這些東西從水路和旱路給弄回來的呢?他娘現在還説──這時敍述的意思已經發生了轉折,開始用這件往事來懷念她的母親了──她説:

    「當時我渾身掛滿大藍小藍回來──一進家門,你姥娘就心疼地説,『哎喲,一個人身上掛的東西能裝一架子車──還不知俺妮兒在路上怎麼受罪呢!』」

    這時涼風習習,大家都不再説什麼。

    4·他娘在懷念她的母親的時候往往還會説:1992年,他們家已經從村莊搬到了縣城,這時他娘在縣城一個糕點廠上班。從他們家到糕點廠有一個大陡坡。這時他娘説:

    「當時俺娘已經92歲了。她怕我遇到下雨天在那陡坡滑倒,就天天一個人拿着一把小鏟子到那陡坡去剷土。一個月下來,她硬是把那陡坡給剷平了。當時覺着沒有什麼,現在一沒了俺娘,我再上班看到那陡坡,就幹哆嗦嘴説不出話──這還是俺娘給我鏟的坡呢。」

    ……

    這時大家也不説什麼了。

    5·……

    6·……

    7·……

    8·……

    如果接着説下去,這樣的情節還有20多個。──現在就可以看出,當年老胖孃舅導演的那場威武雄壯的話劇──雖然也不乏創新和有許多精彩之處,在舞台上和社會上大獲成功──但是它在我們的家族中卻是失敗的──遭到了我們全體唾棄。用虎背熊腰的俺三弟的話説,那就是:

    「老胖,幸好我沒有跟你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不然我立馬就去把你個丫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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