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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插頁 最後的相處

    1995年3月12日至24日,是我個人歷史上最為不同的日子,隨着時間的延伸這種不同性將越來越顯示出來─當以後的日子一日一日又迴歸於大同之後。以前我從來沒有用過日曆,現在當我拿起日曆重新掐算這特殊的從此再也不會出現的12天的時候,我對這個世界一下子就變得無所畏懼了。因為我在這12天裏失去了永不再來的佬娘。當我再回到那個鄉村小院大呼小叫喊姥孃的時候,再也不見佬孃的倚門應答了。當我晚上再來的時候,再也看不到你屋裏的燈光了。當我不見你的笑容的時候,一切在我面前都成了一片黑暗。姥娘,陰陽的界限在我面前一下子也變得不重要了。我怎麼總是看你挎着一個草籃,身影充滿天地笑容地趟過一片一片的搖曳的黃騰騰的油菜花向我走來呢?你總是滿面笑容。當你痛苦地要離開我的時候也是這樣。不管誰在你牀前説什麼你總是在笑。最後你離開我的時候竟是不聲不響。你讓我有思想準備又沒有思想準備。自始至終,你在我面前沒有流過一滴淚。但我從你的眼神里已經看出了這一切的潛台詞:我要流淚,孩子怎麼辦呢?你最近幾年最為擔心和常向別人吐露的就是:我可不敢突然死去,如果是那樣,孩子趕回來,如何受得了?為了這個,你在我趕到你身邊的時候,又以驚人的毅力,共同和你的孩子相處了12天─當這12天斷裂之後,我可就真的成為大人和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屏障了。一切的風,就這樣呼呼地直接地來到了我的面前。當我以前在心裏呼喚你的時候,你在這個世界上還是一個真實;現在當我呼喚你的時候,你不還在我的心裏嗎?人流在我身邊不停地穿過。多少天之後,我發現我怎麼還是在原地呢?故鄉也在我面前出現了傾斜。當你不存在於故鄉的時候,故鄉對我還有多少意義呢?爭論和爭吵,姿態和算計,在我面前都如同一堆化解的馬糞。姥娘,當我想念你的時候,我知道了我的膚淺;當我呼喚你的時候,我知道了我以前可憎的一面和我到底錯了在哪裏──馬糞的原地已經埋着了我的踝骨。

    姥孃的人生關係並不複雜,她日常所見到和相處的,也就是隨着她而延續下來的家庭成員。隨着孩子們從低到高長大和一個個從高而低地離開她,她身邊的親人越來越少。這時她所惦記和想念的,也都一個個的在她心中。往往當這種心中偶爾有一天變成現實的時候,她倚門迎接我們的,是從心底綻開的笑容。不管是白天還是很深的夜晚。接着,她又以這種同樣的笑容給我們送行。當時我們並不知道這種迎接和送行的重要性。我們膚淺地、自私地和迴避地理解了這種笑容。我們竟然以同樣的笑容應答了她。現在我明白了,姥娘在當時就知道這兩種笑容像海面的浪花和海底的潛流一樣表面看它們是在一個容器裏其實它們並不相交,但當時姥娘就故意地和我們相同地含糊和摻和了這兩種東西。在姥娘最後的幾年裏,我們還是佔了姥孃的便宜─當我對着姥孃的遺像最後一次向她告別的時候,本來笑容的生前照片,怎麼突然變得那麼痛楚呢?只是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稍稍明白了以前的那一點。她屋中和心裏的燈永遠是向我們開發和點亮的,我們對她燈的呼應,只是這個世界上的偶然。但姥娘已經達觀地把這看成是一種自然。她還是一個人默默地在鄉下的院子裏度過她漫長的一天又一天。當給姥娘治喪的時候──這是近些年我在這個我從小生長的小院裏呆的最長的時間,當我看到院子的棗樹、石台、屋裏的灶台、籃子、水缸、案子和燒火棍這些姥娘在不久之前還一個個運用的物什現在可真到了物在人亡的時候,我才深深地明白了姥孃的最後幾年。這些才是與你朝夕相處的東西。因為這一點,它們一下就具有了靈魂。我們倒一下都成了空殼。棗樹還在風中搖動。水壺和臉盆一下就穿了底和漏出水。驚詫之後,當時我還沒有明白,到了現在寫文章的時候,我又深一個層次地明白:是因為這些靈魂,一下也感到自己的存在失去了意義──當它們單獨留下來和我們相處的時候,它們和我們會有什麼話説呢?姥娘是怎麼一分一秒度過自己在院子裏的每一天呢?當姥娘不在我們看到這些物什的時候,我們才感到需要提出這樣的問題;當這些靈魂也隨着姥孃的不存在而隨風而去的時候,我們才模糊地找到了自己問題的答案。姥娘沒給我們提出什麼問題,生前從來沒有這麼做過,走後也沒有任何遺留。這個時候我才明白,動不動就向別人提出問題和交出困難的人是多麼地膚淺和可惡。當她把我母親和我們兄妹四人一個個養大──我們一個個從她身邊離開的時候,她除了再見到我們是笑容──不管在任何情況下,她可從來沒説過「是我把你們養大」的話──之外,她轉身回到了自己的過去的一如既往的生活之中。她為什麼80多歲還要到田裏拾麥子呢?90多歲還要固執地種地呢?當時我們就是理解成一種習慣,現在我明白了那不是一種習慣,而是一種重温、温故和再一次地開始。前年還能到田裏拾四個麥穗子,去年就不行了,只是在大路的邊上拾上兩個麥穗子。當然這裏還牽涉到姥孃的自尊。她從來沒有感到自己是別人的負擔。她還像年輕的六七十歲的時候一樣在拉扯着我們。當她給我們送行的時候她往往還會像20年前或20年前一樣的説:帶走家裏的一把豆子換豆腐吃吧。當時我們也就是笑着帶走或不帶走,但是當時有誰料出這話語和豆子的重量和歷史性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説,姥孃的最後10年的歲月是孤獨的,這種孤獨還不在於我們的匆匆到來或告別,而在於我們的心靈並沒有在深處和她達到相處、相融和相通的地步──雖然這隻表現在一把豆子或把棉花身上。她一個人迎着風走過了她最後的歲月。姥娘,我在懺悔以往的同時,我對你的晚年可真有些羨慕。你的晚年是平靜的。你的晚年是不受干擾的。我們所有的到來給你帶來的喜悦,到頭來你把這種喜悦變成安慰還給了我們。當我看着你的遺像這個時候你唯獨沒有笑容而是一種痛苦的流露的時候,我心中錐心的痛苦就是:姥娘,你真是白疼了我了。

    記得你對我的送行是從遠到近呀。我八歲的時候對你有了第一次告別。就像我八個月的時候你第一次把我由縣城抱到鄉下一樣。抱到鄉下的時候我渾然不覺──鋨殍遍地雖然就發生在我和你穿行的路上。40里路我趴在你的肩上啃着一塊硬似鐵蛋的黑糖。等到我要離開你的時候,世界在我面前才真正出現第一次坍塌。當飢餓和離別比較起來的時候,我發現離別比飢餓還要啄噬我的心。風越過你一下子就到了我的面前。一個八歲的黑孩子。我清楚地記得那是昨天。你牽着我的手,把我送到三里外的大路上等鄉村公共汽車。你的手巾裏包着一塊紅薯,或是一塊玉米餅子。兩個弟弟也在你的身邊。看看鄉村汽車不來,我一邊和弟弟們在橋下玩耍,我一邊是多麼擔心那汽車拐個彎就開來了呢。這個時候我不討厭別的,我就討厭到來,我喜歡的是對這個世界的等待。但汽車終於來了。汽車把我一口吞了下去。我看着俺姥娘和她身邊的兩個弟弟的身影越拉越遠和越拉越小,這個時候我八歲的嘴裏不禁罵了一句粗話:汽車,我操你的親孃。等我長大以後看《等待戈多》,許多人着急戈多怎麼還不來呢?這個時候只有我和《等待戈多》的作者是相通的,戈多你千萬不要來,你一來我們就遭了殃。戈多原來是一輛鄉村汽車。我11歲就學會了騎自行車,就是為了告別汽車而一歪一歪騎着自行車來看俺的姥娘。星期六的一天就激動不安,下午一放學,我騎在自行車的大梁上大梁上墊着一件黑棉襖就上路了。馬上就要見到我的姥娘了。這是我人生期待最幸福的階段。我路上還買過一本書。有一天下了一場暴雨。姥娘,每當我回到那段日子的時候,我怎麼就覺得那些日子是那樣地乾淨、明淨和美好。我從來沒覺得我那個時候的衣服是髒的。我終於回到了姥孃的身邊,在這星期六的晚上。在夕陽西下的河邊,我的小弟正倒騰着小腿在青青的麥苗地裏捉斑鳩呢。或者俺的姥娘正從地裏收工,仰頭擦着汗看大路呢。從這個時候起,我就知道要掐算着過日子了。禮拜天是我一分一秒掐算着過的。禮拜六和禮拜日的夜晚,我非常珍惜和不敢入睡。睡過去可就是別的日子了。星期一的早上,姥娘挎着籃子把我送到村外。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我30多歲。當我走的時候,她還挎着籃子把我送到田地裏。她看着我在大路消失之後,她接着就到田裏勞作去了。記得我上初中的時候,那一年清明正好是星期一。在她送我走的時候,我們一塊先去給姥爺上墳。姥爺在我一歲多的時候就去世了。臨死之前摸了摸我的身子。磕完頭,我和姥娘站起來,姥娘正在催我走的時候,隔着一塊高粱地傳來一個姑娘淒厲的哭聲。一個農村少女剛剛失去了她的親孃。我清楚地記得姥娘昨天説:看孩子哭得多痛,我要去勸勸她。接着,我越過高粱地告別了姥娘,姥娘越過高粱地去勸那個沒孃的姑娘。我15歲去服兵役,整整三年,沒見姥娘。當我穿著一身軍衣再一次見到姥孃的時候,我一下子覺得姥娘變得那麼矮。但她的笑容不變。傍晚,她一邊在灶前燒着火,一邊給我講着這些年村裏的變化。你的留保妗沒有了。老班長(當年她和姥爺扛活時的領班)也沒有了。灶間的火光映照着滄桑的歷史。一切都在我和姥孃的交談之中。短短15天過去,我又走了。在我走後的第三天,姥娘又讓我13歲的小弟弟趕着一個毛驢車到了塔鋪,「看看俺孩走了沒有。」這就是姥娘趕一天路又回來的心理。後來你就拄上了枴杖。偶爾還有摔倒。這時你送我們可就由家裏到街上了──再也不到田野上了。這個時候你出來了以前所沒有的話語。你總是笑着對我説:「我這好好的,出來別惦記我。」姥娘,我不惦記你是可以的,問題是我出來以後幹了些什麼?現在你的永遠離去,使我永遠沒有了這種離別。離別的斷裂,可不就使我面前出現了真空和空白了嗎?你對我的送別由遠到近最後到了家門口,當時我意識沒有意識到這種離別的加緊呢?當我十三四歲在你身邊的時候,我拉着青青的草車,姥娘你坐在車上,風吹着你花白的頭髮。當我明白這種日子永遠不會再來的時候,我多麼想再有一個機會重新開始呢。我還想拉一輛板車,上面鋪一條鄉村的印花被子,別的村子唱大戲了,你就坐在上面,我拉着你去聽戲。你掏一掏你的口袋吧,你拿出你懷裏的手巾子吧。你解開一層又一層的包紮,掏出幾張毛票,給我買一串糖葫蘆或是梨膏糖吧。當你給我送行時説着「別惦記我」和「沒有時間就不要強來」的話時,當時也許我並沒有在意,現在想起來我可知道這話是怎麼説出來的了。後來的每次回去和上次回去的空間,你沒有一次是不生病的,當我們再坐在一起的時候,你在説着以前的病的時候,竟是那麼輕描淡寫和一笑而過。也許是四五年前吧,你的體力還允許你一個在鄉村小院裏過年,有一年我一個人回去了,大年三十和你一塊守歲。爐火前就我們兩個人,你對我説了多少的往事和知心的話語呀。這些知心話語還一句一句響在我的心間。直到現在,我還用這些話語和從小你教我的不斷的話語在為人處事,雖然這些善良的初衷並不一定不被並不是處處善良的生活所淹沒和扭曲。寫到這裏我有些明白了,姥娘,你以為最後十年見到的還是你從前的孩子嗎?那時候你見到的,已經是一個被淹沒的人了。這是我們不常見的根本這種無可奈何也是你始料不及的。我一歲多的時候掉到村裏的大水坑裏你能伸手把我撈出來和救回來,我記得我醒過來張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叫「姥娘」──這也是我幼童時代記憶的開始;但到我30多歲被淹沒的時候,你除了看着我用眼神安慰之外,在我看着你的遺像要告別時你終於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生前你能對我做的,也只能是一個笑容了。姥娘,因為你的離去使我在淹沒的坑裏無所指望,從此當然我的日子也就有了雙重,我要把我和你的37年的生活一天天地在心裏重過一遍。──我清楚地記得37年間你給我留下的三個表情。一個是燦爛的笑。一個是當別人説得對的時候在頻頻地點頭──晚年你還拄着枴杖。還有當你覺得世界出了問題和有一個人在拼命地訴説自己而在精神上已經在剝削和壓迫別人的時候,你總是將臉扭到一邊一言不發。到了晚年説到底你還是無助的,有時候這種情況出現得並不算少,姥娘。每當我扣着腦勺倒在牀上想着你表情的時候,我對所有自以為是和喋喋不休的表情──當然這是由世界上最聰明的那部分人表現出來的,都感到噁心。姥娘不是一個得過且過的人,這從你坐在太陽底下把土麥中的土渣一粒一粒撿淨可以表現出來。你能一坐一晌和一坐一天。當你年輕的時候,晚上的棉花,到了第二天清早經過紡線已經織成了一匹布子。當你迎着清晨的風從低矮的草房走出來的時候,你的臉上絲毫沒有倦意。但你決不是一個抓住別人錯誤不依不饒和得理不讓人的人。你從來沒有給世界製造過任何麻煩。而世界上多少人生來就是為了給別人製造麻煩呢。一開始我以為他們是一種性格,後來我發現自己錯了,他們是一種樂趣。沒有麻煩他們就無法生存,他們就無法興奮,他們的聰明才智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但是姥娘,你默默地微笑着活了差不多一個世紀,這個世紀壓在你的身上,你卻沒有在這個世紀身上劃上一道指痕。這也就是你養成我性格懦弱的開始和最後我們共同自食其果的必然呀。你的笑容覆蓋了我。我竟從你的笑容中掙扎不出來。當我在你身邊的時候你的笑容就是一縷燦爛的陽光,當我回到麻煩的世界之中,我怎麼看到的總是烏雲和貌似微笑的奸笑呢。我八個月趴到你的肩上從縣城往我們的鄉村趕的時候,你想沒想到,你肩上的孩子從此就永遠長不大了呢。從這個意義上説,姥娘,我們也在我們的微笑之中,共同釀造了我們共同要喝下去的苦酒。當你在奄奄一息我還給你喂水的時候,我痛心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我的淚就滴在了你的水碗裏。姥娘,我們真不該過於善待這個世界。你讓我不會虛偽。當我小時候找不到你的時候,你總是把鑰匙放到門頭上或是門下邊的水道里,現在當我30多歲找不到你的時候,我到哪裏去找這鑰匙呢?我們共同把自己的鑰匙丟了。當我明白這一點的時候,你已經要永遠離我而去和連話也説不出來了。在最後的就要到來的時刻,我趴在你的臉上和耳朵上怎麼呼喚你狠心地也不答應。你知道我把你喚回來要説什麼嗎?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個。當我看到我們在一起再也討論不回這個根本的時候,我狠狠地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姥娘,對不起,一切還是我的錯。我怎麼就沒有在你生前,掙扎着再稍微長大一些呢?如果説在你身邊在你微笑之中我沒有長大是你的責任的話,當我離開你的身邊自己還沒有長大就是我自己的問題了。現在,終於以你的離去為代價提醒和喚醒了我。當你的孩子已經決心長大和要將鑰匙找回來的時候,你又不再和我擁有共同的一段時光了。歷史的辯證法像沾膠的鞭子一樣這麼狠毒地抽在你的和我的心上,姥娘,你和我的微笑除了我們自己留戀和作為深處的温暖的回憶之外別的還有多少意義呢?當我就要再次和歷史性地第一次告別故鄉和一個人來到你的墳前的時候,我的淚終於能夠默默地和一言不發地流下來了。姥娘,這種默默流淚的機會也是不多呀。但是你的離去竟給我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姥娘,這時一個仍沒有長大的孩子的臉和頭,竟也和你的表情不同地不停地搖了起來。這個時候我就是再找到鑰匙,還有什麼意義呢?我的姥娘。

    姥娘自幼出身貧苦。你如果是來救難的話,也是從最底層開始。你一輩子都是和髒人、賤人、無足輕重和一文不名的人呆在一起。混亂和骯髒,充斥着你的95年。幸福的地方,卻早就有人把守。但是你一輩子心靈的幸福又是什麼呢?你生活在政治和經濟的社會里,你固守的僅僅是一種倫理和親情嗎?從前清到現在,95年裏時代風雲翻轉,但是從來沒有一個人真正地考慮過你最基本的吃和喝的問題。我就是趴在你的肩上在一排一排餓死的屍體之中從縣城回到我們鄉村的。多少次我一問「餓死人的那一年」你就發懵,「餓死人的年頭多得很,你到底説的是那一年?」你八歲的時候,就開始一個人早晨爬七棵大榆樹採榆錢回家做飯。每到春荒,家中常常斷炊。一次你的娘拿着面瓢到財主家借面,看着財主家門口停着一掛外來的騾車,你娘拿着瓢又回來了──你孃的邏輯是:人家家裏正有客,怎麼好跟人家借東西呢?這天家中就沒有吃飯。你娘從家中的後院裏找到了你,八歲的你,正一個人袖着手在那裏曬着太陽。你娘這個時候流了淚,「俺家的這個閨女好得很,餓也不説餓。」你從小養成的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你的晚年。餓不説餓,委屈不説委屈。問題在於,在這種餓和委屈之中,你怎麼還總是能從心眼裏流露出你的笑容呢?在這種艱難的世俗之中,你的生活的樂趣又在哪裏呢?當世界上最後一次我和你兩個人擁着爐火守歲──世界上再不存在這樣的新年了──的時候,你為什麼説起了你小時候和年輕時候的那麼多有趣的往事呢?你小時割草的時候,割着割着,暮色就起來了,你和一羣夥伴每人揹着一筐草回家。正當你們背不動的時候,一掛大車從後邊來到了你們的身旁。大車「籲──」地一聲站到了你們跟前,原來趕車的是瞎鹿叔叔。瞎鹿叔叔和藹地讓你們把一筐筐青草擱到了他的車上,接着又讓你和小夥伴們上了車。瞎鹿叔叔在車上打着鞭花,你們一同的那個興奮。麥田裏你隨着你的嫂子們拾麥子。一天下來,你拾的比她們還多。旁邊的人就説:「這小閨女這麼賣力,一定是一個童養媳吧?」。這天拾着拾着到了縣城邊上,你和嫂子們還到城門洞裏乘了涼。本來以為乘涼會被別人趕走,誰知乘了半天也沒人管,你和嫂子們那個興奮。這天你還看着一個人在那裏吃牛肉,一塊牛肉一會被他給吃光了。吃完,看你一眼,拍拍手就走了。於是你終生就有了愛吃牛肉的習慣。後來你就出嫁了。當你挎着一個小包袱走在鄉村的土路上要回孃家的時候,你説到的你那個時候的心境怎麼和我現在的心境是那麼相通呀,「我多想快一點見到俺的娘。」在孃家住了兩天,該過婆家了,你娘送你一程,坐在地上説説話;再送一程,坐在地上又説説話。「你什麼時候還再來看娘呢,妮兒?」這是你娘問你的話。我明白了,為了這個和這樣的話,你在世界的苦難中活得堅強不屈。因為你在這個世界上有人在惦念着你和你對這個世界有所惦念。後來你沒有了你的娘,你就有了我的娘和我、以及我的弟弟和妹妹們。當一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惦念持續不斷當然是幸福的同時她也就是怯懦的怯懦的另一個同義詞也就是善良了。這也就是你在遺像中看到了我最後的離去臉上痛苦和放心不下的根由吧。姥娘,你就對我放心了吧。你一生的苦難不都在惦念的幸福之中嗎?我想着想着對你就放心了,你為什麼還對我放心下呢?過去我聽你説童年聽了也就聽了,現在當我重温你的童年的時候,我的心已經隨着你的童年而去和又一次隨着你的童年重新成長了,這時我也才明白為什麼我們常説有的人已經死了卻還在活着,有的人活着卻已經死了。是這樣的姥娘,你一下子就又變成一個孩子了。我分明已經聞到你和小夥伴們揹着的青草的嫩氣和青草疊壓和擠壓在筐中的味道了。我已經看到暮色是怎樣一點一點和一縷一縷起來的。我已經聽到割草的孩子們在暮色中回家的聲音和鄉村孩子特有的説笑聲。就像當我現在站在我居住的房子的陽台上,每當暮色要起來的時候所聽到的一樣。我已經在你們的田野中間了。你當年割草的時候原來就帶着我。我不是和你在一起生活了37年,而是和你一起生活了95年。你説的每一件事和每一句話我都懂,不管是在割青草的時候,拾麥子的時候,還是後來給東家扛活做長工的時候。做完了一天的活,你把長工的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接着你就做好了一盆湯和拌好了一盤菜,東家還踱過來問菜裏放麻油了麼,可不可以再放一點呢?這個時候姥爺已經洗完了臉,你們就蹲在一起吃飯。作為一個女人當然是你這樣善良和和藹的女人,我知道這個時候你是幸福的。這一頓一頓的飯,你在世界上已經是吃得非常香甜了。我已經聞到了你們粥的香味。這是你笑容的持續。你一輩子不會生育,但你卻有了我的母親。母親從麥田裏抱回來的時候,手上已露着白骨。我現在想起來,連你帶着母親去到幾十裏外一個鄉村郎中那裏看病,也是幸福和甜蜜的了。你們坐在東家的騾子拉着的轎車上,你們在飄着柳絮和油菜花的鄉村土路上行駛。「娘,我們去哪裏呢?」害怕看瘡的母親一遍又一遍擔心地問。「我們去趕集。」你對懷中的女兒答,就好象我現在對我的女兒説話一樣。這鄉村土路上的大車,或許是走在麥花飄香的時節呢。姥娘,現在我明白了,你的去世一下使你告別了你的衰老,你一下在我的心中竟是這麼地年輕。但是當我在你離去21天也就是今天凌晨第一次夢到你──自從你離去你沒有讓我夢到過你──的時候,為什麼,你在我夢中,還是我們在分離之前你在病牀上的情形和狀態呢?從夢中醒過來我可就再睡不着了。這個時候冰盤一樣的大月亮照到我的牀前。這個時候我明白了,不管怎麼説,姥娘,你的離去,還是使我一下子對這個世界失去了依靠,世界上一下子就孤單單地剩下了我一個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説,姥娘,你的離去還是太不象話了。你事前怎麼就沒有跟我商量呢?你説走就走了。這不應該是你給我的信息。接着我就又夢到了你的復活。你躺在牀上微笑地看着我。我還給你蓋上了一牀被子。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雞叫時分可是城是哪裏有雞呢?你的離去使我在白天裏也出現了空白和失去了意義。我和弟弟妹妹的電話,也一下子失去了內容。過去我的第一句問話就是你住在哪裏,是住在鄉下的鄉村小院還是和我的父母一塊住在縣城?你的身體還好嗎?如果是夏天,我不是還可以問一下今年你麥子的收成和你在田裏或路邊拾了幾個麥個子嗎?如果是秋季,給我留沒留一把黃豆呢?現在這一切都不存在了,電話裏因此就出現了一塊空音。我們在故意聊着一些別的,但是聊着聊着,我們都出現了一種心痛和真的感到了世界的一種無可挽回。原來你在我們中間是一個樞紐。現在這種樞紐毀滅了,我們可就斷線了。這還包括一個人坐在那裏看電視。電視要看的不就是一個天氣預報嗎?我要看看在你身邊的天氣。現在這種天氣對於你已經是不重要了,那麼電視和天氣對我還有什麼意義呢?當一個八歲的黑孩子第一次告別你的時候,從此他就知道了什麼是天氣。每當夜裏下大雨的時候,這個黑孩子就再也睡不着了。姥娘低矮的草屋會不會漏雨呢?暴雨劈里啪拉地打在兩個人的房子上。29年後,當你在雨水和淚水中已經嚥氣返回故土我們中間從此就隔着一道鐵牆的時候,我望着窗外瀝瀝拉拉的雨絲,我就知道我從此不再有了天氣。你冬天夜裏紡棉花所帶的那副八歲的黑孩子給你織的毛線手套呢?後來長大的孩子給你買的一根枴杖龍頭嘴裏的鐵珠,今年怎麼一下就失去了呢?一切都是預兆。但我的心在故意麻痹你看着黑孩子這樣也就隨同了他吧?今年春節回去,我怎麼就沒有和你在一起多呆兩天呢?到你的晚年,我越來越發現了我的無能回力當然這種無能為力説到底也無非是一種自私和懶意罷了。當我發現你屋子的雜亂和人員的進進出出我竟無能為力。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你雜亂的牀頭的零碎和瓶子,歸攏到一個紙盒子裏罷了。我沒有給你做大的事情,我也沒有給你小的幫助。我知道姥娘你對離去是無所畏懼的除了你擔心着我們,但是我要説的是你的過早的離去我是有重大責任的。我以我的熟視無睹作為刀子,割斷了你和我們的聯繫、電話和電視,作為報應,現在世界以我的肝腸為琴絃,日日不斷地回鳴着我對你的懺悔、温故和重新開始。

    還是讓我再回想一下世界上的最後的12天吧。我的肝腸的琴絃説到底現在也如同一堆馬糞了。你收割完的大地,現在終於不見你的身影而回蕩着你的魂靈,我一遍一遍趟過你墳前的蒸騰的油菜花──怎麼在你要離去的時候,你墳地的周圍,開遍着一片一片的黃花呢?──再尋覓着你的時候,你分明就在我的身邊和身後。你看着我的痛苦而無能為力。我知道,你對自己的離去從容鎮定,但這個時候你心裏一定是為我難受了。這是我最後要離開你看着你的遺像你流露出痛苦表情的另一個根由。你躺在棺木裏的表情,倒是如同你生前的日常的表情──姥娘,在最後的12天裏,我們並不是沒有安靜、温馨和歡樂。你在最後的日子裏,還給了我們你已經恢復和已經好轉而且眼看就要恢復如初的跡象。你恢復那天,你説你渾身輕鬆。到了晚上,吊針去掉了,藥也不吃了,你躺在牀上那個安詳和笑容。我放心地輕鬆地端着茶杯在你面前走來走去。在你的面前,我和小弟還下了一盤象棋。你雖然不懂象棋,但你一直在關心着我們的棋局,看着你孩子們的表情。終於,我們推開了棋盤,你問:「誰輸了?」──這是你問話的方式,你從來不在這個世界上關心誰贏了,你關心的是誰輸了。我答:「我。」接着你就咧開嘴笑了。你把你牀邊的水果,推給我們吃。姥娘,我多麼願意這種安靜和安慰的時光凝固到那裏或者至少是再拖長一些。我甚至已經想到第二天要離開你了。你看我對你是多麼地放心。但你接着怎麼就又反覆了呢?不就是一個感冒嗎?但令我吃驚的是,這在反覆面前,你也一直是從容鎮定的。你似乎早已知道了自己的結局,無非中間用一個假相來騙騙我們是嗎?如果真是這樣姥娘,你可真讓我無地自容。因為就是這種假相欺騙了我,讓我的自私和懶意一下就增長了和迷糊了,一下就覆蓋了我的意志。你的反覆是在第三天的夜晚。這天夜裏就是我值班呀。我明明知道你在那裏又開始不舒服和異樣了,我明明看到你在那裏又喘了,但我以為又像以前那樣很快就要過去了。我沒有給你採取措施,我還吼了一句讓你睡。我不知道這個時候你真實的痛苦。但你這個時候在我面前顯得是多麼地聽話呀。你也就是響應了我一聲,忍着痛苦接着就睡了。你還説要喝一碗酸辣湯,其實我是忍不住自己的睏意,我還找了一個「喝這湯接着又咳嗽」的理由,我沒有給你做。你也是聽話地響應了我一聲,接着就又躺下來。半夜我被你的咳嗽聲又驚醒了。我看着你將身子折起來在那裏咳。你看着我還説:「躺着吧。」我就又真的躺下了。姥娘,就是因為我,給你耽誤了寶貴的一夜的時間。從此你就再沒有恢復過來。姥娘,你從八個月把我養大,沒想到這個黑孩子,到頭來倒成殺你的兇手了。姥娘,是我害了你──但你接着又是多麼聽我的話呀。雖然你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你已經不讓再在自己身上扎吊針了。你已經要拒絕自己和外部世界的信道了。誰説也沒有用。你説得是那麼地平靜:「事情不是強着來的。」但這個時候只要我一到你的牀頭,我趴到你的耳邊和臉上輕輕地説上一句:「姥娘,紮上吧。你要這麼想,我們怎麼辦呢?」這個時候你看我一眼,就笑着又輕輕地點點頭,就又讓左手和右手分別都紮上了吊針。一晝夜一晝夜左右開弓的吊針,限制了你的自由。但你一聲不響。這需要多麼大的毅力呀。當時我主要是抱着一種希望,在我謀害了你之後;你當時雖然已經明白了一切,但是你主要是為了安慰我和為了在這最後的日子裏附和着你的孩子,你竟繼續在忍受着多餘的痛苦,姥娘,如果我早知道這樣,我肯定不讓再給你扎吊針。為了這個,我也應該狠狠扇自己幾耳光。現在扇我耳光的人不是已經不多了嗎,姥娘?你被我謀害了無話可説,最後你倒在了我的懷裏。當我抱着被我謀害的我親愛的姥孃的時候,我後悔這刀刃怎麼沒有轉向自己呢?──姥娘,在最後的日子裏,你對我的幫助從不拒絕。我連續幾天值班,你從來不説什麼。你不催我去睡。這與你病前的處事原則是相違背的。現在當你離去之後我再一次明白,這一切你還是為了我。你並不是無意的而是有意的,你無非是想讓我以最後的體力,來消磨掉我後來的痛苦和悔意。但你想沒想到姥娘,正是這樣,才讓我親手害了你。姥娘,我們一塊又把自己的鑰匙給丟了。為什麼我剛回去的時候沒有讓你去住醫院呢?為什麼心裏總是抱着僥倖心理呢?為什麼心就沉不下去和安定不下來呢?姥孃的事情、病情你仔細地想過和安排過嗎?沒有。雖然你的好轉欺騙了我,但是姥娘,我還是沒有把你的事情當成最重要的事情呀。不然結局不會是這樣。是我潦草地結束了你的一生。姥娘,你可真是白疼了我。最後你以生命幫助和附和了我,可是姥娘,這個你從小養大的黑孩子,值得你這麼做嗎?你的離去雖然會在黑孩子面前出現一段空白,使他覺不出時光的流逝和意義,但是姥娘,你直到最後,還是和你的黑孩子一樣錯了。我們現在隔着一個世界,我不知道你在那個世界感到後悔了嗎?當我們不能共同高興也不能共同懺悔的時候,我們可就真的像探監的母親隔着鐵窗看服刑的兒子一樣,你看着也就看着了,但你不能説世界上最平常也最温暖的一句話:孩子,跟我回家吧。姥娘,你的離去,可不就使我失去了最後和固有的立腳之地和家嗎?當你越過蒸騰的油菜花離開我們和向我們走來的時候,我也就恍乎經歷了過去、現在和未來。鄉村那個小院的院牆是去年才翻拆一新的。就像最後的12天你不拒絕我的幫助一樣,最後的幾年你也沒有拒絕過我們。但在新的院牆起來院子也顯得氣象一新的不久,你卻毫不猶豫地告別了這個小院。為了這個,我多麼感謝去年的夏天呀,我和你在這氣象一新到處飄滿了棗花和棗樹香味的院子裏,共同生活了四五天。但我沒有想到姥娘你走得這麼快速,讓我絲毫沒有準備地你仍掉了讓我失去了我們的小院。過去你不是不同意翻拆院牆嗎?去年你怎麼就同意了呢?既然你同意了,現在怎麼又毫不商量地把它給扔掉了呢?姥娘,你不是這樣的為人。你把你的孩子扔到了半路,接着你一個人就回了家。姥娘,在我八個月和八歲的時候,你不是這樣做的。

    姥娘,你太不象話了!──這是我經過最後的相處之後,自發地從心裏要給你説的第一句話。

    姥娘,對不起!──這是黑孩子經過一段時間的空白,對你和對他自己所要説的最後的一句話。

    當然,當他幾十年之後再和你相會的時候,他還有其它許多話要對你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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