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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收拾河山待豬蛋

    「歷史老人總是突然出現。」

    野豬叔叔也就是豬蛋叔叔對我説。

    豬蛋叔叔渾身披掛着武裝帶。

    「你們以為當年把我轟出故鄉不准我參加同性關係和生靈關係我就成了局外人了?你們以為把我轟出去我在世界上永遠就成了被動一切命運都得聽你們安排了?錯了。往往局外人就是掘墓人呢──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層道理在等着你們。你們以為我在外邊四處流浪只是到傍晚的時刻才對着故鄉悲慘地嚎叫兩嗓子就是走投無路的體現?當然,這樣的時候有,但那是因為我特別孤獨和想念我的過去而不是故鄉才做出的。我嚎叫面對的不是你們和故鄉,雖然我是對着你們的麥田和山崗,但在我心裏,我面對的卻是我的過去。過去我在故鄉是多麼地如魚得水呀。我掌管着這裏的一切,我想和誰玩就和誰玩,我今天想玩什麼就玩什麼,我想吃誰家的小棗就吃誰家的小棗。現在我一個人在田野上跑來跑去不准我進故鄉的圈子怎不讓我悲傷和發呆呢?但你們如果認為我整天就是生活在悲傷和回憶之中那也大錯特錯了。考察一下我的歷史,我豬蛋是那種只為悲傷活着而胸無大志的人嗎?我豬蛋是胸無點墨不在心中給自己留一個退步和輾轉空間的人嗎?雖然我日日嚎叫,但那也不過是做個樣子給你們看罷了。就讓你們看着豬蛋是這樣胸無大志的人甚至他也活不了幾天和蹦達不了幾時吧──一下你們不就放鬆警惕了嗎?一下你們倒是沉浸在歌舞昇平的日下而忘記長遠的歷史了。你們就不把自己的將來交給我和到頭來由我來收拾你們的山河了嗎?我嚎叫之後就不嚎叫了。我表面粗野和悲傷之後就開始退到野林子裏後屁股蹲在一個木樁子上點着松明子在那裏挑燈夜讀或是挑燈夜戰。讀些什麼書?讀些收拾故鄉和故人的書。讀一下書,捋一把自己的豬鬍子,心中就更加明亮和對未來充滿信心。這時你們在幹什麼呢?你們卻渾渾噩噩昏天黑地一個個腦袋裏都進了水。在我不在的日子裏,你們已經由同性關係發展到生靈關係了。我冷眼旁觀,知道你們越是這樣,你們的末日就越是要加速來臨。寒星在天上眨眼,夜露已經下來了。我讀書讀到五更雞叫,披着錦袍走到林子之外看着夜色中的村莊和你們。在世界上的同一時刻,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同時在搞不同的關係呢?這也是我思考的一個重大問題。收拾你們的時刻已經為時不遠了。我攥自己的拳頭,把關節和骨頭攥得『咔吧咔吧』地響。我的劍還沒有出鞘。我的真面目不但是現在就是過去我和你們在一起的幾千年的歷史中你們也沒有發現。原來歷史的鍥子和契機把我留到了這裏。原來我還可以有一番大的作為和由此改變歷史的進程。中樞啊,你該轉折了。為了這個,我感謝生活。我生得恰逢其時。我把生命到了最後。我感謝你們把我逐出了故鄉讓我躲到了山野於是就躲過了與你們同歸於盡接着我倒成了收拾你們的一個工具了。我就是一個歷史的工具,又怎麼了?但我也知道目前還不到時候呀,我還沒有到拔劍和披掛武裝帶的時候。我還得忍耐、忍受、忍氣吞聲、忍辱負重就是你忍無可忍也得這樣忍着。你到了第二天的傍晚還得裝成一頭渾身泥水和長滿蝨子的野豬,好象這個時候你才是忍無可忍對着村莊悲慘地嚎叫兩聲。多少人聽到這嚎聲一下都由衷地感動了,説現在的豬蛋也不容易呀,是不是我們對它太狠了一點呢?照這樣下去,它也活不了幾天了;它精神就要崩潰了;它體力就要不支了……我不問別人,我只問你小劉兒,當初你聽到我這樣悲傷嚎叫,是不是產生過這種念頭呢?(這時我老實地答:「豬蛋叔叔,當初我產生過這種念頭。」豬蛋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就是説,大家都上了我的當了。大家都沒有想到我在林子裏會有兩種生活狀態,做夢也沒有想到將來有一天我會披掛着武裝帶出現在你們面前。(我又老實地答:「豬蛋叔叔,當初我們沒有想到。」)倒是我而不是你們,有時會把這兩種生活狀態給弄混和弄顛倒呢。有時該是野豬去嚎叫的時候了,我倒是一個人坐在日頭就要落了晚霞鋪滿天空的景色下和山崗上在那裏認真地看書;有時夜裏該看書了我還一頭泥一頭水地在那裏嚎叫。如果我含辛茹苦卧薪嚐膽這麼多年自己有什麼悲傷的話,這倒是讓我一個人坐着想起來所黯然神傷的。是我把兩個世界給搞混了而不是你們,因為你們根本就不知道有兩個世界。在你們眼裏豬蛋就是一個形象很單純,誰能認識到它還有複雜性的一面呢?當晚霞一點點退下去,夜色漸漸地漫過來和湧過來,夜風起了,書上的字開始看不清的和看不見了。這個時候我披着袍子站了起來。這個時候發生了時間和自我的錯位,我披着身上的泥水、蝨子開始瘋狂地對着世界嚎叫了。但我突然又控制住自己,開始默默地在那裏流淚了。悲傷之後,我就像一個被人拋棄的孩子一樣,一邊自己抹着淚,一邊自己就回到林子裏去了。這個時候悲傷就一點點退了下去,仇恨就一點點在心頭聚集。總有一天,我會跟你們算賬的──清算這悲傷的日日夜夜。一排一排的豬娃們,就從黑暗中鑽了過來,在黎明的曙光裏,千軍萬馬站在我的面前。我開始細心地給它們描畫起紅眉綠眼。我紅嫩的舌尖閃現在東方剛剛升起的第一縷朝霞的映照下。接着我們就開始進行動作激烈的操練──我被你們攆出去的時候是一個人,但我回來的時候可就帶着千軍萬馬這一點你們壓根也沒有想到吧?看一看這復仇的隊伍吧。一望無際的隊伍,就從我的身邊走過。我站定腳步看着這隊伍,隊伍卻永不停歇。它們的肩膀在整齊地平仄晃動,它們的目標十分明確。它們不像你們這些白日夢的遊神們在麥田裏三五成羣地晃來晃去直到現在人生還沒有一個目的,它們的目的非常單純而鋒利,就是長大了跟着豬蛋大爺去報仇。為什麼要報仇?時機一到為什麼要衝進故鄉一刀把小劉兒的腦袋像西瓜一樣給砍下來?雖然它們並不知道原因但那是豬蛋大爺考慮的問題而我們現在的任務首先就是在山林子裏練就砍西瓜的本領。我們只是體會把他們的頭砍下來的快感就行了──但是我們砍的決不是你們腔子上的腦袋,我們砍的恰恰是你們下邊吊着的東西;豬蛋大爺就是因為下邊的東西被你們轟走的,現在我們也只説下邊而不説腔子,冤有頭債頭主,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在頭的問題上還紋絲不亂,你們就知道你們的豬蛋大爺不再是以前的粗枝大葉如今得到朝霞和雨露的滋潤已經長成為一個新時代叱吒風雲的英雄了。到時候我們不會讓你們抱着上邊的腦袋抱頭鼠竄,而讓你們每人都抱着自己的下身一尥一尥地東奔西逃。我們殺你們一個回馬槍。我們讓故鄉到處都是捂着下身在奔逃的人。我們不允許故鄉街頭再出現一個不捂着下身昂首挺胸和理直氣壯的人。人人自危,捂着下身。砍你之前你雙手還捂着一個希望,砍了以後你就是捂着一個碗大的疤了。這時能在路上直着身子走路的,只剩下我豬蛋一個人了。你們一下都清醒了,就剩下我一個人胡塗。一切都變得簡單了,在我經過艱苦的努力之後。我只説一聲『開始』,世界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當我一個人在世界上走來走去的時候,倒是我會對世界發生懷疑:一切應該是這樣的嗎?這是該我造成和鑄成的嗎?就好象五更天一個遊子到了故鄉,對該進的家又發生了懷疑一樣,總是要走到別人的家打問一下,這裏還是我的家嗎?我下山之日就是收拾故鄉山河之時,但我沒有想到這一天竟出乎意料地提前來到了。我還沒有把我的豬娃隊伍完全訓練好呢。笨頭笨腦的豬娃們還分不清各種不同腦袋的不同割法呢。我現在教的還只是一個大概而沒有深入到細節呢。還只説到總體沒有説到別類呢。現在課堂上擺的,只是一頭頭的石膏模型還沒講到生活中的千差萬別呢。當我們只學到了相同還沒學到不同的時候,誰知你們滅亡的日子就提前來到了呢?──你們在生靈關係中自己發生了騷亂──這就不怪我們而是你們的原因了。如果因為這個原因出現一些小弟兄在割頭技術上不熟練沒有照顧到生活中的千差萬別面對陌生下手還有些猶豫呢──我沒見過這個模樣的我該如何動手呢?──因此出現千篇一律的手法和技法,出現意想不到的鈍刀子割肉的疼痛和額外的大出血,或是一刀沒割乾淨當它們發現刀上滾下的東西缺斤短兩或殘缺不全於是又重新動手的時候,這也怪你們自己滅亡的匆忙我和我的操刀隊伍不準備承擔任何道義上的責任這裏我也先告訴你們。説像一個城防司令在鎮壓可惡的市民起義在動手之前總要一遍一遍地廣播讓你們呆在家裏,如果你們不聽勸告,我對你們的生命安全不負任何責任一樣。現在我對割頭也不負責任。割成什麼樣就算什麼樣吧。怎麼不是割呀。小弟兄們稚氣的喊殺聲,震動着林子和大地。戰鬥提前打響了,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是我們結束了你們白日夢的時候了!」

    豬蛋叔叔揮了一下大手,攏了一把麥田中還在埋頭漫遊的我們。豬娃們一聲怒喊,就把自己的馬刀給拔了出來。就要動手了。人們都緊張地看着城防司令豬蛋叔叔的嘴唇。只要他的嘴唇再一哆嗦,吐出那麼一個字,我們馬上就會人頭落地和血流成河。故鄉就又到了另一種狀態,就又成了它經常出現以後還會出現的非模樣了。有時我們也把這兩種狀態給搞混了呢。刀已經舉到了頭上。隊伍已經包圍了麥田。麥田中的魚早已逃遁。我們的心已經憋到了嗓子眼。但就在這時,豬蛋叔叔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他舉起的大手又放了下來。隨着他的放下,他的那些豬娃們都吃了一驚,不是已經説好了嗎?怎麼事到臨頭又發生了變化呢?這時豬蛋叔叔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當然是他上邊的頭──對我説:

    「忘了,忘了,行動之前,忘了一件大事。」

    接着向隊伍和小豬娃們罵:

    「打旗的呢?打旗的怎麼忘了打旗呢?操你個媽,已經動手了,卻忘了打旗,差點讓我師出無名。」

    打旗的豬娃這時也清醒過來。在這之前,它還在那裏隨着其它豬娃做割草和割頭的動作呢。想在這最後的關頭和考試之前再重漫一下自己的動課。已經到了收割的季節。但是它為了補習功課,卻把自己更重要的事情給忘記了。我的那輛馬車呢?我的那面大旗呢?我的那根旗杆呢?大旗終於找着了。但旗杆卻沒有找着,就用六指和小劉丟盔卸甲丟下的那根魚竿吧。終於,大旗在故鄉的上空呼啦啦地展開了。大旗上赫然寫着幾個斗大的字:「靈生關係者回故鄉。」豬蛋在那裏説:

    「看到了吧?你們搞生靈關係起了騷亂,現在我們又比你們進了一步,我們搞靈生關係。你們是人,我們是一幫野豬,過去你們搞我們,現在我們就搞你們。不管是在實踐上還是在理論上,我們一下不就超越了你們和站住了腳跟嗎?沒有這個名目,我們來搞你們和收割你們,就成了替我豬蛋私仇公報──不要以為我豬蛋那麼簡單,我才不會上你們的當呢;你們從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再由同性關係到生靈關係,不都有一面大旗在村西的糞堆上飄揚嗎?沒吃過豬肉我還沒見過豬跑嗎?我照貓畫虎也制了這麼一面;有了這個名目,我一下就師出有名了。一下就名正言順了。讓幾個女豬娃縫一面大旗有什麼難的,有了這個技術性操作,刀子下去就割得你們無話可説。當初你小劉兒提出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口號發起一場運動,現在我提出靈生關係者回故鄉就不能席捲故鄉嗎?你想沒想到你當初提出的一切,只是給我最後的到來在實踐上和理論上做一些準備呢?最後回故鄉和佔領故鄉的,並不是人而是一幫野豬呢。上帝當時把我彈出去只是為了將來,等我反彈回來,我可就成了你們故鄉的上帝了。沒有這一曲折,我豬蛋還是原來的豬蛋;有了這個曲折,我豬蛋可就成為一個新人和新軍的大頭領了。故鄉就要在我的腳下而不是你們的腳下顫抖了。你們過去的異性關係同性關係生靈關係都算白搞了。雖然為了你們這種準備和鋪墊付我要謝謝你們,但是這感謝並不影響我們對你們的下手和快刀斬亂麻地收割。小劉兒,你説,有這面大旗和沒有這面大旗是不是不一樣?我是不是一下就主動了你們一下就被動了?本來我們毫不搭界,現在是不是一下就聯繫起來了?」

    豬蛋在那裏得意洋洋地問我。我看着這面呼啦啦的大旗,也不得不承認豬蛋這主意確實高明。豬蛋比過去成熟了。豬蛋比過去提高了和有文化了。看來要想讓誰提高,就得把他變成豬。我們這些夢遊者和垂釣者倒顯得可憐得無話可説,只能等着束手就擒。但是這個時候豬們又不着急了。本來它們已經舉起了鐮刀,現在又開始不慌不忙地重新打磨起自己的工具。大旗是它們的主心骨,有了這個主心骨,它們就要把這等待的時間拖得更長一點。它們知道這種延長也是一種藝術對它們是延長幸福對我們就是拖延痛苦了。這個時候它們就像當年我們收割麥子一樣,我們來到了麥田,但是我們只是在地頭專心地收拾我們的工具還顧不上看麥子一眼呢。收割之前,我們還要坐到地頭再抽上一袋煙呢。這是多麼平靜的一幕呀。天上悠悠地飄着白雲。平靜之後,我們知道收割的緊張和緊張的收割就要開始了。麥子在風中搖晃的姿態像少女一樣婀娜多姿,但是這種一浪湧過一浪的動感馬上就要消失了。一季子的努力就要結束了。接着就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了。豬娃們在地頭磨着它們的看上去已經很鋒利的鐮刀。鐮刀的鏽水滴落在它們的蹄爪上。磨刀的時候它們還旁若無人地談笑呢。有些小的豬娃戴着紅肚兜留着鍋鏟一片的小胎毛還在地頭蹦蹦跳跳呢。豬蛋悠閒地走在它們中間,敲打着自己的武裝帶,親切和藹地對豬娃們説:

    「不忙不忙。剛才我們是太着急了。都誤了打旗和準備工具了。現在我突然明白:磨刀不誤砍柴功。」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們還在那裏夢遊呢。這個時候的夢遊,就和以前悠然自得和發自內心的夢遊大不一樣了。那時我們就是睡不着覺才在夢中出來瞎轉悠;我們就是不想在牀上待著──我們返回故鄉的目的説到底就是為了一張牀,現在我們為什麼就不願在牀上待著了呢?我們怎麼就不由自主和不約而同地起身像六指面對火車的起身一樣一個個穿著白睡袍出來夢遊了呢?當我們從牀上和家裏剛剛走出來的時候,當我們迎着晨風和雨露在麥棵裏三五成羣不成規律地亂走的時候,我們還沒目的心裏還有散步的悠閒。我們不是還沒到路的盡頭和天的尺頭呢嗎?我們不是還沒有大哭而返和看到火車上一車車都是我們鄉親和親人的面孔呢嗎?沒想到結局卻在這裏,沒想到我們出來的目的在客觀上和我們自己的潛意識中早已規定好了;就是為了迎接我們的結局和等待豬蛋的到來。當我們不清楚這一點的時候,我們在世界上還活得和走得茫然、胡塗因此也很幸福,似乎心裏很有底;當我們明白了結局和看到豬娃手裏的鐮刀和滴下的鏽水特別是看到大旗沒有大旗的時候豬娃們倒顯得心裏沒底現在有了大旗他們就顯得不慌不忙的時候,我們心裏終於恐慌了因為這種清醒而感到沒底了。恐慌和沒底不是對結局的擔心──結局看來是難以改變了,恐慌和沒底是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動手和如何動手。它們動手的時候,我們是死到臨頭還不失大將風度不失故鄉面子地做出剛才的悠閒呢,還是趕緊臨死抱佛腳捂住自己的身體呢?過去我們苦惱的是沒有目的,現在目標明確了我們苦惱的是自己應該採取什麼心理姿態和外在方式。鏽水時間的延長,就是我們苦惱時間的延長。我們這時倒是盼着它們能快一點開始呢。麥田四周圍着的密密麻麻的豬娃們,刀把子就在你們的手中,一切的主動權都在你們手裏,你們怎麼還不動手呢?你們為了自己幸福的延長,就對我們這麼殘酷嗎?難道你們還要對我們進行審判接着給我們出個佈告嗎?在佈告的結尾寫上「此布」接着再劃上一道血色的對勾嗎?院長的名字籤誰呢?是不是就簽上豬蛋呢?果然,它們就像挑出大旗一樣,為了自己的名正言順,再一次對我們進來了一場師出有名的審判。一張湖泊大小的佈告,開始在鏽水和麥田上空飄蕩起來。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我們在各個歷史進程中的罪惡。還不單單是在同性關係時期對豬蛋的放逐呢。那還只是其中一款呢。豬蛋經過山林裏的修煉,可真是一步步成熟了。當然,事情已經壞到了這麼惡劣的地步,我們的心反倒給放下了。我們又開始在麥田中不慌不忙地邁着步子。我和六指叔叔,還在那裏裝模作樣地繼續垂釣呢。但是令人可悲和感到我們還是在心虛地做戲的是:田中的魚兒不是早已經跑光了嗎?這個時候還能釣一個攬子!看上去純粹是自欺欺人嘛!不但反映了自己的虛弱,也給我們的故鄉丟了臉!這時豬蛋倒沒有對我們做出什麼評價,一幫夢遊神們卻開始對我們進行憤怒的指責。事到如今,我們爺倆也沒話説。六指在眾人的指責面前開始垂頭喪氣和唉聲嘆氣。他也露出自己的真面目草雞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説,豬蛋叔叔的到來,也把我從六指叔叔的手上給解救出來了呢。六指叔叔正在跟我清算個人之間的恩怨,但是到了豬蛋叔叔要跟我們故鄉和所有人清算恩怨的時候,六指叔叔的恩怨就淹沒到豬蛋叔叔的汪洋大海之中了。他在豬蛋叔叔面前,就成了小巫見大巫和相形見絀了。他的那點智能和小機靈也一錢不值了。明確地説,雖然我也面臨着被收割的和大家同樣的命運,但是我與大家不同的是,我在和大家有同一種覆滅和日子馬上就要過到頭的感覺之外,我還有一種個人的解放感呢,為了這點與眾不同的多餘,我甚至還有些超然眾人和傲視眾人的感覺。同樣是到了絕境,你可知我口袋還有剩餘的乾糧呢?雖然我不敢將這種興致勃勃表現在眾人的壓抑之上,但是我的心裏還是樂開了花。爹地不知道女兒的心事,也不知道女兒的房事呢。你見面總是説:這麼大了,該找一個人了,不然你夜裏怎麼過呢?你這時看我的目光,已經有些淫邪了呢。但是你哪裏知道女兒一個人和到了夜裏的時候並不清閒呢。情人遞給你書包讓你趕緊離去,你以為這是情人對你的斷絕嗎?哪裏知道她讓你快一點離開這裏,只是為了早一點解決她的大便問題呢。看着六指叔叔在那裏垂頭喪氣,他的蓄謀已久的陰謀就要被淹沒在豬蛋叔叔的靈生關係者回故鄉的計劃之中,我的心裏真是樂開了花。這個時候的六指叔叔和豬蛋叔叔比起來,就變得一錢不值。我怎麼剛才還跟他在後河溝裏囉嗦那麼長時間呢?我在思想上一下就投降了豬蛋叔叔而背叛了六指。山林中的豬蛋叔叔,過去我雖然沒有見過你,但是我的心是向着你和朝着你的,我的少女的心扉裏,一直都存在着這樣一個英雄。以前糊裏胡塗不知道這個英雄到底是誰,現在事情有了結果。這下我們的路到了盡頭,我們可以大哭而返了。別人看着鏽水在那裏發抖和着急,但是我的心情與他們不同,我倒是覺得這段時間拖得越長越好,多給我一點享受和品味吧。看着豬蛋叔叔瀟灑的身影和武裝帶,我雖然知道這個時候世界上所有的男性都愛上了這個生靈──為什麼説豬蛋叔叔到來的是時候呢?因為他已經具備了羣眾基礎和心理基礎──但是我還是像眾人一樣這個時候顧不上自己的個別和個性毅然愛上了它。本為我們是想不通的,但是想來想去就想通了。昨天晚上還想不通,今天早上就想通了。看着豬蛋叔叔,我也是心癢難熬呀,我一下就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我一下就從心裏拋棄了舊我,我一下就從夢中舊我的身上站起一個新我──火車不是已經開過來了嗎?──丟下釣魚竿就加入了豬娃的隊伍。我放棄了狗而加入了豬。我放棄了狗的模樣而學起了豬的動作、姿態和做派。我搶過一把鐮刀就磨了起來。我鏽水滴落的模樣──水滴在鐮刀上承重和流淌的速度,一下也跟其它豬娃差不多了。過去我是一條狗,所以我總是夾着尾巴做人──夾着尾巴做人有什麼不好呢?前輩總這樣教育我;現在看,這就是造成我幾輩子倒黴、自卑和受人壓迫和欺負的根本原因了;我沒有尾巴還好,當我有了尾巴把它夾在自己的兩股間,我所有的自我不都順着一泡尿流得無影無蹤了嗎?這些來收割我們的豬娃,怎麼就不夾尾巴呢?那麼短的細麻繩一樣的尾巴,還在屁股頂上像辮子一樣翹着甚至是繞上兩圈呢。我可要重新做人了。首先從尾巴開始。我扔下釣魚竿之日,就是把自己的尾巴從兩股間拉出來之時──但是由於夾的時間過長了,已經拉不動和連根長上了。看來還得動一次手術,這個待豬蛋叔叔不忙時再説。我的應急措施,就是趕緊用麥稈和麥穗編了一個金黃的豬尾巴插在自己的屁股上。這金黃的尾巴雖然虛假的,但是在一片黑尾巴的豬娃之中,倒也顯得與眾不同和別具特色呢。搖身一變,我也成了一個磨鐮刀的人。我也從被殺者變成了殺人者。我也從被割者變成了割頭者。我以為當我變化的時候,豬蛋叔叔和其它豬娃們會出來阻止我、揭發我和或檢舉我,但是沒有。我從編尾巴到磨鐮刀,沒有一個人説話。就好象我做的這一切都理所應當或者與他們毫不相干。如果他們的理解是理所應當我當然要為它們這麼快和這麼放心的對我的認同而感激它們,但是如果它們只是把我的磨鐮刀看成是一種個人行動而和它們的整體行動沒有任何聯繫,我的變化可就失去意義了。我的鐮刀就白磨了。我可就要露怯了和現眼了。到頭來被豬娃們恥笑倒沒有什麼如果被六指這些我過去的同類們恥笑我可就無地自容了。別人現在擔心的是我們什麼時候動手停止磨刀,我擔心的卻是這個磨刀會不會得到掌握磨刀權力人的承認。我們關心世界的兩極不一樣。但我從這個世界得不到證明,我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會開口對我的這個作為作出評價或是乾脆就這麼稀里胡塗地過去了。別人不開口,以我現在的地位我又不好主動去問。這個時候我看着自己金黃的繞了兩圈的豬尾巴就有些滑稽。但是這個時候俺的六指叔叔還是以他的實際行動給我幫了忙和給我以證實──雖然他的出發點並不是為我而是為了他自己,但是他在客觀上卻幫助了他過去的朋友或是敵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説,我在感謝豬蛋叔叔之餘又要回頭感謝六指叔叔了──你以實際行動幫助我證明了磨刀。六指叔叔這個時候也是還原了自己的天真呀。好象一個小流氓在一個大流氓面前還原了天真一樣。本來看上去是一個挺沉穩的人嘛,怎麼到了大頭目和大流氓面前就一句話都説不出來了呢?六指叔叔天真地看着我編了一個豬尾巴就加入了磨刀人的行列,這個時候就想效仿我棄暗投明,也從麥田裏拔了一綹麥稈編成一個豬尾巴,接着就插到了自己的屁股上要裝豬娃。他也不想釣魚了,他也想背叛自己加入磨刀。但在他拿起鐮刀就要沾水説磨就磨鐮刀已經滴下鏽水的時候,猛然,他得到了豬蛋叔叔和其它豬娃理所當然的呵斥。這是多麼激動人心的呵斥呀。他和我既然做的是同一種背叛,現在對他的呵斥不就是對我剛才的承認嘛。我一下就放心了和明白了我和他和他們的差別。原來我才是我們豬娃中的一夥。謝謝你,豬蛋叔叔。謝謝豬娃們,我的好弟兄。謝謝你們沒有像呵斥六指那樣呵斥我。原來我早就是你們中間的一員。在過去的歷史上我常常對人憤恨地説:別以為我生活在你們身邊,其實我的心不在這裏。那麼我在心裏哪裏呢?過去我不知道,現在知道了,原來就在將來的豬娃們中間。我早就和你們水乳交融和魚水不分了,甚至在你們沒有出現的時候。我在別的地點和時間,我成了石頭和在釣魚,原來無非是一種等待;我需要檢查的僅僅是,我主觀上沒有早一點向你們靠攏,最後的背叛和投靠,還是一種迫不得已,那麼我的主動性在哪裏呢?當我看着六指臨被呵斥和趕走還不死心學着豬形一蹦一跳地逃走的時候,我心裏雖然更加暢快但是也更加慚愧了。接着看到白石頭、老曹、老袁、基挺·米恩、橫行·無道、包括卡爾·莫勒麗和俺爹這樣的人都隨着六指想抓一把稻草編一個尾巴就加入我們的行列又被我們一個個呵斥和趕跑的時候,我就像有些叛徒為了證明自己的真誠於是就更加痛恨自己的過去和更加出賣自己的同志一樣,我不但趕他們跑,而且還向他們甩鏽水和甩鐮刀呢。這時倒是俺豬蛋叔叔笑着出來制止我純粹是為了表現的衝動和左派幼稚病了。故鄉一切都已經圓滿了。故鄉的北面就是比故鄉的南面要好嘛。逃跑的六指和白石頭、橫行·無道這個時候在遠處的麥田裏已經無形中聯合起來──過去他們在同性關係和生靈關係中勢不兩立,分裂成圈外和圈內,現在為了共同的處境和利益不用解釋和調解地就自然而然地烏合到一起──還在遠處指着我影影綽綽地議論呢。但這管什麼用呢?你們過去的一切價值和標準,隨着豬蛋叔叔的到來不都化解成一堆糞土了嗎?不要再用過去的價值和標準來衡量和議論現在了。我現在就是在磨着鏽水而你們就是在那裏等着被割。我穿著一個寬大的白褙褡,磨起鐮刀來,動作還格外誇張呢。既然我對敵人的憤恨得到了豬蛋叔叔的制止,現在我就用格外賣力來氣氣敵人和向豬蛋叔叔表現一下吧。這動作裏面既含着我的憤怒,也含着我的感激呢。我對豬蛋叔叔和豬娃們的感激──就是後來當我知道這是豬蛋叔叔對我的一個更大的陰謀,我也無怨無悔和甘願上這個當。我是拖過一天是一天,風光一時是一時。豬蛋叔叔當時也是頂着壓力的,雖然他離開我走得那麼悠閒,那些六指白石頭們,看到我在風光,情緒也是非常大呀,怎麼同樣的故鄉同樣的人,到頭來我們要被收割而小劉兒就要除外呢?我們不是患貧或是患收割,而是患不平和不均。這時豬蛋叔叔看一眼正在遠處專心致志磨鐮刀和往頭上擦汗的小劉兒,眼見不錯就趴到那些正噘嘴鬧情緒的叔叔大爺的耳邊説──陰謀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你們以為我是向着他呢?──當然他本人肯定也是這麼認為的,看他那感激起來的下作和下賤樣子。一般的人和正常的人磨一個鐮刀思想能那麼集中嗎?他就是要用這種集中來報答鐮刀和我們這些生靈。他以為他是將來的倖存者、逃亡者和佔了歷史和故鄉的便宜,但是很快你們就會知道到底是誰吃了更大的虧和誰佔了更大的便宜。你們被收割也是莊稼成熟了到了時候收割也收割個明白,他是到了收割的季節還不收割讓他死也死個胡塗。莊稼到了季子不收割會是一種什麼樣子呢?如果舉一個異性關係時代不恰當的例子就是到了娶媳婦的年齡你爹還不給你張羅一樣,最後你還不瘋了?就讓它在地裏長着吧。回頭他就知道是怎樣一個滋味了。滿地的莊稼都收割了,田野上就把它一棵高粱留下來。秋霜馬上就要降了,冬天馬上就要到了,就讓它在秋霜和寒冬之中一個人在那裏枯萎吧。這也像當年一個姑娘到了出稼的年齡他爹還不給她張羅是一回事。你説花容月貌為誰妍,我讓你在閨房裏一點一點枯死。半夜的呻吟和叫爹管什麼用呢?我假裝不知。就好象現在的小劉兒在那裏磨鐮刀我假裝不知一樣。你們以為剛才你們羣起效仿小劉兒的時候我惡狠狠地把你們趕跑是害你們呢?從近距離看我是害你們,但是從長遠一點看呢?就是對你們的愛戴和照顧了。(這時叔叔大爺們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原來他沒有佔着便宜。)等我們動手對你們收割你們馬上就沒了攬子當然這也很可怕,但是比這更可怕的是,當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沒有攬子的時候,還有一個人吊着攬子在大街上行走,他是不是因為這種不同會更加悲慘呢?他還去不去麗麗瑪蓮飯店的大堂呢?他還穿不穿游泳衣和戴不戴游泳帽呢?現在他得意忘形,到了那個時候,才叫他哭都來不及呢。提着大包小包好不容易趕到了火車站,但我故意沒有讓他搭上這班車。認為上了這班車就一定是不幸嗎?以為留在站台上磨鐮刀的人就一定幸福嗎?那是因為剛才有你們在站台和火車上熙熙攘攘,等你們人去樓空,站台上就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是不是又要突然地恐怖起來呢?這時他開始後悔沒有趕上熙熙攘攘的你們了。表面看我是對他好,讓他佔了便宜,到頭來你們就知道了,吃大虧栽跟頭的還是他這種人。你們這些沒攤上磨鐮刀的到是佔了便宜……」

    燈不撥不亮,話不挑不明,聽了豬蛋的話,大家全都放心了。接着夢遊的還安心夢遊,釣魚的還安心釣魚。何況這也不是一個人的事,天塌了砸着大家;每個人都是被割整體中的一部分,我們自己着的什麼急呢?看着小劉兒佔了暫時的便宜就着了急和紅了臉,如果現在還有想共同和他留在站台上的人,你也可以去呀。現在還有人要去嗎?沒有一個人舉手。沒有一個人要再和小劉兒一起去磨鐮刀。甚至還有些對孤零零的小劉兒的幸災樂禍呢。看着小劉兒現在在那裏得意洋洋地磨鐮刀,將來才有他的好看呢!到了我們這些沒攬子者的隊伍回故鄉的時候,世界上碩果僅存的一個攬子,就像同性關係時他還是異性關係、生靈關係時他是同性關係,現在靈生關係的時候他還是生靈關係剩下的柿子一樣接着的下場就是孤獨的滅亡了。那個時候他怎麼挑着一個擔子走在山間的人路上呢?那個時候你怎麼思考都晚了。思想已經錯過了現實派不上用場,哪怕你真是一團真理呢。我們甚至一下想得這麼遠。這時我們甚至對馬上就要到來的被割也不像剛才那樣感到恐懼了。甚至還有一種企盼。什麼時候到了那個時刻,什麼時候我們就可以把小劉兒拋棄了。以為你磨刀為什麼?原來是一種更加加速的被排斥和被甩。剛才我們還想跟他一樣去磨刀呢。現在我們為了剛才的一時胡塗再一次感到不好意思。我們否定自己的速度也像小劉兒一樣快,這時我們倒是和小劉兒沒有什麼區別了。我們臉上出現一種自嘲的微笑。接着我們該幹什麼還幹什麼。該夢遊的依然去夢遊,該釣魚的依然去釣魚。甚至這個釣魚的還説:少了一個人釣魚,我也不見得比剛才釣的少。剛才不是一條也沒釣着嗎?麥田上空天高雲淡,麥田之中風平浪靜。風吹過去,滿股的麥香呢。是時候了。該動手了。但是豬蛋叔叔仍説,再等一下,大家就像剛剛受驚又被安撫到水裏的魚羣一樣,等情緒穩定一下再説。小劉兒一邊在那裏磨鐮刀,一邊還偷眼張望呢。夢遊者入夢的層次並不深,邊走嘴裏還發出呻吟,可見他們還沒有達到完全忘我的地步。等一下,再等一下。豬蛋唸叨着這兩句,輕輕敲打着自己的武裝帶。等豬蛋走到我的腳邊,我仰着臉討好地問:

    「豬蛋叔叔,剛才你跟那些死鬼説了些什麼,説了那麼一大崩子。」

    豬蛋叔叔看了看我和我的鐮刀,皺了皺眉頭,我已經體會出他想説「你管得着嗎?」我已經開始提心吊膽──因為一句話問錯,世界又要出漏子了嗎?我就要重新被送回被割的隊伍夢遊和斷送我磨刀的錦繡前程了嗎?我現在還擔這種心呢。但豬蛋考慮到已有對我的陰謀在手,皺眉之後,一陣微風吹過,馬上又雨過天晴──為這雨過天晴,我當時又一次產生劫後餘生的感覺,心裏再一次掀起對豬蛋感激的浪花。豬蛋的豬臉由皺着一寸一寸地綻開,最後若無其事地對我説:

    「我在那裏也沒對他們説什麼,只是讓他們各自趕快洗一下。」

    我的心一下又放到肚裏。我也是得寸進尺了,看到笑容,一下就把剛才的皺眉給忘記了,又把豬蛋當成了自己的親叔叔和理所當然,接着又用有些牽強的撒嬌口氣問:

    「你讓他們洗什麼?」

    豬蛋叔叔這個時候已經變得滿臉微笑事後我才知道是更加惡毒他就用這種惡毒的微笑説:

    「其實也沒讓他們洗什麼,也就是洗洗項子,洗洗手,洗手剔甲,洗面洗牝,洗心革面,一切都洗乾淨,好等着我們下手。像白螞蟻和你爹那樣的人,平常一搓身上就有泥,牀上一撫摸就掉下好些人渣,臨割之前,還不該洗洗嗎?」

    我在那裏朗朗的笑了。還是豬蛋叔叔考慮得周全。收割之前,讓麥子洗項洗牝。已經讓洗了,動手不就快了嗎?我手下的鐮刀磨得更加紮實而歡快,毫不拖泥帶水。我擦了一把頭上的汗,又翹了翹自己麥稈編織的豬尾巴。爹,白螞蟻,六指和白石頭,你們就等着吧。還有馮·大美眼呢?收割到她時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呢?朋友,久違了。世事繁雜,一地雞毛,無形就這樣戰勝了有形,整天疙裏疙瘩地我從人到狗到石頭又到豬的一跌一磕地走過來,我的臉上佈滿了塵土和汗水,我走在路上的時候多少天都已經把你給忘記了。現在想起你來竟刺心地跨越了社會和關係的階段地要説:朋友,久違了,你可真讓我想念。當我蹲在田頭上磨着一把鐮刀的時候我想起了你。當我想起你的時候我才一下想起了我久違的過去。那時我還是一個天真的孩子。那時他的笑聲是那麼明朗。我透過了你才找到了我。為了這個,就是當世界上都沒有攬子的時候我還吊着一個攬子有什麼呢?別説我不知道你的陰謀,就是知道你陰謀的時候為了我的久違我也會義無返顧──雖然我也知道這是事後站着説話不腰疼,如果當時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也會馬上扔下鐮刀拔下豬尾巴抱頭鼠竄哪裏還會想到什麼久違──詩意全在想象中產生,這也就苦了馮·大美眼當然還有我的一個根本了。這時傻小子的刀子已經越磨越快,夢遊的人們的腳步轉得越來越急。已經有開始捂自己身體的人了。這個時候整個麥田裏和原野上,就聽到不斷加速的「霍霍」磨刀聲和越來越急的驚天動地的腳步聲。這時小劉兒從磨鐮刀沾水的渾濁的水盆裏,終於發現了幾十年前自己的孩子模樣。那是一個多麼天真可愛的孩子。除了黑了一些,眼小一些;但那小小的眼睛裏,是多麼清澈的湛藍的海水呀。現在的小劉兒,已經是白髮蒼蒼一臉胡碴衰老的一顆頭了;眼睛裏毫無光亮,眼漿就是盆中的一窪渾湯。兩個人看着,還有些不大敢認呢。裏面膽怯的孩子,還想對着外面的衰老的老頭叫一聲「叔叔」或地「大爺」呢。這是出門時姥娘教的話呀。現在竟用到了自己身上。但是兩個人的記憶都在一點點地恢復和靠攏。想當年,是誰人,又面熟來又面生。終於,想起來了,他就是小劉兒呀。我們之間是不用客氣的呀。但是盆裏的小劉兒還是有些疑惑,盆外的叔叔怎麼有些狗形和豬形呢?哪裏噴出的氣息怎麼不是以前的口臭和蘿蔔白菜味呢?怎麼還有些不男不女和不人不生的氣味呢?這是麥田還是男女混用的廁所或是浴池呢?這是人場還是馬廄呢?盆外的小劉兒也有些老氣橫秋的架子和大膽,怎麼盆裏出來一個幾十年前的嬰兒當然也就是文物呢?這個世界到底是誰説了算?讓我們用我們的年齡來統治他們的肉體和思想吧,讓我們用我們的話語和紙張來收買他們的時間和青春吧。但等兩個人一開口一吐氣,一眨眼一吸溜鼻涕,放棄了一切思想和內涵,開始純粹觀察對方的生理動作時,這時兩個人還是互相認出了對方原來那就是自己。我以為我們還是站在街頭看熙熙攘攘的自行車車流或是人流呢,大家表情雖然都一樣,但是裏面沒有一個人是自己認識的,只是到了一個人摔了個馬趴鼻口湧出了殷紅的鮮血,從一種疼痛和別人的圍觀中,才發現摔倒和出血的原來就是自己。兒時的小劉兒張了張口,白髮的小劉兒也張了張口,但是兩個人都沒有説出什麼。歷史滄桑,一切從何談起呢?兩人倒是相互看着對方流下了淚。但接着就又打鬧和嬉笑起來。你説過去我在集上偷過一個柿餅,我説當年同性關係的時候你又佔了多少便宜。最後歸結起來,他們一點都沒吃這個世界的虧,倒是處處都戰勝了別人和自己。於是開始哈哈大笑。後來越來越大言不慚了。兩個人都膨脹成把握和引導這個故鄉的人。這個故鄉離了別人可以,但是離了咱小劉兒還就是不行。還是看出了他們幾百年不變的脾性。別的都隨着江山易改,自我膨脹的脾性沒有變。僅僅是在這個基礎上,兩個人開始合二為一。他們兩個在世界上統一起來了,世界的整體就都統一起來了。一切都和諧和自然了。大家都把這兩個盆裏盆外的人當成了自己。於是磨刀聲和腳步聲就更加興奮和激動了。大家齊發了一聲喊:

    「該動手了!」

    磨刀的人已經握住了自己的刀把,踏腳的人都已經捂住了自己的身體。豬蛋叔叔也是從善如流,這個時候恰到好處地向天空開了一槍。於是世界就動手了。本以為這收割、收拾和收場的場面會十分紛繁和複雜,就好象去收割經過幾場風雨倒伏和東倒西歪的麥子和毛豆一樣無從下手;誰知道幾經風雨的人還是和莊稼不一樣,他們自己都又站立了起來。原來收割這故鄉的一切,這人、豬和狗並不複雜被收割的對象也並不痛苦呀。説起來還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興奮和快感呢。這就是故鄉和人的高xdx潮了。箭在弦上刀在手。我們有時候就是分不清兩種狀態,有時是還行,有時是絕望,我們在還行的狀態中,有時感到的是一種絕望,我們在絕望的狀態中,有時感到的是還行,我們在還行的狀態中,有時模糊和夢到的是絕望,我們在絕望的時候,有時模糊和夢到的是還行,但醒來以後想到絕望,這個時候我們倒是心在收縮肉在顫抖了。兩種狀態的交叉,構成了我們的一切。當然世界如果真是這麼簡單也就好了,問題是在這兩種狀態之間,還有一個很大很深的空檔和深淵呢,你説不清是還行還是絕望。兩種液體和醬油混淆到了一塊。我們就是在這種粘粘糊糊身體一動就抽出了液體的絲的狀態中睡夢和行走的。現在簡單了。我們不用再為夢中還是醒着,牀上還是牀下,異性關係還是同性關係抑或是到生靈關係擔心了。我們現在搞的是靈生關係。我們經歷了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我們的愛情和攬子終於成熟了。現在到了收割的季節。我們已經嗅到攬子成熟之後類似麥花、棗花或啤酒花的香味了。蜜蜂已經在我們身體裏飛舞了。無非麥子和棗,豆子和高粱的果實和穗子都是往上長和頭朝上的,而我們的攬子的成熟的果實是下垂的。所有的豬娃們,你們考慮到我們和莊稼的這一點區別了嗎?你們可不要用收莊稼的姿勢來收割我們。如果你們收割莊稼是頭朝上,現在你們也該頭朝下了。你們應該反過臉和勾着頭地來收割我們。你們一手抓過我們的攬子──一定要抓緊抓完抓滿和抓牢,接着另一隻手一個鋒利的鐮刀揮舞過去,這個攬子就歸你們了從此這個攬子在世界上就不存在了,我們就徹底解放了。至於你們把它拿回去是燉是煮或是滷,那也是你們的事而和我們沒什麼關係了。我們看都不看我們這些必要的喪失,喪失使我們到達了一個忘我的境界。我們經過了多少輩子和多少年呀,現在豬蛋來收割我們了。你們懂這收割的意義和姿勢了嗎?假如你們豬娃們都懂因為你們從小就跟着豬蛋叔叔這個我們也知道,但你們隊伍中增加了一個新手小劉兒,他過去就是吊着攬子生活在我們中間,轉眼這間他就吊着他青杏般的半生不熟的攬子來收割我們成熟的攬子他到底知道不知道這收割的意義和姿勢的重要呢?我們對你們放心,但我們對這小子卻有些不放心呢。雖然我們也知道這樣做是為了對他進行懲罰但是到頭來他在具體的操作中從鐮刀上首先懲罰了我們,這也讓我們有些擔心和恐懼呢。於是當收割開始的時候,成羣結隊和漫山遍野的捂着攬子的人羣一看到小劉兒掂着鐮刀來了,就潮水一般地退走了。他走到哪裏,哪裏就是一個扇面。這倒給其它的豬娃們更好和更快地收割提供了一個驅趕和歸攏的效果。一場攬子收下來,小劉兒並沒有收割到籃子裏多少東西,也就是那麼兩三個還不太成熟也就是青黃的小攬子。這些不太成熟的小攬子在籃子裏的跳動──當然也是因為它們比別的擁擠在籃子裏的攬子富有空間──倒是比別的攬子更好辨認它們的生前。其中一個明顯比別的小攬子或大攬子白,通體雪白,那肯定就是白石頭的了。兩個幾千年和仇恨兒童,沒想到到了最後的收割的季節卻言歸於好。白石頭沒有像其它人一樣見着小劉兒就潮水般地退卻,而是大大方方和微笑着走向前去,深情地看着小劉兒(這樣倒有些不好,這目光不就退回到同性關係階段了嗎?)説:

    「動手吧。」

    小劉兒倒沒有追究白石頭這個打小一塊玩尿泥地朋友的動機,説動手就動手了。這乾脆和麻利也是在小劉兒身上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因為一個攬子的收割,動作就在過程中也像我們一樣成熟了嗎?白石頭的攬子,收割得就是比前兩個攬子要乾淨、利落和全面,沒像前兩個人一樣還絲絲縷縷連連扯扯連筋帶肉地拉些什麼。當然滴血還是要滴一些了。就像磨刀滴下的鏽水一樣。白石頭和小劉兒,馬上在滴滴拉拉的血中握手言和。當然這不排除大家一開始對收割還是有些膽怯,到底成不成呀,果真就應該是這樣嗎?特別看到一開始豬娃們還不熟練,弄得血流滿地和連連扯扯;但什麼事情不是弄着弄着就熟練了呢?最後就到了熟能生巧興致所至隨心所欲的地步。一些小豬娃們都開始玩花活了。本來應該低着頭割,現在偶爾也揚起來了;本來應該從人胸前割,現在也有人繞到背後割了。一開始卡爾·莫勒麗還站在那裏冷笑,因為這種割人的方式是她當年在異性關係時代的發明呀,過去在異性關係時代玩剩的手法,現在到了靈生關係倒是發揚光大起來了。過去我還割得一盆子一盆子的餵狗哩。但是很快她就發現割雖然都是在割,但是現在的割和當年的割還是不一樣。性質不同,手法不同,下手的動機和目的不同。於是帶來的刀法和指法也不同。特別是割到她的時候,她親身感覺了一下,發現豬割人和人割人還是不同呀。不管怎麼説過去人割人割下來的時候還是一種痛苦,眼看着那些丈夫們和男人們捂着自己在那裏哭爹喊娘和滾來滾去;現在到了豬割人割了以後突然發現自己是多麼地利落和爽快呀。立刻就颳起一陣清風。以前純粹是累贅嘛。現在沒有了就利索了。而且最妙的是沒有疼痛,隨着鐮刀的下來和離去,雖然滴血,倒是出現了一陣和一剎那世上從未有過的快感、高xdx潮、快感高xdx潮極致的一種顫慄和痛楚。世界馬上就不存在了。再站起來在麥田上走,世界從此就是一個新的世界了。這個時候大家對收割就不膽怯了。看着已經被割的人那種興奮和痛快的樣子,後邊沒被割的人,倒開始蜂擁着為誰先誰後發生了吵鬧和爭奪。本來這些夢遊的人都是挺文雅的,現在也真相畢露了。基挺·米恩和孬舅打起來了。俺爹和白螞蟻打起來了。(俺爹還在那裏大聲地嚷嚷:俺兒就在收割的隊伍裏,我當然得先割!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時還是當年的教授劉全玉突然有些醒悟,站在麥田邊擦着眼鏡片説:

    「不管怎麼説,這下我們可真讓生靈給搞了!」

    但在當時沒有一個人重視他這帶着哲理性的評價。因為他説這話的時候他是站着説話不腰疼,因為他已經被搞過了和割過了,當然他能在那裏不慌不忙地評價了。何況這句評價的本身,還帶着濃厚的舊社會的還是人人關係時代的標準和口味。等小劉兒籃子裏有三個活蹦亂跳的攬子時,地頭上已經坐着一幫一幫被割過的人,開始在那裏像當年大户人家的丫環倚在臨水的欄杆上一樣,嗑着瓜子走着神,不知在想些什麼。肯定想得是雲山霧罩是對某一樁或是某一些往事的傷心和失落吧。但是看他們的面部表情,一個個臉紅得跟豬肝似的,就知道他們肯定是在想好事、想未來而不是在想傷心和過去了。一個個都興沖沖的。連過去患過肝炎和肺炎臉老是蠟黃的袁哨、橫行·無道、沈姓小寡婦(過去還有些月經不調)、呵絲·温布爾等人,現在因為都被豬割了,臉也紅得像豬肝一樣紅撲撲的。靈生關係還能包治百病,這又是我們沒有想到的。而且還受我們這些飽經磨難的人歡迎的是,靈生關係搞起來顯得特別地簡單。它一下就走向和達到了目的而省略了過程。這在過去的異性關係也好,同性關係也好,生靈關係六指跟小泥猴也好都是不可能的。那些時候大家重視的就是過程,沒有過程大家都覺得不對勁和太簡單,不能這樣;於是這過程可就把人給害苦了。看看過去風雲翻轉的時代把我們折騰和折磨成什麼樣子了吧。一個個都面目全非心靈扭曲形容消瘦大眼看上去都只剩下一隻燈了。當初我們聽到靈生關係就要來了我們就像聽到妖魔又要來了一樣感到緊張和害怕,誰知道這次的到來和以前的到來竟是那麼地不同突然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了呢?一切都簡單了。簡單和簡化得出乎我們意料。過程都省略,關係都不談,就是一把鐮刀,一刀子下去就完事了。而且下刀子的時候不需要選擇,攤上誰就是誰,省略了過去的碰撞、挑選和打量。把靈生的規矩運用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要節省我們多少體力和精力呀。我們再不為世界上一個最複雜和最操蛋的事情犯愁和操心了。一切都輕鬆自如了。事情轉眼之間就過去了。就好象在胳膊上打了一次防疫針一樣。是像螞蟻夾了一下吧?説讓你不哭你還不信。打針的阿姨低下頭微笑着問我們。這時我們夾着眼中的淚花不好意思地破涕為笑了。接着我們就可以去兒童樂園玩我們的滑梯和旋轉木馬了。天是那麼地藍,心情是那麼地輕鬆,我們怎麼能不臨水憑欄嗑我們的瓜子呢?哪怕是一不小心嗑出一個臭蟲,我們也不會再像以前談關係那樣談到最後談出一個臭蟲一樣大為光火和極度悲傷。我們微笑着把臭蟲吐出嘴皮就是了。我們接着再嗑下一個瓜子。簡單之後,才有心平氣和的感覺和瓜熟蒂落的效果。過程一複雜,遍地都是還沒有成熟和紅瓤的生瓜蛋子。現在一切都好了,世界變得光明和明淨了,苦着的剩下來的也就是一個小劉兒了。現在該明白了,就他一個還沒有在簡單的過程中把自己的複雜和攬子給處理掉。他只顧忙着割別人和為別人服務了。這就不能怪我們了,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是作繭自縛。他的聰明被我們和豬蛋叔叔的陰謀和迷霧給籠罩了。他是自作自受。他是活該。我們可不管他娘嫁給誰,我們只是跟着喝杯喜酒和看場笑話。何況我們還吃着他的掛落呢。沒有他,我們的事情已經結束了;有了他,我們的事情就又複雜了。我們原以為世界上還剩着一個攬子是他自己的事情,誰知到頭來它還跟我們有牽涉呢。他的攬子原來還是我們的攬子,我們割掉了攬子原來也割掉了他。現在世界上和故鄉還剩着一個攬子,不就成了這場運動中共同的剩餘了嗎?豬蛋叔叔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以為他的陰謀有多高明和多陰險呢,我們當時只顧眼前利益地給相信了,誰知到了最後我們才知道和他一塊受了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裏有一個前提是,當世界和故鄉就剩下小劉兒一個攬子時,他不就和當年的豬蛋一樣是一個圈外、例外、被我們放逐和驅趕的人了嗎?當麥田中所有的狗男女都被割了攬子蹲在地頭嗑瓜子的時候,我們確實看到小劉兒提着手中籃子裏蹦跳的攬子在那裏發了慌──這時我們還有些陰謀終於得逞的幸災樂禍呢。他剛才只顧別人了,現在終於想起來要考慮自己一下了。當他察看自己和與別人比較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上當和恐怖了。異樣產生了恐懼。當初愛耍小聰明的毛病到頭來還是自食其果呀。到頭來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呀。如果這時大家去嘲笑他諷刺他他雖然失望和恐怖但也無非是成了世界的一個笑料這在過去人生的歷史上小劉兒也經得多了也就蝨多身不癢地不當一回事了,但是大家沒有這麼做,大家現在都開始包圍着世界和麥田嗑着瓜子想着自己的心思,大家都還沉浸在自己剛卸去負擔的愉快和興奮之中,大家都沒心思暫時去管別人的閒事,這就讓被包圍在麥田中央的小劉兒感到了比嘲笑和諷刺、排斥和打擊更大的壓力。這種恐怖小劉兒以前從來沒有經歷過。叔叔大爺們都不打擊和排擠我了。叔叔大爺們都不理我了。雖然叔叔大爺們不打擊不理睬的暫時原因是因為都在那裏只顧自己的興奮而沒有這個閒心,但是周圍都是滿臉心思的異樣的叔叔大爺──他們的表情從來沒有這麼統一過,他們統一的陣容從來沒有這麼強大過,這就讓小劉兒突然感到恐怖和耐不住性子了。豬蛋叔叔哪裏去了呢?豬娃們都哪裏去了呢?看看自己山丘一樣的身體,看看自己屁股後頭的草編的金黃的豬尾巴──它什麼時候自己突然就長上了成了漆黑的真實的豬尾巴了呢?怎麼一下就改變顏色了呢?世界上怎麼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呢?怎麼連鐮刀和籃子都不見了呢?再看四周,世界和麥田也成了光禿禿的。四周一個人都沒有了。或者四周並不是沒有人,而是這些被割了攬子的男男女女本來還嗑着瓜子抽着煙面帶着微笑但是在小劉兒眼裏怎麼都成了面無表情的石雕了呢?就好象當初小劉兒等姥孃的時候變成的石雕和石頭一樣。他就處在這空無一人和四處包圍的冰冷的石雕之中。於是小劉兒再也受不了了,像當年的豬蛋一樣,本來他平時説話奶聲奶氣,現在聲震天地地吼了一聲,四腳着地,像一頭野豬一樣發瘋地橫跑着逃出了故鄉衝向了山野。轉眼之間我們就只能看到一股飛速離去的煙塵,小劉兒這頭新的帶着攬子的「野豬」就不見了。也許這次就不是野豬了。但它能會是什麼呢?它不跑走我們因為有一個比較心平氣和,它一跑走這時我們也感到恐怖、後悔和後怕了。當年豬蛋不就是這樣逃走的嗎?它被我們放逐的時候我們沒感到什麼,時間一長我們都把它忘記了,我們該搞我們的同性關係還搞我們的同性關係,該搞我們的生靈關係還搞我們的生靈關係,但是到頭來令我們吃驚和變化的豬蛋卻在最後的時刻出現了。它用豬娃、鐮刀和小劉兒改變和結束了我們的一切。我們以為這種改變和結束就是永久的了,我們的心已疲憊,但是現在我們一時大意怎麼又放走一個小劉兒呢?這不和當初我們放走豬蛋是一回事嗎?豬蛋本來説這樣做是為了把小劉兒包圍到一個陰謀之中,為了使他孤獨和漸漸地在孤獨中凋零,現在看豬蛋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倒是一下放走了當初的他和給我們製造了一個更大的陰謀這個陰謀到頭來也包圍了他自己這恐怕也是他始料不及的吧?他是有意的安排還是無意的大意呢?他是放小劉兒呢還是放自己呢?這時的豬蛋和豬娃倒是成了我們,我們倒是成了豬蛋和豬娃第一次在歷史上會合了──開始共同恐懼小劉兒。後來證明,果然,小劉兒以他的恐怖、奔逃和一溜煙創造了他歷史最輝煌的階段,就像當年的毛糙的豬蛋創造了靈生關係的歷史一樣。這時小劉兒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説:

    「我告訴你們,不要輕易地放逐什麼。」

    我們連連點頭。連豬蛋這時也不好意思地紅了自己的臉。雖然這個時候豬蛋已經變成一隻趴在地上仰不起頭的小灰毛鼠。在偉大的事實面前,它開始承認自己當年的失誤,沒想到自己在功成名就之後,因為放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劉兒,又在歷史的尾巴上挽上這麼大一個疙瘩。雄壯高大的野豬,就變成了一頭灰毛舅。歷史無意這中就便宜了小劉兒。我們的小劉兒啊,原來你也是歷史埋藏在我們身邊的一顆深水炸彈哩。當小劉兒被放逐在世界和麥田上撒下一溜煙之後,這個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和到了晚上。我們這些沒攬子的人,突然又吃了一驚:這個時候天幕、地幕和身前身後──誰要評説生前身後事呢?──一下都變了背景,麥田成了一望無際的紅薯地。這時世界村莊所有的牆壁上,都開始放映着一個生動的電影。錯落有致的牆壁,一個個都在映動。接着整個天空也變成一個碩大無比的銀幕,天幕上也開始放映。我們躺在紅薯地裏應接不暇。接着我們身下的地也動了。我們的地也同時在放映。我們該往哪裏看呢?我們就置身在這前後左右上下包圍的生動故事之中。我們想奔逃,但是周圍的世界一點縫隙都沒有。我們用我們自己身體組成的牆把我們自己圈到了裏頭。倒是小劉兒託着攬子在此之前逃了出去。所以最後由他來收拾我們也就不奇怪了。電影中是我們呢,還是我們在電影中呢?豬蛋原來也在銀幕之上,正在那裏煞有介事地説着什麼,説得連現在躺在紅薯地裏的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豬娃們都在那裏亂跑,嘴裏「哇哇」地亂叫。孬舅也出來了,在那裏張牙舞爪。孬舅説:這是幹什麼呢?這是我嗎?是剪接的原因還是我表演出了問題呢?老曹出來了,騎着一匹瘦馬。老袁也出來了,穿著一雙爛鞋在倒退着身子走。他的身後有眼睛嗎?我們的妗妗馮·大美眼也出來了,她在銀幕上倒像在生活中一樣往前走着模特步,但她的身子,也已經發福多了,再不是以前的三圍了,成了一個變形的圓筒;過去的婀娜多姿,現在就變成了一種醜陋和留給我們的笑料。牛蠅·隨人在攆牛蠅。橫行·無道在糞堆上打倒立(橫行·無道本人在紅薯地裏生了氣:我怎麼會是這樣一個形象呢?這是生活中的我嗎?可見宣傳是信不得的。)巴爾·巴巴在把紅薯蛋子當球踢。(邊踢邊迷茫:大門在哪裏呢?)瞎鹿在彈着三絃引頸高歌。六指不剃頭了,手裏拿着閹豬的工具。(六指在那裏發抖:這個社會階段還沒有過去,我可不敢得罪豬。)牛根還是一條捲毛髒狗。女兔唇一隻兔子不被狗攆,倒是在那裏明顯吃力地攆着牛根;牛根突然一個急剎車站到那裏,反轉身毛髮聳立憤怒地看着追來的兔子,倒是把女兔唇嚇了一跳:歷史要由此顛倒了嗎?黑歌星温布爾撇着自己的啞嗓子不再唱歌而在唸詩,髒人韓不念詩而在繡花。白石頭皺着眉在那裏苦苦思索,基挺·米恩痛快地放了一個響屁。莫勒麗重新操起了自己的長把鐮刀。女地包天的指甲眼看着在那裏又一寸寸生長變成利劍。劉全玉衣冠楚楚坐上了講台。郭老三又在那裏敍述往事。路小禿已經開始提前尋找上吊繩。曹小娥嘴裏長出一隻豬尾巴。(早知這樣贈給小劉多好。)俺爹和白螞蟻又在那裏像孩子一樣相互追逐。小麻子手持一本洪都拉斯護照(這時候還頂什麼用呢?)前孬妗從飯碗里正往外挑着頭髮上落下的蝨子──邊挑邊落,何時能挑完呢?小蛤蟆正在打鐵。髒人韓正在判案……這時路村丁從銀幕上和紅薯地裏穿過,一邊走一邊打鑼:時候到了。時辰到了。時間到了。高xdx潮到了。上吊日到了。大家該一齊去上吊了。再不去就又來不及了……

    銀幕上和紅薯地裏沒有小劉兒。這時大家才知道,他給大家籌備世界上吊日去了。這時倒是銀幕上下齊聲嘆了一口氣説:原來以為一切都結束了,誰知道才剛剛開始;原以為已經到了結局,誰知還在序言之中。接着所有的鄉親悲哀地像過去的野豬一樣堅慘叫了一句:小劉兒,我們的親人,拯救你的和我們的姥娘,怎麼還不出現呢?我們還要在深淵中呆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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